声明:本书为宝书网(BaoShu6.com)的用户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预览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当官不如食软饭   作者:十昼春   文案   心机钓系绿茶攻vs一钓就上当暴躁甜心受 第001章   “公子你瞧,那边已经开始张榜了。”   沈瑞手中捏着一杯新酿的青梅酒,斜倚在元楼二楼的窗子旁,闻言懒散地半搭下眼往街道的那一边瞧了瞧。   元水街虽算是条御街,但自前朝起便准许各色商户在此摆摊贩卖,是以竟也成了中都城中顶兴盛的一处地界。   而元楼就建在元水街将将拐角的那一处,占据了最好的视野的同时,也将这处繁华分割为二。   沈家兴盛,这元楼上也自有一处上好的地儿是常年为沈瑞留着的,因而他只是稍一探头便瞧见了街道那边儿围簇着的好一群人。   上下都挤着,只能小幅度地内外倒腾。   外面热闹,楼里的人也守不住心神,沈瑞是个混的,因而他身边的人也大都不太守规矩。   春珂虽还勉强侍立在沈瑞的身侧,却是扇子也不见摇起来,只顾着探头巴巴地往窗子外面瞧。   可她瞧了半晌,除却那一层一层恨不得堆成摞似的人,再瞧不出半点花样,没办法,只能悻悻地收回了视线。   偏她一垂首就瞧着正漫不经心饮酒的沈瑞,眼睛一转便奓着胆子试探道:“公子,奴婢听闻此次的探花郎是位好俊俏的郎君,便是连陛下都亲口夸赞过呢。”   说完话还不忘眼睛一下下往沈瑞身上瞟,生怕错过一点反应,便没了八卦的谈资。   沈瑞被她盯得心烦,将喝空了的酒杯搁到桌子上,碰撞出一声很细碎的响动,几近难闻。   可春珂却心头猛地一惊,背上霎时间便生满了冷汗,偏她还没来得及开口,便听到沈瑞含着笑似的附和道:“大约是,你若喜欢,待会儿便收拾了细软,自到他府上去瞧个周全。”   扇子“啪嗒”一声掉在她脚前,春珂手上发抖,顾不得去捡那扇子,只猛地跪了下来,连声求饶道:“是奴婢胡言乱语,求公子饶恕奴婢吧,奴婢再也不敢了。”   原就吵闹,这样讨起饶来,更是嚷得人心慌。   沈肆略侧过了一点头,盯着那扇面上的兰花瞧了一会儿,忽而轻笑了一声道:“怎得,这会儿便又不喜欢了?”   “奴婢……奴……”   春珂慌慌张张地,压根分辨不出沈瑞说的究竟是扇子还是人,只能连忙伏低了身子将扇子捡了回来,把上面根本不存在的尘泥蹭在自己新做的裙子上。   她平日里被沈瑞纵容惯了,这会儿嘴上求饶,脑子里还发着昏,压根不知道是哪里出了差错。   沈瑞兴致缺缺地收回了视线,曲着手指在桌子上敲了敲,压着心中那点死到临头的烦躁,随口道:“倒酒吧。”   酒浆撞在青瓷的杯壁上,梅子香与酒味混在一处萦萦绕绕地散出来,短暂地将外面的吵闹压了下来。   如沈家这般的世家,外面瞧着是数算不尽的权势富贵,实则内心儿里是实在在吃人不吐骨头的狼虎窝。   多嘴多舌、进退无度是大忌,犯了忌讳便要打杀由人,死得稍微难看点,便是连给府里的花添肥都够不上。   沈瑞不想罚她,也不耐烦观赏她在这之后生出的旁的可怜样儿。   而今这生死劫就搁在他眼前明晃晃地摆着,稍一行差踏错,就没有半点回头的余地,他的这副姿态不过为了寻份清净罢了。   沈瑞轻轻磨了磨牙,脸色难看地厉害,若是他知道自己一觉睡醒就会穿到这倒霉催的反派身上,便是将脑壳掀开兑点儿凉水进去,也是决计不能合眼的。   但说到底,什么“早知道”都不过是没意义的话,他也从来不是个守着天命等死的。   若非如此,他也不会今日等着这里,将他那命定的债主瞧明白了。   免得夜半提刀抹脖子的时候,认错了人。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功夫,聚在街道那边的人便乌泱泱地挤过来,在官兵的阻拦下才算是勉强分割开,没能混迹成一团。   沈瑞知道,这是要游街了。   不单是他也不单是这座元楼,整个元水街的茶楼酒肆都坐满了公子小姐。   新科进士里约莫七成以上俱是各地世家养出来的,剩下那二三层里没落的、经商的、寒门的混在一处,竟也勉强算得上其中翘楚。   因而无论是联姻、结盟、搭伙还是妄想着乘风而上,传胪日均算得上是个好时候。   且三年前的科举因故取缔,而今朝中可用之人已经是捉襟见肘,此番考中的进士无论是进了翰林院还是外派,皆算得上是个好前程,倘若得了扶持,往后封侯拜相也不是不敢惦记的。   因而即便世家之间多兴联姻,但仍有不少是专等着这天出来相看的。   这其中算不上是谁攀着谁,便是高坐马上身披好风光的前三甲,也是被人从家族到秉性逐条记录在册供这些公子小姐品摘的。   沈瑞勉强提起些兴致,一边小口啜饮着杯中的青梅酒,一边半搭着眼往下看。   游街的队伍很快就到了楼下,走在前面的依次是状元和榜眼,沈瑞瞧了一眼又皱着眉收回了视线。   看来这些姑娘小姐们要失望了,这二位长成这副尊荣实在是有些不堪相看。   即便他日当真封侯拜相了,有了泼天似的权势富贵,日日对着这样这样一张脸,怕也是要食不下咽寝不安席的。   杯子中的青梅酒本就味浅寡淡,外面的景致也好没意思,沈瑞生出了些打道回府的心思。   随便那冤家长了几个鼻子眼睛,砍下脑袋一样得死。   他正打算起身离开,就听到外面传来不小的喧闹声,没由来的,沈瑞突然想起来原书中说江寻鹤生得一副好相貌。   捏着酒杯的手指蜷了蜷,他最终还是有些烦躁地叹了口气,不耐烦地用手臂在窗子上撑了一下,略微探出些身子向下看。   原本是想着数着第三个人就是男主,可实质上当他真的向游街的人看过去的时候,一眼就准确地落到了江寻鹤身上。   沈瑞好像忽然就明白了为什么前面两位长成那样,元水街上还围着那么些姑娘小姐,合着都是为着这一位来的。   蓝袍簪花对人的样貌总是要挑剔些,放在前面那两位身上多少有些不忍看,可眼下放在他身上却有着一种叫人惊艳的冲突感。   江寻鹤神色松散,好像满街的嬉闹嗔怒都和他无关。   他只是坐在马上,却叫人觉得和他之间隔山隔水地远。   偏偏鬓边一朵牡丹又把人从千山万雪中拉扯回人世,孤山明殿的纵横拉扯之间显出些叫旁观者目不转睛却又手足无措的明艳冲突。   沈瑞仗着满街都是看热闹的人,目光坦荡又放肆地落下去。   却不防江寻鹤突然抬起头,两人的目光便穿过满街的绸缎灯笼直直地对上了。   沈瑞手中还捏着那杯青梅酒,目光对上的一瞬,手指蓦地缩紧,荡出的酒浆沿着杯壁滑下去,没入与指腹交合的狭小地界儿。   他原本还嫌新酿的酒味浅,喝着好没意思,这会儿倒是忽然觉着酒香醉人,直叫他头脑都发起昏来。   人总是喜欢看些孤山远川牵扯上世俗的坠.落感,当江寻鹤眼里真实地裹挟着人间繁华的时候,沈瑞忽而就明白了原书中所说的那种惊心动魄的美感是从何而来了。   直到游街的队伍过去了,他才懒洋洋地重新靠回椅子上,而眼里的那点惊艳却还没有完全褪.去。   沈瑞垂下眼看着指尖上那点未干的酒渍,嘴角露出一点玩味的笑意,他将指尖抵在唇边,舌尖轻巧地勾走了那点梅子酒,唇齿间霎时间便附上一层辛辣又冷冽的滋味。   长得真漂亮,可惜了。   不死是不成的。   ——   中都城内寸土寸金,多少人挤破了头也寻不到一处准许人安身立命的地方,可沈家的宅子却南北跨了三条街,横纵间阔落地厉害。   偏沈瑞瞧着是个骄奢爱风月的,内里又最厌烦那些劳什子的玩意儿吵到他面前来,因此便在宅子的最里边儿划出好大一块地界作为他自己的院子。   最是清静,离正门也最远。   而从沈府正门到这院子之间的路径,得有专门的人日夜候着,抬一顶软轿往来,随着轿子一并备着的还有新鲜瓜果、时时好入口的清茶。   沈府每月奢靡的用度里要有大半是被他一个人挥霍的。   这会儿他正合着眼斜倚在铺着软垫的竹轿上,一边盘算着接下来的计划,一边将手指探进果盘中捏了一颗葡萄送进口中。   春珂从后面一路小跑过来,临近了,才停下来平了平气息轻声道:“公子,吏部的孙大人送了拜帖来。”   沈瑞将葡萄皮吐到一旁的小盘子里,哼笑了一声:“他倒是个反应快的。”   他方从元水街看过进士游街回来,还不曾回院子,就有闻着味儿的自己先巴巴地送上来了。   甭管安的是什么心思,总不好白白地就辜负了去。   他向帘子外探出一只手,春珂见状便小心地将拜帖呈了上去。   沈瑞两指曲回将那张拜帖夹送到眼前,盯着上面那行字瞧了片刻,唇边忽而掀起一点笑来。   “园子里的花开得正妙,请进来逛逛吧。”   春珂在元楼方得了罚,本就够她心惊肉跳些时日了,这会儿更是半点打趣的都不敢说,只能垂手应下。   与她一并侍奉的春珰悄悄斜了她一眼,随后恍若不觉般笑问:“那老东西心思多得很,公子打算何时见他?”   沈瑞懒散地打了个哈欠,神情上略见些促狭,他扯过一旁的锦帕遮盖在眼睛上,随口应付道:“午后好眠,睡醒再见。” 第002章   过了午后,日头越发地毒辣,直照得人心神惶惶。   孙闵抬起袖子擦了擦快要流到眼睛里的汗,小心地问道:“春珂姑娘,咱们这还要再走几时啊?”   春珂斜打着一柄伞遮去了大半的毒晒,闻言略回过一点头笑问:“而今不过半程,孙大人可是累了?”   孙闵方才走时不觉,而今说起话来才发觉口舌里燥得紧,他吞咽了一口唾沫干巴巴道:“不累,不累……”   春珂看了看他面上的光影,似有所觉般将手中的纸伞倾了倾,直到将她裙子上残留的那点全都遮住才满意道:“既然不累,那便走吧。”   孙闵素日里养尊处优的,何曾受过这样的薄待?   他捶了捶酸疼的腿,心里盘算着再这样走下去,只怕明日连上朝的气力也没有了。   他赔着笑试探道:“眼下这园中的风景也看了大半,不知何时能见到沈公子?”   春珂闻言撇了撇眼,面上的笑意淡了几分。   “这个时辰公子正在午睡,原是不见客的,可又顾忌着大人难得来一次,想着园子里风光正好,也好叫大人观赏一番,待大人观赏尽了,公子也睡醒了,自然就可以与大人一见了。”   说罢,她抬手抚了抚鬓边簪的月季,又摆出了一副颇为善解人意地姿态道:“可若是孙大人有事要忙,倒也不碍事,奴婢去回禀了公子便是。”   “不忙,不忙。”孙闵见状摆着手连声说道:“多谢姑娘体恤。”   春珂知晓他心中的不情愿,却并未太过于放在心上,只是语调淡淡地说道:“既然如此,便请吧。”   孙闵这会儿身上酸痛,心神也被日头晃得平稳不得,偏又除了咬牙跟上再没有别的法子。   他而今已经是不惑之年,倘若不能想办法再进一步,只怕下一次更迭时被遣出中都外派的便是他了。   他家世一般,素日里那些同僚面上虽好似与他关系密切,实则一个个的都在等着看他的笑话。若是他当真被外派到地方去,那这前半辈子的苟且存活就尽数成了笑话。   他必须得相处法子往上爬,哪怕要舍下面子、俯下身子去做世家犬,也总好过沦为任人搓扁揉圆的草芥。   而想要在中都往上爬,再没有什么比倚傍一个世家更便宜的了。   ——   无尽的火光在周围蔓延着,好像要一直从人的皮肉灼烧到肺腑里。   沈瑞皱着眉狠狠地扯了扯衣领,试图让气息更畅快些,一阵难以言喻的痛苦紧紧地包裹着他,眼前却好似走马灯般掠过许多场景。   可无所谓这些场景怎样变换,却始终都是同一张脸——杀意四起的战场、形势莫测的朝堂、三尺青峰之内、口诛笔伐之间,无一不是这人。   到最后只有那人高坐在马上,向下投射的那一道目光,里面没有憎恨也没有鄙夷,只是无尽的冷,好像死在他眼前的不过是一介蜉蝣。   沈瑞看着那张漂亮的脸,只觉得胸口郁结的恨意此刻要尽数翻涌出来一般。   他听到自己恶狠狠地喊道:“江寻鹤,你不过是个贱种,也妄想能站到明面上来?来啊,杀了我啊!”   他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目眦尽裂,即便身上已经滚满了尘泥却仍然畅快地大笑起来,笑声尽了,沈瑞咬着牙好似裹着血似的狠声道:“爷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随后便是剑光划过,鲜血四溅。   沈瑞甚至能够清楚地感受到生命的流失,而他困顿于这其中,竟连将手指合拢起来都做不到。   这种无力感让他猛地惊醒,直到意识到这不过是一场梦境后才松了一口气。   他揉着额角紧紧地闭了闭眼,脸色难看地厉害。   春珰原是侍立在一旁的,见状连忙递了锦帕,轻声安抚道:“公子可是做了噩梦?奴婢叫小厨房熬些安神汤来可好?”   “不必。”   沈瑞摇了摇头,捏着帕子擦去额角颈侧的冷汗,气息逐渐平稳下来,心却无限地沉下去。   他垂眼看着毯子上的织锦绣花,好像能从那横纵织线里瞧出点生机似的。   瞧了半晌,沈瑞将帕子丢到桌子上问道:“逛园子那个呢?”   春珰小心地将帕子收进了袖筒中,答道:“春珂还领着人在赏花呢。”   “带过来吧。”   看着春珰的身影消失在一拐角的地方,沈瑞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勉强将心底那点烦躁压下去。   万恶的源头就是前几天他看的那本男频文,小说讲的是男主江寻鹤出身商贾、身份低微,却硬是靠着科举走上仕途,并且在权贵世家的打压下仍然成功坐上丞相之位的故事。   本来没什么特别的,可沈瑞偏偏就和其中那个在江寻鹤科考中动手脚、教唆他人打压,前期最能嘚瑟,后期死得最惨的反派重名了。   更荒谬的是,他今日一早醒来就发现自己穿成了那个倒霉催的作妖反派。   换做旁的什么时候也就罢了,偏还是传胪日当天,摆明了那倒霉催的造的孽,现在轮到他身上来还。   原本他还想着要仔细盘算了怎么先下手将人搞死,可方才的梦境叫他瞬间便没了耐心周旋,管他用什么样的法子,只要将人搞死了,后头自然有可以周全的法子。   沈瑞虽然没看完整本书,却很清楚这是个世家当道的时代,中都城中那些叫得出来历的世家,有一个算一个,哪家不是堆着白骨建起来的?   他对这些权势谋划没什么兴趣,但他眼下瞧着到底还不算很想死。在别人死和自己死之间,沈瑞没太犹豫就做出了选择。   他捻了捻指腹,没由来地想起上午在元楼看到的那张漂亮的脸。   可惜了,以后只能勉强算得上一只漂亮鬼了。   “公子,人带到了。”   春珂收了伞,用帕子小心地擦拭脸上的汗,沈瑞瞥了一眼随口道:“小厨房熬了绿豆汤,把人叫进来便下去吧。”   “是。”春珂面上一喜,连忙福身应下,心里清楚自己上午时的过错已经算是揭过去了。   就连出了门瞧见孙闵时,态度都更为和缓几分。   “公子请孙大人进去。”   “嗳嗳”孙闵连忙应了,就慌慌张张地要往里面进,生怕自己动作慢了惹得沈瑞不快,便又不肯再见他了。   但他方从园子里来,挨了那好半天的日头,这会儿正是浑身酸疼,脑子发昏的时候,一脚踢在门槛上,险些摔出个好歹来。   幸好廊门边摆了个雕花架子,他慌乱之下一把扶住了,才算没甫一进门就行个大礼。   可他虽然稳住了身形,那架子上的青玉瓷瓶却摇摇晃晃了半天,最终在众人惊恐地注视下“啪”地一声砸了个稀碎。   孙闵看着那碎掉的瓷瓶心里懊恼,恨不得再来一次叫他自己去给这瓶子当肉垫。   这院子中凡是值当摆出来的,便没有一件不精细的。   偏若是当真计较起来,这瓶子本身的价值却是最小的那一头,在这之上叠加的那些才是叫人承担不住的。   今日他只是摔了个瓶子,可明日风头若是传出去,指不定就变成他同沈家有些什么龃龉,自然便由想往上爬的虎狼为了讨好沈家将磋磨他当做投名状。   越想越急,他脑子里浑成一团,只下意识地去捡那瓷片,春珂却赶在他碰到之前率先伸了手,方才面上那点轻松之色早已经消失殆尽,她小声提醒道:“大人还是快些进去吧。”   孙闵似乎从她的语气中察觉出了点什么,原就有些捏不住瓷片的手指更是颤动了几分,他连声应了两下,却根本起不来身,最后还是被人扶起来的。   他顾不上自己的狼狈,甫一起身就急慌慌地往里进,直到绕过了雕花屏风和软榻上的人对上视线时,才猛地停下动作。   沈瑞斜倚在软榻上,手中剥着一颗蜜桔,听到声响略抬了抬眼,目光从孙闵有些散开的衣袍上掠过,唇角掀起一个不太明显的弧度。   “孙大人,好大的阵仗啊。”   孙闵顿时冷汗便下来了,他想用袖子擦一擦,却又在看到沈瑞似笑非笑的神情后犹豫地将手垂了下去。   他舔了舔干涩的唇,却又不敢妄自说话,只能将合手垂在身前,将姿态尽可能地放低。   直到沈瑞将手中的那颗蜜桔吃尽了,才好似恍然发觉般看向他。   “孙大人怎么还在那站着,快坐过来。”他扬了扬下巴示意孙闵坐到他身前来,“春珰,看茶。”   “不不,不必劳烦,孙某站着就行。”   “来者是客 ,哪有这样的道理?”   沈瑞说完便捏着茶盏轻啜了一口,不再多瞧他一眼。   孙闵左右踌躇,最终还是咬牙上前,坐在了沈瑞旁边的椅子上,却只敢有小半个屁股落座,生怕自己坐实了,就要招来祸事似的。   沈瑞的目光从他抖得跟筛子似的两条腿上扫过去,轻笑了一声道:“实在是沈某日日这个时辰午睡,不想怠慢了孙大人,还望大人海涵。”   “没有没有,沈公子严重了,园中风景甚好,孙某还要感谢沈公子,不然竟不知这中都城中还有此番美景。”   “大人喜欢便好。”沈瑞笑了一下,又很快收拢起笑意,“大人此番前来,怕也不是为着来沈府游园吧?”   孙闵还沉浸在上一刻同沈瑞的客套中,却不想沈瑞这般快便将事情摊在了明面上。   他下意识挺了挺脊背,飞快地瞟了一眼沈瑞的神情,最终却只敢盯着脚前的方寸之地。   他咽了一口唾沫,像是给自己壮胆似的。   “孙某听闻沈公子今日看了探花游街,不知……可是中意哪位新科进士?”   他试探着看向沈瑞,他还想给自己留一条退路,却不防同沈瑞的视线碰了个正着儿。   沈瑞翘着腿似笑非笑的瞧了他一眼,好像早已看穿他心中所想似的。   孙闵连忙收回了目光,他不知道沈瑞猜中了多少,又或者说根本就是等着他来自投罗网的,可这其中生死早已不由他定夺,他也根本不敢赌。   “陛下安排了吏部为诸位进士拟定官职,公子若想,这其中关窍自然由公子定夺。”   屋中陷入一片安静,孙闵盯着脚前的石砖,几乎要将眼珠子瞪出来,脖子上的汗更是淌成一片水流似的,直到他快要经受不住,连牙齿都在打战时,才听到沈瑞慢悠悠地念了个名字。   “新科探花,江寻鹤。” 第003章   好似快要溺毙的人突然被拉出水面一般,孙闵急促地喘了两声,只觉得胸肺间霎时便被充满了气。   他强行按捺住心中的躁动,小心翼翼地偷偷瞟着沈瑞道:“陛下很是中意这位探花,公子若是想要捧他一把,孙某便可上奏,为他谋个好去处。”   沈瑞看着缩成鹌鹑似的孙闵嗤笑了一声,好像将他那点上不得台面的心思看了个透彻般。   随后又因着这其中的算计皱了皱眉,有些不耐烦地问道:“谁说我要捧着他?”   他将手掌摊在织金毯子上,没一会儿又有些焦躁地合拢起来,不住地磋磨着指腹。   “陛下打算把人塞哪去?”   孙闵觉着他那手指好似搭在自己脖颈间,时时隔着皮肉揉搓着自己的喉管般,稍有不顺意便要将其捏住、扯断。   一时间,连喘息都忍不住急促了几分,猛一听见这问话,竟还怔愣了片刻,随即心思便活泛起来。   不是要捧着,那就是要折腾,前三甲里另两个都是数得清门第的世家子弟,就这么一个来历不清不楚的,多少人盯着瞧——怕他往上爬,又怕他不听话。   孙闵偷偷舒了一口气,中都这个地儿,想要一个人摔下去可比把人捧上高台简单得多。   心里松泛了些,说话时底气便也足了些。   “陛下的意思,是叫人进翰林院历练些时日,往后再做打算。”   沈瑞略一挑眉,心里不算太意外,毕竟在原书中他走的便是这一条路,可却又下意识地磨了磨齿尖,显出几分压制不住的焦躁来。   而今的陛下说是坐在高台上,可明眼人谁都知晓,他不过是被各大世家架在那罢了,不会有人比他更急着想要打破世家的阶级固化。   冷不丁冒出来个江寻鹤,简直是瞌睡时有人递枕头,而今只是叫送去翰林院镀金,只怕明天就要恨不得叫人封侯拜相了。   沈瑞垂下眼盯着手指瞧了会儿,露出一个裹含着恶意的笑容,有些懒散地想到:这可不太行,总得麻烦他稍微死一死才好。   春珰端了一盘洗净的葡萄放在他手边,沈瑞随手捏了一颗在手中把玩,状若无意般问道:“除却他,剩下那几个呢?”   孙闵见还有下文,便知晓自己多少是攀上了沈家这棵大树,面色上都忍不住泛出些红意来。   只要差事做得好,难不成沈家还会差踏点子好处不成?他越想越觉着前途亮得晃眼,于是便将几个得了青眼的都细致地数出来,正怕沈瑞觉着怠慢。   “陛下的意思是前三甲俱要到翰林院历练一番才好定夺,其余的除却本家有安排的,大都是安排到地方去了。”   他不觉着这其间有什么不对劲,毕竟陛下这安排也是实实在在按照科考结果划分的,可沈瑞却嗅出了点不一样的东西。   前三甲听着好似一视同仁般,实则对于江寻鹤来说便已经是一种厚待,否则他这般出身的,不必沈瑞动手,自然会有人想将他塞到最贫瘠的地界去,叫他这辈子翻不了身。   明着不在意,可暗地里为了将人护着,只怕费了不少心思吧。   沈瑞指尖揉搓的那颗葡萄渗出一点汁水,红紫色的汁水沾染在莹白的手指上,显出些不可言的靡碎感,好似他整个人都要随着被捏烂的果肉一并绚烂到腐败般。   他却好似忽而没了兴趣般,将葡萄抛回盘子里,本就有些破碎的葡萄猛地撞上瓷盘,更是摔成一滩烂掉的碎泥。   “先搁着,我自有安排。”   孙闵闻言连忙应下,心中松泛了些,原还有些犹豫,倘若沈瑞当真要他出头,他当如何保全自己。   现下却无非是寻些说辞将事情搁置下来,总好过要他在这其中作梗。   便是有人有心想要细究,这责任也轮不到他来背着,思及此处,他心底莫名生出些奇怪的感受。   或许,沈瑞并不如外面所传的那般要捏人命脉,也许在这之间,他能为自己博出一点转圜的余地。   可还不等孙闵趁机和沈瑞攀上点什么关系,沈瑞面上便显出几分倦怠来,春珰立刻会意走到他跟前,柔和却又态度强硬地要送客。   他张了张嘴,很快又识趣地将未说出口的话咽了回去,左右这江寻鹤是死是活都得需要些时日来分辨,不急在这一时。   倘若他将人惹恼了,被府中仆役拖着丢出去,那才真是要将脸丢尽了。   待孙闵走了,沈瑞褪去在外人面前的那点伪善,他焦躁地舔了舔犬牙,试图消磨掉那点刀架脖子的紧张感,却始终是徒劳。   江寻鹤寒门出身,在原书中能冲破世家的势力阶级登上相位,可见不简单,只怕一步行差踏错,自己便要白白沦为供给他的养料。   可偏偏若是由着他折腾,依他行进之路,他日也迟早会操刀到沈瑞头上来。   而今他头上如悬三尺青锋,终日惶惶不可安。   横纵盘算几番,都是个死生不能周全的结局,因而他不仅得想法子周旋,还得叫这周旋不见光。   否则,一个根除不尽,他就不仅仅是给那倒霉催的原主背锅,而是自己作死了。   他需得尽快给抵着江寻鹤心脏的那柄刀寻一个合适的操刀人出来,好叫他被钉死在地上,不得动弹。   沈瑞垂着眼思量了半天,按着原书的信息,将中都城中能操纵的人挨个拎出来,还真就叫他找到一个人来。   “听闻秦太傅近日病了,要寻个接班的?”   春珰闻言一怔,犹犹豫豫地开口说道:“公子许是记错了?奴婢不曾听闻太傅抱恙。”   沈瑞淡淡地瞥了她一眼,没说什么,春珰却莫名觉着那目光里写满了两个字:蠢货。   她抿了抿唇,总觉得公子今日与平时有些不同,她带着些试探的意味小声道:“还请公子明示。”   “你带着我的名帖去,烦请太傅病上一病,且少则半月,多则一季,这病是不能大好的。”   春珰心中揣测着,若是按照公子从前的做法,只怕现下便应当叫人去秦太傅府上将人打出个病症来。   他一惯这般行事,春珰也早就将这般事做惯了,可今日……   她小心地看了沈瑞一眼,随即揣着明白装糊涂似的抿了抿唇,小声道:“还请公子明示。”   “你带着人去。”沈瑞扯了扯织金毯子,懒散地合上了眼道:“他又不是个蠢的,风寒和伤残,该选哪个他自己拎得清。”   沈瑞明明是合着眼的,可春珂莫名觉着自己这点心思都被看透了似的,没由来地叫人脊骨发凉。   她敛下了心神,没再多说,颔首应下。   屋子里逐渐恢复安静,沈瑞掀开眼皮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屏风处,目光有些晦暗,半晌嗤笑了一声,重新合上了眼。   发现了些端倪又能如何,难不成还真能将他从这具身体里驱出去不成?   从今往后,他就是沈瑞。   ——   “东家,老家那边寄了信来。”   江寻鹤提笔的动作一顿,随即神色未动,继续在账册上勾了几笔。   “念。”   清泽展开信件,粗略地扫视了一眼,面上显出了几分犹豫,信上的说辞着实有些不中听。   他偷偷抬眼看向江寻鹤,想要从中分辨出些情绪来,却发觉他根本半点猜不透。   清泽只能无奈咬了咬牙,将信中长篇大论的斥责警醒含混着捏成了一段,磕磕绊绊地说道:“家主的意思是希望东家不要忘记此番前来中都所求之事,诸事皆不可懈怠,勿使家中失望。”   屋中一片安静,只有江寻鹤翻过账册时一点不大明显的“嘶啦”声。   清泽将手中的信件重新叠起来,收进信封中,强行将已经撕开的蜡印摁了回去。   直到清泽将信件放至江寻鹤手边时,他才仿佛被这点细碎的声响惊动了一般,笔锋在账册上洇湿成一个不大规矩的墨团。   江寻鹤伸出拇指,将那点未干的墨渍蹭在手上,又细细碾开,全然不在意指尖。   可即便黑白叫他混迹了个透彻,也到底是难以遮掩。   他垂下眼轻声问道:“夫人呢?”   “信中……不曾提起。”清泽揣摩着江寻鹤的神情,小声安慰道:“东家不必伤怀,许是家主急着传信给您,未来得及传信给夫人也说不定……”   清泽声音越来越小,他心中琢磨出那么些安慰的话,却最终只是在唇齿间转圜了一圈便又咽了回去。   甚至无端地生出好些恼怒来,老家那些人不过是些凉薄的水蛭,任凭东家做到哪般,他们都不会满意的。   江寻鹤在账册的空白处写上了批注,待墨渍干了,便将手中的账册合上递给清泽。   “这些账册送到铺子里吧,若下月还是着般进益,便叫掌柜的亲自来见我。”   清泽面色一凛,心中那点未尽的数落而今都变成了不大值钱的同情。   中都的这些铺子原还能仗着路远得些自在,却不想东家一朝考中,头一件事便是查账。   啧,往后指不定还要怎样受调.教。   “乌州那批货明日便应当到了,我亲自去看。”   清泽努力压了压嘴角,但最终还是翘起一点弧度,面上显出几分幸灾乐祸。   中都的这些人,惯常借着往来货运的船为自己谋些便利,借着东家的势在这南北之间捞些油水,大都也是睁一只眼闭一眼便放过去了。   大约他们怎么也想不到东家明日会亲自去查货,清泽且等着看他们扯出怎样的鬼话来糊弄。   “是,属下这就去安排。”   清泽捧着账册出了屋子,长廊中的窗子并未关紧,露出一点浓重的夜色,他禁不住“嘿”地乐了一声。   且睡着吧,今日之后,估摸着再没有这般的安眠了。   ——   沈瑞捏着白瓷碗的边沿,轻啜了一口梅子汤,艳红色的汁液在唇齿间滚了两圈后,消失在喉咙深处。   剩余的汁水沿着白瓷碗壁重新滑回去,融成一处。   中都偏北,这会儿的梅子大都是从江东运来的,路上又不知耗费了多少冰才能一路镇着,不至腐败。   这点梅子,比金银还俏。   可中都世家日日吃穿用度又岂止是一碗梅子?吃食绸缎、金玉首饰,这其间又隔了多少关卡,糟践了多少财帛。   沈瑞上下滚了滚喉咙,眼底生出些躁动的兴致。   他想搞死那个漂亮鬼,给自己寻一处生境,财权缺一不可,而今权势他尚且捏着,可钱财却远远不够。   沈家再怎么兴盛,也不过是个依傍着供养的,那点家底远不够他翻次天。   偏士农工商,商人最不入流,否则江寻鹤也不至于招原主那般不待见,更不必说中都这些世家,怕是刀架脖子,还要顾及着那点不值钱的仪态。   中都数的出来的几个世家,除却由老夫人当家的楚家在走商,剩下的都还维持着那点破铜烂铁的脸面。   沈肆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心里盘算着经商能带来的利益,他突然转头看向春珰问道:“近日可有南边来的货船?”   “明日便有从乌州来的,公子不是还订了一批浮光锦,彼时也会送来府上。”   “明日?”   沈瑞勾了勾唇,桌边的烛火映进他眼中投出点星子似的光点。   “爷亲自去。” 第004章   中都城外绕着一条春祈河,南北往来水运皆走此处,每逢货船一到,岸边便能自发地摆出一片集市来。   稍大些的世家尚且有人将好货送到府上择选,门第小些的再怎么把着那点矜持,也总得自己个儿到岸边来人挤人地买货。   偏一个个又好面子,披衣服遮脸的,好点的不过是有些拘谨局促,仪态稍差一点便显得鬼鬼祟祟。   偶尔有相识的人碰上,也都彼此周转着装作不认识,绕着圈子地遮掩,实则心里都跟明镜儿似的,一圈逛下来,连旁人是哪个、买了些什么都一清二楚的。   可这般荒唐的行事竟成了某种不可说的约定俗成——今日遮面在岸边采买,明日便可披着罗绮对行商者大行鄙夷。   沈瑞掀开帘子的一角,目光穿过岸边已经早早用木箱横纵剥离开的路径,落在了那片揣着手互不搭理的人群中。   春珂在马车外小声劝道:“公子何必亲自来这等糟污之处,此处鱼龙混杂,只怕要惹眼些了。”   沈瑞松开手指,任凭帘子的边角垂下来遮挡住外面探究的目光,语调没什么起伏道:“在这中都城里,管不好唇舌,便留不住命。”   春珂心头一惊,分辨不出沈瑞这话说得究竟是那些岸上的买家,还是她,便只能小心地抿紧了唇,生怕给自己惹来祸端。   春珰目光发沉,带着些警示意味地瞥了她一眼,但终究还是顾忌着旁人,没多说什么,只是将目光投向天水相接的地界。   时辰尚早,水域上还沉着一层薄雾,货船只能隐约地透出一点影子来,但岸边的人明显躁动起来。   “公子,船到了。”   厚重的帘子被掀开,沈瑞从车内探出身子来,马车边立刻有人俯下身子充作脚凳,沈瑞垂眼瞧了片刻,神色难明地抬脚踢了踢。   “一边儿去。”   “脚凳”还正沉着气静等着背上的重量,闻言心里直犯迷糊,身子没动弹,却转过头扬起脸看向沈瑞。   偏逆着光,他半点瞧不清沈瑞的神情,只能皱着一张脸试图仔细分辨出一二。   沈瑞蹙了蹙眉,看着那张皱成一团的脸嫌弃道:“丑死了。”   春珰立刻机灵地从马车后搬来木制脚凳,小声催促着那人起身,随后将脚凳放在沈瑞落脚的地方。   沈瑞一脚踏上去,脚凳因经久不用发出了轻微的“吱呀”声,众人心中都猛地绷紧一根弦,直到那只绣工精良的靴子着了地,才算是勉强松懈下来。   周遭的人虽还守在惯常去的摊位前,却都明里暗里留意着沈瑞的动向。   见他现了身,人群更是有了一瞬的翻腾,只不过碍于彼此都还遮掩着,便很快又偃旗息鼓。   但偷偷打量的视线却仿佛收拢不住般,恨不得将沈瑞衣料上横纵的织线都瞧明白了。   时值夏末,却仍是暑气难消,水岸边却难以避免地升腾起一股子湿腥气,偶有搬货的劳工穿插着经过,更是带起一股子浓郁的汗腥味。   春珂即便用帕子遮掩住口鼻却仍难以忍耐地皱起眉头,小心躲避着身边的人,生怕她的裙子上沾上什么脏污似的。   沈瑞却恍然不觉般穿过横纵的路径,盯着众人裹挟着恶意揣测的目光登上了近岸边的木台。   天水交融,再添上点薄雾的加持,同周边的群山一并混出些青色的痕迹,显得尤为漂亮。   可这点漂亮却都在岸边人将目光松散地投来时撞了个稀碎,沈瑞微微一怔,唇角却不自觉地勾起。   他觉着齿尖有些莫名的泛痒,喉间也好似咬破了谁的颈子般涌起些血腥气,让肺腑间都好似叫嚣般渴求起来。   还真是意外,这漂亮鬼竟也在。   春珂刚侧过身子小心地躲开衣料间的剐蹭,就见沈瑞停顿下脚步,她有些迷茫地顺着沈瑞的视线看过去,在看到江寻鹤时小声地“呀”了一下。   发觉自己的失态后掩饰般地对春珰小声解释道:“那位是新科探花。”   游街时,春珰并不曾去,此时见了春珂这般作态,不禁蹙起眉向岸边瞧去。   春祈河周遭围了这么好些人,大都狼狈鬼祟,独他一人好似谪仙般立在岸边。   明明河水层层漫上来始终跟他离着半寸,丁点儿不沾身,却叫人觉着他披着一身青山薄雾从水里来,终究也要归散于水波中去。   沈瑞脚尖一偏抵上根短木桩,这点轻微的磕碰让他回过神来,可目光仍是跟带着钩子似的毫不遮掩地往江寻鹤身上落。   大有一副不把人拽回人间就不罢休的架势。   原书中只写了江寻鹤商贾出身,沈瑞倒还当真不知道他究竟做的是哪门子买卖。   他忽而轻笑了一声,若是这漂亮鬼肯束手做个赏心悦目的花瓶,供他日日观赏,大约也算是门不错的生意。   只可惜,这漂亮鬼要收人性命。   货船逐渐靠岸,撩水的声音也越发地沉重清晰起来,就连货船上穿着短衫赤膊的壮工也瞧的一清二楚。   人群中有了短暂的沸腾,原本穿梭在各处的劳工也立刻放下手中的活计,等在船将要靠岸的地方。   但比他们更快的是一小波穿着对襟长袍、外披短布衫的行商人,一个个神色焦急地小跑着往岸边挤。   汴朝走商者衣饰上多为便利而做改动,本是个实用应运的法子,却平添了一项供人诟病的谈资。   即便他们自己瞧着獐头鼠目的,也不耽误商人从他们身边挤过去的时候嘟囔两句。   沈瑞看着他们一个个满头大汗的样子心中升腾起一丝疑虑,他转头看了看正在搭梯子的货船,目光仿佛能透过船板瞧清楚里边的关窍似的。   船上究竟载了些什么见不得光的玩意儿,竟值得他们这般慌乱?   沈瑞难得提起了些兴致,原不过是过来瞧瞧行情的,见着漂亮鬼也就算了,现下瞧着还要发现个有趣的把柄。   不过一个转头的功夫,再回过头去,沈瑞就眼睁睁地瞧着那帮子商人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跑到江寻鹤面前,其中一个屁股一顶,宽阔的后背就将人遮了个严实。   眼见着一个个神情苦大仇深的,分明是来者不善的样子,沈瑞收敛了脸上的笑意,慢慢站直了身子。   这帮掌柜的也没想到自己山高皇帝远地在中都过了十几年的舒坦日子,冷不丁地一睁眼刀就架在脖子上了。   谁能想到东家愣是一点风声都没漏地将他们的把柄都搜罗齐了。   单是这样也就罢了,毕竟是行商管店的,谁能确保账面上四平八稳半点岔子不出?便是被大笔朱批地递到脸上,也是给了机会的。   可他们正美滋滋地坐在店里等着乌州货船上捎带着的东西时,有眼尖的传过来风声:东家亲自到春祈河看货。   个个勉强将快要吓散的魂儿搜罗起来,强行吊着一口气,连忙赶来春祈河捡命。   马车甫一停下,便着急忙慌地小跑着挤过来,终是赶着卸货之前寻到了江寻鹤。   沈瑞大约不知道在他略带着些轻佻盯着江寻鹤瞧时,自己也在他眼中暴露了个透彻,甚至要比传胪日酒楼上那一眼相望更叫人心生波澜。   江寻鹤收回视线看向周遭围着的掌柜的,个个腆着脸赔着笑,伤眼得很。   几个人互相对视了两眼,由最胖的那个先行打了个头,他嘿嘿一笑道:“东家,我们有件事要请您宽宥。”   边说着,手掌就止不住地往江寻鹤衣料上扯,试图求些怜悯。   就在那只胖手将将要碰上衣料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一句:“诸位这是要做什么?”   几个人被突然出现的声音吓了一跳,猛地一转头,就看见沈家最乖戾的那个嫡子身穿一身朱红色绣金狮子团锦袍站在他们身后,目光阴沉地盯着胖掌柜那只不安分的手。   “不想要的东西,可以剁碎了喂狗。” 第005章   胖掌柜还没回过来神,先被他的话吓得一哆嗦,猛地将手收进袖子里,随后悄悄抬眼看了看沈瑞的神色,又小心地扯了扯袖筒试图遮盖地更严实些。   沈瑞嗤笑了一声,目光从胖掌柜的手上挪到了这些掌柜们的脸上。   他本就眼睛狭长,此刻压低了眉更显出几分凶相来,目光寸寸扫过的时候跟裹了刀子似的,不像是在瞧人,到好似要把人抹了脖子般。   适逢水面起风,沈瑞腰间的玉佩磕碰在一起发出清脆的玎珰声,他忽而扬了扬唇角露出一点笑意来。   几个掌柜原就心慌,此刻更是连忙跟着嘿嘿笑起来,可却是越笑越不对劲,尴尬的笑声又逐渐被压了下去。   只剩胖掌柜一个人还没发觉,眯着眼龇着牙笑,旁边儿的实在看不下去了,用手肘暗暗怼了怼他,结果他甫一睁眼就对上了沈瑞看戏似的目光。   胖掌柜咂了咂嘴,干巴巴地收起笑。   沈瑞不动声色地瞧了一眼那漂亮鬼,见他还算是个囫囵的,没真叫人欺负碎了,才有些懒散地收回了目光。   “瞧着诸位在中都过得还算顺畅?”   这种客套话几个掌柜可就熟悉了,气氛顿时有了一瞬的松懈。   “哪里哪里,不过是混个饱腹,均是仰仗沈公子庇佑。”   “混个饱腹?”沈瑞的目光从胖掌柜几乎要觍出短布衫的肚子上划过,他轻笑了一声道:“爷倒是瞧着个个膘肥体壮的,半点不曾亏待过。”   胖掌柜委屈巴巴地往回吸了吸气,可到底还是徒劳,同行掌柜的目光几乎要把他身上那点肥膘都烤化了。   他伸手端着肚子往回摁了摁,试图减小自己在沈瑞眼中的攻击范围,偏他不抬头也能感受到沈瑞的目光越发刻薄得厉害。   短短几句话的功夫,他已经将铺子里近三个月做的沈家的单子都回忆了个遍,却怎么也想不出究竟是哪里出了岔子,才叫今日遭了这么一通无妄之灾。   没辙,他只能偷偷看向自家东家,试图寻摸点庇佑,却发觉东家正眼底含笑盯着那沈家嫡子瞧,半点没有要顾及他们死活的意思。   江寻鹤只觉得沈瑞瞧着远比在酒楼上眉目生动,压着眉唬人的时候更是漂亮得厉害。   从眼尾到唇角没一处是乖顺的,再凑着中都那些传言,将他那股子小霸王似的浑劲捏了个透彻。   小霸王似有所感地看过来,眼底那点刻薄劲儿还没褪尽,并着一身朱红色的绣金狮子团锦袍,衬着身后的青山都燃着火般地灼眼,好像能透过水边漫着的雾气烫进人肺腑里似的。   江寻鹤却轻轻避开他的目光,垂下眼笑起来。   沈瑞见状蹙起眉,他就着那点还没忘干净的原书,只能勉强记着这漂亮鬼出身低微,顶多也便是在仕途上吃了原主好些苦头。   倒是没想到,便是来等着货船取货,也能叫这几个掌柜青天白日地给欺负了。   一想到方才若是他不曾瞧见,那漂亮鬼指不定还要为着家里那点稀薄的生意闷吃下什么苦头,沈瑞便觉着齿尖压不住地痒。   原书中百般风.流的劲儿不知道都使在了什么地方上。   这些个污糟玩意儿的心思不用想都猜得出,他纵然想叫这漂亮鬼死,却没道理叫蛆虫得益。   “诸位在中都也是顺风长的人物,可若是想要在中都横着走,只怕还差点份量。”   沈瑞瞧着他们紧绷着的神情,难得升起点兴致问道:“折辱新科探花,你们有几条命够死的?嗯?”   他的目光在掌柜们的脸上挨个扫过去,擎等着他们最好把鼻涕眼泪一并哭出来的丑样子。   终于有机灵的反应过来,想要出言解释,却又在话将出嘴边的时候硬生生咽下去,噎得他险些翻个白眼。   清泽送账册的时候交代过:东家此次来中都,不必叫旁人知晓。   他们账册上的错处还不曾平下来,眼瞅着货船又靠了岸,若是再出差错,少不得要收拾包袱滚蛋。   可若是将这罪名认下来……几个人对视一眼,又偷偷看向沈瑞,只觉得嘴里发苦。   江寻鹤在听到沈瑞的那句“折辱”时,眼皮禁不住似的跳了跳。   从小到大,他经过的打量大都不善,或贬斥、或算计,或是因着那张脸浑浊、垂涎。   倒是头一遭被人从烂泥中清白着扯出来,且这扯人的——   江寻鹤轻笑了一声,且这扯人的自己尚且是个行事乖戾、目光轻佻的小霸王。   “多谢沈公子搭救,不然……”   话没说尽,其间意思便更扯不尽了。   几个掌柜的梅开三度地对了对目光,垂下头捏着鼻子把这名头给认了。   靠山吃饭,总不能还要放火烧山。   沈瑞哼笑了一声,他左侧的眉眼间有一颗小痣,这会儿便显得既漂亮又凶恶。   “少献殷勤。”沈瑞掀了掀眼皮懒声道:“爷不过眼里瞧不得脏东西。”   他尚且还没有牡丹花下死的那点兴趣,更何况这漂亮鬼还是个明日便要取他性命的。   货船靠了岸,周遭便逐渐喧闹起来,往来运货的和争执着讲价的挤成一团。   春珰见河岸上逐渐聚齐了人,便上前小声道:“公子,楚家的人已经来了。”   沈瑞此次除却来看南北的货船,便是要见楚家的人,毕竟中都经商的世家,仅此一家。   他弯了弯眼睛笑眯眯道:“既如此,诸位回见。”   他笑起来时唇边露出一点犬牙尖,瞧着着实有些不太和善,偏几个掌柜半点不敢逆着他的意思,只能僵硬的附和着笑道:“沈公子回见。”   行商者大都不易,泼天似的买卖也要亲自来盯着货,待到一一查清无虞了运回铺子里,才算是走过了头一关。   在这之后还有大摊的经营周转,稍有不慎便满盘皆输。   沈瑞想在这行商中插一手,就得有个懂行情的为之驱策开路。   前面是无可避免的改.革更替,后面还有个索命的漂亮鬼,由不得他一一试错,他也懒得在这点进程上耗费精力,他要做的须得是一笔稳赚不亏的买卖。   河岸上早已经是人挤着人,挪不开步子的境地,可沈瑞甫一转身便看见了楚家而今的当家人——管湘君。   女子身形终究是好辨认些,在一群或是拿着算盘账册或是披着短衫扛货的男子中,头戴斗笠的管湘君显得尤为显眼。   闲人好事者赁着副唇舌生怕亏了本钱,凡是惹眼写得,皆能沦为其谈资。   沈瑞走过来不过片刻的功夫,就已经将原书中未写尽的东西补了个周全。   他穿过拥挤的人群,周遭的人在中都大都听闻过他的那点放肆的行事,生怕把这麻烦沾到自己身上,一个两个都想着法子避开,倒叫沈瑞顺利地站到了管湘君面前。   管湘君带来的几个账房伙计都戒备地看向沈瑞,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生怕这祖宗今日是哪里惹了不痛快专来撒气的。   若真犯到他手里,只怕缺胳膊短腿儿都没处说理去。   只有管湘君半步不曾动过,她与沈瑞之间分明隔着一层斗笠的轻纱,沈瑞却实实在在地感受到了她沉静如水的目光。   清风渐起。将她的衣摆吹动起来,与身后不止息的水声融混在一起。   沈瑞轻笑了一声,合手行礼道:“管夫人,沈某来寻您谈笔生意。”   管湘君隔着轻纱看不太清少年的神色,只有大片的红映进来,热烈、放肆却又莫名地沉重。   “沈公子是想同妾身做生意,还是想同楚家做生意。”   “楚家?”沈瑞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姿态松散却又坚定道:“沈某既是同夫人做生意,也是同楚老夫人做生意。” 第006章   中都城数得出的世家中,楚家算是个特例,汴朝商人大都身份低微,可比之行商者更难处世的却是女子。   楚家四十多年前遭过一次灾,若非楚老太太盘算庇佑,只怕今日中都城再听不得一句楚家之言。   楚老太太拄着那根御赐的龙头拐将楚家从飘摇中拉扯出来,甚至一路繁盛到今日之境地。   但世人大都毒舌利齿,别说只是茶余饭后和食物残渣混在一处的昏黄话,甚至个个见女子出了风头便恨不得将四肢折断、骨头嚼碎后吞吃入腹。   尤其是楚家长房的嫡孙暴病身亡后,作为其遗孀的管湘君便更是被强硬的扣上了克夫的帽子,好在楚老太太是个耳清目明的,力排众议扶持着她成为了楚家新一任的掌权。   楚家靠行商发家,因而在中都世家中是个难得不入流的,近些年人丁稀薄原是因着多年前的那场灾祸,口口相传后竟也成了些因果报应。   荒唐,滑稽。   沈瑞处在其间,竟有那么一瞬间觉着江寻鹤所行改.革之事应当更疾厉些,才好将那些个脑子都好似作了古的东西早日归拢进土里。   但略冷静了些,沈瑞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而今便是这些个混账玩意儿中的一个。   那漂亮鬼的改革便不是什么轻飘飘的,而是要拿自己的命去做添头的。   沈瑞捻了捻指腹,仍觉着这漂亮鬼还是留不得。   管湘君抬手轻撩开斗笠的轻纱,从沈瑞的角度只能看见她颇漂亮的半张脸,目光神情一律瞧不见。   她唇角略有一点紧绷,目光沿着轻纱拢起的褶皱边沿探出去,在沈瑞身上打量了一遭。   “沈公子,行商是个颇不体面的行当,只怕同公子所想大有不同。”   沈瑞看向她身后水域宽广的春祈河,除却今日从乌州来的这艘货船,还有诸多南北通运的船只和渔船,多少人依傍着水运而生。   “南北生意若以十层论处,管夫人而今所掌不过其中一二。且今日尚有楚老夫人坐镇,若及他日,管夫人手中生意便是折损过半亦是留了情面。”   沈瑞转头看向管湘君,目光好似能透过轻纱烫人。   他勾起唇角,眼睛也适时地弯起来,仿佛当真怀着些什么慈悲心思似的。   “彼时,管夫人又当如何自处?又当如何再一次保全楚家?”   管湘君有些难堪地避开了沈瑞灼人的目光,她何尝不知晓楚家而今的处境?   百年之后,只怕雕梁画栋都添做泥土。   沈瑞向后摊开手掌,春珰取出一张请帖放置在他的手上,他两指捏着那薄薄的一张,指节曲回,递到管湘君面前。   “今日所言,还望夫人深思。”   管湘君犹豫地看向那张带着点不容拒绝的请帖,沈瑞也不催她,直到风将他捏着请帖的手指都吹凉了,管湘君才接过去收在了袖中。   沈瑞勾唇笑了笑:“静候管夫人佳音。”   ——   清泽抱着货物的清点单子绕过地上的箱匣和跪了一地的掌柜们,行走间脚尖不知踢到了谁的屁股,他不太抱歉地敷衍道:“借过。”   原就跪的膝盖发麻的掌柜,莫名其妙地被踢了一脚也便罢了,现下还得挪着身躯给清泽让路。   一个个心中叫苦,却又不得不敛声屏气地小心挪动着,生怕动静闹大了再惹祸上身。   清泽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咧着嘴笑,这些个胆大包天的仗着远在中都,不知道占着便宜吃了多少回扣。   若非东家将他们逮了个现行,只怕这等舒坦日子还要没止歇地由着他们过下去。   清泽自幼练武,若不是存心想叫他们吃些苦头,决计是踢不到人的。   他心里畅快,面上更是难以遮掩地得意,却不想一抬头正对上江寻鹤的目光,他立刻老实如鹌鹑,将货船上清点好的账目搁到江寻鹤手边的案桌上,再没出幺蛾子。   几个掌柜的心随着江寻鹤拿起那张清点单子吊起来,他们在中都多年,但大都是从江东老家来的,妻儿老小还留在江东,只每年报账时容许见面罢了。   虽也有在中都成家娶妾生子的,但到底是没根基,总不能将族里的亲戚兄弟一并祸害了。   一个掌柜咬了咬牙率先出头坦白道:“东家,我们几个也是叫财帛迷了眼,还请东家看在我等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宽宥我等一次吧。”   这船上究竟为他们谋便利载了多少不过明面的货,他们自己心底也清楚得很,若是还在江东老家,便是将他们挨个打杀了也是周全的。   只能打着感情牌,企图从中谋一条生路。   清泽抱臂站在江寻鹤身侧,闻言禁不住乐了一声道:“几位掌柜谋钱财时依仗的便是这点功劳,现下事发还要依仗这点苦劳,这做掌柜的是不是也太容易了些。”   几个掌柜万万没想到坏事会是清泽,求情这事图的便是个周转,即便东家未必会因为他们三言两语的就轻轻揭过,但总是要顾及几分。   可而今这般说透了,便显得他们几个尤为的面目可憎、心思猥琐。   当即便又人反驳道:“这话可不能这么说……”   不能这么说,那怎么说?他却又说不出了。   江寻鹤将账册搁到案桌上,端起茶盏轻啜了一口,茶盖与杯盏碰撞间发出一点清脆的声音,算是将这场戏目就此打断。   “诸位在中都十几年,不好按着江东的规矩来处置。”   几个掌柜面上一喜,连声道:“多谢东家体恤。”   “不过。”江寻鹤垂了垂眼,他本远山似的,眼下更显出几分不近人的淡漠。   装满紧俏货的箱匣而今大敞着,半点不留情面地昭示着几个掌柜犯的那些事。   “如诸位所见,我离回江东之时尚且远着,往后账册须得每月由清泽取了来。”   这是要从根本上捏着他们几个的命脉,将账面做平并不算难事,难的是倘若江寻鹤往后每批货都逐一清点了,那这账册间就再没周转的余地。   但眼下到底是保命要紧,几个掌柜只能打落牙和血咽下去,闷声应着。   “今日之事我会上报给宗族,诸位好自为之。”   江寻鹤说完便站起身,掸了掸衣料上的褶皱,穿过满地的人和箱子走了出去。   等到外面的声音都消散了,几个人才转了转脑袋瞧了一圈,随后把着旁边的箱子、椅子站了起来。   “呸,老子到中都来的时候,他还是个奶娃娃,而今竟也管到老子头上来了!”   胖掌柜的东西最少,偏今天他莫名其妙受的苦最多,本就窝了一肚子火,这会儿听了这话更是再憋闷不住。   平日里总是笑眯眯的小眼睛吊吊着,阴阳怪气道:“搁背后说有什么意思,又能耐当着东家的面将责任揽下来啊,这些东西里有一半是你的,东家在的时候你装什么死鹌鹑。”   “你!”   那人面子上挂不住顿时便要冲上来动手打人,好在其余几个一直盯着,好说歹说了一通,才算是将人拦了下来。   可面子丢了就是丢了,那人啐了一口唾沫,眼中闪过一丝阴毒道:“他那母亲当年做了那般丢人现眼的事情,现下到山上去修行难不成就能遮盖住吗?我看他说白了比之娼妓之子也不逞多让!”   这事涉及到姜家秘辛,略知道些的、全然不知情的一时都住了嘴,祸从口出的事情谁知道会不会有一天败露出去,成为一道催命符?   那人见根本没人附和他,也慌了慌神,却到底强压下去,装作满不在意的样子道:“一群怂货!”   说完,还意有所指地看了看胖掌柜,胖掌柜感受到他的目光立刻抬头看了看雕花屋顶,当真是漂亮。   行商的,难不成被骂的还少吗?   别丢了性命才是真的。   胖掌柜眯起小眼睛,露出一点意味深长的神情。   屋外,清泽小心地转头看向江寻鹤,见他神色如常,才略微松了口气,但随即又为着江寻鹤抱起不平来。   “这混账东西,东家已经饶了他的性命,他倒当真是个养不熟的!”   江寻鹤垂眼看了看自己的掌心,在掌纹处生了一颗红痣,将掌纹横亘着截开。   听闻母亲同他有颗一模一样的小痣。   “走吧,去楚家。”   清泽立刻闭上嘴正色道:“是。”   偏他是个话痨,勉强将这点正经维系到上了马车后又忍不住多嘴道:“东家当真要同那沈家的做生意不成?属下听闻那沈瑞虽不算欺男霸女,但也绝非什么什么善类。”   江寻鹤合着眼倚在车壁上,手指轻轻地磨蹭着。   “想在中都立足,迟早要见他的。” 第007章   无休止的火光将四周的空气都仿佛揉碎了一般,仍是熟悉的话、多见的光影。   唯一与之不同的便是那马上的人忽而显出些无害,浓烟从他身后升腾而起,仿佛要将之吞没般。   那人垂下眼,在目光碰撞的瞬间,轻笑了一声道:“多谢沈公子搭救,不然……”   沈瑞深知着漂亮鬼内里藏的是一副怎样的黑心肝,他嗤笑了一声,刚想要说话,却只发出了“嗬嗬”的声音。   沈瑞面色上难得显出几分怔愣,他抽出被压在身底下的手,顾不上手上还沾着尘泥,急切又艰难地摸向自己的脖颈。   皮肉剥离的伤口和不断延绵而下的湿热触感让他有了霎时的愰神,脑子也逐渐由清醒变得昏沉,他抬起头看向马背上的人。   江寻鹤垂眼瞧着他,神情在火光和浓烟的映衬下有些难以分辨。   沈瑞想看清些,却最终只是无力地将头重重地砸在石砖上。   “公子,公子……”   沈瑞猛地睁开眼,春珰正站在他面前,边小心地用帕子擦去他头上的冷汗,边小声地唤着他。   见他醒来,才算是松了一口气道:“公子可是又魇着了?”   沈瑞接过帕子擦去了额上大片的冷汗,他摇了摇头,脸色难看地厉害。   “我睡了多久?”   “大约小半个时辰了。”   沈瑞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穿书没见几日,倒是在梦中死了许多次,尤其梦里的江寻鹤偏还能将白日里的事凑进梦里,一并混着应对着他。   沈瑞将帕子丢到案桌上,将手伸到颈后拢了拢散乱的发丝,将其重新扎成一束。   午后的空气略有些燥热,清风拂过,起了汗的后颈泛起一丝凉意,倒催得他神思清明了些。   他一条腿曲起撑在榻上,一条腿半悬在榻边,小腿悬垂着,面无表情地想着,再漂亮也得死。   “取腰牌,进宫。”   沈瑞能在中都横纵跋扈,不全是依仗着沈家的势力,即便暗地里的龌龊沈家能将他护个囫囵,也总有些东西是要过明面的。   沈家比之中都其他世家有所不同的便是,抛开世家这层外衣,单算起来也是个皇亲国戚。   沈瑞的母亲便是当今陛下的长姐,彼时说是下嫁,实则不过是为皇帝谋个支撑,一晃二十年早成了共生的境地。   若非如此,凭着沈瑞在中都横行多年,估摸着半夜想要去抹他脖子的,能将院子堵个水泄不通。   沈瑞少年时同诸位皇子在宫中读过一段时间书,为了方便,陛下便赏了他一块可通行的腰牌。   但沈瑞早几年就不曾跟着皇子读书了,偏他脸皮厚,遮遮掩掩地不肯上交腰牌,陛下也总没法子真舍着脸同他要回来,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他去了。   沈瑞进了宫直奔着东宫便去了,他前两天只顾着叫秦太傅病一病,倒还没来得及把江寻鹤见缝插针地塞进去。   若非今日重复地梦到被杀的场景,只怕还会再拖上两日。   毕竟等到小太子彻底放飞自我后,再寻个人来管着他,才会成效显著。   萧明锦这两天都快要玩疯了,太傅抱恙告假,除却父皇非押着他去探病外,再没人管束着他。   且他可是真真切切地去瞧了,太傅病的面色苦黄,估摸着还要折腾几日,若不趁着这段时间玩,待他回来了,好日子可就到头了。   理明白了的萧明锦顿时将那劳什子的治国之策、圣人书著一股脑地全抛到了脑后,整天在东宫里不是放风筝就是抓蛐蛐。   但宫里能玩的东西到底有个限制,不过三两天就玩腻了。沈瑞来的时候,萧明锦正躺在树下的躺椅上,盘算着能不能爬上去将花都揪下来,送到小厨房去做点心。   “表兄来了!”萧明锦一骨碌坐起身子,满脸惊喜道:“快请进来!”   沈瑞刚一踏进来,就被萧明锦撞了个满怀,沈瑞垂眼看着抱着自己腰的小太子,脑子里不受控制地回想原书中的评价。   ——顽劣的小屁孩。   “表哥怎么都许久不来了?”   沈瑞扯着他的胳膊将人从自己身上拉开,闻言面无表情地睁着眼胡说八道:“你那太傅太唬人,逮着个人就恨不得讲一箩筐的圣贤道理,我身子弱,听不得。”   萧明锦却仿佛伯牙见知音似的,张着刚被扯开的手臂又抱了上去,沈瑞身子一僵,看着挂在身上那个黑咕隆咚的头顶,试图讲和道:“殿下,先起来。”   “不要!”   萧明锦到底不过是个十三岁的少年,每日里转着脑筋想得最多的便是扛起反叛大旗,但奈何父皇和太傅的暴力镇压,叫他始终有贼心没贼胆。   天知道他又多羡慕佩服沈瑞表哥,在这中都城里再没有哪一个同他表哥般风流的人物了。   “他们都只会压着孤去读书,成天不是这个圣人讲的道理,便是那个圣人讲的道理,若是孤生在那个时候,必叫人看管着,半点字句都不准许他们留下来!”   萧明锦越说越气,抱着沈瑞的手臂也收拢地愈发地紧,他仰起头委屈巴巴地看着沈瑞。   “只有表哥最懂孤了!”   沈瑞瞧着他那副泫然欲泣的小媳妇样就觉着头疼,头一遭怀疑起自己来。   他现在就想掉头回去,偏眼前不自觉地浮现出那漂亮鬼梦中索命的情景,甚至这几日还多了点新花样,上一刻还“多谢沈公子搭救”,下一刻就恨不得送沈公子归西。   半点由不得他缓着。   沈瑞合了合眼,耐着性子诱哄道:“我倒是有个法子为殿下解忧。”   “当真!”   萧明锦的眼睛登时比天上悬着的日统头还要亮堂些。   “先松开。”   萧明锦瘪了瘪嘴,最终还是顺从地将手松开了,大不了套出计谋来再抱回去就是了。   沈瑞顺手在果盘里捡了颗蜜桔,有一下没一下地在手里上下抛着。   “秦太傅德高望重,在朝中备受推崇,故而陛下放心由着他来教导你,无论殿下究竟是怎样的实境,陛下只会听信太傅之言。”   “没错!”萧明锦恼怒道:“这老古板惯会告状,一个月里有二十九天要去父皇面前讲孤的不是!”   沈瑞闻言下意识瞧了他一眼,秦太傅的确古板严厉了些,但一个月告二十九天的状,可见萧明锦的顽劣。   萧明锦还一心记挂着他呢,见他转头看过来立刻警惕问道:“表哥该不会以为真的都是孤的错吧?”   沈瑞懒得和他争辩这个,况且他今日是来坑人的,由着他得理又能如何。   “没有。”沈瑞随口胡诌道:“那老古板惯来如此。”   “就是!孤给你说……”   沈瑞只觉着额角被他吵得一跳一跳的,当即打断道:“我给殿下想个好法子如何?”   “秦太傅年岁已高,殿下何不趁着这个时机换一个太傅?”   萧明锦等着听他那一劳永逸的好法子呢,却不想只是换个太傅,他苦着一张脸道:“便是换个太傅,也不还是要替父皇管着孤。”   沈瑞唇角勾起,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他微微压低了声音引诱道:“当然不止这么简单,这人选也是有讲究的。”   “我先前说过了,秦太傅所能仰仗的无非是他在朝中的名望,倘若换做的一个毫无根基的,难道还会这般舍得身家性命吗?”   萧明锦眼睛一亮,扒着沈瑞的袖子就不撒手,沈瑞被他扯得手一抖,险些没接住掉下来的蜜桔。   “表哥竟然这般说了,定然是有了合适的人选,快同孤说说。”   沈瑞不动声色地扯回自己的袖子,将要开口时又想到了那漂亮鬼被一众掌柜围在中间拉扯的样子。   分明瞧着是叫人恼怒的情景,可他却好似远山孤鹤般,分明是陷在污泥里,却半点不沾身的样子着实漂亮。   “新科进士里有个商贾出身的,现下朝中还没个落脚地儿,不仅在朝中没有根基,家世上也没有依仗。”   寒门出身、新科进士,短短八个字,就叫萧明锦觉着前所未有的舒坦。   “新科进士里竟还有此等妙人!是谁?”   沈瑞因着他那句妙人怔愣了一瞬,随即垂着头笑起来,这漂亮妙人的手段估摸着能叫萧明锦过上好一段昏暗无头的日子。   但总归,同他没什么关系。   沈瑞坦荡地对上萧明锦的视线,弯起眼睛,没什么慈悲地说道:“新科探花,江寻鹤。” 第008章   “诸位大人且跟着老奴,宫中行走多有规矩,烦请诸位大人勿要多看乱走。”   和春微躬着身子,脸上挂着笑,小声地提点着身后列成一队的新科进士们。   他从陛下还在潜邸时便跟在陛下身边,从来做事进退有度,进士们大都是世家子弟,宫里什么秘辛不见得知晓,但人还是能认个大概的。   因而此刻听了他的话便顺从地拱手应答,这些人家世多显赫,往后无论是入了翰林院还是外派皆算得上个好前程。   这般举止对于太监而言算的上某种尊荣,但春和仍是挂着温和的笑意,神色不动。   一行人过了一座小石桥,迎面正撞上甫从东宫里出来的沈瑞。   沈瑞换了一身薄青色的暗纹长袍,面色如玉,平白就消去了点午后燥热的暑气。   他刚诓骗了萧明锦,此刻不仅不见愧疚,反而心情大好地上下抛着那颗蜜桔。   这宫中人人规矩着,只他一个举止放肆又热烈,招摇得紧。   春和一见了他便立刻端着笑问安道:“沈公子安好。”   “嗯”沈瑞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他的目光划过春和衣料上的绣纹,轻笑道:“春公公安好。”   “公公这是?”   他虽嘴上问着,眼睛却仿佛已经寻到了味儿似的盯着江寻鹤瞧,烫人似的,半点不遮掩。   春和却恍若不觉般笑道:“陛下传新科进士进宫面圣。”   随后他略压低了声音道:“当面考察一番,也好对之后的安排做个盘算。”   “公公所言极是。”   沈瑞弯着眼笑起来,瞧着好似个再天真不过的少年郎,他捏了捏手中的蜜桔略一颔首:“既如此,便不耽搁公公了。”   说罢,他自己个儿从一侧先行走了过去,几个进士生怕自己拦了路,连忙侧过身子避让,显得好不狼狈。   江寻鹤看着那小霸王好似目不斜视地往前走,实则唇角却恶劣地悄悄弯起来。   他垂下了眼,看着那双绣金的翘头靴子从他身前经过,半点停顿也不曾见,好似方才那轻佻的目光全然与他无关似的。   江寻鹤很轻地弯了下唇角,还真是将那点跋扈装点齐全了。   待到沈瑞走了,几人间才冒出了一点细微的讨论声,左右逃不掉这小霸王一贯的行事。   春和看着沈瑞的背影逐渐消失在转角处的枝条掩映下,才缓缓收回了目光,他看向几位进士,见他们面上或嗔或怒,神色不改道:“诸位慎言。”   ——   沈瑞出了宫门,忽然脚下一顿,转头看回去,却只见层层宫闱和守在宫门口阴沉着脸的侍卫。   倒是没想到皇帝这般心急,方叫孙闵那边搁置下来,他这边就巴巴地将人招进宫里。   若不是还需掩人耳目,只怕明日便能叫那漂亮鬼封侯拜相了。   沈瑞看着那层层叠叠的砖瓦,只觉好似个精巧的笼子,将那漂亮鬼锁在里面般,心头忽然升起些奇异的感受。   他弯了弯眼睛笑起来,犬牙的齿尖从唇边探出一点来,分明手里不过捏了颗桔子,却好似将百般世事都拢在手里把玩似的。   春珂撑着把纸伞为他遮去了阳光,有些欲言又止。   沈瑞懒散地收回了目光,轻瞥了她一眼道:“说吧。”   “陆大公子送了请帖来,邀公子今日同去倚湖居饮酒。”   沈瑞眉峰轻挑,陆思衡不愧是大家族培养起来的继承人,他去春祈河不过半日的功夫,就敢来摸他的脉了。   “身子乏了,推了吧。”   “是,那公子可要现在回府?”   春珂从马车后搬来木制脚凳,早上还一踩一吱呀的脚凳,眼下已经被重新加固过,便是踩上面蹦跶两下大约也出不了岔子。   沈瑞一只手已经掀开了帘子,闻言略侧过一点身子,目光被车壁遮挡了大半,只能瞧见一点不显眼的宫墙和石砖。   “不回去。”   帘子被松开后晃荡着落下,将外面的景色同目光一并遮了个干净。   沈瑞姿态懒散地倚靠在软垫上,他随手扯了一本游记翻开,瞧了不过两页又撇到了一边。   马车内空间极为阔落,他总觉着胸肺间憋闷地厉害,方才还觉着畅快的心境这会儿却没缘由地堵塞。   他将腿搭在案桌上,腰间的玉佩随着他的动作轻轻磕在座椅的边沿上,发出一点闷顿的声响。   共同守着世家阶级利益的陆思衡他不去见,倒在这跟没头没脑似的等着。   他仰着头看着乌沉沉的车顶,心里觉着晦气 ,便又合上眼静听着外面的声响。   皇宫四周连鸟都少有,更不必说旁的什么闲杂人,非要往里闯,也不过是被守在宫门口的那几个阴沉着脸的侍卫给一刀一个咔嚓喽。   是以沈瑞听了半晌,丁点儿有意思的动静也不曾听见。   他坐直了身子,看向那颗被他抛了一路从东宫带出来的蜜桔。   南北货运虽还算通畅,但水路到底是要慢些,一些瓜果常常不等到中都渡口便在路上腐烂了。因而这些个稀罕东西多走陆运,且得是快马加鞭送进中都城的。   这颗朱桔外皮上泛着水润的红色,即便被沈瑞折腾了半天,也仍是规整着的。   他将那颗桔子捡进手里,莹白修长的手指拨开红润的外皮,桔皮里的汁水喷溅在手指上,染上了一点细微的颜色。   沈瑞将桔皮剥尽了,又细细撕去了上面的白色筋络,直到将整个明橙色的桔子都剥了个干净,才偃旗息鼓般将桔子收拢进皮子里裹着。   他从一旁取了帕子将自就指尖上的果渍擦去,瞧着那被收拢进外皮里的桔子,方才觉着松快些。   他捏了瓣桔子塞进嘴里,甜腻的汁水在唇齿间喷溅而开,沈瑞略一挑眉,有些满意地吞咽了下去。   马车外传来一阵声响,将午后的寂静彻底祛除,原本已经有些凉下来的空气陡然燥了起来。   “石兄方才好生风流,便是连陛下也对石兄的才情赞不绝口呢!”   那位石兄憨厚地嘿嘿一笑道:“白兄谬赞了,我们之中当属江兄才情最盛。”   他这话一出,便是一阵有些诡异的安静,谁都不愿去接他这话,毕竟只是个寒门出身的,与之同朝已算是屈辱。   沈瑞嗤笑一声,狗脑子。   他掀开身侧的帘子,探出头看向那几个进士,几人虽见到了这马车,却不想沈瑞当真坐在里面,一时间倒是愣在了原地。   半晌才回过神来,慌张张地问安,沈瑞径直将目光落到那漂亮鬼身上,有点不怀好意地笑起来。   随即从窗子内探出一只手来,直到将手臂伸直了方才摊开了手掌,明橙色的桔子将指尖衬得愈发得好入口。   江寻鹤将目光收了回来,甫一抬眼便瞧见沈瑞促狭地眨了眨眼。   “探花郎,爷请你吃桔子。” 第009章   宫门口就那么大的地界,任谁多了半点的举动也能叫人瞧得清楚,更不必说沈瑞这般明晃晃的举动。   江寻鹤原是站在几人身后的,与四散的众人都没什么接触,尤其那几个自负家世漂亮的,恨不得与他之间隔出一道高墙来。   现下却又都巴巴地将目光放在他与沈瑞之间来回转圜,肠子里不知道转了多少个弯儿来猜测着其间的秘辛。   沈瑞也不急,只是有些懒散地将头轻轻倚靠在车窗的边沿上,目光半点不遮掩地盯着人瞧。   这些进士们尚且没定下官职,家世纵使说破了天去,明面上的身份也到底是收拢成“新科进士”着一处。   因而今日进宫面圣仍是着一身蓝袍,只是鬓边不再簪花。   莫说是衣饰,便是连发丝都恨不得拢成一般模样,不求出风头,但求个无过错。若是为着现眼,沦落到个废除成绩的境地,才是当真要叫人耻笑。   可这么些个依着模子照搬的人里,独江寻鹤一个漂亮得不行。   没了传胪日那御街上的灯火绸彩和鬓边的娇艳牡丹,他倒好似真依着名字般——稍一拢袖,便要渡江寻鹤去了。   沈瑞忽而便想起原书中他走过的路径,大约也是这般,裹着一身素袍站在高阶上,等百年的风雨尽在手上盘圜殆尽了,才拢了拢袖子,不沾半点风尘。   方才还有些燥闷,这会儿却逐渐起了风,马车四角上挂着的铜铃碰撞出好一阵细碎的声响。   江寻鹤的目光在那只托着桔子的手掌上停顿了片刻,转而看向那小霸王。   沈瑞仍是颇有耐性地等着,颈侧的青丝略散出来一些,顺着车壁的限制飘摇着,如他这人一般,招摇得厉害。   他头上顶着遮盖车窗的帘子,这会儿起了风,略吹下来了点,边角磕碰在少年鸦青色的睫毛上,他眨了眨眼试图躲避过去。   江寻鹤下意识伸出手,待到反应过来时,众人的目光全都被他擎在了掌心里。   沈瑞这会儿也不觉着帘子恼人了,他眼睛弯起一点弧度,半点不离人地盯着江寻鹤抿着唇从他手里将桔子拿走。   指尖在掌心轻微地剐蹭了一下,好像将那处的掌纹都熔断了似的。   沈瑞略挑了挑眉,不动声色地将手掌握紧。   不过是送出了一颗剥了皮的桔子,甚至不是很周全的一颗,却好似完成了什么壮举似的。   沈瑞满意地缩回马车里,将帘子垂了下去,遮住了外面一水儿的或探究或猜疑的目光。   “走,回府。”   车轮缓缓压过一块砖石,将他与江寻鹤之间的距离拉扯开来。   就在几个进士松懈下一口气,方要说话时,沈瑞却忽而掀开帘子,向外探出头来。   他弯着眼睛笑道:“放心,甜的,亏待不了你。”   江寻鹤垂眼看向手中的桔子,这才发觉这周圈里缺出了个一小豁口,瞧着好似贴心地替他品尝了一番,可实质上这其间却裹挟着点张牙舞爪的恶意。   几个人被吓了一遭,算是长了点心眼,终于等到沈瑞的马车在转角处没了踪影,才阴阳怪气地开口。   “瞧着非但才情好,这攀高枝儿的本事也耐看得紧,真是叫人想不到,这般出身的竟还能攀上沈家。”   “攀上了又如何,不过是那沈靖云手底下的一个玩意儿,他上赶着巴上去,人家也不一定正眼瞧他呢。”   满汴朝人人可知沈家的权势,若是得了这沈家的扶持,莫说是个才高八斗的,就是黄口小儿,明日也能平步青云。   他们虽都有些家世上的依傍,但到底不及沈家,甚至有许多不过是旁支的子弟。若非如此早同沈瑞一般等着接掌家业了,又何须靠着争科举这几个名额来出人头地?   他们尚且没能同几大世家搭上话,那寒门出身的却先他们一步得了沈靖云的青眼,一个个自然是心中愤愤不平,因而说起话来也尽是些刻薄词。   白盛看着江寻鹤手中那颗残缺的桔子,嘲笑道:“再怎么上赶着扒着,也不过像条狗一样捡着人家吃剩的。”   江寻鹤捏着一小瓣桔子放入口中,在齿尖咬破外面那层薄皮的瞬间,唇舌间立刻被饱满甜嫩的果肉充盈。   如沈瑞所言,是甜的。   甜润的汁水顺着喉管滑下去,却好似将沿途的皮肉都润泽了个通透般。   “诸位若是实在想做狗,也可明日一早便脱尽了衣服,四肢跪俯在沈府门外。”   江寻鹤顿了顿,没由来想起那小霸王素来跋扈的言辞,唇角一弯,语调有些怪异地接着道:“便是得了根肉骨头,也好在诸位仕途上多有助益。”   “你!”   他将剩下的桔子重新用外皮裹好,握着的手也收拢进袖子里,好像这点吵闹能将它吵皱了似的。   “诸位轻便,记得趁早,江某恕不奉陪。”   ——   马车晃晃悠悠地行驶着,沈瑞倚靠在车壁上,方才胸肺间的那点郁结,都好似被那蹭在掌心的指尖一并剐蹭了个干净。   随着马车逐渐向前,热闹的贩卖采买声也逐渐清晰,汴朝虽轻慢商人,但南北之间到底货运还算亨通,想买些稀罕东西的、赚些殷实家底的都还是要走这条路的。   春珰捏着铜铃下的链子晃了晃,铜铃便发出了清脆的碰撞声。   “明日便是月初了,公子可要去为夫人买些礼物。”   沈瑞指尖一颤,他倒是忘了原主那位长公主母亲了。   若这天下母子划分个类致,沈瑞与萧瑜兰估摸要单划出来一类。   这位长公主当年为着给尚在潜邸的陛下稳固势力、寻个支撑便主动同沈家联姻,更是在生下沈瑞后彻底深居简出,只顾养着那点金贵花草。   幼年时,沈瑞被罚跪在院中,暴雨突至,萧瑜兰撑着伞从他身侧经过,抱回了一盆再寻常不过的月季,期间不曾多瞧他一眼。   自那之后,母子间便达成了一种奇妙的默契,只每月初去请一次安、喝一盏茶,除开月初,便再不多见。   沈瑞慢慢拢紧了手指,随后又突然松懈开,他露出了一个有些恶劣的笑容。   “去金玉轩。”   满中都的人都知晓萧瑜兰平生最爱各色花草,便是原先在宫中时也常是一身素袍,挽根木簪终日读书喝茶、侍弄花草。   好似无悲无喜般。   这些年,沈瑞大都摸着她的喜好,这月送花草、下月便送新茶,偏每次萧瑜兰都只是瞥一眼便叫人收起来。   可沈瑞早不是原主了,她既爱素雅,他就偏要送她个花哨的。   金玉轩的掌柜一见他来了,便连忙出门迎接,中都城的店家都知晓沈瑞月初前一日的定会选份礼物,因而一见他便照着他从前的要求推荐。   “沈公子光临小店,当真是蓬荜生辉,公子今日看点什么,小店新从江东进了一批玉饰,雅致得很!”   沈瑞似笑非笑地瞧了他一眼,直到掌柜尴尬地闭上嘴,他才好似满意地笑起来。   齿尖压着唇肉探出来一点,显得顽劣又纯真。   “有没有十两重的金簪子,最好是雕龙画凤那种。” 第010章   掌柜脸上的笑容一僵,心里直犯嘀咕,这小祖宗今日总该不会是来砸场子的吧?   难不成是在春祈河岸那一遭还不曾尽兴,专门到铺子里寻个由头打杀他不成?   掌柜提心吊胆地分辨着沈瑞脸上的神情,眼瞧着不像认出他的样子,这才略微放下心来。   他偷偷对身旁跟着的伙计使了个眼色,伙计立刻会意,钻进了屏风后,片刻后捧着一个雕花精致的木盒。   掌柜将木盒接过来,解开上面的铜扣,露出被朱红色绒布托着的那支累丝镶宝石镂空金凤簪。   “沈公子不妨瞧瞧这支?”   沈瑞垂眼瞧了片刻,不经心地伸手将簪子从盒子里捡出来拎到眼前。   掌柜见他似乎有些感兴趣,便紧着往上添砝码。   “这支簪子是江东有名的老工匠做了月余方才成了这一支,公子瞧这上面的红宝石,成色极佳。”   沈瑞打量着那簪子上横纵交织的金丝,以及被拢在最中间的那颗圆润透亮的红宝石,的确是再精巧不过。   他手指一松,将簪子丢回雕花木盒里,金木相撞,发出点沉闷的声音。   掌柜的心也随着这点声音猛揪了一下,随即面露苦相地双手捧着那簪子察看,生怕哪处磕碰了。   “做生意,耳聋头昏最要不得。”   掌柜的心头一跳,也顾不上手里的簪子了,连声道:“还请沈公子莫要怪罪,这份量重些的簪子也略有些,只是……十两只怕有些难了。”   见沈瑞略挑着眉看过来,他又连忙为自己找补道:“实在是中都城的夫人女娘们不曾偏爱这般奢靡之风,小店也尽是仰仗着备些时兴货才能勉强立足。”   春珰从一旁搬了藤椅搁到沈瑞身侧,沈瑞一撩下摆便翘着腿坐下,他将手撑在扶手上,神情懒散道:“那便依着分量大的,捡来看看。”   掌柜这会儿半点顾不上这小祖宗究竟是来砸场子的,还是当真存了买货的心思,左右尽心将人打点利索了,便是刀架脖子上,也能寻个利索的死法。   没一会儿,便端着几个木质托盘从里边走出来,大都是些捡着富贵样式下功夫的,里边儿不乏有些是旁人定下的单子。   但这点顾虑早被他甩在了脑后,只巴巴地守着眼前,紧着把这混世魔王送走。   掌柜弯腰躬身,将托盘举在沈瑞将一抬眼便能瞧见的地方。   沈瑞正端着茶盏,轻啜了一口,目光从托盘上扫过后,又垂下眼去瞧那茶盏上的彩绘。   掌柜立刻会意地摆摆手,示意下一盘。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功夫,才将这些好不容易搜罗来的簪子都一一给沈瑞瞧过了。   掌柜掏出帕子擦拭着额上的虚汗,脸上还赔着笑问道:“沈公子可曾有中意的?”   沈瑞的指尖在膝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好似这些东西尽叫他看倦了似的,   “份量不够。”   掌柜的看看他,又转头看看自己费了半天劲儿才翻腾出来的簪子,瘪了瘪嘴,却又不敢发作,最终只能扯出来一个比哭还要难看些的笑容。   “这……实在是没有了,但凡分量大些的、模样俏的,俱在此处了。”   沈瑞唇角勾起,露出一个有些恶劣的笑容,他盯着那掌柜的眼睛道:“爷不要俏的,要亮的。”   汴朝女子近些年多行高雅静洁之风,偶有偏好金玉的,也大都讲求个内敛,便是十足十的金簪子、金镯子也是蒙着一层雾气似的润厚。   单是份量大些的尚且还能寻到,可若是还想求个亮堂打眼,委实是不容易。   掌柜的刚要说话,就被跟在身边的伙计扯了扯衣袖,小声道:“掌柜,城西新起的那家,前些时日定了一支该老太太贺寿的。”   掌柜这才想起这一茬来,顿时仿佛瞧见了生路般,大喜道:“沈公子稍等,这便给公子取来。”   没一会儿沈瑞便瞧见了了那支亮堂堂的、粗如指节的金簪子。   掌柜挠了挠头道:“只是这簪子实在算不得凤簪,只将将刻了个凤纹罢了。”   说罢,还抬着眼小心地观察着沈瑞的神情,生怕他不满意。   方才猛一想起来有这么一支自然欣喜,可等到这簪子摆出来的时候,掌柜生怕这小祖宗一个不顺心,便握着那簪子将自己捅个对穿。   沈瑞看着那金簪子,几乎能想到原主那在中都城出了名的人淡如兰、颇有禅心的母亲在收到时,会是个什么样的表现。   他下意识舔了舔犬牙,露出一点笑来,神情也不似方才那般显出些凶相,瞧着倒真好似个不谙世事的少年郎君般。   “极好,就这支了。”   掌柜立刻松了一口气,甭管他买这玩意是要送出去糟践谁,总之他先把自己个儿的命保全了,才是顶顶重要的。   他立刻寻了个漂亮盒子,亲手将簪子包好,一路送沈瑞出去。   直到沈瑞一只脚已经踏出金玉轩的门槛时,他突然顿住脚步道:“还有一事。”   掌柜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却又不敢挣扎,只能有些委屈道:“沈公子尽管吩咐。”   “春祈河一事。”   沈瑞略顿了顿,目光从他腰间那块刻着金玉轩纹样的铜牌上掠过,直到看着那掌柜的手都在抖,才似笑非笑地敲打了一句道:“好自为之吧。”   说完,再不管掌柜怎样点头哈腰、支吾着应承,抬脚便走了出去。   走着一遭,由着这一件事儿出了两口气,心情可谓畅快。   沈瑞方出了金玉轩,便转头又进了一家书铺。   “给萧明锦挑几本书,借着秦太傅的名义送过去。”   春珰抱着那装着金簪的匣子走在他身侧,步步紧跟着,沈瑞侧目瞧了她一眼道:“说吧。”   她抿了抿唇小心试探道:“公子方才可是为着春祈河的事情?可依奴婢所见,公子前几日似乎还并不希望江探花过得痛快。”   沈瑞倒是满不在意,仍是那副吊儿郎当的语调。   “那漂亮鬼的境地爷自有安排,若是谁都能上来踩一脚,这沈家嫡子的位置让给他们坐好了。”   春珰闻言一时语塞,忍了半晌,最终露出来一个不可言说似的神情。   加冠的年岁了,折腾个人还要护食?   她在心中给自己纾解着,片刻后轻声问道:“公子打算买什么书?”   沈瑞倚着柜台,没个正形儿道:“你看着挑些晦涩难懂的,爷又不读书。”   得,护食,还没文化。 第011章   萧明锦把自家最最崇拜、最最心善的表哥送走后,便找了几个小太监给他摘树上的花。   他对这树深恶痛绝许久了,抽芽、开花、落叶,管它哪个时段,只要有了些变化,秦太傅就能赏他个作诗的题目。   次日甚至还要拎着戒尺站在他身侧,一字一句地把他作的那首囫囵诗拎出来处置,臊得他满地找砖缝也不肯住嘴。   偏父皇还对这老古板听信得紧!   越想越气,萧明锦干脆趁着没人管他,叫人将花都摘干净了,让小厨房做成点心,给父皇、太傅挨个送过去!   “左边左边,摘干净点,一朵也不许剩下来!”   萧明锦正叉着腰站在树下指挥呢,忽而走进来个小太监,手中还捧着一个木盒子,直直地奔着他便来了。   “奴才给殿下问安,这是秦太傅叫人送给殿下的。”   萧明锦有些迷茫地就着他的手将木盒掀开,显出里面几本治国策来,过于熟悉的威压顿时叫他手上一抖。   那老古板从前也不是没给他送过书的,只是今日送了,十日后就要听他从头到尾地背下来。   谁能想到,他竟是抱病在床也不忘了这一遭?   小太监受了指使,见状立刻追加了一句道:“送书人说太傅身体已然见好,不久后便可与殿下见面了。”   这下萧明锦不光是手抖了,连腿都软了些。   不行吗,绝对不行,这若是他几日后回来便要听自己将这些书都背下来,那还了得?他不如找根绳子,借着与那老古板狼狈为奸的树吊死算了!   萧明锦使劲把盒子一扣,转身就奔着昭明殿去了。   明帝正提笔斟酌着今日所见几个进士的去处,尤其是探花,吏部的借口换着花样地往外摆,他却是等不及了。   那些世家们的心思他清楚得很,迟则生变,他得趁着有心人还懈怠着,先行将这事给料理个干净。   只要圣旨明令一下,便是生起些波澜也掀不翻船。   打定了主意,明帝蘸了蘸墨便要落笔,笔锋方一在纸上落下个圆点,就听见萧明锦鬼哭狼嚎地跑进来。   手上一抖,圣旨上便落下了好大个墨点,明帝合了合眼,熟练地在心中规劝自己,萧明锦到底是储君,若是还要挨他棍棒,只怕以后不能服众……   还没等他将这念了快千百遍的一套说辞默念完,萧明锦便跟个屁股上点了火的小炮仗似的冲进了他的怀里,两只胳膊死死地搂住了他的腰。   明帝被他撞得手一晃,在龙袍上留下好长一道墨。   这是皇后昨日才为他缝制的!   明帝心里飞快地盘算了一圈:这昭明殿宫门厚实,想来传不出什么声响,实在不行就堵住这兔崽子的嘴……   管他怎么样,先揍了再说。   萧明锦忽然觉得背后一凉,丰富的经验让他下意识仰起头看向明帝。   原本进来时还有些心虚,但这会儿对上明帝的目光,他心里明白要是不硬着头皮装下去,只怕不仅要背书还要挨顿揍。   于是他立刻瞪大了眼睛,炯炯有神地直对上明帝的视线,大言不惭道:“父皇,儿臣想要读书。”   明帝闻言一怔,随即有些狐疑地打量着萧明锦的神色。   但萧明锦这会儿把未来几年的快活日子都押在身上,愣是站出了一股子大义凛然的意思。   明帝默默收回了抽出一半的手,将其拢在袖子里问道:“东宫的书都看尽了?朕一会儿叫人再给你送几本新的去。”   萧明锦眉毛眼睛瞬间一并垮了下来,怎得今日人人都要与他送书?   “可是圣人之言大都晦涩奥妙,若只有书,儿臣便不等读懂其中之意,须得有个讲学之人才好。”   明帝自然知晓秦太傅抱病,闻言略点了点头道:“太傅年岁已高,抱病也是难免 ,且等些时日吧。”   萧明锦见一计不成,立即又搜罗着法子去煽风点火。   “儿臣身为储君,自然有万千斤重的担子扛在肩上,一日懈怠吗,便难与百姓交代。”   明帝听着听着就慢慢眯起了眼睛,他盯着眼前越说越兴奋、越说越当真的兔崽子瞧了片刻,突然哼笑了一声,顺着他的话“哦?”了一声。   萧明锦便像是得了鼓励似的,他平生从未觉得秦太傅每日里念叨那些古今风流人物有多了不起,可现在却好像都附在他身上了似的。   他恨不得站在明帝批折子的案桌上叉腰讲,但他到底还残存着一丝理智。   于是只是吞了口唾沫,勉强压住了心中的冲动,全然没有注意到明帝的目光已经从惭愧转变为看戏了。   等到他将心中编排出来的那点冠冕堂皇的东西都抖搂干净了,才意识到似乎有些不对劲。   他僵硬地抬头看向明帝,对上那双似乎看透一切把戏的眼睛时,突然鬼使神差地添补了一句:“儿臣所言句句属实!”   明帝嗤笑一声,毫不留情地戳穿了他。   “说罢,盘算什么鬼点子呢?”   萧明锦眨了眨眼睛,最终坦白道:“儿臣想要换个太傅,老……秦太傅年岁已高,身体多病恙,父皇何不放他回家养老?大不了提拔其族人,也算是厚待。”   萧明锦说着说着眼睛都亮起来了,他眼巴巴地盯着明帝说道:“且人选儿臣都已经挑好了,新科探花江寻鹤,听说很是有才情。”   明帝原倒是真没想过这一茬吗,现在听起来倒真觉着有些可行之处,若是叫他入了翰林,指不定那些世家之人要如何从中作梗。   可若是放在储君身侧做个讲学的,便能将此事暂时转圜过去。即便朝堂上有异议,也可用储君年幼含糊着压下。   竟是个瞌睡送枕头的好法子。   萧明锦说完后便小心翼翼地盯着明帝的神色,生怕自己一个愰神就被一脚提出昭明殿。   “此事是谁教你的来说的?”   萧明锦将脑袋晃得跟拨浪鼓似的,连声道:“这全是儿臣一人所想。”   明帝看他那副样子就来气,再加上龙袍上的墨渍还在明晃晃地扎眼,新仇旧恨叠在一起,明帝难得爆了粗口骂道:“放屁!”   “秦太傅不在这几日,你都快要玩疯了,真当朕不知道吗?别说新科进士都有谁了,只怕你连你祖宗姓什么都要忘干净了!”   萧明锦闻言一阵心虚,但毕竟表哥可是心里记挂着他,特地进宫给他出谋划策救他的,他是无论如何都不能暴露表哥的。   就是挨顿打也值了!   想明白了的萧明锦立刻摇头反驳道:“此事当真是儿臣一人所想。”   明帝看着他一脸英勇就义的样子嗤笑道:“这么护着,那就只能是沈瑞那小王八蛋了,不承认是吧,朕偏要告诉他是你告诉朕的!”   萧明锦顿时瞪大了眼睛,脑袋都懵了。   不是啊表哥,孤没有!!! 第012章   沈瑞穿着一身丹红色锦袍,拢手站在院落外。   阳光逐渐从远山处漫出来,零零碎碎地撒在他身上,将衣料上缀着的金丝珠玉衬得颜色格外俏。   毕竟可是他昨日将箱子翻遍了,才寻摸出来件这般讨喜的,配那支金簪,简直再合衬不过。   他垂眼瞧着那石砖缝隙里渗出的泥沙,片刻后用鞋尖慢慢碾上去,左右辗转,好像能将那点细沙再折腾出别个模样般。   “还要等多久?”   春珂抬眼看了看天色道:“大约还有一个时辰左右。”   一个时辰,沈瑞略点了点头,倒想起来她今早催命似的喊自己起床时的样子。   他用靴底的边缘将那点被碾成一片的细沙拨到了一起,随后又一脚将其踢进砖缝,只不过大部分还是散得更难看些。   他状若无意道:“爷今日可比往常晚了吗?”   春珂迷茫地回想了一下,坚定道:“不晚,同从前都是一样的。”   说完,似乎是怕沈瑞要兴师问罪,于是飞快地补充了一句道:“奴婢叫您起床时很卖力的。”   沈瑞闻言一噎,想起来她那恨不得敲锣打鼓的架势,有些无奈地叹气道:“去给爷搬个椅子来。”   行吧,至少比春珰好骗。   他转过头看向面前紧闭的院门,略勾了勾唇角,眉眼间却显出一点凶相来。   想不到,爷竟然还是个小舔狗呢。   约莫过了一刻钟的功夫,天不亮就在这站着等的沈瑞不仅人倚坐在椅上,手边还摆着一个雕花小案桌,果子清茶一应俱全,就连头上都现撑了个棚子遮阳。   沈瑞一边端着茶盏轻啜,一边还要嫌弃那棚子不够漂亮,衬不上他的身份。   几个仆役站在身后偷摸摸地擦汗,生怕这位爷那句话再把自己气着了,叫他们拆了重装。   好在沈瑞嘴上虽然嫌弃,可神情上到底缓和下来,甚至颇有兴致地晃了晃小腿。   几个仆役从春珂手里领了赏银,美滋滋地谢恩走了。   沈瑞边悠闲地靠着时间,边吩咐春珂道:“赶明儿叫人在这建个亭子,雕花彩绘丁点儿不许少。”   春珂闻言五官都要皱在一处了,她有些为难道:“夫人喜静,只怕是要不高兴的。”   沈瑞将茶盏搁到案桌上,与果盘轻轻地磕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声响。   沈瑞合上眼,将头靠在椅背上,藏在袖子里的手指轻轻磨蹭着,淡淡道:“她惯是深居简出的,既如此,便当与这院门外的诸事都划出个界限来。”   院门忽而被打开,合折间发出“吱呀”声,沈瑞恍若不觉般轻笑了一声道:“否则她修的禅心也太浮躁了些。”   “公子,夫人请您进去。”   沈瑞懒散地睁开眼看过去,面上丝毫不见被听见的心虚。   他撑着扶手站起来,慢条斯理地掸了掸衣料上的褶皱,甚至还颇为好心情地转头提点了一句春珂。   “记得把礼物揣好,莫出了岔子。”   春珂闻言手上一抖,她站了半天,终于想起来那所谓的礼物是什么东西。   可沈瑞话中明晃晃的威胁叫她根本不敢使些小手段,只能一步蹭一步地跟上去。   夫人便是再怎么素雅如兰,也倒是长公主,既不是真的兰花,也不是什么修成正果的佛道。   春珂看着沈瑞那一身招摇得不行的丹红色锦袍,心中边哭边暗自祈祷夫人千万不要迁怒于她,便是她有什么不是,也全是被逼迫的。   “别磨蹭。”   春珂下意识便快步跟了上去,等她醒过神来的时候,已经站在了主屋外。   主屋前修了一条不甚阔落的木质楼梯,旁边倒是垒了几层台子专门来放萧瑜兰侍弄的那些花草。   沈瑞漫不经心地捏了一把油嫩的叶子,却好似捏在了春珂的心上似的,叫她根本抑制不住心中的恐慌。   公子今日特地将春珰留在院子里,却将她带来了,根本就是为了折磨她的吧。   “花开得不错,摘了做点心也一定好。”   春珂紧紧地闭了闭眼,视死如归地劝道:“公子,还是快些进去吧,不好叫夫人久等的。”   沈瑞拢起手垂在身前,摆出一副从来乖顺的样子眯眼笑道:“那便走吧,我也很想念母亲。”   春珂回想他一这早上的奢靡做派,只觉得小命不保,陡然一听到他这番说辞,嘴角僵硬地往上挑了挑,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   您最好是这样想的。   沈瑞一踏进主屋,便想起书中对这位长公主的诸多描写,当虚无缥缈的言辞突然落到实地上,一时间竟说不清是加重了几分还是更叫人乏味。   沈瑞忽而垂下头轻笑了一声,再抬起头时,眉眼唇角都裹挟着十足十的恶趣味。   “见过母亲,我给母亲备了一件礼物。”   他招了招手,春珂自知无可避免,只能僵硬着动作递给一路领他们进来的嬷嬷。   沈瑞始终直直地盯着萧瑜兰的动作神色,见她只是略瞧了瞧木盒上的雕花便随手搁到一旁后,引诱般催促道:“母亲不知这东西在中都城有多难寻,我费了好大的心力才寻到,母亲竟不打开瞧瞧吗?”   萧瑜兰将目光落到他身上,她对这个儿子并不十分了解,左右不过是听了些他在外边嚣张跋扈的行事。   明目张胆的坏,可对皇权而言,却绝非坏事,便始终当做不知,由着他去。   他们之间大约也有些母子间的亲近,但这点亲近全是仰仗着沈瑞不知从何扒拉出的濡慕之情硬凑起来的。   尽管不知几分深浅 ,但觉不是现下明晃晃地憋着坏的模样,生怕人瞧不出来似的。   她收回了目光,将一旁的雕花木盒捡起来,解开上面的铜扣,轻轻将盖子掀开,露出里面大约得有七八两重的凤纹金簪子——足足有手指那么粗。   沈瑞脸上笑意更深了几分,唇边也露出一点齿尖,显出些少年人独有的幼态。   天真、狡猾、恶劣。   “母亲始终深居简出,儿子实在是忧心,这簪子一方面既能叫母亲添些光彩,一方面若是手上局促,也好兑些银两来。”   沈瑞说完,也不顾萧瑜兰是什么反应,便捡了把椅子坐下。   他翘着腿踩在横梁上,脚尖一晃一晃地彰显着主人的好心情。   幼稚的把戏。   萧瑜兰扣上盖子懒得再瞧,转而问道:“听说你为太子寻了个新太傅?”   沈瑞刚吃了一颗葡萄,闻言略一挑眉,消息倒是灵通,随后满不在意地“嗯”了一声。   “是谁?”   沈瑞舌尖动了动,看着萧瑜兰的神色,忽而露出一点笑来。   他将手边的茶盏端起来,揭盖子,吐葡萄籽,将盖子扣上一气呵成。   “新科探花。”随后舌尖轻舔了舔牙尖,补充道:“太子认定的人选。”   他垂眼在果盘里挑挑拣拣了许久,最终目光停留在一颗蜜桔上,忽而想起来那漂亮鬼,也不知道那桔子他吃没吃,真挺甜的。   “陛下也很欣赏那位探花的才情。”   沈瑞一边剥桔子,一边在心中嘀咕着应对:嗯嗯嗯,爷知道他满意,那漂亮鬼上岗第二天就撺掇萧明锦告黑状去,希望他能一直保持满意。   “既如此,你也一同去听学。”   桔子“吧嗒”掉在了地上,又“骨碌碌”滚出去了老远。 第013章   一时间,那颗滚出去好远的桔子倒成了屋内最招眼的物件儿,沈瑞半敞着的手掌慢慢合握起来,拢在袖子中。   他好不容易将那漂亮鬼送到萧明锦那儿去,眼下却自己巴巴地送上去。   做什么?送死?   他唇角的弧度逐渐平直,半搭着眼,淡淡道:“母亲说笑了,殿下如今不过十三岁,我如何与之共读?”   萧瑜兰的指尖在装着金簪的盒子上轻敲了敲,好似在提醒沈瑞,他方才送了个怎样难得的宝贝般。   她多年不理外头的那些烦心事,因而虽多侍弄花草,手指却显出些莹润的光泽,可沈瑞这会儿瞧在眼里却没由得平添几分烦躁。   “年岁的确是虚长了几岁,书却不见得多读几本。”   萧瑜兰理了理身前的衣料随口道:“科举刚过,朝中又递了不少折子上去,你父亲近日便在处理此事。不求你能添上什么助益,只若不趁着眼下读几本书,只怕折子上骂你的说辞还要被你张贴到墙上去观赏。”   沈瑞怒极反笑,手肘压在椅子扶手上撑着,身子惬意地倚在一侧。   “外面的人都说母亲修的一副好禅心,现下瞧来,若是神佛如此,倒真真是……”   舌尖顶了顶齿尖,他略略一顿,斟酌出个还算合恰的词来。   “荒唐。”   春珂站在他身后,从萧瑜兰说要让沈瑞去和萧明锦一并读书时,她便捏紧了手中的帕子,紧张地盯着二人。   生怕自己一个愰神,俩人就要手持那根簪子给彼此扎个泄气。   沈瑞的指尖轻轻摩挲着扶手上的雕花,凹凸起伏的触感叫他磨去了些许的烦躁。   方才眉眼处压不住的那点凶恶,也好似随着少年略一挑眉的功夫就消散了个干净,不过将说完的话,便仿佛同他这个人全然无关般。   沈瑞笑意盈盈地看着萧瑜兰,倒好像二人之间当真有些什么可亲近的境地般。   “母亲既然有了这番安排,做儿子的又岂敢不听,想来,这件事定然会有趣得狠。”   说罢,沈瑞哼笑了一声,仿佛预想了些有意思的玩意儿般。   随即便起身,姿态松散地拱手行礼道:“我乏了,要回去睡了,下月再来给母亲问安。”   直至沈瑞的一脚踏出了院门,站在萧瑜兰身侧的嬷嬷才轻声道:“公主又何必与小公子使劲,小公子虽说顽劣了些,但到底还是明事理的。”   “皇兄传了信来,说他与从前有些分辨。”萧瑜兰收回了目光淡淡道:“今日瞧来,倒的确是有点意思。”   嬷嬷皱眉思索了片刻后道:“小公子今日倒的确同往常不同,也或许是在外面闹了脾气?”   萧瑜兰没再说话,只是端起茶盏,轻轻用茶盖拂去面上的浮茶,将要端到唇边时,却忽而想起沈瑞在茶盏里吐的葡萄籽。   即便不是同一个杯子,也够叫她手上一顿。   萧瑜兰垂眼瞧了瞧杯子里清透的茶汤,随后故作若无其事般重新放到了桌子上。   变与不变,都不碍事,左右着中都人人都是颗棋子,闹不出格子,便皆可照旧。   ——   春珰将洗好的果子搁在沈瑞的手边,见他没反应,又轻声撤了出去。   “公子怎么了?从夫人那回来后便一直兴致不高。”   春珰边小声说着,边透过镂空的窗扇看进去。   沈瑞仍是合着眼倚靠在软枕上,眉头轻蹙,手指烦躁地搅动着幔帐上的流苏,几乎要系成一连串的死结。   春珰见状又将声音压低了些,面色凝重道:“可是今日夫人不愿与公子相见?”   春珂有些拘谨地搓了搓手指,面上显出几分为难,她悄悄抬眼对上了春珰的目光,又飞快地垂下头来坦白道:“夫人让公子进宫同太子殿下一并读书。”   “可是公子而今已是弱冠之年,夫人怎会忽然叫公子去同殿下一起读书?”   春珂轻轻叹了口气道:“公子说了的。”   她顿了顿,随后扬了扬头学着萧瑜兰的姿态道:“年龄上虚长了几岁,书却不曾多读几本……”   门扇忽而碰撞出“砰”的一声,抛出来的梅子被砸出了汁水,在石砖上滚了两圈后便在砖缝的交合处停了下来。   春珂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往屋里瞧,却直直地撞上沈瑞的目光。她吓得手上一哆嗦,想要躲避,可眼下正是暑气难消的时令,窗子门扇都敞着,堪称一览无余。   她左右晃了半天,最后掩耳盗铃般将头撇过去,沈瑞嗤笑一声,声音落照春珂耳朵里跟催命似的。   “别装死,进来。”   春珰知道自家公子那点恶劣的坏心思,但凡有人稍一在他面前露怯,他便好像得了趣似的,逮着那点马脚可劲儿地磋磨人。   她无奈地摇了摇头,快步走进去。   “公子有何吩咐?”   沈瑞倒也没太计较,只随手捡了颗梅子送进口中,紫红色的汁水蔓延在唇齿间,随后被一一吞吃。   “新科进士现下都住在何处?”   “新科进士现下官职尚未有定论,按照惯例来讲,中都人士大都是回家,外地的则大都住在倚湖居,倚湖居的掌柜也是为图这个好彩头。”   春珰顿了顿,又补充道:“江公子也是住在那的。”   沈瑞用来遮挡着的那层油纸被毫不留情面地戳破了,他将梅子核咬在齿尖磋磨,好似啃着春珰的骨头般。   春珰一垂眼就对上了沈瑞的目光,她抿了抿唇,半晌才有些敷衍道:“奴婢多嘴。”   可话才刚落,她又忍不住添补了一句:“公子可要去倚湖居见江公子?奴婢即刻便可叫人去套车。”   “不。”   沈瑞偏不叫她如意。   “去倚湖居见陆思衡。”   ——   “东家当真要同沈靖云做生意?”   江寻鹤看着手中管湘君送来的信,眼底闪过一丝莫名的光彩。   清泽见他不说话,又有些不满地补充道:“他的劣迹都传到江东去了,公子与他结盟,只怕未必与生意上有什么增益。”   “劣迹?说来听听。”   江寻鹤将手中的信件重新封好在信封中,随后揭开彩绘灯罩,任由烛火将信件舔舐成灰烬,直到快要烧到指尖时,他才没了兴致般松开了手指。   清泽闻言以为是他终于有所动摇,便将那些道听途说来的东西通通讲了个遍,甚至一边观察着江寻鹤的神色,一边没个边际地添油加醋。   到后来讲入迷了倒也顾不上了,只能勉强保证嘴不瓢,说得他口干舌燥终于忍不住停下来时,才发觉自家东家不仅没有生气,甚至还露出了点笑意。   “东家!”   清泽讲的这些东西里几分是真几分是假,他心里清楚,明明是早就知晓的东西,却偏偏在心里拼凑出了个灵巧的影子来。   他忽而轻笑了一声道:“我知道,但江家想挤进世家的行列里,你以为只凭着我一个人便能成?”   清泽梗着脖子刚想说“东家英明神武,自然可以!”,却冷不丁对上江寻鹤的视线,犹豫了一瞬便抿了抿唇咽了回去。   “这其中须得有个拉扯,而沈瑞就是最好的人选。” 第014章   庭院幽深,石桌旁正小火烘着铜炉里的清泉水,白色的水雾逐渐从中蔓延而出。   陆思衡正折了袖子去够一旁的铜壶,却忽而从拱门外闪进来个人影。   管家躬着身子,合手请安道:“公子,沈公子递了请帖来,请您去倚湖居一叙。”   陆昭颇有眼色地用帕子垫着,拎起了小铜壶,递到陆思衡手中去,甚至细致地将周遭沾上的丁点儿水渍都擦拭了个干净。   滚水缓缓注入,茶叶在壶中顺着水流的方向上下漂浮,清冽的茶香逐渐散出来。   陆思衡将白瓷壶盖轻轻扣上,袖口露出的腕子,竟叫人一时分辨不清同那白瓷茶壶哪个更润泽些。   他指尖轻叩了叩桌子,管家立刻会意地上前将手中的请帖放在他刚点过的地方,随后便轻步走出了庭院。   陆昭见人走了,便又将目光投放到那张沈瑞叫人送来的请贴上,恨不得沿着那边角通通看个遍。   各家往来的请帖、拜帖皆烫了特有的印章,沈瑞从来是个骄奢淫逸的,中都城满数出来几百家能叫出姓名的世家,独他用的是乌州的金梧墨。   石炉口透出一点火光,映在那墨印上晃出些彩色的光泽。   陆昭收回目光冷哼了一声,花哨!   陆思衡却恍若不觉般,指尖端着白瓷茶盏搁到他面前,茶盏与石桌碰撞出一点细碎的声音,陆昭目光微动试探道:“兄长可要去同那沈靖云见面?”   陆思衡端起茶盏轻啜,他身着青袍玉绦端坐在那处,陆昭一眼瞧去,只觉着那盛着青绿色茶汤的瓷盏几近要同他融并至一处。   他忍了忍终究还是耐不住开口道:“兄长何必去赴他的约,那沈靖云从来是个恶劣纨绔的金玉奴,沈家那点家业也早晚要被他败坏了去。”   “更何况,兄长先前请他去倚湖居饮酒,他不肯,眼下又摆出这般姿态来,谁知道他心里憋着什么坏呢……”   陆昭愤恨地说了半天,却见陆思衡仍是颇有兴致地品茶,好似半点也不扰心般,便只能悻悻地闭上了嘴。   陆思衡将茶盏放下,用帕子细致地擦了擦手道:“沈家便是再多个沈靖云也是败不完的,只要沈家一天不倒个干净,这中都城内便一天不会有明昭昭的仇家。”   “陆昭,别为着那点意气,给陆家惹麻烦。”   陆昭闻言,顿觉脊背发凉,他有些僵硬地扯出一点笑来。   “兄长放心,我定不会给兄长添麻烦。”   他指尖有些颤抖地向前探去,直到触碰到温热的茶盏,才好似叫他勉强安定下来般,他慢慢收拢指尖,紧紧地握住茶盏,好似握住了溺水时的浮木般。   是他得意忘形了,竟忘了这位兄长从前时的诸般手段,陆家嫡系旁系数十支,若非是个手上狠辣的,只怕早就被拆骨吞吃了。   他不过是个旁系里不打眼的,若非得了陆思衡的青眼,别说是坐在这里喝茶,只怕连这庭院的门都摸不得。   陆昭吞咽了口唾沫,尽力维持着语调的平静,不知是强调给自己听的,还是说给陆思衡听的,他仿佛赌咒发誓般重复了一遍道:“兄长放心。”   ——   倚湖居如其名,依傍着夷湖修筑,湖上游船画舫相互围簇,酒楼上更是灯火通明。   沈瑞请帖里写的时候倒是漂亮,可等到是月上梢头、酒过三巡时,他才拢着手施施然地走进来。   陆思衡还没揪他晚到的事情发作,他倒先行挑起刺来。   “中都城夜景甚好,陆兄来得这般早,可见无趣。”   春珂站在他身后,闻言眼前一黑,又来?   她就知道,公子出门怎么会突然带着她,根本就是打算哪天将人惹急了,叫自己挡在他身前替他受死的。   “沈公子所言极是,是陆某辜负了。”   春珂有些讶异地看着二人,神情有些难明。   还真是……活该啊。   ——   自从前天查了中都铺子里的账册,近两日送到他手中的东西便越发得多。   这些人也是有趣,从前他在江东时,好似个个都圆滑周转、关系亲近。   可等他到了中都,面上好似结了个不破的盟约,实则彼此背后捅刀暗算,人人皆是苦主,人人皆是那个持刀的。   再这样狗咬狗下去,只怕他甚至不必传信回老家,他们自己就能将自己给玩死。   门扇被从外面打开,溢进来些外面的吵闹声,却又很快被关上。   清泽合手行礼道:“东家,沈公子正在楼下。”   江寻鹤手上的动作一顿,清泽见状又立刻添补了一句:“同陆家的陆思衡在一起饮酒。”   说完,不等江寻鹤说话,他倒自己先给自己问懵了。   “可是属下听闻沈公子从来行事无端,偏那陆思衡最是个规矩端方之人,他们两个怎么会凑在一处?”   江寻鹤将手中的密信折好,闻言淡淡道:“陆思衡算是陆家半个掌权人,他从来行事不问善恶,只求利益。只要与陆家有所助益,他通谁都能交好。”   清泽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随即一怔。   不对啊,他方才的意思明明是如那沈靖云这般作恶多端的阴险小人,怎么会有一同饮酒的人?为何到了东家的口中全成了陆思衡心思深沉的错处?   清泽眨了眨眼,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可是东家这般英明神武定然是不会说错的。   果然,就是那姓陆的犯下的错。   “那东家不去看看吗?东家昨日不是还说……”清泽顿了顿,没把话说全。   他心里头惦念着隔墙有耳,已经全然不记得这是江家的店面了。   “可不能被陆思衡抢了先,若是他们率先结盟,只怕东家的谋算便要付之东流了。”   “嗯,去看看。”   清泽的话音刚落,就听到自家东家语调有些轻快地应道,似乎等了许久,专等着这句话的样子。   楼下,沈瑞一边叼着酒杯吗,一边目光沿着二楼的栏杆攀升上去,从楼上那些丑得不行的脸上一一滑过,好似在寻人般。   “听说靖云前日亲自去了春祈河?”   “嗯嗯嗯。”   沈瑞随口应付着,目光却根本不往对面的陆思衡身上落。   那漂亮鬼瞧着一股子聪明劲,怎么这会儿消息闭塞成这样?   “靖云素来不喜行商之人,不知这次可是瞧上了什么稀罕物件儿,竟值得你亲自去看。”   “稀罕物件儿?”沈瑞嘴里慢慢地重复了一遍,目光仍是不太甘心地搜罗着。   忽而眼睛一亮,他轻笑了一声,直对上陆思衡的目光道:“自然是有的。”   稀罕到,楼上那么些个丑得叫人不忍看的玩意儿中,独他漂亮得打眼,衬得满楼的灯火都没了意趣。   头一次,沈瑞盘算着,若是某天真将他搞死了,不知能不能搜罗个琉璃棺椁将他装在里面,日日相看。 第015章   自前朝时起,中都城便破了宵禁的规矩,因而此刻无论是倚湖居内醉人的酒香,还是夷湖上传来的阵阵丝竹声,都好似烫上了一层金玉脂粉般。   沈瑞将身子向后靠去,姿态松散地倚在窗边,清风从湖面上吹拂而过,将他耳后的发丝吹散了些。   偏他却浑然不觉般,任由指尖捏着的金铸酒杯无力地歪倒而下,酒浆随着他的动作缓缓流出,又漫入那唇齿之间,最后只余着那唇上丁点儿晶亮的润泽。   陆思衡与他隔着一张案桌,正能瞧见沈瑞好似倚着月色柳条般的骄矜模样,他将目光从那点酒渍上移开,缓缓垂下了眼。   “乌州的货船此次倒的确有些紧俏物件儿,云坊送了几匹软烟罗来,靖云若是喜欢,我便叫人送到你府上去。”   沈瑞正嚼着葡萄,闻言略一挑眉,随即勾着唇角笑道:“也好,正巧我那床幔闷人的很,夜里若是能透些月色进来,倒是漂亮。”   旁人得了一匹都恨不得披挂在身上出去招摇一番的,他却要扯去做床幔,娇矜得厉害。   陆思衡却仿佛早已熟悉了他这般行事似的,指尖提着酒壶将他杯中续满了酒浆。   “暑夜燥烦,若能使得靖云安枕,倒也不算辜负了。”   被斟满的酒杯中重新盛了弯月,陆思衡将酒壶搁到桌子上,状若无意般道:“只是这软烟罗尚且只够做个幔帐的,倒叫我一时猜不出靖云究竟是为着哪般的物件儿,要亲自去春祈河。”   “这世间,奇货可居者。”沈瑞伸出食指在桌面上轻点了点道:“太少。”   随后好似寻到了什么乐子般,弯着眼睛笑起来,将身子重新靠回椅子上。   “独我一个,也不过略有些意趣,倘若再加上你,便乏味。”   他使坏般遮了遮眼,好似这样旁人便捏不住他的那点恶劣。   沈瑞腕子上系了根红绳,上面穿着一块红玛瑙的如意扣,是他幼时多患病体弱,为保着他不至生魂离体求来的。   可惜没能保住先前那个泼皮纨绔,倒招来了而今这么个祸端。   沈瑞两指间略敞开一点缝隙,先是透进来诸多光亮,而后便好像瞄准了人似的,将那漂亮鬼的人影晃进来。   沈瑞露出了点得逞的笑意,犬牙从唇中探出来,活像个耐不住要将猎物拆吃的小狼崽子般。   只他这举动实在没遮掩,甚至显得更轻佻了些。   “这倚湖居内可是有了靖云心仪的姑娘?”   “并无,怎么了?”   沈瑞将手收了回来,支在扶手上撑着下巴,闻言目光懒懒地落到他身上,甚至很轻地挑了挑眉,一副当真疑惑的样子。   陆思衡轻啜了一口冷酒,不太委婉道:“你眼下瞧着活像个欺男霸女的纨绔。”   沈瑞闻言一怔,随即不可自抑地笑起来,他摆了摆手道:“我并非在瞧情人,而是在看仇敌。”   陆思衡听到“仇敌”二字时微微蹙起眉,又飞快地展平,他转过身子顺着沈瑞方才的目光瞧过去。   倚湖居是处销金地儿,凡是能在此处周旋的皆得是中都城内数得清名目的人家,非富即贵。   而这其间上三道下九流,凡是能够得上“名目”二字的,他便鲜少有不认识的。哪怕他一时逮不住那个沈瑞所谓的仇敌,也可圈出个大框来,后续总有盘算的余地。   可真真等到他一眼看过去的时候,几乎是瞬息间便确定了那人。   凡是兴盛世家大都出纨绔,沈瑞更是个中翘楚,陆思衡认识他二十余年,还从没在他这见过隔夜的仇。被哪个不长眼的招惹了,就要当着面将人的脸踩进污泥里碾磨。   堪称“仇敌”的,独这么一个。   也是独这么一个比沈靖云那满屋子金玉珠宝还打眼的。   ——   “东家,属下瞧着沈公子与那陆思衡相谈甚欢的样子,不像是被诓骗了,倒好似……”   清泽憋了憋,搜肠刮肚地琢磨了好一会儿,才笃定般道:“倒好似是合谋!”   江寻鹤手掌搭在雕花栏杆上,垂着眼看下去,沈瑞大约尚且能透过指缝瞧见他的身影,可他却一眼望不进那略敞开的缝隙。   只能看到沈瑞腕子上明艳的红玛瑙和那裹着点酒渍的双唇,明晃晃地招人。   “瞧错了,重瞧。”   清泽困惑地“啊”了一声,他看了看江寻鹤的神色,随后有些局促地挠了挠头。   “哦。”   管他呢,反正东家说什么都是对的。   清泽刚将头转过去打算听话地重新瞧瞧局势的时候,便看见陆思衡不知道为什么正转头看向这边,他顿时瞪大了眼睛,有些结巴道:“东家,他……他看过来了。”   他虽然才来中都没几日,连人都不认识几个,可这并不妨碍他在江东时听了多少中都的消息。   尤其是那些个上不得台面的,比如沈靖云又揍了谁家的公子、沈靖云又拆了谁家的铺子等等。   但沈瑞再怎么是个混世魔王,也好过陆思衡这种在传言中面上君子如玉,实则手段狠辣的角色。虽然东家英明神武,但自己常年奔走在外,若是被他盯上了,剥皮抽骨可怎么办!   思及此处,他立刻有些害怕地看向自家东家,试图寻摸点庇护,可大约是徒劳的。   江寻鹤目光不曾移开过,因而在陆思衡眼里看着的那些沈瑞仿佛单相思、挑逗般的目光,实则都是二人莫名的对视。   他搭在栏杆上的手指收紧,指节犹豫用力泛出点白色的痕迹。   不只是陆思衡看过来了,还有坐在他对面,与他一桌之隔的沈瑞,他似乎半点不忌讳陆思衡的这点探寻,甚至还愉悦地歪了歪头。   系着红玛瑙如意扣的小臂在桌面上撑着,手掌敞开,没规矩地晃了晃,生怕江寻鹤瞧不见般。   “我当是谁,原来是新进的探花郎,只是不知靖云与他又牵扯了哪般仇怨?听闻陛下对他很是青眼有加,若非大事,不如由我在中间做个说和?”   沈瑞嗤笑了一声,眼睛虽仍是愉悦地弯着,口中吐出的字句却没半点怜惜。   “不成,我与他是不死不休的仇敌。”   但他现在有点犹豫,倘若这漂亮鬼甘愿做个废人,那他委实很乐意将他拘在身侧,日日金娇玉养地留着瞧。   可若是他非要沿着原书的路径晃荡下去,倒也极好。   沈瑞脸上笑意更甚,他举起酒杯一饮而尽,流下的酒珠沿着他的唇角、喉咙漫进衣领间,晕出一小块深沉的颜色。   毕竟这么个白玉瓷件儿裹着鲜血赴死,也着实更漂亮、更有趣。   他忽而倒有些期待进宫听学的日子了。 第016章   满楼俱是裹着金银似的纵.欲,推杯换盏间的细小举动都好似吊着钱串子般叮当作响。   沈瑞倚靠在窗边,眉目松散。   他今日寻了个赤玉兽首发冠与衣袍作陪衬,因而从脑后垂下的不是什么千金难寻的丝绸带,而是两赤玉坠子,红豆大小,色如胭脂。   沈瑞又惯是个没坐相的,他半曲着腿做个支撑,身子就跟没骨头般往后倒,幸而有椅背勉强撑着,可他行动间,却叫那赤玉珠子沿着耳廓垂到身前来,衬得唇色也愈发的润泽。   陆思衡收回目光,垂眼瞧着那杯淡青色的酒浆。   倚湖居最是闻名中都的便当属这杯中的青玉酒,讲求的便是清冽难近,可大约青玉是远不如赤玉更醉人的。   他掩在桌下的手指轻轻碾磨着衣角,将那绣线的横纵纹理都摩挲了个尽透。   头一遭,他没什么分寸地允诺道:“听闻新进的探花出身商贾,倒也算得上近日中都城内的一则趣闻。靖云若是想,大约也总有千百般的手段法子,这其中若需陆家助益,自是没有不从的。”   沈瑞唇边的笑意淡了淡,他略挑着眉去分辨陆思衡的神情,原书中对他的形容算不上多,也远没有能作死的原主叫人更印象深刻。   即便沈瑞可着劲儿地从脑海里搜罗,也只能想到;恪守规矩、君子端方、行事有度一类,除了过分地合称时代,好似半点旁的也牵扯不出来。   沈瑞没看完原书,可他却笃定,中都城内的世家皆倒了个遍,陆家也还能再守个三朝两代的。   多数世家子弟依仗着家世横行,独他陆思衡一个,是用血肉往上添补的。就好似现下,他坐在这中都城中最销金的地界儿,守着最举止不端的沈瑞,但他身后仍耸立着陆家的门庭。   旁人家的宅子是靠着砖石木料撑着的,独他一家是靠着他自己个儿的脊骨撑着的。   有他在,世家制度就倒不了,同理,若是有一天那漂亮鬼真将这船一把掀翻了,陆思衡就活不了了,他生与死的全部意义尽在此处了。   沈瑞的目光绕着他身上那块雕着陆氏家印的玉佩上环了一圈,随后说不清是怜悯还是什么地瞥了他一眼。   但很快就收拢起了情绪,沈瑞忽然发觉依照着而今世家寒门的局势,或许原主的命运尚且有个周转,但是对于陆思衡来说,江寻鹤从不是那个不可预计的变数。   世家兴盛,他便可经营着陆氏长久地繁茂,世家衰亡,即便是万般凋敝,他也能守着那点木石架构做他的端方君子。   谁人的命数都可更改,只有他的不行。   沈瑞将食指探进酒杯里沾湿,再伸出来时便可在烛火的映照下,瞧见酒水逐渐在他指尖汇聚成浑圆的一滴,甚至跟随着他的动作摇摇摆摆,好似随时都要滴落般。   可任凭旁观者怎样提心吊胆,沈瑞却仍是不慌不忙的,终于赶在酒水滴落之前将其在桌面上抹平,左右两划勾出来个叉。   沈瑞翻过手来,瞧了瞧上面余下的丁点酒渍,春珂站在他身侧,见状立刻递上了帕子。   沈瑞细致地将酒渍擦拭干净,趁着桌面上的痕迹还未干,敲了敲道:“你不成。”   “陆思衡,你狩猎时也要将自己的箭插在旁人的猎物上吗?”   沈瑞将杯中酒泼洒出去,在杯子重新落回到桌子上时,他才好似将那点戾气都随着酒浆一并散去。   “甭管是个什么物件儿,旁人沾了手,就显得没意趣。”   沈瑞甚至还伸手指了指上边儿的栏杆,半点也不怕被瞧见似的道:“独是我同他两个人的仇怨,别说扯上世家,添个你,也是嫌弃多的。”   他说起这话时,又跟个赖皮似的,无辜又娇气。   春珂已经有些麻木了,她算是瞧出来了,今夜她大抵是不用赴死的。任凭自家公子嘴上绕着什么混账话,都抵不过对面是个没脾气的,至少面上瞧着是的。   至于往后公子这张嘴会不会惹出什么祸端,叫她去抵命,左右她也算不到,且活着一日赚一日吧。   三人各有心思,却是不见楼上扶着栏杆的手指缓缓收紧,又慢慢松懈开,不留痕迹。   清泽咋咋呼呼道:“东家你瞧,沈公子正给陆思衡指着咱们这处呢。”   “东家你说他们两个是不是在密谋要除掉咱们?”   “东家你放心!”清泽利落地踢了个腿道:“属下一定会保卫你周全!”   “江东距此不算远。”江寻鹤蹙眉道:“你今夜便回去。”   清泽立抿紧了唇,安静如鹌鹑。   虽然自家东家这话说得有些没来由,但他很清楚其中意思无非是:吵,滚。   他有些委屈地四下张望,明明是因为他心里惦念着东家的安危。   他眨了眨眼睛,可那冷心冷情的人根本不懂他的真心!   呜呜呜……等等。   他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江寻鹤,待他皱眉看过来时,又指了指拐角,掌柜已经在那踌躇半天了。   也该他倒霉,而今楼内坐了三尊大佛,哪个他都招惹不起。   他见江寻鹤应允,便立刻轻声快步上前,从袖子中掏出书信来。   “东家,这是老家寄来的信。”   江寻鹤垂眼看了看那信上的封印,是家主印,前两日方送来一封,而今这般快就要再跟来……   清泽瞥了一眼他的神色,立刻将信件接了过去,掌柜顿时松了一口气,正打算悄无声息地溜走,却被江寻鹤叫住了。   随后他便走进屋内,没一会儿捏着个折起的纸条出来,将其递给掌柜。   “去取一坛子青梅酒送过去。”   掌柜迷茫地随着他的目光瞧过去,没一会儿茫然的眼中便亮起来,应道:“东家放心,定然不会出了差池。”   不就是听着一尊大佛的令,去给另一准尊大佛送酒嘛。   ——   沈瑞自觉话已经说得够清楚了,便将话头轻轻遮掩过去,将拎起酒壶,便觉得没重量。   他手上晃了晃,被扰了兴致般地皱了皱眉,刚要招呼店小二,便瞧见掌柜亲自抱着一坛酒来了。   一见了他,老脸上的褶子都要笑开了似的。   “沈公子吗,这是楼上那位客人叫送来的,还带了个信儿。”   随后便将那纸条递给了沈瑞,沈瑞接过来没急着打开,反倒是看向了楼上那漂亮鬼。   见他合手行礼,乖顺得不行的样子,忽而掀起点笑意。   纸条被散开,上书着:多谢沈公子前日解围。   沈瑞哼了哼,分明是个戏弄风浪的,而今装出这副样子来给谁看?   可眼睛却不自觉地弯了弯,但很快便皱起眉看向那坛子酒,倚湖居寸土寸金,就是连根木头也没有便宜的。   “你收了他多少钱?”   掌柜自以为将东西送到了便可功成身退,却不想摊上个这般的难题,他小心盯着沈瑞的神色,揣测道:“没收钱。”   随着沈瑞神色舒缓,他狠揪着的心也歇了下来。   “探花郎住在小店已经是蓬荜生辉,哪里还敢再收钱。”   “成。”   沈瑞弯眼笑起来,揭开了酒坛上的封泥,顿时一股子梅子清香伴着酒香味便蔓了出来,倒叫他一时愰神,好似回到了传胪日那般。   而那蓝袍簪花的漂亮鬼仍是远远地,同他对望着。   夜色渐浓,楼中宾客也散了大半。   陆思衡看着对面目光有些游移的沈瑞道:“靖云,你醉了。”   沈瑞眨了眨眼,有些不太确定道:“或许吧。”随后又不太在意地往杯子里添酒。   他来时贪图路上的景色,因而是一路走来的,春珂眼下没了主意,只能看向对面的陆思衡。   他微叹了一口气,和醉酒的小霸王商量道:“不若我送你回去?”   “好。”沈瑞乖顺地点了点头,但下一刻便指着身边的窗子笑道:“我要你把车子赶到这儿来。”   随后便倚靠在椅背上,再不肯理人,陆思衡无奈只能对春珂说:“你且在这看顾着,我去去便来。”   酒劲上头,沈瑞分辨不出这话里是什么,只是跟着迷茫地点了点头,合着眼继续睡。   任凭春珂怎么呼喊,好似和他半点没关系似的。   “江……”   春珂看着来人惊讶地开口,却立刻被制止了,因而只吐出半个音节来。   沈瑞脑子里琢磨了一下:江什么?但很快,这事就被他忘在了脑后。   直到身体腾空,被人裹着袍子抱起来时,才想起来挣扎,但那人一身梅子味,同他方才饮的酒一般无二,沈瑞只瞧起来两根手指,便又松了劲儿。   甚至挪了挪头,找了个舒适的地方。   “东家,沈靖云可是中都出了名的千杯不醉,怎么可能因为一坛子梅子酒便醉了,搞不好是在骗你呢。”   沈瑞皱了皱眉,谁这么吵?   但好在,四周很快安静下来,他便又安心睡下,只有被迫闭嘴的清泽独自伤心。   出门前,江寻鹤将裹在沈瑞身上的袍子扯了扯,好叫晚风透不进去。   但在沈瑞被放进马车时,袍子还是无可避免地松散了些,暑末风凉,沈瑞略清醒了些,他掀开眼皮面无表情地看向抱着自己的人。   “东家吗,他睁眼了。”   清泽立刻大喊了一声,甚至伸手探向沈瑞,试图向自家东家展示,这就是个坏骗子。   沈瑞没什么情绪地想到,他记得这个声音,刚才吵他是个骗子来着。   继续毫无情绪地张嘴、合上。   下一刻,清泽“啊”地一声叫了出来。   “东家,他咬人!” 第017章   这处地儿尚且还能借着些酒楼里未散尽的灯火,清泽将手指凑近了一看,上面整齐的牙印清晰可见。   他好似顿时便找见了些佐证般,委屈地同江寻鹤控诉:“东家你瞧,他便是真喝醉了,也不是个好相与的。”   江寻鹤沿着的帘子向那始作俑者瞧去,后者将全部的身子都倚靠在车壁上,脑袋还颇不稳当地往下滑。   根本是连坐都坐不稳当了,可听见清泽的控诉却仿佛得胜了般,露出点尖牙扯着唇角笑起来,恶劣又讨嫌。   清泽虽是个随从,但到底是自小跟在江寻鹤身边的,江东老家的人即便看他年纪小,也会因着这层缘由多些忌惮。   毕竟倘若将来江寻鹤当真顺利接手了江家,成为新一代的掌权人,那清泽自是成为他们往上数头一层的管事。   因而他自小到大还不曾受过这样的憋闷气,清泽瘪了瘪嘴,试图从东家那找寻点能给他撑腰的架势。   “东家,你看他!他根本就是没醉!”   他说这话时,多少有些昧着良心,因而底气也就不太生,毕竟沈瑞而今这幅样子任谁来了都瞧不出端倪。   可他偏不信,素来号称中都千杯不倒第一人的泼皮纨绔,会为着一坛子陈酿青梅酒就醉成这样。   因而他一边说,一边还斜着眼偷偷去分辨沈瑞面上的神色,试图寻出些破绽来。   可那马车中的小纨绔方才还打了胜仗般得意,眼下却又没个尽头似的娇贵起来。   夜风吹动柳条,击打在车壁上发出恼人的声音,沈瑞皱着眉往另一边儿倒过去,头上束着的发丝早因着这好一会儿的折腾散乱了几分,此刻乖顺地贴在他脸侧、脖颈上,倒将平日里那点跋扈剐蹭了个干净。   他这会儿脑子发昏,举止比平日里还要更由着心神,嫌一边吵,就要将头歪向另一边,却又不仅是头,整个身子都随着他的动作一并牵扯过去。   江寻鹤垂着手,冷眼瞧着,却又在他将将要没个轻重地撞上车壁前,将手掌垫在了他脸侧。   方才还是冷硬的木板,眼下却是一片温热,沈瑞有些昏然地睁开眼望过去,正对上那人同温热的手掌截然不同的、淬着冰碴儿似的目光。   倚湖居的灯火已然歇了大半,不远处传来马车驶过的声音,似乎有人叫他。   沈瑞摊了摊手,不太想理会。   因而他仍是盯着面前的人瞧,借着晃进来的丁点儿月色分辨,可休说此刻尚且昏暗着,便是纵场火供他照明,他这会儿醉着酒,也瞧不出什么来。   可落在江寻鹤眼里,便好似个被先生的考题折磨得不成样子的秀才,大约还有些刻苦劲儿,因而拧着眉瞧的格外认真。   弯月已经越过了若干根柳条,沈瑞还不肯罢休似的,江寻鹤懒得再同他玩这种酒鬼认人的把戏,因而便要收回手,叫人送他回府。   可手方扯出不过毫厘,便被那小霸王一把摁住了,硬往自己脸下塞了塞,好似塞了个什么棉花软枕般。   江寻鹤垂下眼,避开了他的目光。   “沈公子……”   “啧,别吵。”   沈瑞皱了皱眉,但很快又松散开,他虽没瞧明白眼前人是谁,可却得出个顶重要的结论来。   太冷清了些。   哪怕这人就站在中都城内最销金的地界,哪怕他披挂着一身的月色,却仍是冷冷清清的,好似随时便可邀月同游,再不还人间般。   自以为终于想明白的沈瑞半点不曾犹豫地将腕子上的红玛瑙坠子扯了下来,转手便套在了江寻鹤的手腕上。   丹红色的坠子同他那原主子般,浑身裹挟着张扬的恶劣。   即便是将它挂在雪山上,也非得全都烫化了才好。   沈瑞将江寻鹤的手腕握到眼前,食指轻轻拨动散着的红丝线,露出了点满意的神情。   随后便忽而没了兴致似的,一把将手甩了出去,甚至顺便将身上的袍子裹得更严实了些。   他将头轻轻靠在车壁上,合着眼道:“回府。”   颐指气使的模样险些将江寻鹤气笑了,他半搭着眼瞧了瞧腕子上的丹红色坠子,片刻后垂下手,任凭袖子将其完全遮盖住。   到底没将它同它那跋扈非常的主子团吧团吧,一并丢出去。   ——   冲天的火光、飞扬的尘土,不绝于耳的哀嚎惨叫。   沈瑞趴在阴冷的石砖上,看着高坐与马上的江寻鹤,同样绝望的嘶喊,同样森然冷冽的剑光。   即便是做了若干次,也仍逃不掉鲜血沿着砖缝慢慢添补的结局。   若说唯一的变数,大约就是那漂亮鬼一剑刺来时吗,沈瑞既没有躲避,也没有承接,而是摘下了自己腕子上的红玛瑙坠子套在了江寻鹤的青锋之上。   算是顺道添了个被鲜血染透的物件儿。   沈瑞揉着额角慢慢坐起来,自觉梦境离谱得厉害,或许他还会随着穿书时间的增长,而受到原书的影响也逐渐加剧。   若非如此,他不论如何也理解不了自己究竟会为何跟那倒霉催的原主一般,将羞辱江寻鹤这件作死的事记得如此吸烟刻肺——甚至在梦里,死到临头了,还不忘用玛瑙坠子去嘲笑那漂亮索命鬼出身寒门。   甚至还把那玩意儿挂在了江寻鹤的剑尖上。   沈瑞紧紧地闭了闭眼,逃避似的。他根本成为不了原主,他比原主会作死多了。   单是想想,就觉得头疼。   他端起杯子喝了口水,才勉强将喉咙里的涩苦压下去,但头痛却并没有消减半分。   梦里被割了喉,可醒来时不单是喉咙疼,就连头也痛得额外厉害。   沈瑞甚至怀疑江寻鹤分明就是在梦里抱了私仇,比如趁着他没意识,从他头上踩过去。   他捻了捻手指,心里笃定了几分,全然不觉着这世上除了沈瑞自己,根本再没第二个人做得出这种又恶劣又幼稚的把戏。   屋内细碎的声音被捕捉道,春珰轻声缓步走了进来,隔着屏风问道:“公子可是要起了?”   “什么时辰了?”   “巳时三刻,离公子同楚夫人约定的时间尚还早着。”   沈瑞将脑后的头发挽成一束,随口道:“进来吧。”   春珰闻言便立刻端着早就备好的清水、帕子,绕过屏风走了进来。   “昨夜爷吃醉了酒,是陆思衡送将我回来的?”   春珰手上动作一顿,随后故作若无其事道:“公子是坐着倚湖居的马车回来的,照着春珂的说辞是江探花将公子送上马车的。”   沈瑞将将睡醒,本就因着头痛冷着一张脸,闻言更是压低了眉,有些烦躁地磨了磨犬牙。   “江寻鹤送的?春珂呢?”   春珰合手禀告:“春珂未能护卫公子周全,擅自专行,已经被罚去了前院跪着,等候公子发落。”   沈瑞瞧了她片刻,忽而嗤笑一声道:“你倒是会护着她。”   说罢,便转过身,没再追究。   春珰将架子上的外袍展开,合称着他的动作穿戴体贴,沈瑞略扯了扯袖子,动作却忽然顿住。   春珰还以为是自己出了差池,方才宽宥她一遭,总不能由此便再没规矩般。   “公子恕罪,是奴婢手上没分寸。”   沈瑞将外袍的袖口向上挽了挽,露出白皙劲瘦的腕子,他垂眼瞧着道:“爷坠子丢了。”   难不成,还真叫他挂那漂亮鬼剑尖上去了不成?   “这是家主特意为公子求来庇佑的,奴婢这便差人去寻,定不会出了差池的。”   这坠子无非是给无能为力者寻个安定,虽叫他们不能将病痛转到自己身上受着,也能有个慰藉。   至于旁的,却未必有效用,否则便也不会拘着他这个孤魂野鬼来做替死鬼。   他轻笑了一声,将袖子重新遮盖了个妥当。   “不必寻了。” 第018章   管湘君在门扇前站住,裙摆随着她的动作晃出个不甚明显的弧度,屋中很安静,至少她现在不曾听到半点声响。   她轻缓了一口气,随后双手抵在门扇上,将其推开。   屋内的人听到响动,便收回了探向窗外的目光,姿态懒散地看过来,见她未遮斗笠微怔了一瞬,随后轻笑道:“楚夫人安好。”   管湘君走商时多披着笠纱,早已经习惯了透过一层纱幔去分辨人心的百般善恶,可她今日来此并非仅限于谈一笔生意。   她略福了福身问安道:“沈公子安好。”   “夫人来得正好。”沈瑞拎起茶壶注满茶盏后放到对面的位置上,随后抬手示意道:“新进的青龙髓,夫人尝尝。”   管湘君将茶盏端至唇边,方一掀开盖子,清冽的茶香便四溢而出。   青龙髓是贡茶,休说是商户,便是正经八百的世家也是难寻,管湘君心中没由来地安定下来。   楚家自将要覆灭之际走来,所依仗之力全不在旁人,而今更不是什么探不清虚实的由头便能吞吃的。   更何况……管湘君透过茶盏中散出的热气看过去,少年郎眉目松散,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抚着茶盏上的彩绘,寸寸描摹。   她倒是不觉着这是场心血来潮的戏弄,甚至隐隐有些难名的预感,或许中都城内百年□□的局面便要因着今日而彻底倾覆。   “楚夫人既然来赴约,想来定是有了思量。”   管湘君忽而想起上次在春祈河见面时,沈瑞尚且笃定地称其为“管夫人”,今日不过是见她未遮斗笠,便心下通透,可见从前那些蠢坏传言倒也不尽数如实。   “沈公子既知晓妾身的意图,便也不必再过周旋,只是沈家与楚家不同,四面八方皆是浩荡荡的坦途,公子又何故来此沾染。”   沈瑞端起茶盏轻啜了一口,闻言似笑非笑地看向管湘君。   茶盏磕碰在桌子上撞出丁点细碎的声响,勉强算是给二人的语境做个了转圜。   “楚夫人多年走商,见识大约也是要比中都城那些个酒囊饭袋的蠢物阔落些,想来不会不知晓世家而今的困境。”   “若是硬撑着,大约也还能有几年活路,只是越是往后,便越是寸步难行。”   管湘君抿了抿唇,行商在汴朝委实算不上个能摆上台面的行当,可越是趋于阴沟里的,便越可在满目繁华处瞧清楚底下暗藏的汹涌。   可这中都权势醉人、富贵迷眼,人人只一心惶惶地求一处立足之地,根本看不得脚下踩的分明是快要散开的浮萍。   可这中都、这汴朝横竖能数出千百个有名目的世家、新贵,个个都守着那点金玉木石混沌愚蠢,管湘君没想到顶顶清醒的那个人竟会是沈瑞。   沈瑞好似全然不在意她这番思虑般,他将身子往后靠去,手肘撑在一直扶手上,目光疏散地看行向窗外的街景。   元楼到底修筑在御街之上,传胪那日的灯火彩绸都还没摘干净,显出些盛宴过后的余欢。   他垂了垂眼,不肯再看那层层繁华下个个丑得叫人发愁的人脸,总有些玩意儿放在某些人身上便显得尤为恳切,可一旦脱离,又俗气得厉害。   沈瑞漫不经心地补了话:“我素来胆小怕死,若没个生境在后面兜着,我夜半都要爬起来给自己一耳光。”   管湘君在唇舌间掂量几番的话又被她硬生生噎了回去,生平头一遭,她对东家和老夫人的决定产生了疑虑。   她抬眼看向与她一桌之隔的少年郎,目光略带着些审视。   “沈公子即便是想要找盟友,中都城内也应当有大把的人供你驱策,遍数汴朝,只怕有多少行商者便是倒贴也愿意同沈公子做这笔生意。”   沈瑞闻言弯着眼睛笑起来,面不改色道:“沈某既然愿意同夫人做这笔生意,自然是划得来才会做。从头扶持一家太累,若不能两相得益,只怕养也只会养出个中山狼来。”   “公子就不怕楚家就是那匹喂不熟的中山狼?”   “说起这个,沈某倒的确是有些惭愧。”   管湘君仔细瞧了他的神情,当真是想要从中寻摸出点惭愧的意思来,甚至还有些恶劣的狡黠,可显然这不过是沈瑞随口说出来诓人的话术。   “楚家百年的根基尽在中都,我盘算了一番,十年之内,大约是跑不掉的。”   管湘君合了合眼,忽而觉出这笔生意的晦气之处来。   沈瑞似乎也发觉再由着她这般问下去,只怕今日的生意要告吹,倒也稍稍坐直了身子,试图正色些。   毕竟那漂亮鬼夜夜梦中索命,再不想法子将根基立稳了,寻个安心的依仗,只怕少不得哪天就不明不白地祭天了。   “虽说如此,可楚夫人也不必担忧,那日在春祈河岸沈某所言的十之一二,想必夫人也有所思量。”   他懒散地伸出只手掌,在管湘君眼前展开,他手掌生得漂亮,叫人不自觉便将目光投放在上面。   “余下的七.八分,我不敢说能尽数添补,但做够半数……”他勾了勾唇角道:“可不算难。”   管湘君掩在袖中的手指蓦然握紧,多年走商,这半数之重她再清楚不过,甚至仅仅是这般听着,便叫她心中发烫。   甚至,这很有可能并不是一件虚无缥缈之事。   她张了张口,勉强压下心中的躁动问道:“依照着沈公子的家世想必不会不知晓一个世家的花销有多少,楚家所占便是公子口中的‘不过十之一二’,但已然是这般盛景。”   “至于半数,沈公子可曾算过其间利润几何?”   沈瑞这会儿还有些头痛,他揉了揉额角笑道:“楚夫人,春祈河、渡春江一脉相承,这条水运可不仅仅能做世家金玉的买卖。”   “既然要吃,就得通吃。”   他从怀中取出一封信递给管湘君,见管湘君的目光落在了蜡印上,便不怎么诚心地解释道:“这印的是我的私印,夫人虽代表了楚家,可沈某却是只身前往。不过楚夫人也不必担心,我爹就我这么一个儿子,他不会不管。”   “我若是把自己折腾没了,他死了都没人哭他。”   管湘君没接话,她现下只恨自己目光大约太显眼了些?无辜听了这诸多的混账话。   见管湘君看得入神,沈瑞站起身抚了抚衣料上的褶皱道:“兹事体大,我知晓楚夫人难处,夫人可回府商议后,再来寻沈某,沈某随时恭候。”   就在沈瑞将要一脚踏出房间时,管湘君突然开口问道:“妾身有一事不明,女子行商处境难堪,于公子而言并非最佳,公子又是何故?”   沈瑞忽而笑起来,语调中难得添了两分真心实意。   “这世间男子大都狡诈鬼魅,多费心神,楚家若非是老夫人坐镇,由夫人掌家,今日沈某倒当真不见得站在这里同夫人多言一句。”   “沈某还有事,先行一步。” 第019章   管湘君闻言,手指紧紧地捏住了手中的信,将上面压出个不浅的褶皱。   直到脚步声逐渐远去,她才重新凝神看着信上的字句。   中都城内世家皆存着百年的底蕴,更有甚者是从前朝时便拿捏着泼天的权势富贵,从不曾将熄。   所谓百年的皇族、千年的世家,汴朝依傍着这些世家的权势建朝,而今也必然反受其累,因果循环、本末之变,倒也算得上这世间的浩然真理。   只独独叫万千寒门无辜受累。   多少世家关起门来,内里不知藏着多少陈尸烂骨,打开门,又对着满目的饿殍视若无物,装出一副清雅姿态,实则尽是些金玉包裹着的腐尸。   管湘君深知楚家做的便是这层金玉外壳的生意,显然沈瑞也清楚得很,他甚至将这之间的商机能延续至今的由头都剖析了个透彻。   如他所言,北方匠人多偏爱些打眼阔绰的物件儿,从衣饰到器具无一不依照着最耗银子的那层玩法。南方匠人则更精细些,讲求个玲珑俏劲儿,因此也算颇有意趣,从形式上也更贴合百年世家的底蕴。   因而中都世家便愿做那舍着高价的冤大头,至于南方的世家多是新贵,连祠堂都不太摆得满,更不必说家底几何,只怕一年的进项连养活人都要费劲。   得了这生财道,自然便要想着由头掺和,联姻便是顶顶好的一项。   管湘君眼皮轻颤了颤,她怎么会不知晓呢,渡春江以南那么多将手插进行商,想要从而分一杯羹的世家里,不是单数着谢家卖女儿的那一笔最为划算吗?   若非如此,江东江氏又岂会是而今这般一家独大的局面。   管湘君忽而想起了什么,她向前探了探身子,从窗户望下去,看着方才从这屋子里走出的少年郎晃晃悠悠地走出了元楼。   他身旁跟着的侍女从马车后搬下木制脚凳,沈瑞便踩在上面进了马车。   马蹄声同车轮碾过石砖的声音一并响起,又逐渐远去,最后彻底消失在商贩们的叫卖声中。   管湘君缓缓收回了视线,她不曾看错,春祈河那日,沈瑞也是踩着木制的脚凳,而非奴仆的脊背。   这大约也算得上中都世家里头一遭了——那些人,不踩在旁人的脊背上,是验证不得自己的脊骨是挺直着的。   管湘君手指蓦然收紧,心中隐隐兴起一丝猜测,或许楚家百年之转机,竟全在于此了。   ——   沈瑞横躺在软榻上,小腿搭在一旁的架子上,将上面的话本子踢翻了几册,合眼枕在自己的左手上,右手捏着盘子里的梅子送进口中。   春珰从屋外进来,合手道:“公子,吏部的孙大人又递了拜帖来。”   她顿了顿,神情有些怪异道:“他这时间……倒是与上次相近,公子可需奴婢领他再去花园逛逛?”   “不必,领进来吧。”   孙闵站在府门外,手上直发抖,上次的经历还叫他记忆犹新,更何况此次前来根本就是来请罪的。   他想破了头也想不明白,那小祖宗交代的差事怎么就能转头就叫他给办砸了。   他有些焦急地来回踱着步,这沈瑞必须得见,可怀中的物件儿也耽搁不得,哪个都是能叫他掉脑袋的。   紧闭的府门被再次打开,孙闵闻声望去,便看到了沈瑞身旁的春珰,他顿时喜上眉梢,小跑着凑过去问安:“春珰姑娘安好,不知公子的意思是?”   春珰并未理会他这点谄媚,神色如常道:“孙大人,公子请您进府一叙。”   “好好好,多谢姑娘。”孙闵立刻惊喜应承,着一切都太顺利了,叫他甚至有些手足无措,但到底心中还记挂着另一件要紧事,他下意识小心地抚了抚袖子。   春珰注意到了他这点小动作,轻瞥了一眼,却并未多言,将人一路领进了小院。   孙闵一见了沈瑞,立刻涕泗横流地请罪道:“公子恕罪,今日陛下传臣进宫,谁承想便将那探花的去处给定下了,臣虽有心阻拦,但终是无能为力啊……”   沈瑞倒是听见了些许响动,却没想到他这般号丧似的进屋便喊,沈瑞被吓了一跳,齿尖下意识用力,咬破了一颗梅子。   他转过身子看向跪在地中央的孙闵,冷笑了一声道:“孙大人好大的难处,只是不知今日前来,所谓何事啊?”   不等孙闵说话,他便略挑了挑眉故作猜测道:“总不能,是来给爷传信的吧?”   孙闵打了一肚子的腹稿顿时被强行噎回了嗓子以内,半天都吐露不出,他支支吾吾了半晌,最终还是心一横道:“公子明鉴,臣方一从宫中出来,便直奔着公子这里来了,半点不曾耽搁啊。”   沈瑞将腿收回来,坐起身子直视着满头大汗的孙闵,忽而好似松散下来些般地招了招手。   “凑过来些。”   孙闵心下茫然,可还是顺从地膝行至沈瑞身前,沈瑞支起腿,鞋尖抵着孙闵的下巴,强迫他仰起头来对视。   “孙大人再晚一些,只怕满中都都要知晓了。”   他勾了勾唇,眉眼却压低了些,显出点凶恶来。   “爷叫你仔细盯着,你倒好似寻了个快活差事,现下办砸了又叫爷宽宥你,真是好算盘,爷竟不知孙大人是个往户部去的人才。”   孙闵从他说的第一话起,脸上便止不住地往下淌汗,就在快要滴落时,沈瑞皱着眉嫌弃地撤回了靴子。   看着面前的人浑身颤抖着,半天支吾不出一句话来,沈瑞颇有些没兴趣道:“听闻孙大人前些日子给几个族里的子弟在科考上提供了些便利?陛下可曾知晓孙大人是个如此能干的英才啊?”   “明日我便启禀了陛下,免得日后封侯拜相落下了孙大人这般的人才。”   “公子恕罪公子恕罪……”孙闵除此之外再说不出第二句话,只能连声讨饶,行动间碰到了袖子中硬挺的物件儿,动作忽然一顿。、   他心中犹豫了半晌,最终还是狠下心来,将东西掏了出来。   “公子请看,臣实在是不曾诓骗公子,陛下的手谕尚在此处啊。”   沈瑞唇角一翘,仿佛找到了点乐子似的,伸手将那道手谕接了过来,打开一看,赫然是擢升江寻鹤为太子太傅一事。   亲写了手谕,又并非是让宫里的太监传旨,而是叫吏部的人亲自去,可见重用。   沈瑞哼笑了一声,倒真是用心思。   他将手指挪开时,乳白色的纸张上却留下了一点紫红色的印记。   沈瑞怔了一下,他看了看那印子,又看了看手指上沾染的梅子汁水,忽而弯起眼睛笑起来。   “这手谕爷去替你送。”沈瑞伸出的指尖隔空点了点,最终道:“算你赎了一遭罪。”   孙闵大惊道:“公子,这不可啊!公子,这陛下若是知晓了,定是要怪罪的啊……”   春珰使了个眼色,旁边早就守着的粗使仆役立刻掏出帕子将人的嘴给捂上了,随后便在一阵“呜呜”声中吗,给人拖了出去。   “一瞧便是不懂规矩,孝敬上来的玩意儿,哪里有吐回去的。”   沈瑞挑着眉看着手中非法获取的手谕,颇有兴致道:“备车,去倚湖居。”   ——   清泽慌慌张张地打开门扇冲进屋子喊道:“东家,沈靖云来了!”   江寻鹤手中的笔一顿,随后垂眼道:“今日又是同谁来饮酒?”   清泽咽了咽唾沫,声音有些颤抖道:“不是,是来寻您的。”   他将目光落到了江寻鹤腕子上的红玛瑙坠子道:“他定是把坠子要回去的,属下早就说过,他肯定会来要回去的,可是他要是误会说是我们偷的可怎么办啊?”   “属下听闻,这些世家里审讯人的法子可残忍了!”   江寻鹤见他没个止歇,便插口道:“他不是来寻坠子的。”   “要是他用烙铁……”清泽口中没说完的话被强行噎了回去,随后有些茫然道:“那是因为什么?”   突然他瞪大了眼睛道:“该不会是昨晚没咬尽兴,今天干脆来剁掉属下的手的吧。我可是根本没碰到他。”   江寻鹤揉了揉眉心,微叹了一口气。   “他到哪了?”   “他到……”   门扇忽而被敲响,外面的人一急二缓地瞧了后,便颇有耐性地等着。   清泽瞪着眼睛,张口夸张却没有声响地说道:“在门外!”   江寻鹤无奈地合了合眼,他知道。   他放下手中的笔,绕过清泽拉开了恶门扇,露出门外少年肆意张扬的面容。   沈瑞见了他,忽而歪了歪头笑道:“江公子,沈某来同您贺喜了。”   江寻鹤垂了垂眼,下意识在沈瑞空着的手腕上扫了一眼,随后状若无事道:“沈公子请进来说话吧。”   沈瑞也不推阻,径直便坐在了书桌前的位置,看着桌面上刚写好的一幅字赞道:“江公子果然才情过人,难怪陛下对你青眼有加。”   江寻鹤神色不动,好似这点子皇恩如流水似的,平淡又不扰人。   他今日穿了件青色的袍子,料子上隐隐透出一点暗色的竹纹,青山盖雪,不过如此。   沈瑞看着他,心中难以自抑地焦躁了几分,他下意识将犬牙咬实了,下一瞬又因着江寻鹤看过来的目光而松散起来。   他将明帝的手谕递给江寻鹤道:“陛下擢升、你为太子太傅,江太傅日后只怕要一路高升了。”   江寻鹤听出了他话中那点揶揄,他垂眼看着那道手谕,目光却挪不开似的落在了那道梅子渍上。   他几乎能想到少年如何没察觉般将汁水蹭在上面,将乳白的纸页给糟蹋成这般。   而后呢,会有点恐慌、懊悔吗?   江寻鹤眼底浮现出一丝笑意,他才不会,这小霸王只怕还要深觉自己染得漂亮呢。 第020章   沈瑞顺着江寻鹤的目光瞧过去,便看见了落在他手边的深红色梅子渍。   在那一瞬,他心中升腾起了些难言的惋惜,若是果渍未干,或可见红梅映雪。   面上许是为人人称赞的顶好景色,可只有沈瑞知道,那不过是点脏兮兮的果渍。   明明半点也匹配不得,但又平白地就将那远离人世的孤山远鹤给糟践了。   他心头燥得不行,面上却只是弯了弯眼睛,笑得好没诚意,语调松散又粘软。   “梅子正应季,倒不想竟脏了这纸帛,江太傅想来不会同沈某计较吧?”   他挑着眉斜眼瞧人,哪里像是在同人讨饶,分明是挑衅似的。   “无妨,沈公子福泽深厚,能沾染毫厘,也算是难得的运道。”   江寻鹤边说着,边动作细致地用指腹抚了抚纸帛上的褶皱,语调平稳,全好似裹着真心般。   沈瑞平生听过的奉承话化作米粒,能将全汴朝的百姓都养活了,其中舌灿如莲者亦是不在少数。   偏这次,跟捏着他命脉挠人般。   原书对这漂亮鬼的身世交代得甚少,只说了句“出身商贾、身份低微”,然这八字就足以叫他吃尽了苦楚。   好不容易从山野里周转而出,却不过一头扎进利欲横生的修罗场,纵有一道登云梯,也抵不过万千人向上攀爬,相互推搡、谋算。   若是有人将这染了梅子渍的手谕递到沈瑞面前来,他便能割开那人的喉咙,塞进喉管里,逼迫着那人吞咽下去。   可眼前人只能将这点子恶意尽数收拢起来,甚至于还要夸赞他一句福泽深厚。   沈瑞皱了皱眉,心底嗤笑一声。   狗屁。   他们两个,一个刀架脖子的替死鬼,一个主动留不得性命的可怜虫,一时之间倒是说不清谁更凄惨点。   沈瑞舔了舔齿尖,最终还是提点道:“太子顽劣,江太傅好自为之吧。”   江寻鹤闻言轻笑了一声,这小霸王自己尚且是个混世魔王般的纨绔,而今却也能咬着牙说旁人顽劣了。   沈瑞很快意识到了这一点,他压低着眉眼,臭着脸道:“你笑什么?”   掩在袖中的手指却缓缓收紧,这漂亮鬼今日若是敢承认是在笑他,他便真真切切地叫他做个鬼。   可他不知自己这般恼怒的样子落到旁人眼里,倒显出几分少年意气。好似幼犬用尖牙去磨人的皮肉般,伤不及根本便也罢了,偏又被人捏着牙尖逗弄。   但江寻鹤知晓眼前的可不是什么由着人拿捏的幼犬,他眼下这般无非是等待一个敌人松懈的时机,随后便咬破喉管,一击即中。   他唇角勾了勾,将手谕翻了个面对着沈瑞展开,用手指着其中某一句道:“陛下的意思是让江某同时给殿下和沈公子讲学。”   沈瑞面上神色一僵,这玩意儿写得惯是没意趣的套话,晦涩冗长得厉害,因而他倒是不成逐字逐句地瞧过去。   他抬眼看向江寻鹤,后者直直对上他的目光,半点不曾闪避,倒不似在诓人。   沈瑞的目光一路下滑,沿着江寻鹤捏在纸帛边的手指,再到那指腹下的褶皱,最后才漫不经心地投放到那字句上。   江寻鹤为着他能看清吗,甚至还将纸帛往前送了几分。   沈瑞顺着他指着的地方一点点看过去,自己的大名赫然纸上,他将身子重新靠回到椅背上,面无表情道:“是吗?那还真是挺巧的。”   他忽而想起这漂亮鬼方才“福泽深厚”的论调来,沈瑞嗤笑了一声,挑着眉阴阳怪气道:“能和江太傅出现在同一张纸帛上。”   “算我倒霉。”   江寻鹤垂着眼笑起来,顺从地应承道:“嗯,是江某攀了沈公子的高枝儿了。”   沈瑞闻言只觉得心头猛地一跳,面上凶恶,心中却有些烦躁地嘀咕。   攀高枝是这么用的?就这还能做了探花?   甭管他心中几番的不乐意,清泽却仍是沉浸在自家东家一跃成了太傅一事。   那可是太傅!面上是受了陛下的任命去教导太子,实际上便算得上储君近臣,倘若一日储君成了帝王,水涨船高之下别说是东家,便是整个江家都不是今日之景。   清泽瞪圆了眼睛,他以后在中都行走便再也不用怕不知何时便被打杀了!   兴奋之余,他脑袋慢半拍地反应道:“沈公子和太子殿下一同听学?可是殿下而今只十三岁啊……”   沈瑞阴阳怪气到一半便被截了胡,他面无表情地看向清泽,不愧是主仆两个,虽说一个聪明一个蠢笨,但都一并地惹人厌烦。   “这般多嘴多舌,可见没规矩。”   清泽在中都时便不知听了多少沈瑞的传闻,一件事大都过几条街便能传出十几种版本来,更不要说横跨着州府,能演变成何般荒唐的样子。   硬生生将一个纨绔周转成了个活阎罗。   清泽身子猛地抖了一下,却又忽然想到今时不同往日,东家已经做了太傅了,便又强撑着挺直了脊背。   沈瑞嗤笑一声,轻而易举地就撕破了他的纸铠甲。   “往后在中都行走记得捂住了嘴,免得被拔了舌头,你家公子未必能替你想法子接上。”   见清泽立刻害怕地捂住自己的嘴,沈瑞才心满意足地收回视线,正瞧见江寻鹤正在收拢手谕,行动间从袖口透出一点艳丽的红色。   沈瑞眼尖,一下便瞧见了是他的红玛瑙坠子,他笑了一声,难不成还真叫他挂人剑尖上了?   话虽如此,他却也知晓大约是醉酒时出了差错,但思及那漂亮鬼今日一副逆来顺受的样子,有些恶劣地扬了扬唇角。   他故意压着语调责问道:“江太傅腕子上的坠子好生眼熟。”   江寻鹤手中动作一顿,抬眼看向沈瑞问道:“沈公子不记得了?这是昨夜公子亲自系在江某手腕上的,公子还说……”   沈瑞忽而感觉到了一股子危险的示警,他一抬头便看到春珰和清泽的目光全聚在他们两人身上,等着听这点乐子呢。   “等等……”   “沈公子还说,这坠子系在江某身上,算是个牵扯,往后皆不可摘下去。”   “哦——”   屋中猛然响起清泽的惊叹声和春珰倒吸凉气的声音,沈瑞紧紧地闭了闭眼,逃避似的。   他倒是半点不曾怀疑这话中真假,毕竟把人拘在身边养着这念头,他也不是全然不曾升起过。   他僵硬地扯了扯唇角,美色误人。   ——   待到沈瑞走了,清泽才小心翼翼地凑过来,有些犹豫地看着江寻鹤。   “说。”   他这才奓着胆子问道:“那沈靖云吃醉了酒,话都说不利索,东家今日何故出此一言?可是为了江家,好借此与他挂上关系?”   江寻鹤闻言一怔,他垂眼看着手腕上的坠子,红玛瑙的颜色漂亮得紧,似乎还带着点经久不散的温热。   他微叹了一口气,用袖子将其彻底遮盖住。   “或许吧。” 第021章   沈瑞不停地磋磨着指尖,试图借此消磨掉心里的那点烦躁,却始终是徒劳。   街上往来叫卖的声音透过帘子传进车厢内,却又在这个进程中糊成一团,叫人难以分辨。   沈瑞颓然地松开手,齿尖轻轻磨了磨,他垂眼看着自己袖子下空荡荡的手腕,心里想的全是那句混账话。   他当真是这般说的?   任凭他费劲了心神,也照样是咬不准自己醉酒时究竟说了哪般话。   偏就是这点拿捏不住的玩意儿叫他心神不宁,好似什么东西就在他稍一疏忽的时候便再转圜不得般。   沈瑞脸色难看得厉害,今日之事往小了说不过是句失态逗趣的,往大了说,足够那催命的漂亮鬼得了势后一剑划破他的喉管。   枉他百般算计,而今倒都因着一次的糊涂醉酒,被人一力破了个干净。   他抬手揉了揉额角,昨夜的青梅酒好似忽然生出些后劲般,招得他头疼。   他近几日精神尤为的差,每每合眼,哪怕只是盏茶的功夫,也能梦见那漂亮鬼用三尺长剑指着他,分明一字不言,却又使得沈瑞罪行昭昭。   剑光同冲天的火一并磋磨着他的皮肉,逼迫着他寸寸忏悔恕罪,沈瑞即便是已经梦到了十几次,连字句目光都记得分明,却仍是压不住死亡寸寸逼近的恐惧和痛苦。   梦境中有个索命的追赶着,眼巴前还有个扬言要“攀高枝儿”的,分明是半点安宁都不肯给他留着。   沈瑞越发觉出点紧迫感来,好似只要他稍一愰神、稍一松懈,即刻便会有人追上来,将他拆吃了。   他缓缓收拢了手掌,袖口的衣料被他握出了些细碎的褶皱,不单单是要想法子搞死那漂亮鬼,还有往后的事情总归是要一一谋算个利索。   否则,即便今日他搞死了个江寻鹤,明日总还是要有些李寻鸟、王寻鹰的想掀翻这艘船,从而立于风浪之上的。   世家与寒门之间的利益纠葛已经陷入了一种不可转圜的境地,此战避无可避,沈瑞眼下所做无非是试图在汹涌浪潮之间寻个可供周转的地界。   他垂下眼遮住了目底的神色,须得想法子,诸事都往前催一催。   ——   日光透过门扇洒进屋子里,昭示着时辰已经不早了。   春珂对春珰摇了摇头,面上显出些无奈来。   屋子内的人尚且好眠,半点声响都不曾透出来,可今日便是进宫听学的头一天,若是头一天便将这时辰全用在床榻间补眠,岂不是对皇权的蔑视?   就变陛下惦记着沈瑞的身份,只怕也是仍饶不得她们二人。   可倘若将人唤醒了,只怕不等着陛下降罪,她们两个便要被将将起床的公子给关在府中无声响地料理了。   春珰略一犹豫,思索片刻后还是轻声地走进屋内,守在沈瑞床幔外小声地提醒着。   “公子,公子,若是再不起,只怕便要错过了江太傅的讲学了。”   床幔内略动弹了两下,能够清楚地看到床幔上褶皱的变化,里面的人好似是翻了个身,随后又继续睡着。   春珰顿了顿,虽后又强撑着轻声唤道:“公子,时辰将要到了。”   沈瑞意识还是混的,他将被子向上扯了扯,盖过自己的耳朵,试图将这点恼人的声响阻拦在外,却最终只是徒劳。   他自穿书来,过惯了肆意张扬的纨绔日子,而今这般时间叫他规规矩矩地起床去听学,却叫他有了一种将要高考之觉。   春珰见他这般模样,便使出了杀手锏:“陛下特意下旨交代过,公子今日若是不能去,日后便请得江太傅亲自来接。”   沈瑞没由来地想到那漂亮鬼好似剖白心机般,嘴边半点不含糊那句“攀高枝”,顿时觉着头疼。   他终于坐直了身子,掀开了床幔,露出一张好不耐烦的脸来。   春珰不愿触他霉头,只淡淡解释道:“尽是陛下交代的法子,奴婢也不过是按着规矩行事,不敢擅自建树。   沈瑞合了合眼,将甫一起床时心中的烦躁尽数压了个干净,   “无妨,收拾东西吧。”   可待到当真从床榻上起来后,身上便仿佛坠着千金的坠子般,喝不得要将人重新勾回床榻之间才要罢休。   沈瑞木着一张脸,面无表情地想着:他上一次这般刻苦的起早,全在高考前一百天动员的时候,早一天都不肯施舍。   直到马车晃晃悠悠地停下来,沈瑞才好似真正意识到自己的处境一般,他掀开帘子向车厢外探出了身子。   萧明锦派来接人的小太监已经等了许久了,见他来了,便连忙快步迎了上去,边走还边小声交代着萧明锦现在的惨状。   原本只是玩的不够尽兴,现下休说是玩的够不够尽兴,只怕稍一生起这样的心思,便要被严厉的老师责罚抽打。   沈瑞闻言有些恶劣地勾了勾唇角,丝毫不怕自己那点用心被勘破,甚至有点迫不及待地想要看这点乐子。   —   “圣人言,治国……”   沈瑞到时,萧明锦已经老大的不情愿,坐在院子里一边抽抽搭搭的,一边还要背着书里晦涩难懂的句词。   沈瑞探出的目光直直地对上江寻鹤的眼睛,好似谁都不肯让步般,半晌,沈瑞忽而笑了一声,合手作揖道:“江太傅安好。”   他那舌尖宛若裹了糖般,短短五个字愣是叫他叫出了些荒唐又粘腻的意思来。   江寻鹤垂眼避开他的目光,将手中一本册子递给了沈瑞。   “这是江某昨夜选摘的几篇文章,可供沈公子赏读。”   沈瑞被他这般姿态气笑了,挑着眉唬人道:“江太傅新官上任,可万不要叫火牵连到自己身上,若是引火上身,便救不得了。”   “沈公子若是不愿便也罢了。”江寻鹤垂着眼看着手中的册子,指腹轻轻摩挲着上面的题字。   “沈公子不必多虑,原也不怎么费心思的,虽是将至凌晨才摘抄完,却也不过是些苦功夫,不值钱的。”   “沈公子若是不高兴,丢了也好。” 第022章   沈瑞方探出不过一寸的指尖忽而顿住,好似被上了什么枷锁般,动弹不得。   江寻鹤仍是敛着眉眼,一副由着他作乱的姿态。   他披了身青色的衣袍,更显出几分远山似的风骨来,手上仍是捏着那本摘抄的册子,指腹挤压出一点不甚显眼的桃色。   他见沈瑞并未反应,便轻笑了一声道:“沈公子不必为难,江某虽连夜翻了十几卷书册,才摘选出这一册,可也实在是分内之事。”   “沈公子若是不喜欢,便是一把火焚了,也是应当的。”   沈瑞探出的两根手指下意识交叠磋磨了几下,不经意地便将心底那点难名的焦躁暴露了个透彻。   这漂亮鬼远瞧着以为是不染风尘的雪团,可凑近了才瞧出来实则是颗黑芝麻汤圆。   偏沈瑞清楚得很,身在高位者永远用不得这般手段,这点上不了台面的玩意儿不过是弱势者得以保全的筹码罢了。   是他将自己置于一个低处,随后又略带着些期许地将那点能那推出来转圜两句的玩意儿尽数摆在沈瑞面前。   可这法子忒没用,将身家尽数寄放于旁人身上,别人稍一动,他便横竖无措。   他转了转头,萧明锦正一脸期待地看着他,擎等着自家英明神武的表哥替他出头。   谁知沈瑞的目光只是从他脸上打了个转儿,便重新落回到江寻鹤身上。萧明锦顿时瞪大了眼睛,心中升腾起些不好的猜测。   片刻后,那本翻阅了十几本书册、一直写到凌晨才摘抄而成的册子,在两人的指间完成了交接。   萧明锦方才瞪大的眼睛顿时小了一半,凝着一层水花,说不出的委屈,他想不明白明明都盘算了个利索,怎得一摆到面前来,就全然变了副模样?   在他面前就是比秦太傅还要骇人些,可这会儿到了他表哥的面前,又可怜得不行,实在是诡计多端!   他转头看向沈瑞,目光里莫名添了些恨铁不成钢的意思。   表哥,你糊涂啊!   沈瑞尚且不知晓自己这丁点退让的动作给萧明锦造成了何等的打击,他翻开手中的册子,露出里面遒劲有力的字迹。   他昨日在倚湖居便瞧见过江寻鹤的字,只是这册子上的大约还要额外用心些,从头翻到尾,笔锋也不曾晃出丁点儿差错。   那漂亮鬼拿到手谕便已经是傍晚,到眼下不过几个时辰,便可做得这般细致,可见是费了不少心神。   沈瑞面无表情地将册子捏得更紧了些,同方才那副“要将这册子同人一并撕碎了洒出去”的姿态半点不同。   直到他握着那本册子坐到了萧明锦身侧,才很轻地从唇边泄出一声“啧”。   萧明锦见他坐下,方转头想要痛斥这寒门探花郎的一百桩罪行,求救苦救难的表哥为自己做主,便被书页上轻敲了两下的戒尺唤回了心神,委屈巴巴地又回过头去。   究竟谁能来告诉他,秦太傅的戒尺为何会在这人手里!   江寻鹤见两人定了心神,便开始讲学,大约是同萧明锦头一遭见面,不曾将那些晦涩的,只借着他方才书页上的第一句,牵扯上古今诸多的文人论调来逐一阐释。   沈瑞这会儿才发现他除了给自己的册子外,再未另带书,偏书中章句字字清楚,由着萧明锦问出哪一行来,都半点儿不做停顿。   但他所讲的文人同沈瑞识得的委实相去甚远。   沈瑞听着一个个连名字究竟是哪几个字都不太分辨地清楚的文人,又垂眼瞧了瞧册子上长得好似没个尽头般的的文章,伸出两根手指嫌弃地将其合上。   册子虽免去一死,但这书爱谁读谁读。   萧明锦费尽了心思,好叫这新太傅显出些纰漏,可由着他百般的不安分,江寻鹤仍是四面不动,越发显得他这一通折腾寒碜低劣。   他看了看始终游刃有余的新太傅,又抬头瞧了瞧屋顶的房梁,从来锦衣玉食、全无烦忧的十三岁储君头一遭觉出些人生的苦楚来。   毕竟秦太傅尚且会因着他这些手段气到炸胡子,可面前的新太傅听了他刁难的问题,只会用那种略带爱怜的目光看向他,随后生怕他听不明白般细细讲述。   萧明锦几乎能分辨出那目光中的深意:这般简单的也不懂?当真是可怜哝。   萧明锦解读出的瞬间只觉得脑袋一懵,这样恶劣的嘲讽他似乎有些熟悉,可一时间却又想不出究竟是谁的手段,只能迷茫地咬上了钩子。   他甚至开始暗暗地较劲,非要将所有的东西都听明白记住了才好,生怕自己成了旁人的笑话。   可他根本是全然忘了自己一开始是打算不仅半点不听,还要叫江寻鹤知难而退的。   萧明锦这点心境的变化自然是瞒不过江寻鹤,他眼底浮现出一丝笑意。   果然,拿大纨绔的法子来对付小纨绔,效果奇佳。   他将目光投向窗子旁的大纨绔身上,后者今日穿的招摇,月牙白的锦袍透出海棠花的金丝暗纹,腰间还挂着青玉螭龙坠子,金堆玉砌的显出几分娇矜。   沈瑞单手撑着头,全不在乎屋中的动静,反而转头去看窗子上的雕花,一排小蚂蚁从凹凸不平的纹路里爬上爬下,他便非要顽劣地伸出手指去截胡。   屋中正经的学生不过他和萧明锦两人,这点儿不太明显的动作也就分外惹眼起来。   半晌,才好似发觉出屋中有些过分的安静了,沈瑞漫不经心地转过头,正对上两双紧盯着他的眼睛。   他弯起眼睛笑了笑,不太诚心地问道:“江太傅怎得不讲了?可是沈某打扰了?”   他说这话时,手指还不忘在窗框上撩拨一下,逼迫蚂蚁慌慌乱乱地新换了一条路径。   沈瑞面上的笑意越发招摇,好似等的便是眼下这一刻般。   他是来把这漂亮鬼变成鬼的,又不是当真来读书的。   江寻鹤轻笑了一声,略摇了摇头道:“沈公子不必介意,江某今日所讲不过是熬了个通宵,没有精心准备许久,也不曾翻读了上百篇前人文章,沈公子听不进,也是应当的。”   “沈公子若不愿听,尽管做自己的事情便好,即便是讲学出了岔子,沈公子与殿下不见成效,也不过是被陛下责罚罢了。”   “原也是江某自己不曾做好差事,休说是责骂,便是以死谢罪也是很应当的”   沈瑞面上的笑意缓缓僵住,嘴角也慢慢绷紧了。 第023章   沈瑞目光直直地投到江寻鹤身上,搭在窗框上的手掌无意识地缩紧,压着棱角的指腹显出些不太惹眼的绯色。   他的目光从江寻鹤的眉眼处一路瞧下去,将他那点神情姿态全看了个透彻。   这会儿不似传胪日那般孤冷如远山,反倒好似他一眼瞧出去,阔落落的平原上,独这么一座青色氤氲的小山。   一眼望出去,本该是没个边际阻隔的景色,却单为着这么一处,将本该一望无际的情境收了个尾,叫他没法子,只能将敞出去收拢不回的目光全聚在这小山一处。   这小山一边儿同他说“尽管去做自己的事”,一边又好似耍娇般,散开那点青碧色的云雾来撩拨人。   沈瑞木着一张脸盯着他瞧,他也不躲闪,只是经受不住般将眼皮搭下来,松散散粘不住似的挂在沈瑞的指尖上。   青色的衣领上露出一截冷白的脖颈,江寻鹤原就是略侧过身子的,此刻倒将那点白没个限制地延长,颇有些引颈受戮的美感。   沈瑞上下滚了滚喉,心头暗戳戳地擂着小牛皮鼓般,不为着这点美色,而是为着丁点儿能亲手划破这漂亮鬼喉管的可能。   脆弱的脖颈远比漂亮的眉眼更叫他一身血如添了三把火似的滚烫。   沈瑞忽而勾了勾唇角,露出几分恶意来,他将搭在窗边的手收了回来,带着点温热覆在江寻鹤的腕子上。   红玛瑙坠子被挤压在两块皮肉之间,沈瑞几乎能清楚地分辨出上面的纹样,他带有些强迫的意味将江寻鹤的手连并手中的戒尺一并抬起来。   微凉的戒尺被抵在沈瑞凸起的喉间,他手上稍一用力,那戒尺的棱角便顶撞了个结实,压出一点痕迹来。   沈瑞却一副浑然不觉的姿态,好似那竹尺是抵在旁人身上一般。   他下颌微微扬起,将二者之间的模样展露得更透彻些,唇角的笑意也随着他这一番动作更加招摇。   他半搭着眼皮,目光从江寻鹤那握着戒尺的手掌一路瞧到他面上去,语调懒散又混蛋。   “太傅,管教学生,须得这样才好。”   分明是他先做了恶人,这会儿又摆出一副任君采劼的姿态来,那里是等着人来教训他,分明是招人似的。   从来讲学的先生只有用竹尺打手掌的,他倒是指挥着将其抵在颈间,好是那不是竹尺,而是柄要取人性命的长剑般。   梦境里几番周折的场景而今被他自己引导着现于眼前,这种虚实交织的感觉让沈瑞难得地兴奋起来。   梦境中难以逃离的无力和恐惧,而今都化作了沉溺在骨血中隐隐躁动的亢奋与焦躁,。   他曾百般算计试图逃脱的境地,此刻竟全成了为欲.念加持的筹码。   他甚至难以自抑地紧盯着江寻鹤脸上的神情,恳切地期望着他此刻由漂亮鬼转化为厉鬼,一剑将他贯穿,才算痛快。   江寻鹤从被握住腕子的一刻起,便再没半点声响,由着沈瑞将他的手抬起来,又将他手上的竹尺抵在那人欣长的脖颈上。   江寻鹤任由那竹尺逐渐顶了个实,甚至无师自通地让那顶端的尖角沿着沈瑞的脖颈慢慢向下滑动。   他几乎能穿过那竹尺感受到沈瑞呼吸间喉管的细小颤动,那么一定点儿,却因着沈瑞的举动,毫无遮掩地暴露在他的面前,甚至在这一呼一吸之间逐渐同频。   江寻鹤的目光从竹尺与皮肉相抵的地方缓缓移到沈瑞脸上,翘起的唇边不经意探出一点齿尖,恐惧和期待全被裹成一团漫在他眼底。   又恶劣又疯魔。   好似只要江寻鹤稍一欠动,两人便能被一柄长剑同时刺穿般。   江寻鹤几乎是不可抑制地想到,倘若……大抵自己再不会是被遗弃的首选。   思及此处,他胸腔内剧烈的跳动起来,就连呼吸都急促了几分。   这点细微的变化被沈瑞尽收眼底,他看着眼前人,这会儿又不像青碧色小山了,又或者说山上弥漫着的云雾尽数消散了,露出过于透彻的颜色,擎等着人去贴近。   沈瑞下意识蹙起眉,太近了,太近,便要没意趣。   他合了合眼遮住了逐渐消散的情绪,再睁开眼时,方才那点疯劲儿好似全然与他无关。   沈瑞松开始终握在江寻鹤腕子上的那只手,没什么情绪地勾了勾唇角笑道:“开个玩笑,学生自当认真,太傅请继续讲学吧。”   说完便向后退了一步,将两人之间拉开了距离。   他唇角挂着点淡淡的笑,显得矜贵又疏离,合称他今日身上的锦袍,却同他本人割裂开。   分明是他先去招惹的,可人稍一欠动,他便在那一晃神的功夫里,松散散地退离。全凭着心思,便将人心把玩了个透彻。   江寻鹤垂下眼,看着戒尺的尖端,好似那里还残存着一点温热,但与他指尖交合的地方已经逐渐凉透了,眼下正沿着竹子的纹理一点点向尖端退散。   他将手收了回来,仿佛方才的情景不过是一段无端的遐想。   “既如此,便多谢沈公子体谅了。”   一切都归于平静后,始终埋着头跟个鹌鹑似的萧明锦才侧过头露出了满眼的钦佩。   他表哥果然是这中都城内顶顶英明神武的人,就连那秦老头的戒尺都不怕,原本只是他一个人他听学,现下表哥来陪他,根本就是心里记挂着他吧!   萧明锦越想越觉着心里熨帖得不行,原本只是钦佩的目光一转眼儿的功夫就含了两汪热泪,恳切地盯着沈瑞瞧。   沈瑞方一转头就对上了他这副模样,手上的动作一顿,忽而觉着大约被世家架空也未必不是一条出路,否则就这般储君,早晚也是要完蛋。   萧明锦对他这点心思半点都没察觉,仍是殷勤地期待表哥给他个回应,却不防面前的书页再次被竹尺敲响,甚至隔着老远仍能精准地划出现下讲的是哪一处。   萧明锦对竹尺怕的不行,连忙转过头去。   沈瑞看着江寻鹤转过身去时显露出的腰身,忽而轻笑了一声。   倒还有两副手段。 第024章   沈瑞方一踏出宫门,春珰便立刻走上前,附在他耳边小声道:“公子,楚家送了请帖来。”   “说是底下人送了条难得的鱼,请公子过去一并吃个家宴。”   这话说得有意思,沈瑞同楚家往上数个十代也未见得能咂摸出点血缘关系来,更不必说能同在一张桌子上吃顿家宴。   与其说是一种示好、攀附,倒不如说是一种隐晦的妥协与应承。   楚家会同意结盟,沈瑞并不意外,但能做到这一步,可见魄力。   沈瑞轻笑了一声道:“且去元楼取壶好酒。”   “是。”春珰颔首应下,搬来脚凳,又低声嘱咐了小厮几句。   直到车轮缓缓碾过石砖,发出轻微的吱呀声,江寻鹤才从宫门内转出来。   他身后是朱红色的宫墙和好似永远没个转变的侍卫,他拢了拢手,袖子挽出青色的褶皱。   清泽轻声道:“东家,请帖已经送到了,一切都依照着计划进行。”   说着,他顿了顿,面上显出几分担忧之色,他转头看了看守在宫门前的侍卫,压低了声音问道:“东家确定要同那沈靖云结盟?今日一过,只怕再无转换的余地。”   “中都城内难缠的角色不少,独他沈靖云是要讨人性命的那一个,此事若是败露,只怕我们连城门都走不出去。”   清泽越说越害怕,曾经听过的那点不知被润色几何的血淋淋的传闻此刻一并起了效用,好似厉鬼在他后颈吹了口凉气般,叫他脊骨发凉。   “清泽。”   他心中惧怕沈靖云,也惧怕这吃人似的中都,因而这话不止说了一次,倒也并非是真想叫江寻鹤边与沈瑞从此老死不相往来,不过是嘴上说说,心中便能宽泛些罢了。   由着他说了这许多次,东家向来只作没听见,头一次,这般认真地唤了他的名字。   清泽有些茫然地抬起头,便看见自家东家拢着手淡淡道:“欲登高台者阔落的路,九死难得一生,现下已然是最阔落的路径了。”   江寻鹤目光从清泽的身上越过,转向齐整禁锢的宫墙,以及那层层拘禁之后的人影难寻。   清泽眨着眼,想要问些什么,可那字句在唇边打了个转儿,最终还是被咽了回去。   一股难名的直觉告诉他,东家此言,并非是讲与他听的,他不过是个倾泻的由头罢了。   半晌,江寻鹤缓缓收回木啊光,微叹了一口气道:“走吧。”   ——   中都说得清门第的世家大都围着中心修建,以昭显其权势,唯独楚家不同。   楚家的宅子建在逢水街,行商者多以水为聚财之意,也算是讨个好彩头。   沈瑞的马车将一停下,门庭前便有两个小厮快步上前,其中一个机灵的,赶在春珰动作前便搬来了脚凳,稳稳当当地放在了石砖上。   帘子被一只修长莹白的手掌掀开,沈瑞从车厢里探出身子来,目光从小厮身上划过去,随后又漫不经心地收拢回来。   两个小厮却为着他这不经心的一眼,脊骨都绷直了,机灵点的那个将头压得更低了些,恭敬道:“老夫人交代了,公子到了可直接去前厅用膳。”   沈瑞闻言略一挑眉,竟然连楚老夫人也惊动了么,倒是平生了点意趣。   “劳烦带路。”   小厮忙道:“不敢,公子请随我来。”   说罢,便躬着身子一路领着沈瑞进去。   方一从门庭进去,沈瑞便察觉出些不同来,中都城的世家多是依傍着百年的家底撑着,宅子里也多见百余年前中都的式样。   但楚家却好像在中都城里独树出来那么一支儿似的,入眼多江东、乌州式样。   便是一水儿的黑白交映着,在中都恨不得金玉镶嵌砖的世家眼里,自然是一副哭丧似的场景,晦气得紧。   沈瑞忽而想起那漂亮鬼似乎也是江东出身,难怪从来一身寡淡的素袍,日日冷着一张脸,大约在其他世家子眼中,也是号丧般的架势。   思及此处,他掩在袖子下的指尖轻轻磋磨了几番,可却消不掉心里那点瞬息间便生起的躁动。   他几乎是难以自抑地想着:倘若给那漂亮鬼装点了一身的金玉玛瑙,不知是不是也同传胪日的那朵娇艳牡丹般招人。   他心里憋着坏,面上便很快地笑了一声。   管湘君得了通传,方一从屋子中出来,瞧见的便是沈瑞有些恶劣的笑意,她垂了垂眼全作不觉,走进近了才道:“沈公子安好。”   沈瑞合了合手道:“管夫人安好。”   “底下人送了条鲟鱼来,算不得多稀罕的玩意儿,但到底少见,母亲便想着请沈公子来一并吃顿家宴,还希望沈公子不要介意。”   沈瑞走在管湘君身侧,闻言略略颔首道:“劳烦老夫人挂念,晚辈荣幸之至。”   管湘君面上露出一点笑意,她边走边为沈瑞介绍着府中的格局,末了,还有意无意地加了一句:“府中多行江东之风,中都城内世家大都不喜这般,沈公子瞧不惯也是应当。”   沈瑞忽而想起那青蓝加身的远山孤影,弯了弯眼睛,唇角显出几分笑意道:“不,沈某倒觉着这般布景甚为精妙,远比中都那些个金玉堆砌的俗气玩意儿有意趣得多。”   他立于庭院之间,眉眼含笑地直对上管湘君的目光,半点不露怯。   只是他一身月白色的锦袍,再添上腰间系着的青玉螭龙坠子,分明他自己个儿就是那金堆玉砌的首个拥戴者,偏口中还颇有些大言不惭地夸赞着眼前的墨白布景。   语调显得恳切而又真诚,只是稍一往他身上瞧,就实在难以听信他口中的丁点儿字句。   管湘君哑了哑,片刻后只能又好笑又无奈地微叹了一口气道:“沈公子谬赞,且随我来吧。”   沈瑞方一绕过梨树的遮蔽,便瞧见了前厅的场景——居中摆着一张雕花八仙桌,四下围坐着些锦袍、短衫交替着的楚家子孙,男女并在。   而首位上坐着位身穿松花绿的五福大袖长裙,手持龙头拐的老夫人,沈瑞一打眼便知这位便是楚家真正的掌权人,楚老夫人。   管湘君先他一步上前,福了福身子道:“母亲,沈公子到了。”   一时间,厅中十几人的目光全汇聚在沈瑞身上,恨不得要将其衣料上的横纵纹理都分辨个清楚的架势。   沈瑞一脚踏在横在水流上的石板上,行至门厅中央,唇角勾起,合手道:“晚辈沈靖云,见过楚老夫人。” 第025章   打从府门处传信来,说沈瑞到了,一行人便各怀心思地静等着。   面上瞧着好似围坐在一处和乐融融般,实则个个盯着眼前的碗筷,恨不得要将那点瓷底儿都盯穿了。   这会儿稍一听见点动静虽还顾忌着主位上的楚老夫人,但也都忍不住将脸轻撇过去,用余光留意着通向前厅的小道。   中都世家大都规矩森严,行动间讲求谨慎无声,便是犯了错,腕子粗的棍棒打在身上,也不许随意哭喊。   但楚家不同,大约是多年行商的缘故,不单是府中布景多见江东风俗,便是府中规矩也要活泛些,虽是世家,却因着同样上不得台面的,要略多出点商人同仆役间的体谅。   从假山转向前厅的小道上所铺就的石砖用了特殊的法子,行动间便有清脆的空鸣声,不论踩在上面的是哪门子世家权贵,也算周全了。   因而管湘君甫一上前,不待她说,众人的目光便如同弯刀似的,在沈瑞身上寸寸刮剔而过,恨不得敲碎了他的骨头,挖空里面的骨髓,瞧瞧到底藏了什么谋算。   沈瑞却恍若不觉般,合手问安后便静等着。   按着辈分年龄来排,他且算个晚辈,照例言行举止间多少要讲求些规矩,至少得在面子上周全过去。   因而楚家一系人仰仗着这点鬼心思,半点遮蔽都不肯寻,明晃晃地将沈瑞从头到脚审视了个遍。   心中甚至还存着一点侥幸,倘若能借着这头一遭见面便将这混账纨绔的气势压下去,往后的生意岂不是更好做些?   但他们偏只记得沈瑞是个混账魔王,半点也不曾掂量过,倘若他是个守规矩的,何至于成了汴朝内顶顶出名的纨绔?   沈瑞双手拢在袖子中垂在身前,目光没个轻重地一点点扫过去,偶遇到几位夫人时还算搭搭眼错过去,逮着那几个老爷公子的,便半点情面也不肯留,硬生生将他们的目光逼退三尺。   偶尔遇到个肥头大耳的,还会很快地皱一下眉,目光显出几分难色,好似瞧见了多不堪入目的玩意儿般。   楚三爷硬是为着他的目光,下意识吸了吸肚子,又将短衫的对襟紧了紧,试图遮盖几分。   却还没等到抬起头,便听见厅外少年嗤笑了一声,楚三爷顿时双脸爆红,颇有些恼怒地看过去。   却见沈瑞正拢着手盯着他手上的动作瞧,目光就落在他被肚子撑得快要裂开的衣料上,见他看过来,非但半点不曾退却,甚至还挑了挑眉,好似在鼓励他再往回收收般。   一桌子的人个个都方从这小祖宗的目光里被放出来,哪里不知晓楚三爷现下的窘境,却也不敢劝阻。   没挑明的事儿尚且还能算浑着难堪,你非要上赶着撇清了,便要个个为难。   因而只垂首憋笑,纵着沈瑞没规矩,也叫楚三爷没个发作的由头。   “沈公子,老妇与你也是多年未见了,而今竟也是个俊俏郎君了。”   主位上的楚老夫人眼看了这一场闹剧,直至步入僵局,才缓缓开口将话头转圜了过去。   沈瑞闻言弯起眼睛轻笑了一下,倒好似当真是个乖顺羞赧的俏后生般,叫目睹着的一系人都在瞬息间略有些恍惚起来,偏他一开口,仍是唇舌间刻薄得厉害。   “老夫人谬赞,晚辈不及楚三爷英姿半分。”   他一双笑眼还没规矩地直往楚三爷的肚子上瞥,瞧那架势,最好是给他一杆称,叫他亲自称称斤两才算能消停般。   楚三爷再怎么是个多年行商的,但多数人到底顾忌其背后的楚家在中都也是数得上的,因而不过背地里嚼嚼舌根,还不曾有人犯到他面前来。   沈瑞算是头一遭,楚三爷在恼火愤怒之余还显出些无措来。   打杀指定是不成的,甭看沈钏海平日里好似对他这混账崽子不管不顾似的,倘若真出了事,非得跟个疯狗似的不可。   责骂也不成,又不是自家子侄,若是将人气跑了,母亲还不得一拐杖抽死自己?   楚三爷掀着臃肿的眼皮偷偷看了看楚老夫人的神色,拳头还握得紧紧地,却先缩了缩脖子。   管湘君见状无奈地摇了摇头,转身对那不罢休的小霸王道:“家宴已经备好,沈公子请上座吧。”   沈瑞欣然颔首道:“有劳管夫人。”   说罢,便绕着桌子坐到了楚老夫人身侧,路过楚三爷的时候还小声哼了一下,吓得他猛地一缩脖子,生怕沈瑞如同市井传闻所言般,抬手便打。   沈瑞落了座,身后侍立着的仆役才陆续掀开盖子,楚老夫人亲手为他添了一碗热粥。   大约是怕他路上耽搁,因而始终在炉子上煨着,方一入手,便透过青瓷的碗壁散出些温热来,瞬息的功夫便将那点临水的潮气驱散了。   老夫人语调温和宽厚道:“几个小辈顽劣,若有冒犯之处,还望沈公子不要介意。”   他们算哪门子的小辈,沈瑞清楚,老夫人这般说不过是半敲打半遮掩着将这事揭过去罢了。   他弯起眼睛笑道:“老夫人不必这般客气,唤晚辈一声靖云便可。”   “此事无碍。”他眼底闪过一丝狡黠道:“更何况,晚辈也并未吃亏。”   沈瑞余光瞧见楚三爷瞪大了眼睛吗,心有不甘地看过来却又有口难言的模样,顿时更觉舒畅。   楚二爷有些探寻的看向自家长嫂:这混世魔王当真是来谈生意,而非砸场子的吗?   管湘君颇有些无奈地撇开眼,明知晓这是个不讲规矩的,偏要逆着毛捋,眼下被抓了又来撑腰的,待人走了,少不得要听母亲训诫。   沈瑞到底顾忌着老夫人的面子,合手道:“晚辈来得匆忙,不曾备礼,倒是路上去了趟元楼带了两壶好酒,想着各位叔伯大约会喜欢。”   “另寻了根老参,送给老夫人,算不得稀罕,聊表心意罢了。”   老夫人笑着摇了摇头道:“靖云已经给楚家送了份大礼了。”   沈瑞勾起唇角道:“两相谋利,老夫人,此局我们算共赢的。”   楚老夫人方要说话,却正逢仆役端了好大的瓷碗上来,揭开盖子里面显出的正是请帖里所说的鲟鱼。   老夫人话锋一转道:“此鱼中都难寻,靖云且尝尝,算是吃个新鲜。”   管湘君一抬眼就对上了老夫人的目光,猛地想起来东家的交代,于是也竭力劝道:“妾身特意寻了江东的厨子来烹制此鱼,沈公子尝尝可合胃口?”   沈瑞目光在二人与那鱼之间周转了几个来回,面露狐疑。   这鲟鱼的确难得,但此般热切……难不成,因着他方才放肆,现下便要毒死他才好? 第026章   厅外的假山水潭处传来阵阵清脆的水流激荡声,这点声响穿过横纵交织的木石料子,隆出更幽深的意味,叫听者都好似一并裹在潮气中浮沉般。   沈瑞方还觉着楚老夫人递给他的热粥驱湿,眼下却也不免联想着那碗沿上莫不是沾了什么叫人哑声的毒药,眼见着一计不成,干脆便将毒下在鱼中,就此将他毒死才好。   管湘君只惦记着倘若不成,东家那里大约是不好交代,因而沈瑞越是迟疑,她便越是热切几分。   偏她若是上了心,沈瑞便越是打定主意不肯动筷。   两人隔着一段距离周旋,一个恨不得用筷子夹了送进沈瑞口中,一个两手拇指扣着筷子,半点也不肯动弹。   沈瑞面上含笑看着管湘君,难得地见出点乖顺来,从来横行无度的小霸王头一遭生出点反省的意思来。   按理来说,眼下除了他,再无第二个人知晓那弄潮掀浪的人已然进了中都的棋局,由着满汴朝的人去瞧,绝不会有第二个人瞧出沈家必死的局势来,因而他同楚家做的这一笔生意,算是抬举了。   楚家千万种算计中,绝不会有今日便将他摁死在楚家宅子里的这一种,但人心难料,沈瑞自己个儿就是个浑的,因而瞧着谁都觉着没憋什么好良心。   “多谢管夫人好意,只是沈某着实不喜食鱼肉,只怕是要辜负管夫人好意了。”   他神色恳切,倒显得多真心似的,只可惜中都城里惯来藏不住秘密。   楚三爷先前吃了瘪吗,眼下最看不惯他这一副装腔作势的样子,闻言冷哼一声质问道:“先头宫里可是传言沈公子颇喜鱼肉,特地将乌州进贡的鱼多半赏赐给了沈家。”   他眼皮向上顶了顶,连带着脸上的横肉都抖动了几分,楚三爷自认为威严霸气地直视着沈瑞问道:“不知沈公子何时不喜食鱼肉?”   沈瑞抬眼直对上楚三爷的目光,他弯了弯眼睛,假模假样地笑道:“就在刚刚。”   神色、语调无一处不乖顺的,只是稍一开口,唇舌间便嚼不出什么好玩意儿来。   楚三爷被他的话噎了一下,一时倒好似真被唬住了似的,只是额角颈侧的青筋还一个劲儿地蹦跶,沈瑞瞧了一眼,又轻飘飘地将目光收拢了回来。   难怪长房的儿子死了,便要儿媳来管家,若是落到这么个不聪明的手里,楚家只怕几十年前的劫难还得再来一遭。   楚老夫人看透了他的心思,对身边的丫鬟耳语了几句,没一会儿小丫鬟便给沈瑞换上了包银的筷子。   这点举动说明显倒也不算明显,毕竟谁也不曾将这话摊到明面上来,可若是说不明显,却也实在是昧了点良心,换了谁只怕都要臊一臊。   独沈瑞是个没脸皮的,一见着银筷,眼底的笑意都真了几分,笑盈盈地对老夫人道谢:“有劳老夫人。”   沈瑞这才在一桌子人的注视下,将筷子伸进了装着鲟鱼的瓷碗里,包银的筷子夹着雪白的鱼肉,倒也算相称。   他将筷子举到眼前来,仔细分辨了上面的颜色,楚三爷是个记吃不记打的,原就心里憋了一肚子火气吗,见状便人住户嘲讽道:“沈公子倒是惜命,放心,这鱼肉里没毒。”   沈瑞掀了掀眼皮,斜了他一眼,显出些恰到好相处的惊诧来。   “三爷这是说得什么话,沈某不过瞧瞧刺儿,不曾想倒叫三爷多心了?”   他将鱼肉送入口中,一股子鲜味霎时便充斥在唇齿之间。   楚家拿这鱼来做由头倒也算不上荒唐,此鱼非渡春江近海处不可得,更不必说一路送到中都来,风雨颠簸,几十条里也难活一条。   入口也并非中都惯有的风味,大约如管湘君所言,是江东那边儿的吃法。   沈瑞觉着自己大约是害了什么癔症,略一提起江东,便颇没由头地想起江东大约是多出美人,招招式式均是要勾人性命的狠辣美人。   沈瑞活这么大,还是头一回有人骂他惜命,他指腹无意识地磨了磨筷子的棱角,心下轻嘲。   这世间横行竖走的,哪一个不惜命?他若不惜命,现下便应当在府中吃好喝好,等着给那倒霉催的做替死鬼,何故跟着那漂亮鬼做周旋?   真要他死,也得那漂亮鬼葬他身边儿做个陪葬的。   楚三爷三番五次地被下了面子,这会儿哪肯轻易罢休,当即便冷着脸道:“沈公子倒当真是一副伶牙俐齿。”   沈瑞脑子里还在琢磨倘若江寻鹤给他陪葬的话,能不能给他披一身金玉,冷不丁地被打断了,面上原本挂着的那点笑意此刻一并消散了个干净。   他冷眉冷眼地看过去,嗤笑了一声道:“正巧这生意谈成了后,我身边缺个卖命的,楚三爷既然这般不怕死,便来替我卖命也好。”   说罢,便再不肯多瞧他一眼,转而对楚老夫人道:“晚辈的一应盘算俱写在信中了,想必老夫人已然看过了。”   楚老夫人略一颔首,却并未说话,反而是看向了一旁的管湘君。   管湘君会意道:“沈公子信中所言的确是行商的好法子,只有一点妾身尚有疑虑。”   沈瑞端起粥碗道:“夫人请直言。”   “沈公子所言为不单要做世家稀罕的玩意儿,还要做平民的买卖,然妾身多年行商,所见皆为世家金玉砌,平民薄衣寒。公子此举虽为暴利,却只怕伤民。”   一人所行商事不会动根本,但倘若此人是沈瑞,只怕牵一发而动全身,寻常百姓恐有食不果腹之忧。   沈瑞轻笑一声道:“管夫人可知晓为何中都与江东的生意一年胜似一年?”   不待管湘君开口,他便接着说道:“江东背靠渡春江,临水、温热,是以谷物果蔬多生,也更价廉。”   “倘若一艘船南北往来。”沈瑞懒散地伸开一根手指晃了晃道:“只怕多有折损,故而到中都时则粮价高昂,行商者与百姓两败俱伤。因而现下多采购稀罕之物,卖与世家。”   他将筷子放下,目光直对上管湘君的,语调恶劣道:“可倘若我是数不尽的船队,一半装金玉,一半装米粮,米粮上的亏损便尽可在金玉上悉数找补回来。”   管湘君瞪了瞪眼睛,没想到他还有这般玩赖的法子,半晌才犹豫道:“可这般加价,世家又如何会同意?”   沈瑞挑了挑眉,倒显出几分纨绔的架势来。   “倘若这中都城中有上百的商户,给出上百的价格,那自然有他们不顺意的。”沈瑞的身子略向前倾了倾,透出一种无声的压迫感,“可倘若这上百的商户俱是如此呢?”   管湘君单以为他是想在这行商中横插一脚,却没想到他竟是这般大的胃口。   “行商艰难,沈公子可有更细致的谋算?倘若真同沈公子所言,这生意谋出如此局势,只怕有心人要作怪。”   沈瑞面色微僵,正当所有人都以为他被难住了的时候,他却忽而弯着眼睛笑起来,好似恶作剧得逞了般。   “行商上的事,我虽不算行行清楚,可诸位不正是这里边儿的行家?至于管夫人所言的有心人……”   沈瑞略顿了顿,眼底闪过一丝狠辣,却又很快便收拢起来,转而笑道:“那边是在下所谋之事了,虽还见不着是哪一路的心思,但落我手里,总归算他倒霉。”   少年锦袍加身,瞧着本该是最不谙世事的,却偏偏几句话便将众人都归拢到他的局里。   ——   用过家宴,管湘君一路将人送了出去,就在沈瑞将要踏出府门时,她却忽然开口道:“沈公子,妾身心中揣着点疑虑,要托沈公子解答。”   沈瑞转身看向这个以外姓之身掌管楚家大半生意的女子,面上原本那点不着调尽数收拢起来,他轻笑道:“夫人请问,沈某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管湘君略犹豫了一瞬,但还是问道:“沈公子从方一见面便只称我为管夫人而非楚夫人,这是为何?”   “夫人即便是嫁到楚家来,也仍是管湘君,而非楚湘君,如何称不得一声管夫人?”   管湘君无奈笑道:“公子所言在理,只是这世上人……”   “世上大都蠢人。”沈瑞毫不留情地打断了他,随后语调松散道:“莫说女子出嫁,便是死了烧成一抔灰,也照旧是她自己。”   管湘君面上的笑意缓缓收拢起来,看着面前漂亮话说不过三句的纨绔,没什么波澜道:“多谢解惑。”   “沈公子回见。” 第027章   沈瑞还浑不知自己说话惹了人嫌,冷不丁地被下了逐客令,他皱了皱鼻子,双手摊开略一耸肩,显出好一副无辜的模样,倒叫人没法子再说下去。   他却好似得了逞似的,眼底藏着点狡黠,却又绷着唇角故作乖顺地合手辞别道:“管夫人回见。”   春珰早早便将脚凳备好,正垂手侍立在马车一旁,待沈瑞走近了,便伸出手虚扶着。   管湘君垂了垂眼,目光自然地落在了沈瑞踩着的脚凳上,她眼尖,只瞧了一眼便看见了那脚凳四角裹着金呢。   金料厚实却又将那棱角包裹得服帖,甚至还颇有情致地在上面刻了纹样。   离得稍远了些,瞧不清,但不必细想也知道是怎样顶招摇的花样。   管湘君一时失笑,随即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   她自嫁到楚家来,便帮着婆母操持行商之事,待到她在外界口中从楚家新妇变为楚家那个克夫的遗孀,又到现在成了楚家新的掌权人,她所见之人、事已是粟米之数。   可这数不清的粟米之中,沈瑞便是其中最最难觅的那一颗金粒。   偏又在一层紧实的金壳里裹着一粒玉石,任旁人只能瞧见他显在外面的那点光彩,只能熬到他自己个儿生起一点兴致的时候,才稍稍露出一点缝隙叫人分辨一眼,但很快就又合拢上了。   车轮轧在石砖上,将其间细小的尘泥逐一碾平摊开,车角挂着的铜铃随着马车的行进碰撞出清脆的声响,随后又渐渐消散。   管湘君将被冷风吹凉的手拢进袖子里,任由着目光穿过砖墙散出去好远,片刻后又悉数收回来。   身后的侍女取了一件披风遮蔽在她身上,轻声道:“夜里风凉,夫人回去吧。”   管湘君将披风收紧,外边儿那点寒气潮意一并被阻隔在外,再折腾不得,她忽而轻笑了一声,好似卸下了什么负累般。   “备车,去倚湖居。”   ——   清泽歪头看了看自家正在瞧账册的江寻鹤,又无聊地转过头看向了窗外。   他单手撑着头,恨不得将柳树的枝条都一一数明白了,试图从中能寻摸出点乐子来,直到眼睛都瞧到发酸了,才听见身后传来一点动静。   清泽眉头一动,猛地回头,却发觉江寻鹤只不过是换了一支狼毫,在账册的空白处留下几行朱批。   字不算大,清泽抻着脖子又踮了踮脚也没能看清,热闹只瞧了一半,这叫他有些平白生出几分遗憾来,没一会儿这点遗憾就转化成了一种抓心挠肝的焦躁。   整日待在屋子中实在是无趣得紧,难得有了点乐子,他着实是好奇到底是哪个倒霉鬼又被捏住了错处。   但他又不敢真的凑到跟前去瞧,东家虽什么都不曾说,但他却清楚,这屋子里不安定的可不止他一个人。   东家虽然始终在看账册,却已经三番五次地抬头看向门扇,廊厅里每晃过一个人影,他手上就会有片刻的停顿。   清泽挠了挠头,眼中挤满了疑惑,分明他已经将满中都城的人想了个遍,可却照旧猜不出东家在等的到底是哪一个,又到底是哪一个叫东家这般惦念。   忽而,他脑中不可抑制地生起一个可怕的念头来,难不成只这么几日,东家就给他找了个夫人不成?   这个念头一旦生出来,就再难以掐灭,他目光惊疑地在江寻鹤身上上下打量着,仔细琢磨着自己究竟是哪一天将人看丢了。   清泽的目光半点不遮蔽,江寻鹤几乎是立刻就感受到了,原想着不理会,却不想清泽越发没章法起来,目光恨不得将人烧穿了,瞧瞧骨血里藏着什么风流债似的。   江寻鹤着实是想坐没发现也不成,他微叹了一口气,略侧过头,余光看向床边抓耳挠腮的清泽问道:“有话想说?”   “没有!”清泽心里揣着一堆小算盘,却在听到江寻鹤问话时干脆利落地将话头截断了,他生怕自己多嘴,便再不能活着回到江东。   毕竟他可是听说了,沈靖云身边就有因为知道太多被打杀了的,东家现下同他一结盟,谁知道会不会学坏。   于是在说完后,又好像表决心似的,半点不保留地将目光重新投到窗外,只一眼便瞧见了个熟人。   “东家,夫人来了!”   话一脱口,清泽心中便直呼“要命”,他一边急慌慌地纠正道:“楚夫人来了”,一边目光在屋子里横冲直撞,愣是不敢停下来。   江寻鹤听到管湘君来了的时候,莫名地略略松懈下来,连神情也不似方才那般凝着。   他看向清泽欲盖弥彰的作态皱了皱眉道:“去请进来吧,不要被人看见。”   清泽闻言立刻应承道:“东家放心,定不会有差池。”   没一会儿,门扇便从外被轻轻推开,管湘君方一踏进屋内,便同江寻鹤对上了目光。   她笑了一声,目光没有躲避地轻轻颔首道:“成了。”   不管是结盟一事,还是将那难得的鲟鱼烹给沈瑞尝鲜一事,均成了。   “妾身原本还心存些疑虑,却不想沈公子所想远比妾身更周全些。”   似乎是想起了沈瑞饭桌上那些忒没个规矩的混账话,她唇角的笑意更深了几分。   “虽算不上什么精妙的法子,可一力破十会,倒也惯来是他的做法。”   江寻鹤将手中的狼毫搁下,他几乎能想到那小霸王在楚家是怎样挑着眉不饶人的横行模样。   管湘君所说的“一力降十会”大约也远不止是结盟一事,话虽委婉笼统了些,但半点不妨碍沈瑞混世魔王的做派叫听者把事态尽数展开。   他唇角微微上扬,挂着点他自己尚且没个知觉的笑意。   “至于运粮一事,沈公子的意思是金玉同粟米混运,粮食上的亏损由那些金玉上的添头担着。”   她这话说得已经周全了些,毕竟沈瑞的原话是:叫那些个大冤种掏钱,她总不能字字句句依照着复述。   江寻鹤看着她神色上的那点为难,大致也有个猜测,他将身子略向后靠了靠,显出了几分松散。   “倘若如此,他所谋便不止在此一处了。”   管湘君怔愣了一瞬,她多年行商,最是要在察言观色上历练,因而旁人极细微的举动她也能见了便长久地记着。   更何况她同江寻鹤见面的次数并不少,眼前人惯来是诸事合称规矩的,行动举止间无一处不可为典范。   汴朝人只知晓陆思衡为世家子弟中最得百年风范的那一个,却也不如眼前人好似处处都被人依照着尺规比量过一般。   但现下江寻鹤这般松散的模样,她分明是头一遭瞧见,却又同她所见的另一人逐渐重合,最后印出一般无二的光影来,叫她忽视不得。   毕竟那小霸王在楚家时便是将身子往后一靠,再张口时便没一句能摆到明面上来听的——横竖都是些没规矩的混账话。   管湘君心底暗暗惊诧于两人的私交,面上却难得玩笑道:“东家瞧着,下句话便要训人了。”   江寻鹤有些不明所以道:“嗯?   管湘君见他这般模样,更是略带着些调侃地笑道:“倘若沈公子这般举止,下一句定不是句耐听的话。”   江寻鹤指尖轻颤,敲在木制的扶手上,却好似敲进了深潭之中,再难安宁。 第028章   屋内陷入了一种难名的安静,门扇阻隔了楼上楼下大片的喧闹,指腹与扶手间的丁点触碰声也被无限放大。   管湘君的目光轻轻掠过,随后不动声色地将话题转圜过去。   “依着沈公子的谋算,南北往来的货运也更稳妥些,即便是有心人也多少会顾忌着沈家。虽说距离预计的地步还有好些进程,但稍一动身,成效定然是显著的。”   “只是……”管湘君话锋一顿,轻蹙起眉,有些迟疑道:“这首批的货是走江东还是乌州?”   按例来说,头一遭的买卖惯常是要求稳的,若是走江东的货物,则两地便宜,多有庇佑。   但他们今日所行之路原就不个平稳的路径,若不能顶着风浪,便总是要一场空的。   两相权衡之下,管湘君心中早已经有了分辨,但生意从不是谁的一言堂,横竖千百句的盘算也不如一场实实在在的金银利益来得更合人心。   江寻鹤看出了她的心思,指尖轻敲道:“乌州。”   他抬眼看向好似松了一口气,却又禁不住面露迟疑的管湘君,勾唇笑道:“你既同小疯子合谋,就走不得那些个踏实路径。”   ——   沈瑞沐浴后拢着衣服斜倚在软榻上,发丝从颈侧顺下来,没个消停地往下滴水。   他有些不耐烦地将头发重新归拢到颈后,由着它将身上轻薄的衣料沾湿,透出一点里面的皮肉来。   他周旋了一整天,此刻终于止歇下来,面上便不免显出些倦态,就连眼皮也恹恹地半搭着,目光虽瞧着盘子里新鲜润泽的梅子,却没心思够来吃。   春珂抱了一个箱子进来,方一绕过屏风,就瞧见沈瑞这般姿态,犹豫再三还是转身轻手轻脚往外走。   “回来。”   沈瑞越是困倦之时反而不想睡,白日里已经够折腾了,此刻睡了也不过是在梦里被那索命鬼再杀几次,因而只是合着眼养神罢了。   春珂闻言立刻转过身来,将手中的箱子打开,轻声道:“白日里陆公子派人送了两批软烟罗来,说是送来给公子做床幔的。”   沈瑞倒没想到他还记着这一遭,他微微一怔,随即轻挑了挑眉道:“收起来吧,赶明儿拿出来诓个冤大头玩儿。”   春珂应承着将箱子扣上,脚下却是分毫未动。   沈瑞打量了她一眼,随后又将目光收了回来,他漫不经心地从盘子里拣了颗梅子,捏在指腹间轻轻磋磨着。   “有事?”   春珂抿了抿唇犹豫道:“今日家主来了,见公子不在便提点了几句,瞧着是对公子近几日的行事不大满意。”   她一边说着一边还偷偷去瞧沈瑞的神色,生怕他因着这事恼怒再牵连己身,却瞧见他浑不在意地看着指尖的梅子,直至指腹上沾染了些梅子的汁水,才有些败兴的抬眼看过来,见她不说话,略一挑眉道:“没了?”   春珂不解其意,但还是点点头道:“没了。”   沈瑞探出舌尖,将那点不断沿着手指向下淌的紫红色汁水轻巧地舔舐殆尽,随后扯了方帕子,将手指擦干后裹着那颗被揉碎的梅子一并丢了出去。   帕子砸在春珂脚前发出闷顿的声响,将春珂吓了一个激灵,里面的梅子彻底被砸烂,汁水逐渐漫了出来。   沈瑞嗤笑一声道:“下次他若再来,便告诉他,他这辈子估摸着也就值这么个纨绔儿子,要么便一咬牙将爷杀了,图个清静,要么就老实忍着,别来败坏旁人的清静。”   他心中倒是委实难得地生出点波澜来,从前半句不曾问过,现下想白捡一个听话儿子,只怕是不能够。   他个半点不曾作孽的,都被拎来做替死鬼,哪还能放跑了他一个真造了点孽的。   春珂从那梅子砸在脚边起,心就没踢提到了嗓子眼吊着,生怕自家公子下句便要说些没规矩的。   果不其然,从沈瑞吐出第一个字儿起,春珂的神色便逐渐灰败。   从前她还想着到底是在沈家为奴,若是得了机会被府中哪位老爷公子瞧上了,以后便算飞上枝头了。便是不成,日后被指婚给个管事,到底是吃喝不愁。倘若再得脸些,嫁到小门户去,也自有她的好日子过。   但自从传胪日起,她再一眼望出去,不是铡刀便是棍棒,半点亮光都不曾有。   从前瞧见了山水美景,只想着心境开阔,现下再瞧见只觉着当真是风水宝地,也不知她哪一日死了,公子能不能将她好好葬了。   越听越心惊,听到最后倒生出了点麻木的心思,直到沈瑞停了,春珂才垮着一张脸,苦笑道:“奴婢可是素日里做事犯了忌讳,叫公子不高兴了?”   “公子这般哪里是叫家主杀了你,分明是拿奴婢的人头做添数,草席也不便宜,公子且饶奴婢一命吧。”   屋内的动静并不算小,春珰在外间收拾时便不免听去了许多,她无奈地摇了摇头,走了进来,果然同软榻上的沈瑞对上了目光。   他虽还板着脸,可眼底却是实打实的戏谑,那点恶劣都快能翻出浪来了。   沈瑞的目光只停了一瞬,下一刻便裹着点兴致看向了春珂,后者正缩着脖子,将自己埋成一副鹌鹑作态,试图能求出点生境来。   沈瑞飞快地勾了下唇角,随即沉声道:“你的意思是爷有意为难你了?嗯?”   春珂在心里都快把头点出残影了,面上却只能憋屈地小声道:“奴婢不敢。”   “哦?”   春珂下意识一缩脖子,目光都快将脚前那方裹着梅子的帕子看穿了,脑子里头却连揣测沈瑞的意思都不敢,只能生受着。   春珰看着自家越玩越起兴致的公子微叹了一口气,转圜道:“奴婢有一件颇为要紧的事要同公子禀报。”   她同沈瑞都知晓这是个遮掩的幌子,沈瑞瞧了她一眼,哼笑了一声道:“好,说罢,倘若不是什么要紧事……”   “你”他抬手指了指春珰,又转手指向春珂道:“同她,一并收拾了东西,滚去前院。”   家主早就因着沈瑞出入带着她们两个心里不畅快,倘若将她们送到前院去,只怕要吃好一番苦头。   春珂立刻转头看向春珰,摇头示意她,春珰给了她个安心的眼神,转头合手应承道:“新科进士们今日俱已经分派了官职去处,圣旨已经下发了。”   沈瑞挑着眉等着看她还能扯出什么玩意儿来,春珰半点不躲避地沉声道:“按照惯例,自分派了官职后,倚湖居便不再提供食宿了。”   话留三分,尚且有个生路,倘若一并说透了,就都留不得性命了。   沈瑞唇角的笑意忽而绷紧了,他皱着眉深深地看了一眼春珰,二人心中都清楚,话中未尽之意便是:江寻鹤要露宿街头了。   沈瑞的指尖有些烦躁地在榻上瞧着,声音急促而无章法,半晌,他才好似对自己有些不耐烦似的问道:“爷在中都城内可有别的住处?”   “公子在城中尚有庭院十余处,最为简陋的也是个三进三出的宅子,租金上只怕略高了些。”   两人目光直对,沈瑞清楚地瞧见春珰眼底明晃晃的一行字:别想了,江寻鹤租不起。   他烦躁地合了合眼,要命。 第029章   烛火拢在丝绢灯罩里,向外散出一方莹润的光亮,映在周遭的物件儿上投出层层的光影来。   夜里凉风渐起,虽没了暑日里没个消停的虫鸣,但窗外的枝叶却愈发地繁盛,清风掠过时,能掀出一层层的绿浪般。   沈瑞的院子霸了宅子的整个东南一角,地儿大人稀,到了夜里更是安静,偶有仆役也大都轻手轻脚地,生怕惊着了这小祖宗,再讨出些苦头来,因而一时间那声响更是吵嚷地厉害。   春珰垂着头,目光盯着脚前不过一尺的地界,半点声响都不出,由着榻上的人烦躁。   她面无表情地想着:昔日吩咐人移栽时百般珍视,这会子因着更漂亮的便要嫌弃,合该他遭这份罪。   枝叶一浪压过一浪,声响便也大了起来,透过没关严实的门窗没个章法地传进屋子中,吵得沈瑞更为心烦意乱。   他头一遭察觉出点有钱人的烦恼来,他甚至琢磨不明白他一个倒霉的替死鬼,究竟是从哪搜罗出来的心思,去替那索命的担忧。   他垂眼瞧着那青瓷果盘里新鲜润泽的梅子,个个儿裹着一层细小的水珠,今夜不吃尽了,明儿就会彻底腐坏。   再捱不到第三日。   汴朝梅子属江东最盛,却也最娇贵,无论是水运还是陆运,待到运到中都时,十成里能剩下二三成便已是侥幸。   沈瑞两指捏起一颗,稍一用力,便表皮破裂,渗出紫红色的汁水,将他指尖都染红了。   他抬眼看向春珂脚前被帕子裹着的那一颗,一般无二的娇嫩,仿佛只能由人捧着,稍一磋磨,便要经受不住。   沈瑞冷着眉眼瞧了半晌,才嗤笑一声,将梅子重新抛回到盘子里去。   那漂亮鬼也是江东来的,倒猜不透他同这梅子哪个更娇气些。   春珂虽不算全明白两人之间的未尽之意,但她向来惜命,一贯是风向稍有不对劲就能察觉出,且先寻个安稳的法子躲避。   这会儿更是使足了劲儿往下埋着头,很不等能穿过胸膛藏起来。   沈瑞一抬眼便瞧见她这般作态,嘲讽似的哼笑了一声,将春珂吓得甚至更抖了抖。   春珰见状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轻声道:“公子也可买一处小院子,偏远些的,倒也好周全。”   小院子,怎么小的?巴掌大的地方将人拘住了,倒不如真叫他去露宿街头来的更阔落些。   沈瑞这点心思虽滚在喉间没说出口,春珰却在他没应声的片刻功夫内有所会意。   她抬眼半点不避讳地同沈瑞对上目光,合手沉声道:“不过是个商贾出身的进士,公子不当如此上心的。”   她这话半敲半打的,算是越矩犯上,打她一身板子也是应当。   但江寻鹤那点底子,自放榜起便被城中世家掀了个透彻,中都眼下的局瞧着风平浪静,实则人人都不过自保而已。   江寻鹤既然是明帝一手扶持的,便早晚要成为插进世家心脏中的一柄利刃。   沈瑞此刻掺和进去,迟早要惹得一身腥气,洗不净、擦不干。   春珰今日不提点,他日出了岔子,百年再不是一板子便能解决的,祸及家人也不过上位者一言而已。   她们这般与人为奴为仆的,所经受的不过便是这般的命数罢了。   沈瑞的指腹沿着盘子边儿寸寸摩挲过去,却忽而被一点锋利割破了皮肉。   大约是不知何时磕破了边角,底下人却没注意,便装了梅子送上来。   他将手指抽出,垂眼瞧着指腹上逐渐渗出的一小粒血珠,衬在莹白的皮肉上额外打眼。   但到底不比梦境中的满身满眼的血色更叫人惊心。   越是娇嫩可人的物件儿,越是要趁人不备杀人生魂、夺人性命。   他轻笑了一声,将那血珠涂抹在自己的唇齿间,舌尖探出一点,将那丁点的血腥气一一舔舐殆尽。   “去寻一处小院,将周遭一并买下来,派人去盯着,若是出了岔子,便不必活着回来了。”   春珰垂首应承下来:“是,公子放心。”   ——   次日一早,沈瑞换了件不打眼的藏蓝色竹纹外袍,发丝尽数扎起,用一根青玉簪子挽住,露出欣长的脖颈。   沈钏海目光从他除了令牌再未悬一物的腰间掠过,又看了看他一身的装扮,皱着眉问道:“你又在外面给老子惹了什么祸?”   沈瑞见他一脸审视的样子,弯起眼睛,有些顽劣地笑起来。   “父亲半点风声都不曾听见过?”   沈钏海眉间的褶皱又加深了几分,他近几日连轴转地忙,倒真没来得及打听这混账崽子又闹出什么麻烦来。   他的目光带着些责备地从春珰春珂二人身上扫过,主子有了过失却不知劝阻,可见全是蠢奴才的不是。   沈瑞同他隔着不过三两步的距离,自然是半点不曾忽略他的目光。   沈瑞垂了垂眼,面上的笑意忽而浅淡了几分,他侧了侧头,一副吊儿郎当的纨绔样,语调懒散地说道:“父亲不必为难他们,这几日太平得很。”   沈钏海最是见不惯沈瑞维护他院子里那几个侍女的忤逆样儿,他冷哼一声嘲讽道:“没惹祸你会穿成这样?平日里穿金戴银的,今日倒好似要去苦主家里守孝似的。”   “照着你日的穿戴,便是说已经把人打死了也不为过。”   沈瑞垂下头瞧了瞧自己身上的衣料,一时竟有些无从辩驳,只能懒声道:“放心,我不过是被拘进宫里了,整日招摇着怕给殿下带坏了,陛下再治我一条罪罢了。”   “此事我倒是有所耳闻。”沈钏海略略颔首,随后又发觉不对劲似的看了看天色道:“现下还没上朝,你个日上三竿才睡醒的进宫做什么?”   沈瑞闻言唇角一勾,憋着坏似的,他没答话,反而是指了指阶下的小厮道:“父亲再不去上朝,可就迟了。”   沈钏海也自知耽搁的时间太久了,只能一甩袖子恐吓道:“你最好别惹麻烦!”   沈瑞将手掌举到了腮边,弯了弯四指笑道:“回见。”   看着沈钏海的马车逐渐消失在拐角,沈瑞笑意更甚,眼底的恶劣几乎要溢出来了。   他轻轻挑了挑眉道:“进宫,拐小孩去。”   ——   萧明锦睡得迷迷糊糊地,忽而感觉眼前似乎有人影在晃,一时间从前听的那些个刺杀的故事一股脑全都涌了上来。   他猛地睁开眼,还没等看清眼前人,就要张开嘴叫“救命”。   谁知那人却更快一步捂住了他的嘴,哼笑道:“倒是惜命。”   这个声音……表哥!   萧明锦眼睛登时亮了起来,他揉了揉眼睛,逐渐看清床榻边穿着一身藏蓝色袍子的沈瑞。   沈瑞见他看过来,便松开了手,唇边挂着笑意,有些诱哄地说道:“殿下,我带你去逃学吧。” 第030章   萧明锦将将能瞧清楚人,脑子里却还是昏昏沉沉的,他看着床榻边挑着眉、憋着坏的沈瑞,磕磕绊绊道:“什,什么?”   他虽然有些顽劣,却也不过是小孩子贪玩的心性,又自幼被秦太傅管束着,顶破头的胆子也不过是听了沈瑞的哄骗去明帝跟前哭诉。   头一次奓着胆子玩这些欺上瞒下的把戏,就出师不利给自己换了个更骇人些的太傅来。   这已经叫他百般委屈了,眼睛里瞧的是墨色的自字迹,读到肚子里去却是青色的肠子。   “父皇若是知晓了,定然是要生气的。”   沈瑞伸出手将他睡得凌乱的发丝拢在耳后,又将他颈子间衣领上的褶皱抚平了,这番动作一一做下来,萧明锦也从一开始的心惊肉跳,转而平静下来。   他裹着被子,睡得浑身发汗,沈瑞冰凉的手指此刻贴着他颈侧的皮肉上,倒叫他忍不住有些濡慕地蹭了蹭。   纱幔一层一层地遮蔽着,床帐内尽是昏暗,只有沈瑞背颈间顶起的那点纱幔缝隙里透进一点光亮,萧明锦半点瞧不清沈瑞的神情,却是将自己的弱点暴露了个干净。   沈瑞察觉到自己指尖的细小举动,眼底闪过一丝狡黠,半点没慈悲地将萧明锦对他的濡慕给利用了个透彻。   “听闻今日江太傅要来查你的《国论十二则》背得如何,若是不成就要罚你手板受。”   沈瑞挑着眉看向面露惊慌的萧明锦,故作伤心地说道:“我可是方一得了消息就来救殿下于水火,殿下却不信我,真叫我好生伤心。”   说罢,抵在萧明锦颈侧的手指便作势要向后撤去。   萧明锦大约是储君过得实在稳当,还不曾当真遇见些耍手腕的兄弟,头一遭瞧见这欲擒故纵的把戏,便巴巴地上了钩。   沈瑞瞧着握在自己指尖上的温热手掌,垂了垂眼遮去了眼底那点得逞,语调却骄纵得不行。   “殿下既然不愿,又何故来扯着我。”   “不是不愿意。”萧明锦两下为难道:“可是我们肯定会被逮到的,到时候表哥和孤都会受罚的。”   小殿下这会儿还替他记挂着会不会受罚,沈瑞用指尖蹭了蹭他的脸侧,好似一种无声的褒奖般,就在萧明锦松懈下来的时候,他却忽然开口问道:“殿下可曾逃过学?”   萧明锦光是听着这两个字就觉着戒尺下一刻就要打到手心上了,他摇了摇头。   “那怎么一换太傅就要逃学了呢?”   萧明锦刚要说“我没有”,却在话要吐出嘴边的时候,突然顿住了,他抬头看向含着笑的沈瑞,忽然了悟了些什么。   沈瑞仿佛印证他心中的猜想般,诱哄道:“那这究竟是谁的过错呢?”   萧明锦在他低声的哄骗下缓缓瞪大了眼睛,仿佛瞧见了点从未见过的境地。   “可是……”萧明锦连呼吸都有些急促起来,他吞了吞口水,抛出自己最后一丁点疑虑道:“可是宫中尽是守卫,只怕还不等出了宫门就被逮住了。”   “此事不必殿下忧心,我带了马车来。”   萧明锦惊呼一声,随后小心地捂住了自己的嘴,片刻后才小声道:“你怎么带进来的?”   “我在宫门处遇见了春和公公,我同他说我摔断了腿,若是不肯叫我将马车一并带进来,我就先回府修养个十天半个月的。”   “这讲学,只怕也听不成了。”   萧明锦见他再没有后话,便有些惊诧道:“春和公公这便允了?”   沈瑞轻笑了一声,应承地“嗯”了一声。   萧明锦脸上顿时显出些难名的意味,他还从未见过这般拿捏人的无赖手段,他自幼最是撒泼的一次,也不过是六七岁时在父皇面前耍娇。   使的也不过是些“嗯~父皇~”般的低劣把戏。   沈瑞见他还呆愣着,轻“啧”了一声,挑眉问道:“走不走?”   那手掌就摊开在萧明锦眼前,好似带着些难以拒绝的蛊惑意味般,萧明锦咬了咬牙狠声道:“走!”   ——   各宫的主子都要起了,宫墙内处处都是洒扫的宫人,车轮轧过泼了水的石砖,留下两行车辙印,一直延续到宫门口。   沈瑞委实是太过招摇了些,宫门的侍卫一刻钟前才目睹了他同春和谈条件的一幕,这会儿又见他折返回来,想不生疑也难。   “沈公子今日不是进宫听学吗?怎么这么快便出来了?”侍卫手握在腰侧的刀柄上给自己壮胆道:“江太傅还未下朝呢。”   沈瑞挑开帘子,目光懒散地扫过他握着刀柄的手,又听了他这番自以为隐蔽的提点,神色显出些玩味。   “爷做事,何时需要你来多嘴?”   侍卫手掌握得更紧了些,但仍是强撑着道:“还请沈公子体谅,我等也是秉公办事。”   沈瑞哼笑了一声,目光从他的手掌慢慢上移到他的脖子上,瞧着侍卫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问道:“狗奴才,你有几条命叫爷体谅的?”   侍卫顿时绷紧了身子,连目光都变得僵硬起来,沈瑞收回了手,帘子没了支撑也瞬间垂下,将马车内的场景瞬间遮了个干净。   沈瑞将身子靠在软枕上,语调懒散道:“走,哪个不要命的敢拦着,就由着他往轮子底下趟。”   春珰在外面轻声应了一句,车夫一抖缰绳,在马背上打出清脆的声音,却好似敲在众人心头一般。   马车重新向外驶去,一路再无阻拦。   直到形式出去好远,确定外面听不到响动后,萧明锦才拍了拍胸脯长舒了一口气,随后又不知想起了什么,闷声闷气地问道:“他们该不会因为孤受罚吧?”   沈瑞合眼倚靠在软枕上,闻言淡淡道:“放心,死不了。”   春珰隔着车帘小声解释道:“公子不让他们探查,便是有错也是小错,倘若真叫他查了,那今日无论他查没查出来,待到事发,便都是死罪难逃了。”   没查出来,便是包庇,查出来了,便是为着沈家的颜面,也不会留他一个活口的。   萧明锦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沈瑞掀开眼皮瞥了他一眼,随后又懒懒地合上了眼。   又一个保送的。   沈瑞起了个大早,这会儿心神正倦怠着,却也不耐烦补眠,日日被那索命鬼在梦里杀一次便得了,哪还有白日里自己巴巴送上门的道理?   一想到梦境,沈瑞的脸色又难看了几分,昨日里更是荒唐,连带着那漂亮鬼高坐在马背上数落了他好一番罪名出来。   就连给江寻鹤找的四进四出的大院子也成了包藏祸心,成了他糟蹋人的铁证。   沈瑞嗤笑一声,没良心的狗东西。   他若不将他一身的逆劲儿都磋磨平了,他便自个儿先割了脖子。   萧明锦哪里知道他心里的盘算,他难得出了宫,只觉着哪哪都新鲜,哪哪都好看,在马车里没个消停的左右乱窜,马车都走出去好远了,才想起来转头看向沈瑞问道:“表哥要带孤去哪?”   倘若沈瑞是个坑蒙拐骗的,只怕这会儿都已经钱货两清了。   沈瑞想说“带你去渡口卖掉”,可话到了唇边周转了一遭又被他咽了回去,最后只是平静道:“带你去看看民生。” 第031章   沈钏海一大早便逮住了许久不见人影的混账儿子,并且还好好地数落了一通,这会儿只觉着心里畅快。   尤其是在他跟手底下的人打听了,沈瑞除了去了次渡口外竟真老实了许久后,更是难得的愉悦。   骂错了又如何?鞭策嘛。   省的那混账好不过三天又瞎折腾。   因着这些个由头,便是上朝时也待人和颜悦色了许多,惹得几个官员恨不得即刻就回府瞧瞧,是不是家里宅子叫他那纨绔儿子给一把火点了。   这一番倒牵扯着早朝的进程都快了许多。   下了朝,沈钏海神清气爽地往外走,却忽然被拦了下来,小太监附在他耳边道:“外边儿传信进来,说是沈公子惹了祸。”   沈钏海瞪着眼摆手道:“不可能!今日上朝前我还特意打听了,他这几日消停得很!”   小太监还来不及再说第二句,就听见春和一路小跑着追过来喊道:“沈大人留步!”   沈钏海戏中顿时升腾起一股子不详的预感,他转身敲过去,便看见春和急匆匆道:“陛下请沈大人问话,还请沈大人即刻便过去。”   “可是沈瑞那小王八蛋又惹了什么祸?”   春和倒是没听过这么骂自己个儿的,他顿时一噎。   周遭的官员尚且没有走散,听了这一番波折全都停下了脚步,竖着耳朵、斜着眼等着瞧热闹。   此事若是遮盖住了,不过是沈瑞少年心性,顽劣了些,可若是闹大了,便有谋害储君之嫌了。   春和抿了抿唇道:“大人还是随老奴来吧。”   沈钏海见他不肯明说,顿时心中也了悟了,不仅惹了祸,只怕还是不小的祸事。   带他进了殿内,头一眼瞧见的竟然是站在大殿中央的江寻鹤,后者见他进来后微微颔首道:“沈大人。”   沈钏海来心中一瞬间冒出了诸多的阴谋,该不会是这寒门竖子告的状吧?   明帝高坐在龙椅上,见他目光看向江寻鹤时便知晓他心中猜测,见沈钏海要行礼,一挥手道:“甭行礼了,你可知沈靖云新惹了什么麻烦?”   沈钏海心里都快拧出花来了也猜不透那混账倒底做错了什么,但无论是什么,都不能叫一个外人看热闹。   他小声道:“陛下,这江大人……”   明帝被他气笑了,冷哼道:“你还想避着他?”他伸手一指道:“那便是苦主!”   沈钏海顿时眼睛都瞪大了,江寻鹤一个寒门出身的,又非中都人氏,孤身入中都为官,没有妻儿、宅邸。   那便可排去了掠夺人妻、烧人宅子的罪名。   估摸着也不会是讲学时的错处,否则昨日便发落了,又何至于拖到现在?   更不必说这才下早朝,就算沈瑞起了个大早,二人也是连面都见不成的。   那这祸事只能是在昨日夜里惹的。   沈钏海将目光投向一旁的江寻鹤,一个寒门出身的,中都城里一没有妻儿老小,二没有宅邸田产,没钱没权没势,唯有一张脸还算耐看……   沈钏海越想越心惊,越是府门高的世家里,越是易生些龌龊事来,那些个纨绔子弟身边养个漂亮的丫鬟小厮也不算什么稀奇。   沈瑞惯来是什么祸事都敢惹,却唯独还没犯出什么强抢民女之类的,这件事也成了他为数不多的慰藉。   却不想,头一遭开荤,就开了个大的。   沈钏海的目光沿着江寻鹤的身量寸寸审视而过,最终难堪地合了合眼,他总算知道那混账怎么今日起这么早,还站在府门口,根本就是才从外面回来!   穿的那一身守丧似的,也根本就是趁着夜色行不轨之事方便吧。   再不济也是当朝太傅……   沈钏海咬紧了牙关,霍然跪下请罪道:“请陛下恕罪,是臣管教不严,养出这么混账东西来,没想到他竟然这般大胆,行如此不轨之事。”   明帝猛地一挑眉,不轨之事?   这词儿……行吧,拐带储君,倒也算是。   沈钏海见明帝没说话,只能狠狠心表态道:“请陛下放心,臣一定会给江大人一个交代的。”   明帝越听越不对劲,他一扬手道:“等等,江大人固然需要一个交代,但朕似乎更需要一个交代。”   “陛下也需要一个交代?”   沈钏海霎时间声音都拔高了,他一脸惊疑地看向高位上的人,残存的理智告诉他,这件事全是他想错了,但思绪却根本已经乱成一团了。   明帝猛地一拍桌子道:“沈靖云把储君拐带出宫,难道不需要给朕一个交代吗!”   沈钏海被下了一个哆嗦,神情却缓和下来了。   若是他刚一进大殿就听闻这般消息,或许还有些无措,但经历了方才那一遭,现听了这般大的罪名竟也觉着不过尔尔了。   他转头看向江寻鹤求证,后者不知为何,耳廓有些泛红,面上却仍是冷清清地道:“沈公子将殿下拐带出宫,一并逃学了。”   沈钏海得了“苦主”的验证,顿时心中更安定了些,此事说得严重些,是拐带储君,说得轻巧些,也无非是顽劣的兄弟俩凑一堆儿去了。   更何况,明帝既然寻了他来问话,想来也是已经拍了人手去寻,不过是想借着此次机会敲打一下罢了。   如此,那江寻鹤此刻站在这里,便颇有些耐人寻味了。   思及此处,沈钏海再不似方才那般和善了,他合手沉声道:“此事的确是犬子行事无端,只是……殿下却并非头一天听学,先前秦太傅所在时便从未出过此般岔子,可见也是有缘由的。”   明帝怒极反笑地瞪着他道:“你倒是来跟朕说说,什么缘由!是圣人言叫他们逃学出去的,还是治国策叫他们逃学出去的!”   “陛下息怒,江太傅纵然有才情,却到底是年纪小些,只怕行事多有差错,若非如此,殿下又怎会逃学?”   “以臣之见,朝中德才兼备者甚众,陛下应再为殿下仔细择选。”   他说这话时目不斜视,好似当真半点私心也没有一般,可殿中三人都很清楚,话既已经说道此处,便再不是一句“顽劣”便可打发的了。   江寻鹤一个寒门出身的,如何能方一入朝便被拜为太傅,明帝扶持他的那点心思,大家都心知肚明,只不过未必将其放在眼里罢了。   “你倒真是将自己择得干净,那为何太子从不曾逃学,沈靖云入宫不过一日便至如此?别忘了,太子是沈靖云亲自带出去的。”   沈钏海略垂了垂眼,看向面前的方寸之地,随后半点不退让地说道:“犬子虽不学无术、爱惹祸端,却从不曾逾矩,臣也想知道为何入宫不过一日,便至于此。”   “啪”   茶盏带着滚烫的茶水砸在了沈钏海身前,碎裂的瓷片在石砖上四溅而开,茶水沾湿了他的衣袍,他却恍若不察般说道:“陛下恕罪,臣实在是肺腑之言,臣即刻便出宫,定将殿下亲自护送回宫。”   明帝此刻瞧见他便生气,挥手道:“滚,若是出了差池,你就提头来见。”   “臣,领旨。”   沈钏海霍然起身,走出了大殿,他与明帝都知晓,沈家绝不是轻易便可动的,而明帝也绝不可能轻易退让,眼下不过是缓兵之计罢了。   宫门在他身后缓缓合拢,他听着殿内传来一声不太清楚的打砸呵骂声,目光渐渐晦暗。   江寻鹤,留不得。   ——   马车穿过闹市,外面吵嚷的声音不断传进车内,但到底是一大清早,人不算多,又有往来送人运货的车马同行,夹杂在其中也就不算太显眼。   声声叫卖声入耳,催的萧明锦有些心痒,恨不得现下就能去街上好好逛一逛。   沈瑞听着那点窸窸窣窣的动静淡淡道:“方出宫没多远,你现在下车,半盏茶的功夫就被抓回东宫了。”   萧明锦握着帘子的手顿时僵住,他苦着脸回过头,沈瑞仍是合着眼,半点不理会他。   他觉着自己似乎是被诓骗了,可到底难得出来,可叫他现下转头回去,他又觉着憋屈,琢磨了半天,也只能乖乖地重新坐回到沈瑞身边。   “孤听说,元楼的饭菜、倚湖居的酒皆是中都上乘,表哥会带孤去品尝的吧。”   萧明锦等了半天也没等到回应,他有些不甘心地扯着沈瑞的袖子摇了摇。   沈瑞懒散地掀开眼皮看他,他斜倚在金丝软枕上,一只眼合着,一只眼半搭着瞧人,好似风月酒场里浸透的一般。   萧明锦微微一怔,便见他开口道:“殿下以为这中都之内,有多少人能食元楼之饭菜,饮倚湖居之酒水?”   萧明锦抿了抿唇,面上显出几分无措来,半晌才小声道:“城中多世家、官员,另有富商不计其数。若非如此,元楼岂会多年兴盛。”   “此言不假。”沈瑞将手拢进袖子里,合上眼道:“可这汴朝上下又有多少生民?” 第032章   马车驶进一间颇不起眼的小院,院门再打开时,便连车马都隐入市井之中,再惊不起波澜。   车厢陡然变得逼仄起来,萧明锦贴在沈瑞身侧,有些不舒服地扯了扯衣领,脖颈间已经被粗麻衣服磨得有些泛红。   他转头想找沈瑞抱怨,可一瞧见沈瑞身上的料子,顿时连委屈也顾不上了。   “为何只有孤要穿这般粗麻衣服?”   沈瑞大约是睡得着实少些,又夜夜不安稳,因而这会儿头开始隐隐作痛,他单手撑着头,手指揉着额角试图缓解这点疼痛。   听了萧明锦的抱怨,他轻笑了一声,实在没什么诚意地哄道:“你是君,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合该如此。”   萧明锦瞪了瞪眼睛,却被早就有所察觉的沈瑞轻巧地堵了回去。   “难道殿下不想将来做一个人人称颂、万民敬仰的明君吗?”   萧明锦梗着脖子憋了半天,最后只有些不忿地吐出一口气。   马车轧过石砖路,一路从城门驶出,最后落在颇不平坦的黄泥路上。   萧明锦被拘在狭小的车厢内,颠簸得横竖难受,他掀开帘子向外张望一眼,却发现早已经离中都城大老远了。   萧明锦难得几次出宫也不过是跟着父皇一起去南山狩猎,那自也是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吃食用度半点不差,何曾受过这般委屈。   “表哥不是要孤去瞧民生?可这荒郊野岭的,哪有什么民生?倒不如带着孤去吃元楼的饭菜。”   萧明锦一边说着,一边还忍不住眯起眼睛,有些嘴馋地舔了舔唇。   沈瑞有那么一瞬间,难得地怀疑起自己的盘算是不是尽是错处。   这横纵之间,变数颇多,世家、皇权、民生,还有那漂亮鬼,稍有一个变动,便是全局的震颤。   他百般思虑周全,却唯独没有想过独一个萧明锦便比那些个叠加在一处,更叫他觉着四处漏风。   可见未经厮杀的,决计是不好用的。   难怪明帝那么急着要拉拢个寒门出身的来打压世家,他若不将这事给做周全了,待到萧明锦上位,只怕不出三天就能叫人给吞吃干净了。   到时候,只怕萧氏的族谱上,能将中都内有名望的世家先祖都写上去祭拜。   沈瑞揉着额角,不仅是头痛,便连眼睛都被一并牵扯上,这点隐秘的痛楚将他整个思绪尽数掀飞,垂在身前的手焦躁地一下一下敲着膝。   “你是汴朝的储君,而非中都城的城主,你所见者尚不论是否越出过中都城,只怕连宫墙都不曾逾越过。”   “你若一生都坐在金玉堆上,便永不见万民之生境。”   马车缓缓停下,春珰在帘子外轻声道:“公子,到了。”   沈瑞缓缓睁开眼,许是疼痛作祟,眼底还裹挟着尚未消散的戾气,他率先起身下了马车。   帘子被春珰挽在车壁一侧,沈瑞负着一身的日光,向他伸出一只手道:“殿下,请下车吧。”   萧明锦忽然觉着沈瑞似乎同从前生出好些不一样来,可等他仔细去分辨时,又忽而觉着没什么不同。   他好似从前便金娇玉养不靠谱,现下不单仍是金娇玉养的,甚至还比从前更不靠谱些。   萧明锦收起心神,搭着沈瑞的手下了马车,方一下车便愣住了,他并非没见过船,从前也同父皇一并乘船巡视过江东。   可却绝不是眼前这般,一艘连着一艘的货船,且船身早因着多年的风雨染上一层去不掉的污垢。   高大的货船上架着木梯,一直连通道岸边,上下往来着数不清的赤膊劳工,这会儿才天亮没多久,他们搬的货物却已经在岸边堆成了小山。   金色的日光洒下来,将他们身上的汗珠都侵占得透亮。   可与此同时侵入鼻腔的却是一股子难闻的汗味、鱼腥味同木头腐烂味交杂在一起的难闻气味。   货船旁还聚着不少渔船,渔民们拎着捕捞的鱼不停地同周遭采买的谈价钱,可那些世家官员家做采买的,一惯最会往自己口袋里搜刮,唾沫横飞地将渔民提出的价格削减去大半。   最后渔民只得将手在短衫上蹭了又蹭,才小心地接过一小串铜钱,将其收进缀满补丁的钱袋子里,然后小心地揣在怀里,生怕出了差错。   萧明锦看得怒火横生,可处在其间的渔民面上却始终挂着无奈又欣喜的笑。   便是价钱低些,他再使使劲多打一些也便有了,到底是卖得出去的,可若是得罪了采买,便半点钱都卖不得了。   萧明锦从没想过,有人过的生活是这般的,他自小瞧见的活得最差的,也不过是东宫里的奴仆,却也月月领着银钱。   他握紧了拳头,连牙齿都抑制不住地打颤,面上却忽然被覆上一个面具。   他一惊,转头看向沈瑞,却发现他也戴着面具,艳丽的容貌被遮掩殆尽,只剩下一双眼能瞧出点笑意来。   “走吧。”   沈瑞领着萧明锦一路穿过人群往离岸边稍远些的棚子的里去,行走间,萧明锦还不忘转身回头看那几个渔民,瞧见的却只是新一轮的压价。   依着棚子边儿坐着两个披着短布衫的壮汉,见他来了,话也不说,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人瞧。   “我来见管夫人,劳烦通传。”   紧着满中都城去找,也就沈瑞这么一个称管湘君为管夫人的,那壮汉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随后将披在身上的短布衫扯下来,摔了摔上面的灰尘,重新穿好在身上。   萧明锦见状忙咽了咽口鼻,那壮汉瞧见了,意味不明地“嘿”笑了一声,随后站起身,掀开帘子道:“夫人在里面,请吧。”   萧明锦被那壮汉的目光和行动间鼓起的肌肉吓了一跳,可瞬息的功夫又倔着劲儿似的挺直了腰背,他可是汴朝的储君,还能叫一介草民吓着不成?   萧明锦方一踏进棚子,只觉得吵嚷的声音、闷湿的气味、飞扬的尘土一并向他涌了过来,帘子在他身后垂下,彻底隔绝了他与外面阔落天地的最后一丁点的连接。   五感一齐作用起来,却叫他下意识地噤了声。   虽然已经是白日了,可棚子里还是四下亮着烛火,劳工们将运进来的货物码放整齐,为了避免受潮,大都垫了一层稻草,行走间不可避免地踢得四下横飞。   时不时有人把着算盘账册,在棚子里清点核对货物。   呵骂声、珠算声、往来点账声交叠在了一起,凑成乱糟糟的一窝,沈瑞头疼地更重了些,他微皱着眉,目光越过人群张望出去。   终于在一个支撑的木柱子下瞧见了管湘君,后者今日仍是仍是遮着斗笠,身旁跟着两个掌柜模样的男人,手中捧着账册同她交谈。   萧明锦还愣着神呢,一转头见沈瑞已经往前走了,忙抬脚跟了上去。   沈瑞同管湘君之间隔着一层纱幔会意地对视一眼后,沈瑞合手道:“管夫人安好。”   “沈公子安好,不知沈公子怎么会到妾身这里来?”   沈瑞将身侧跟着的小铭记你往前推出一点道:“这是沈某族里的弟弟,年纪尚小,不曾瞧见过商事,便领来叨扰管夫人一番了。”   他转头对着萧明锦介绍道:“这是楚家现下的掌权人,楚大老爷的遗孀管夫人,中都城中最好的几家金玉布料铺子都是楚家的产业。”   萧明锦自然也是听说过管湘君的,女子掌家即便是满汴朝地去寻,也是难有的,更不必说是有遗孀管着的这般大的家业。   母后每每提起楚老夫人同管湘君,神情中都带有一丝钦佩,连带着萧明锦也曾幻想过这般巾帼是何等内外显赫之态,却不想头一遭见面便是在这昏暗闷沉的棚子里,两人皆着布衣,隔着纱幔瞧了一眼。   萧明锦说不清心中的感受,只能合手行礼道:“叨扰管夫人了。”   管湘君轻笑了一声:“无妨,只是这里到底是杂乱,怕小公子不习惯。”   萧明锦刚要张口说话,便听着棚子外面有人喊着:“放饭了!”   几个管事的闻声指挥着劳工将手里的货物码好,随后便放他们出去吃饭了,一大帮子人往外挤,行走间自然要带起好一些灰尘来。   萧明锦捂着口鼻,瓮声瓮气道:“孤……我在家里瞧见过,下人们在地上泼上水,就不会起这么多灰了。”   管湘君还不待说话,她身边的一个掌柜便笑了起来,在萧明锦疑惑的目光中解释道:“小公子有所不知,这棚子内尚有许多粮草囤积,今日沾水受热,只怕过不了几日便会发芽腐败,乃是大忌。”   萧明锦红着脸有些尴尬地问道:“那这些粮食也是从方才的货船上卸下来的吗?”   “我虽知江东产粮兴盛,可中都附近也并非不见种田,既然粮食遇湿易腐坏,那从江东运来岂不是会有大量损耗吗?”   管湘君看着面前皱着一张脸满眼疑惑的萧明锦,笑着解惑道:“小公子所言不虚,可中都城内人口过百万之巨,虽有赴州作为依傍,但所产粮食之数远不足所需。”   “至于小公子所说粮食腐坏一事,亦有陆运,但所耗费人力物力甚巨,也远不及水运便捷。但二者之间无论哪一种,损耗都会折在价钱上,江东米粮一斗是十二钱,运至中都则一斗二十钱。”   看着瞪大了眼睛的萧明锦,管湘君加冠未尽的后半句填补上。   “便是如此,肯往来运送粮草的商户仍在少数。”   门口的帘子被掀开,一个掌柜端着托盘走进来道:“不知二位公子是否用了早膳我们这吃食简陋,二位若不嫌弃,可以将就吃些。”   萧明锦原还没觉着,但听他一说,便有些饿了,他眼巴巴的看向沈瑞,却没注意倒沈瑞唇边挂着一丝得逞的笑意。   “既如此,便多谢掌柜了。”   管湘君身边的掌柜有眼色,见状立刻便将桌子上的东西收拾了个干净,腾出地方摆这些吃食。   萧明锦眼睛里的光亮随着一碗碗粗粟米粥、野菜团子、盐渍菜根逐渐消散了去,就连沈瑞递到他手中的筷子都不知被用了多久,显出些深色的痕迹。   “吃食虽然简陋了些,但却是每日提供给大家的,不收钱,这里的人大都是卖力气的,吃得多,长久下来也能给家里省下来一笔钱。”   管湘君轻笑道:“只是,小公子只怕要吃不惯了。”   萧明锦休说是吃了,这般吃食他连见都不曾见过。   沈瑞夹了一个野菜团子递给他,用一种不容拒绝的语调说道:“这天下万民,日日皆是如此。”   萧明锦犹豫了片刻到底还是接了过来,他端起碗喝了一口粥,粗糙的粟米几乎是磨着他的嗓子咽下去的,他紧紧地合了合眼艰难地咽了下去。   手中的野菜团子也没什么味道,他又夹了一小块盐渍菜根放到嘴里,顿时咸得整张脸都皱起来,也顾不上粟米粥磨嗓子,连喝了几大口才将将压下去。   “这菜好咸啊。”   “不咸就容易腐坏,且盐是金贵东西,这样也省些。”   萧明锦张了张嘴吗,最终还是无力地将徘徊在嘴边的话咽了下去,在沈瑞的盯梢下,他艰难的将自己的份例吃了下去,却是嘴巴里也难受,胃里也难受。   吃过饭,掌柜要去清点船上运下来的货物,他笑眯眯地问道:“小公子可要随我去瞧瞧?”   萧明锦下意识看向沈瑞,得了他的首肯后,才兴起些兴致,跟在掌柜身后出了棚子,一路上问东问西。   管湘君轻笑了一声道:“沈公子只说会带一个人来,不想竟是这位。”   沈瑞慢悠悠地喝了口粥,随后淡淡道:“他被养的一派天真,那位自己上位时吃的苦头太多,便想给他省省力,却到底是要这天下万民为他那点恻隐之心作陪。”   管湘君看着眼前汴朝上下首位的骄纵纨绔将旁人批得个一无是处,心中竟有些难以言说的怪异,她无奈地笑道:“妾身还以为沈公子会将行商一事禀明,请那位做个依仗。”   沈瑞想起现在大约在宫中做光杆司令的江寻鹤,意味不明地嗤笑了一声道:“你我同那位而言都是阻碍,杀心也不过是早晚之事。”   “我的确少个明面上的仪仗,却也不能将身家性命一并扯出来做个添头,这中都城内再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了。”   他将目光投放到垂下的帘子上,分明半点也看不出去,却又好像瞧见了无尽的江泽山川一般。   “我既要他做个明君,也要他做我手里一把利刃。” 第033章   萧明锦跟在掌柜身后,头一遭登上了货船,同他从前坐过的画舫、楼船俱不相同,处处倒好似被风雨留下了刀刻斧凿般的痕迹似的。   往来的劳工搬着麻袋木箱,萧明锦从他们身边经过的时候能清楚地听到沉重的喘息,汗珠从蓬勃鼓起的肌肉上滑过,最后砸在木板上四溅而开。   萧明锦默声地瞧着一行人从他身边经过,阵阵的脚步声不像是踩在木板上,倒好似踏在他的心头一般。   掌柜的见他神色不对,笑着道:“这里杂乱,小功公子只怕要不适应。”   萧明锦闷声道:“他们这样辛苦,瞧着也还是吃不好穿不好的。”   掌柜的好似因着他话里的天真会心一笑,随后扯了扯自己身上的料子道:“小公子且瞧瞧我身上的料子,我已经是掌柜啦,却不还是穿着粗布衣服?”   方才棚子里昏暗,萧明锦并没有注意到他身上的衣料,这会儿听见他说了,才顺着他的手瞧过去,果然如他所言。   即便要比萧明锦身上的略显些细致,却也到底比不上那些个绫罗绸缎的。   “怎么会!”   “陛下看中农业,士农工商,商为末流,我们这些行商者,也多受限制。”   萧明锦眼睛一亮,脊背都挺得更直了些,他忙道:“这我知道!农业乃是一国之本,当重视农桑,方可兴盛。”   “此话不假。”掌柜的略略颔首道:“可以中都为例,中都地处偏北,物产江东略显贫瘠,倘若没有行商者,那汴朝物资便无法四下周全。”   “且各地生产物资不同,若无经商者,便是闭塞难通。不过我朝轻贱商业,是而始终发展受阻,我等也不过是寻口可供果腹的罢了。”   掌柜的看向萧明锦,见他皱着一张脸似懂非懂的模样,笑道:“怪我多言,叫小公子无辜受累,小公子且随我到船舱内瞧瞧?”   萧明锦想要说些什么,但还是默声跟在掌柜的身后,将整条货船都转了个遍,却是越看越心惊。   萧明锦唇角越发紧绷,掌柜的却好似不察一般,面上挂着笑,领着他将该瞧的都瞧了个遍,和和气气地将人送下了船。   萧明锦一下木梯就看见了沈瑞正拢着手站在河岸上笑着看向他,他心里闷顿地难受,一瞧见沈瑞仿佛寻着了个依仗般,小跑着冲进沈瑞怀里。   沈瑞轻笑了一声,将人拢住了,却又在萧明锦瞧不见的地方,同掌柜默契地就交换了一个眼神,随后将目光收拢回来,轻声安抚道:“方还好好的,这会儿怎么还闹起脾气来了。”   萧明锦直起了身子,又吸了吸鼻子,不肯说话。   沈瑞却也不在意,他接过了春珰手中的帕子,递给了萧明锦道:“得了,擦擦吧,带你去倚湖居吃酒,免得回去还要告我的状。”   萧明锦轻哼了一声,好像要为自己挣出点脊骨般,最终却也还是乖顺地跟在沈瑞身后。   河岸边已经空缺了大半,萧明锦看着空荡荡的边沿忽然开口问道:“表哥,你说那些渔民将大的鱼卖掉,小的是不是就可以自己吃了?”   “小的在捕捞上来时就被放回了河里,这样以后才有大鱼可供捕捞谋生,不至于坐吃山空。”   沈瑞转头看性格萧明锦,在两人目光交汇之际,他眼中裹挟着些认真,语调却很稀松道:“代代如是,生生不息。”   ——   甭管沈钏海在宫中如何硬气,出了宫还是赶着回到家中派人去寻那逆子,结果回到沈府后,对着空荡荡的庭院有些发愣。   “人呢?”   “人都被小公子带出去了,说是自有安排。”   沈钏海闻言猛踹开了一脚石柱呵道:“逆子!逆子!”   小侍女待他消停了,才小心问道:“那吗,可还要派人去寻?”   “不找了。”沈钏海捡了张椅子坐下,他心知沈瑞既然将人都带走了,便是定然有所盘算的。   反正明帝也得派人寻他自己的儿子,难道找到了,还会不告诉自己吗?   果然不出他所料,没过多久,春和便来传消息说人已经找到了,沈钏海将要一脚踏出屋内,便被春和笑眯眯地给拦住了。   “陛下说了,沈大人去了定是要去给撑腰的,这定是不成的,陛下已经安排了江太傅前去,沈大人稍安勿躁。”   沈钏海心里盘算的那点东西都被猜了个透彻,甚至被光明正大的摊开摆到明面上来。   他板着一张阴沉沉的脸孔,春和却好似半点都没察觉似的,仍是笑眯眯地不肯妥协,最终沈钏海只能重新坐回到椅子上。   面上瞧着老大的不高兴,心里却很清楚,明帝既然叫江寻鹤去寻人,便意味着,由此便可轻轻揭过,只作幼子顽劣,不必再提。   他心里担忧了半天,最终却缓缓合握住拳头。   那混账最好是个打不死的。   ——   天色尚不算晚,倚湖居内却亮堂起好些灯火,将外面清肃肃的意境驱散了个透彻,只留下销金地儿独有的那种旖旎的气味。   处处皆是雕梁画栋、绫罗绸缎,入目的每一寸地界,无一不是精细紧俏的。   好似一座巨大的金丝笼子,里面如同豢养鸟兽一般养着满中都城的权贵纨绔,任他们声色犬马、挥金如土。   沈瑞捡了个靠窗的地方坐下,将招牌的饭菜酒食挨个儿点了一遍,随后便懒散地倚靠在椅背上,单手撑着头,袖子向下滑落,露出莹白的腕子。   萧明锦一眼便瞧见了他手腕上的红玛瑙坠子不见了,便开口问道:“表哥,你那坠子呢?可是丢在了外面?”   沈瑞闻言目光落到了自己的手腕上,随后又收了回来,轻飘飘道:“送人了。”   “那可是特地求来为你保平安的,怎能随便送人呢?”   沈瑞见他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禁不住撇开眼笑了起来,“没随便送人,送了个戴着更漂亮的。”   萧明锦还要说话,沈瑞却嫌他啰嗦,略一压眉,便显出几分凶相来,将萧明锦吓得手一抖。   “再啰嗦,便把你送回宫里背书去。”   一提到背书,萧明锦更是觉着一股子难解的忧愁围绕着他,难以散去。   “表哥只说那江寻鹤是个寒门出身好拿捏的,可孤怎么瞧着比那老古板还骇人些。”   沈瑞拎起酒壶斟了一杯酒,周遭立刻散出点桃花的清香,沈瑞皱了皱鼻子,轻啜了一口。   倒不如那梅子酒更耐人琢磨。   他半捏着青瓷酒杯吗,姿态松散地看向萧明锦道:“你猜他出身寒门,所仰仗的是什么?”   “是陛下,倘若你在这中间掺和一脚,叫陛下对他不再这般信任,你猜他到时候还会不会这般有底气?”   萧明锦顿时便坐直了,眼睛亮晶晶地道:“对啊,孤怎么没有想到!那老古板在朝中备受推崇,江寻鹤却不一样,要是父皇不喜欢他了,他还不是任由孤拿捏?”   沈瑞眯起眼睛,愉悦地颔首附和。   孺子可教。   饭菜酒食没一会儿就上来了,萧明锦捏着镶银的筷子,却好似有万金之重,精细的饭菜裹在口中,又在齿间一层层地碾磨,最后在嗓子处留下一道道血淋淋的痕迹。   每一口吞进去,都好似裹着那些劳工的血汗般,不似在□□细的食物,到好似在吃那些承载无数粟米的木船、在吃那些一层一层盘算不清的麻袋。   沈瑞饮尽了杯中的酒水,抬眼瞧见他这一副半死不活的丧气样儿嗤笑了一声:“难不成你今日不吃,这天下人便可饱腹?有那心思倒不如日后少行奢靡之事。”   萧明锦被说中了心思,又被他不轻不重地敲打了一番,当即便梗着脖子反驳道:“那你呢?孤可瞧见了,你就连脚凳上都镶着金。”   沈瑞嗤笑道:“你是君,这天下生民俱是仰仗着你而活,至于我。”   他伸出手指了指自己,随后弯着眼睛道:“不过是一介草民罢了。”   他越是笑得一脸狡黠,萧明锦便越发觉着自己被蒙骗太深。   沈瑞却不管他,只顾着将壶中的酒浆一杯杯斟满,再捏着酒杯将其送入喉中。   等到江寻鹤一脚踏进倚湖居时,瞧见的便是沈瑞歪倒在椅背上,手中还高举着青瓷酒杯,袖子滑落,莹白的小臂暴露在空气中。   他不知喝了多少酒,脸侧泛着一点艳丽的红,身侧还歪倒着好几个酒壶,偶有动作,那些个酒壶便碰撞在一处,玎珰作响,不过是些青瓷的玩意儿,可衬在他身边,却好似美玉一般。   沈瑞大约是察觉到了什么,懒散地掀开了眼皮,眼底含着一层迷蒙的水雾,目光定定地落到江寻鹤身上,似乎是在仔细分辨一般。   可江寻鹤却很清楚,他醉酒时根本瞧不清人的。   他的目光赤.裸又无遮蔽,好似刀刃般,能他的将人一身的料子都剐个干净。   瞧了半晌,沈瑞忽而勾了勾唇角,显出些放肆又恶劣的神情,薄唇轻启,无声地骂道:“狗东西。” 第034章   四下皆是酒杯碰撞的声音,沈瑞身前拢着一点烛火,映在略有些暗沉的天色下,好似将他整个人都勾勒出一层虚影般。   叫他浑不似在这虚妄人间。   偏他一张口,又恶劣得紧,仿佛居于高位纸上,便要将他人一并踩进尘泥里去,最后还要施舍出一丁点的悲悯之心,来将人从近乎溺毙的境地中拉扯出来,畅快地听取垂死者祷告般的献祭忠诚。   沈瑞轻佻地骂完人后,便漫不经心地转了过去,单手撑在脸侧,硬是压出了一点泛红的痕迹。   只留下江寻鹤只身站在昏暗的拐角,近乎渴求般捏紧了手掌,他只觉着自己心脏好似要从胸膛里揭竿而起,掀出无止歇的风浪般。   他即便将十指一并握紧了,也仍旧止不住指尖的轻轻颤动,大厅里四下皆是哄笑起伏、杯盏碰撞,无一不是紧挨在他身侧,却又好像离他无尽地远。   江寻鹤呼吸急促了几分,他紧盯着沈瑞的眉眼,心中陡然升起些荒唐的念头。   ——倘若他就此献祭,大约便不会再是那个永远都被抛弃的结果了。   单是这样升腾起的一丝念头,就足够叫他心神颤动了。   清泽站在他身后,见他不动,有些疑惑地轻声唤道:“东家?”   江寻鹤回过神来,他掩在袖子中的手掌狠狠地捏了一下,随后抬步向前走去。   自他从昏暗之境踏出之时,周遭的目光百年有意无意地落到他的身上,他好似自远山而来,冲撞进欲念纵横的人间,又在这难解的秽土中,永不垂败地顶立着。   新科探花,多数人都有些眼熟,目光从他的发丝挑剔到衣料,最后再彼此交换着眼神,揣度他来此处的用意。   萧明锦忽而觉着身边的氛围有些些不对劲,他有些僵硬地转过身去,直直地同江寻鹤对上了目光,他几度张口,终于艰难地从嗓子中寻到了点声响道:“太,太傅安好。”   甭管他先前怎样恨江寻鹤恨得牙痒,又怎样跟着沈瑞一起逃学,可现下被逮了个现行,心中还是怕的。   江寻鹤垂着眼看着小太子一脸慌张的样子,没什么起伏地应了句:“殿下安好。”   萧明锦扯了扯嘴角,露出了一个比哭还要难看些的神情,心中暗道:自己大约是不怎么安好的。   眼下唯一的救命稻草就坐在同他一桌之隔的对面,虽也曾被坑害了几次,却到底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于是萧明锦急慌慌地转头要去扯沈瑞的袖子,却发现后者正撑着头,笑眯眯地盯着江寻鹤瞧。   休说是尊重了,甚至还隐隐有些轻佻荒唐,目光赤.裸地沿着江寻鹤的眉骨鼻梁下滑,直至在身量上漂亮地打了个转儿。   萧明锦不堪瞧似的合了合眼,心头求饶般祈祷道:别瞧了别瞧了。   掌柜的察觉倒这边的动静,急忙走了过来询问,目光触及到江寻鹤时稍有停顿,随后状若不知般笑着询问道:“沈公子这是发生了何事?”   沈瑞饮尽了杯中的酒水,歪头瞧过去道:“你是掌柜?”   掌柜的深知眼前人是个惹不得的小霸王,更别说现下喝了酒,因而见他问话,便连忙赔着笑回道:“正是吗,沈公子有事尽管吩咐。”   沈瑞听到满意的答复眯了眯眼睛笑起来,食指从酒杯上抬起,指着站在萧明锦身后的江寻鹤道:“这个可是你们店里的?”   掌柜的一懵,反应过来的时候冷汗都出来了,他急忙解释道:“沈公子,这并非……”   沈瑞头昏得厉害,不耐烦听他那些废话,他竖起食指立在自己与众人之间,硬生生将掌柜的话噎了回去。   随后他尚还沾着些酒渍的薄唇轻启,懒声道:“明儿送我府上去。”   萧明锦瞪圆了眼睛,嘴巴里都能塞进去沈瑞手中的酒杯了,小太子虽然也是自幼顽劣,却是头一遭知晓什么叫做真正的“纨绔”。   回过神来的萧明锦脑子里写满了要命,他急忙硬撑着脸上的笑对江寻鹤解释道:“表哥大约是喝醉了,认不清楚人,太傅不要同他计较。”   一边说着一边便要去扯沈瑞的袖子,试图将他消散殆尽的理智寻回来一点。   可他稍一动,便惊动了周遭的酒壶,歪倒的、倾斜的,互相碰撞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声音,使得周遭本就有些凝固的氛围更加诡异些。   处在中间的人心思百动,处在外面的人恨不得拔高了来瞧热闹,都各自怀揣着鬼心思,谁也不曾留意到江寻鹤的唇角在沈瑞同掌柜要人后便绷直了。   大约再不会有旁人比他更清楚,沈瑞醉酒后认不清人,诸事都是由着兴致,荤素没个顾忌。   他认不清江寻鹤,江寻鹤也远不是独一个。   他垂了垂眼,遮去了眼底的晦暗,哑声道:“清泽,送殿下上马车。”   萧明锦还想挣扎一下,可瞧了瞧委实不太牢靠的沈瑞,最终还是顺从地跟在清泽身后走了。   便是真依着沈瑞的法子,将这太傅驯服了,也远不是今日。   掌柜的也识趣地退下,一时间方寸的地界内,只剩下江寻鹤同那颇没分寸的小酒鬼。   小酒鬼半点不顾及自己认不清人了,还颇为执着地拎着酒壶往杯子里斟酒,身子却懒散地倚靠在椅背上,鬓边的发丝略散乱了些,垂下了几丝。   他刚一放下酒壶,桌子上的杯子便被一只手掌给夺走了,沈瑞怔愣地盯着桌子上那处空白瞧了了好一会儿,才皱起眉有些不满地抬眼瞧向江寻鹤。   “如你这般,连金丝雀都做不周全的,合该饿死。”   他压低了眉眼嘲讽,瞧着倒真有几分唬人,可他眼底裹着层水雾,恼怒地瞧人时,娇气得厉害。   江寻鹤伸出手将他鬓边散乱的发丝轻轻拢在耳后,又将他有些散乱的领口重新拢好,这番动作似乎成功安抚了沈瑞,也顾不上吓唬人了,乖顺地由着江寻鹤给他整理。   沈瑞看向俯身站在他身前的人,一股熟悉的感觉涌上心头,好像曾几何时,这人也是这般,眉眼清冷冷地瞧着他,浑不似在瞧一个活物。   可还没待他想出个什么来,江寻鹤便将他从椅子上拢起来,轻声道:“沈公子,随我回府吧。” 第035章   萧明锦在马车上也没个消停,不断地掀开帘子去回头瞧向了倚湖居内,生怕自己一个没瞧见,沈瑞便因着那张嘴被虐杀在楼内。   等了半晌,才瞧见江寻鹤半拢着人出来,萧明锦看着歪头倚靠在江寻鹤身上的人,心中一惊,生怕这么一会儿功夫,便不是个活人了。   直到他的目光在沈瑞身上快速地找寻了一圈,没找出什么血渍作为例证,才算是勉强安下心来。   “江太傅,这……”   还不待他的话说完,便被江寻鹤打断了,后者微蹙着眉,神色清冷道:“外面多有人窥视,殿下还是回到车内吧。”   萧明锦想要说些什么,却到底是刚做错了事,责罚还不曾落到身上,心虚得厉害,于是抿了抿唇,最终还是放下帘子,坐回到马车里。   左右一会儿表哥也是要上车的。   但萧明锦等了半天,也没听见什么声响,反倒是身下的马车开始晃悠悠地动了起来,他连忙起身要去掀前面的帘子,却被清泽的话止住了动作。   “殿下稍安勿躁,沈公子现下醉酒,只怕是无法进宫的,我家大人已经送他回府了。”   萧明锦的动作才行进至一半,便被强行摁了回去,即便清泽说得的确有些道理,却因为仍然叫他生出些自怜自哀的意思来。   主犯借着点手段成功逃脱,剩下他这么个被坑骗的独自进宫受罚,这根本就是阴谋吧!   沈瑞在中都的名声坏得厉害,实实在在地做了世家子弟许多年的反例,从前哪一个说到萧明锦跟前,他还颇为诚恳地逐字逐句反驳回去,眼下却将那传了许久的浑话信了个大半。   小太子涉世未深,头一遭向外探出一点触须,就被骗得一干二净,现下还要自己回宫里去经受水深火热的责罚。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另一辆马车里,他那害人不浅的表哥,较于他要水深火热得多。   ——   沈瑞吃醉了酒,脑子里发昏,这会儿更是连眼皮儿也懒得抬一下,揽在他身上的手掌撤去后,他便自顾自地往身底下的软枕上倚靠。   不知什么东西硌在他腰上,他皱着眉将手伸到腰后摸索了半天,只摸出大约是张上了卷轴的布帛,没个顾忌地扬手便丢了出去。   江寻鹤抬手接住了险些飞出马车的圣旨,看着软枕上脸侧脖颈一并泛着红的小酒鬼,看他醉了酒也不忘嚣张跋扈的本心,片刻后无奈的叹了一口气。   沈瑞神思昏沉,各种前世梦境的琐碎的片段一齐翻涌上来,挨个儿在他脑子里换着花样地折腾。   他皱起眉,抬手将领子扯得散了些,露出脖颈下一小片白嫩的皮肉,方才被拢起的发丝也随着他胡乱的动作散了下来。   江寻鹤将人半扶了起来,随后倒了杯清茶凑到沈瑞的唇边,轻声道:“沈公子且喝口茶润一润吧。”   沈瑞听到熟悉的声音便睁开眼瞧过去,神情认真地分辨着,似乎想瞧瞧眼前人手里的这杯茶能不能毒死他。   江寻鹤垂眼看着他满眼的戒备与猜忌,神色却半点不动,他敢笃定,沈瑞现下根本认不出他是谁。   果然片刻后,认不清人的沈瑞丧气地垂下眼,凑到杯沿小小地啜了一口,随后便飞快地撤走,生怕再晚上半分便会被逮住般。   江寻鹤看着那似乎都不起半点波澜的杯子,家里的狸奴舔一口,大约喝得也比他多些,他非但没将杯子移开,甚至凑得更近了些,语调没什么起伏道:“再喝一点。”   沈瑞正垂着头,散落的发丝遮住了他的神情,他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妥协地凑了过去,发丝随着他的动作向下滑落了些,沈瑞皱着眉吹了吹。   江寻鹤无奈地微叹了一口气,垫在他颈后的手掌向前探出一点,拢住他的发丝,让他能没个遮挡地喝茶。   沈瑞牙关轻启,叼住了茶杯的边沿,微微仰头,由着茶水顺着唇边齿缝流进去,水珠挂在唇瓣上,透出些唇上本有的桃色。   江寻鹤目光晦暗,手指无意识地拢紧,将沈瑞颈侧的皮肉捏得泛红。   沈瑞却恍若不觉般叼着杯子,他抬起眼,目光直视着江寻鹤,齿尖微微一松,杯子便不轻不重地重新砸回了江寻鹤的手心。   江寻鹤却觉着那杯子好似千金的重量,砸进一片坦荡阔落的湖心,直垂进底,激起千层无尽的泥沙水浪。   他喉间微动,最终只是克制地将沈瑞重新放到软榻上,瞧着他平稳下来,才将手撤了出来,方移出不过寸许,便被一把握住了手腕。   他一转头便瞧见沈瑞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眼,虽还是盛着水光似的,却裹着些狡黠的意味,那手更是不安分地沿着他的手腕上下摩挲着。   活像个调戏姑娘的纨绔。   摸了好一会儿,他又嫌弃地将江寻鹤的袖子往下扯了扯,露出整个小臂,沈瑞的指尖沿着小臂上流畅的线条滑过去,直到摸到了个冰凉的凸起时,动作才稍稍顿住。   随后,那指尖便将那点横纵的凹凸纹样逐条摸了个清楚,沈瑞忽而轻笑了一声,手上用力将那小臂扯得更近了些,目光含着雾似的瞧了半晌,才轻声笑骂了一句:“狗东西,倒是会挑时候。”   沈瑞认不清人,却认得那腕子上的红玛瑙坠子,他昨夜梦了一夜的身死之境,早上又起了个早,本就头痛的厉害,却不防这索命的便是连他醉酒后都不肯放过他——巴巴地凑过来要再杀他一次不成?   沈瑞挑着眉含着笑,眼底却是一具地冷,落在江寻鹤身上的目光跟刀子似的,一下一下地要将人的皮肉全剐个干净,好留下森森白骨嚼烂磨碎。   新仇旧恨一并涌上来,沈瑞倒来不及琢磨为何今日的梦境同往常都有些不同,他只觉着有人在他心头煽风点火,一句一句地催促着他将眼前人杀了。   最好是一刀捅进去,杀个贯穿才好。   江寻鹤的心却难以自抑地燥热起来,连喉间都好似被火烘烤过一般,徒留一层干哑。   他看着沈瑞挑着眉,齿尖磨着自己腕子上的皮肉,声音含糊却裹挟着些恨意道:“狗东西,爷早晚会杀了你。” 第036章   沈府门前高悬着灯笼,照亮了好大一处地界,平日里紧闭着的府门此刻也大敞着,不断有侍女小厮提着灯笼走出门外来张望,又失望地重新转回府里。   马车从石砖上碾压而过,转出些细碎的声音,车前悬着一盏纸灯笼,上面糊着的“江”字在烛火的映衬下,摇摇晃晃地投到地上去。   沈府阶上的小厮瞧见了,顿时眼睛一亮,飞快地转身道:“快去通知家主,公子回来了。”   待到马车在府门前稳稳停下时,一行小厮婢女已经备着软轿、披风侍立在侧了。   帘子被一只修长的手掌掀开,透出其中有些昏暗的内景,江寻鹤从中探出身子,怀中拢抱着的正是吃醉了酒的沈瑞。   他脸上泛着些红,已经没什么力气睁眼,手臂却牢牢地环在江寻鹤的颈子上,半点不在乎自己身下要落到哪里去,只顾着手中掐着的命脉。   春珰小步快走至江寻鹤身边,轻声道:“江太傅安好,公子这是?”   江寻鹤垂眼瞧着,淡淡道:“吃醉了酒,回去煮碗醒酒汤便可。”   春珰福了福身子道:“劳烦太傅送回来,余下地交由奴婢便可。”   江寻鹤的目光穿过敞开的府门瞧进沈府深处,这中都城内四下皆是昏暗的,偏偏沈府内却高悬着烛火,亮堂,却又处处疏离。   他微微松开手,将沈瑞放下,周边立刻凑上来几个婢女将披风拢在沈瑞身上,生怕他着了风寒,又将人扶到软轿上,由小厮抬着进府,   春珰对着江寻鹤合手行礼道:“今日多谢江太傅,待公子酒醒后,定然登门拜谢。”   江寻鹤略略颔首,春珰道过谢后便小跑着追上去,跟在软轿旁小心扶着,厚重的府门在她身后缓缓合拢,遮住了府内的满眼繁华。   夜风吹过,江寻鹤身上的衣料被吹拂而起,抖落了残余的温热。   他合拢起手指,目光沿着紧闭的府门合隙间轻轻划过,眉眼处一俱地冷,心头却好似燃着一簇火般,将周遭一切的肝脏物件儿全焚了个虚无。   车夫小声提醒道:“大人?”   江寻鹤垂下眼遮去了眼底的妄念,轻声应了一句“嗯”,便转身进了马车。   安静的街道上重新响起车轮轧过的声响。   ——   清泽拉开门扇道:“东家回来了,属下已经将太子殿下平安送回宫中,路上没出什么岔子。”   江寻鹤略一颔首,从壶中倒了杯茶猛灌入口,清泽一怔,随即急忙阻拦道:“那茶已是冷的了。”   江寻鹤微微摇头并未开口,心中却难得升腾出一丝渴求,偏就是冷茶才好将焚烧过后的余温驱散。   清泽小心分辨着江寻鹤的神情,犹犹豫豫地问道:“东家瞧着心情颇为不错?”   虽还是清冷的模样,却可略见雪山泛出一丁点春色。   他将藏在袖子中的物件儿缓缓捏紧,不若再拖一天给东家看吧,想来那帮子东西也没什么耽搁。   江寻鹤闻言微微一怔,喉间滚了滚,目光撇开,避过了清泽的问题。   他将茶盏重新搁倒桌子上,深色漆面儿的桌案已经磕掉了一小块儿,他转过身来目光从清泽的胸膛掠过,最后不轻不重地停留在被袖子掩住的手上。   “老家又寄信来了。”   语调淡淡,听着好似在询问,实则已经猜透了,不算惊诧,从太傅任命的圣旨一下来时,他便在等着这封信了。   他垂下眼,只是现下想来,那道圣旨都似乎在遮掩着诸多上不得台面的用意。   清泽面上显出几分为难,可目光同江寻鹤对上时,却半点遮掩隐瞒的话都不敢编,只能从喉间挤出一个“嗯”。   修长的手掌在他面前摊开,指节分明,带着些不容拒绝的意味。   清泽犹豫了半晌,最终只能有些不情不愿地伸出手,将那封江东老家寄来的信递到江寻鹤手中。   却又忍不住开口劝道:“东家不若明日再看 吧,这些人想来也知晓没个什么正经事。”   除却想尽了法子将东家摁进泥潭里,这些个人好似再没半点意趣般。   江寻鹤指尖一合,将信件上的蜡印撕开,抽出雪白的信纸,层层展开后终于露出其间墨色的字迹。   他目光逐字逐句地扫过,半点不出所料,从来都不过是这般的字句,不过随着事情略有变幻罢了,却也二十几年从未有过偏离。   可即便如此,却仍如冷水灌顶,那冷茶未曾浇灭的残火余烬这会儿倒是被浇了个透彻,半点火星都寻摸不见。   清泽见他面色有异,犹豫了片刻还是小心问道:“家主可是又有何事?”   “无事。”江寻鹤摇了摇头,将信件稍一合折,放在烛火上燃了,看着那火舌逐渐吞吃了信纸,徒留下灰黑色的灰烬后,他才好似心中稍稍透出一点气息般。   算不得什么麻烦,无非是劝诫他,太子太傅到底算不得个实官,还是要早寻退路,为家族有所助益方可。   这些个囫囵话,在信件送来前,江寻鹤便已经替他周全好了。   左右他此出世,便不过是一个盟约的残破留存罢了,眼下这盟约再不够支撑江家横纵行商,便要他发挥出更多的作用,倘若不成,便是弃子一枚。   倘若他被弃之于外,却非族人心冷,而是他不够有助益之由。   这点东西,不算神谕,却沾着火,烙进他骨血间深不可除。   他已经糟粕反刍二十余年了。   可是,眼下却有个人独特而坚定地择取了他,即便是在最最神思昏沉之际,也仍能辨别出他。   江寻鹤蜷了蜷指尖,仿佛握住了什么余温般。   即便是必死之境,却仍好似无上高台般,这其间甚至无需更多的手段,他自己的心境便已然声声催促着他,只身去赴这一场生死之约。   火舌逐渐拔高,在他的指尖轻轻舔舐了一下,清泽慌乱地上前,将他手拉了下来仔细翻动察看。   “东家怎得这般不小心。”   清泽暗暗咬牙,定是那老东西又在信中说了什么,否则东家怎会如此。   他动作间将江寻鹤的袖子扯落了些,露出精瘦的手腕同系在上面的红玛瑙坠子。   那坠子在烛火的映衬下透出些娇艳的血色,江寻鹤唇角轻轻勾起。   小疯子。 第037章   沈瑞眼皮半掀开,又缓缓合上,脑子里昏明参半,四下支应不得,他使了使力想要蜷一蜷手指,却最终只是很轻地在褥子的料子上划了一下。   眼前是暗明色的光亮,仿佛隔着层层纱幔透进来一般,轻和、奢靡。   幔帐不知被谁轻轻拉开一点缝隙,昏暗的床榻间顿时漫上一层刺目的光,沈瑞眼皮轻颤,紧接着便听到有人小声轻唤:“公子,公子。”   沈瑞昏沉坠落的神思逐渐被拉回,他略有些迟钝地反应过来这声音是春珰的,他仍是在那倒霉作妖鬼身上。   唇间一凉,柔软的丝绢饱蘸了水轻轻擦拭着他干裂的双唇,相互拉扯间磨蹭出阵阵轻颤。   大约是这点水给了他险些支撑,沈瑞终于缓缓睁开了眼,一阵虚影模糊后,终于看清了眼前人。   春珰正满脸焦急地跪在他床榻边,仔细观察着他的状态,见他睁开了眼,忙将绢扇遮在他眼前,挡住了床幔外透进来的光亮。   “公子醒了,快去请太医进来。”   外面的人应下后,便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逐渐远传。   沈瑞动了动唇,春珰似乎察觉到他心中的疑惑,于是轻声解释道:“昨日公子吃醉了酒,被江大人送回来,谁知夜里便发起热来,直至凌晨才逐渐退热。”   她还有半句话没说完,沈瑞倘若再不醒,只怕家主便要去将那“竖子”给砍成肉酱了。   便是上早朝时,都在马车里藏了一把连环大刀,若不是被早早听闻消息的春和公公拦下来,只怕现下沈家已经被抄家了。   沈瑞现下却没心神去料想这些境地,他紧皱着眉问道:“昨日那漂,江寻鹤可曾有什么不对?”   春珰闻言一怔,仔细回想过后坚定道:“并无不同,同平时一般无二。”   若是能有人从那张眉目俱冷的脸上瞧出什么旁的心思来,也着实算是个难寻的人才。   沈瑞微微松了一口气,回想起梦境中那狗东西掐着他脖子,冷嘲热讽道:“沈公子不是要杀了我吗?”   江寻鹤的双唇几乎要贴在他的脖颈上,叫他甚至能感受到温热的气息寸寸侵袭。   沈瑞滚了滚喉咙,真他妈又晦气又香艳。   太医很快进来,在屏风外还不忘停下来问安,沈瑞抬起手略勾了勾指尖,春珰立刻会意道:“进来吧。”   估摸着沈瑞大约适应了光线,春珰便将遮在他眼前的绢扇移开,给郎中让开了一处地方。   太医身上还裹着从外面带进来的一丝寒气,不算惊人,却叫沈瑞昏沉的神思更清醒了些。   春珰捧着个汤婆子侍立在一侧,太医将手放在上面稍稍焐热了些,才搭在沈瑞的腕子上诊脉。   随后又探了探沈瑞额间的温度,瞧了瞧沈瑞的眼睛,最终松了一口气道:“沈公子是因为夜间难眠才引发的体弱之症,又因昨日醉酒发汗,最终导致风邪入体,高热不退。”   “现下既然已经退热清醒了,便无大碍了,微臣给沈公子开一方安神滋补的方子,修养几日便好。沈公子之症多在神思倦怠,沈公子还是要多注意休息。”   沈瑞略一颔首,春珰见状便将太医领出去开方子了,明帝顾忌着沈家和自己新提拔的宝贝太傅,连夜便将太医借调出来了,现下太医还需回宫复命,也算是有个交代。   春珰收下太医开的方子,便将人恭恭敬敬地送出去了。   她又吩咐了底下人去抓药熬药,随后生怕沈瑞有什么吩咐再耽搁了,连忙又回到屋子里去轻声道:“奴婢已经叫人去熬药了,另寻了安神的熏香,不若给公子换上,也好安眠?”   沈瑞嗤笑了一声道:“不必,歇了这些功夫吧。”   而今想要他彻底安眠,便只能将那漂亮鬼杀了,否则这三尺青锋日日夜夜地悬在他头顶,想要他安眠也着实难了些。   春珰抿了抿唇,最终还是小声劝道:“虽不知公子为何而烦忧,只是公子自幼百年体弱,又有离魂之症,倘若公子再这般下去,只怕身子总归是遭不住的。”   沈瑞闻言轻轻瞥了她一眼,哼笑道:“横竖都是死,爷选个更有意趣的死法。”   “下去吧。”   春珰以为他说的是人总有死的那天,却也知晓她现下所说已是逾矩,沈瑞不曾罚她,已经算是厚待,犹豫片刻后最终还是默声应下。   幔帐被重新合拢,重新余下丁点儿不惹眼的光亮,沈瑞将手抬至眼前,看着空荡荡的手腕,眼中闪过一点沉思。   他虽知晓那倒霉催的自幼体弱,竟不知还有个离魂之症,难怪要寻了坠子来拴住。   可眼下也是无法,他自己亲手将那坠子拴在了那漂亮鬼的腕子上。   沈瑞想着江寻鹤将坠子牢牢地系在腕子上,平日里又用衣袖遮挡住的样子,微叹了一口气,眼瞧着这坠子大约是要不回来的。   他甚至难得生出些无端的猜忌来,这漂亮鬼该不会是自江东来之前便将自己的生平都捋顺了个通透,美酒加美色一并作用,来将这坠子骗走的吧。   屋子外不知闹了什么动静,隔着门扇也细细碎碎地传进来,打断了沈瑞的心思。   他望着雕花的床顶,好似能瞧出另一条生境般,却最终只是合了合眼,将没个头绪的猜想一并阻隔。   他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大约真是发了热,连神思也变得没个逻辑地瞎转,尽想些没意趣的东西。   可他大约是命数里注定要死在那漂亮鬼手里,原书中百般作妖,现下又巴巴地将安魂的东西送了出去。   沈瑞嗤笑一声,什么鬼孽缘。   听着屋外的声响越来越大,他翻了个身,没什么情绪地想到:但他从来不太听命数安排。   终于,门扇被一把推开,沈瑞透过床幔屏风,能瞧出个颇为高大的身影来,还不及他反应,便见那身影绕过屏风直直地奔着床榻来。   在一把掀开床幔后,同侧身躺着的沈瑞猛地对上了视线,沈瑞面无表情地看着,沈钏海终于在他的目光中败下阵来,轻咳了一声,试图缓解这其间的尴尬,却最终只是徒劳。   但很快他便想起了自己此次前来的目的,于是重新鼓起架势质问:“小王八羔子你倒是会作乱!”   被定性为小王八羔子的沈瑞顿了顿,看向眼前浑然没发觉出什么不对劲来的老王八,无奈地微叹了一口气道:“沈家由着您当家没败坏了也实属命大。”   沈钏海猛地一瞪眼,怒道:“那不成还不如你个贼胆子拐带储君的!”   沈瑞伸出一根手指停在二人之间,语调悠悠道:“别睡那么难听,纨绔表兄弟一并逃学,不是很应当的吗?”   沈钏海瞧着他因着发热已经不太有精神,却仍扯出些浑话来唬人的样子,顿时被气笑了。   这竖子再怎么混账,却到底是他儿子,就连找补的借口都同他一般无二。   沈钏海面色稍霁,但瞧着沈瑞一副没气力的样子还是忍不住嘲笑道:“我当是个多能折腾的呢,还不等上面的责罚下来,先给自己吓倒了。”   沈瑞略支起些身子,将软枕垫在背后,他不喜欢被人居高临下瞧着的样子,总叫他无端地想起江寻鹤高坐在马背上投下的那一眼。   衣领因为动作稍稍扯开了些,他却浑然不在意般,懒声问道:“殿下如何了?”   “好着呢,你先忧心你自己吧,眼下正是风口浪尖的时候,这事没那么容易过去。”   沈钏海瞥了他一眼,冷哼道:“中都之内,数你最会惹事。”   沈瑞抬手将颈后的头发束了起来,闻言嗤笑一声道:“辛苦半辈子,却连儿子也保全不得?我若是你,寻个门柱撞死算了。”   沈瑞脑子发昏,身上止不住地出冷汗,他疑心自己是又热了起来,现下还要不断支应沈钏海的说教,自然买什么好性子给他瞧。   左右也不过是暴跳如雷,再骂一通便是了。   没听到料想中的动静,沈瑞有些讶异地抬眼看去,却见沈钏海死死地盯着他的腕子道:“你那固魂的坠子呢?”   沈瑞垂眼一瞧,是他方才束头发时不慎将手腕漏了出来,他在心底骂了句脏,面上却仍是不在意地笑笑道:“送人了。”   “送谁了?”沈钏海目光紧盯着,半点端倪也不肯放过,见他不回话,刚要逼问,脑子里却无端想起今早问话时的乌龙。   “江寻鹤是吧?”   沈瑞一怔,那狗东西整日用袖子装模作样地掩着,却被人瞧了个分明不成?   沈钏海见他不说话,顿时心中便落实了几分,他冷哼道:“别以为我不知晓你那些歪心思,中都城内世家子弟养脔宠的并不在小数,任谁都成,却独独不能是江寻鹤。”   沈瑞微微一怔,随即轻笑了一声反问道:“为何不成?”   “你可知他是陛下新养的一把刀,一把注定要插进世家心口的刀?你同他有牵扯,只怕最后将自己送进去!”   “我同他有牵扯,使的是釜底抽薪的法子,这握刀人分明还说不清是谁呢。”   沈钏海见他一心着迷了般,恨铁不成钢地骂道:“收收你那些个混账心思,别被别人抽了薪才好!”   沈瑞弯着眼睛,唇角含笑道:“不会。”   他探出一点舌尖,很轻地舔了下干裂的唇,随后用极轻的声音道:“总会干服的。” 第038章   沈钏海一脚踹开门扇, 拂袖离去,全然不知是因着他一番话,才牵扯出这层谋算的。   门扇开了又合上, 只剩下沈瑞姿态松散地斜倚在床榻上,眼睛瞧着垫在织金料子上的手腕,目光却好像透过去瞧着另一个人的腕子般。   他吃醉酒时大都神思颠倒乱序, 至今也没想起来是如何将那红玛瑙坠子系在江寻鹤腕子上的, 但大约是被纵容了片刻。   否则依着那漂亮鬼的黑心程度,他第二天未必能顺利活过来。   沈瑞勾了勾唇角, 为着这点揣测生出几分难得的好心情,他竟真在这万死之间寻出了另一条生境——另一条旖旎而又香艳的生境。   毕竟扬汤止沸可远没有釜底抽薪来得有意趣。   他忽而收回手,将其重新掩在被子下, 任由冰凉的手腕逐渐覆上一层温热, 也将心思烫得更活络些。   他从前只盘算着要将那漂亮鬼一刀抹了脖子才好, 现下却升腾出另一种截然不同的思绪, 倘若将人剪了尾尾羽将养在身边,做个漂亮娇气的玩物, 未尝不是一种叫人心血沸腾的法子。   今日是鹤鸟,明日却未必做不得金丝雀。   这点惊心而又难以抑制的遐思让他觉着喉间凝滞,头还有些痛,心境却百般清明起来。   掩在被子下的手掌缓缓合拢, 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想要扼住什么漂亮脖颈才好。   这条路径远比单纯搞死那漂亮鬼更艰难些,动辄死生之间, 可他原本也是要死的, 比起毫无意趣地拖延, 倒不如此。   江寻鹤值得他堵上身家来赏玩一番。   ——   一辆不起眼的马车缓缓停在沈府后院,春珰早得了消息候在那儿, 见状连忙小步上前,从马车中扶出一位头戴斗笠的女子。、   马车在女子下车后便又同来时一般悄悄驶离,沈府的后门吱呀一声开启,又在两人身后缓缓合拢。   直到进了沈瑞的院子,女子才将斗笠取了下来,露出一副姣好的面容来,春珰小心地将斗笠接了过去轻声道:“公子已经等候多时了,管夫人请进屋内叙话。”   管湘君略一颔首,便跟在她身后进了屋内,春珰隔着屏风轻声道:“公子,管夫人已经到了。”   沈瑞将手中的册子翻过一页,语调淡淡道:“请进来吧。”   春珰朝着管湘君略一躬身退了出去,却只由着屋门大敞着,以免令她不适或落人口舌。   管湘君稍稍权衡了片刻,最终还是绕过了屏风,她看向正倚在床榻上的沈瑞,后者脸色比着平日里要苍白许多,却越发显得唇色红润,衬出些娇弱的意思来。   可管湘君却很清楚,眼前人是披着狐狸壳的恶狼,心窍里百般盘算,落齿时又狠辣无度。   他病了这几日,中都城内传了不少风言风语,毕竟明帝将太医都借了出来,想悄无声息地瞒过去着实是难了些。   百口相传后,沈瑞已经成了天道好轮回的典范,但在她来沈府之前,这些个传言都止了声息,至少明面上再没人招摇。   沈瑞的目光终于从手中的册子上移开,他偏过头来瞧了一眼管湘君,略一颔首,弯着眼睛笑道:“管夫人安好。”   他面上还带着些少年人特有的稚气,叫人只觉着玩些手段也不过是因着心性顽劣罢了,可倘若当真如此,外面的风声便绝不会消弭得这般干脆。   不过是明面上瞧着周全,私下细思便要惊起一身冷汗。   但管湘君行商多年,听过的人话鬼话也数不胜数,她深知虎豹豺狼纵然伤人,却远不及人心更为叵测。   她眉目间露出一点切实的笑意,福了福身子道:“沈公子安好。”   沈瑞似有所察,略略一顿,眉眼间的笑意却更真切了几分,他抬手扬了扬手中的册子道:“管夫人命人送来的记事我已然瞧了,头一遭出船便直奔乌州,风险虽大,却也有趣。”   “乌州物产虽不如江东丰富,可江东行商多年,几家商行势力盘踞,轻易不可打破。但倘若顺着他们的规矩走,这其间利润便不可拿捏,也就无从实行谋算之事。”   沈瑞轻笑了一声道:“管夫人所言在理,只是倘若若从乌州行船,粮食上怕是多有不便。”   “沈公子所言正是妾身所疑虑的,但诸事皆需循序渐进,此行往乌州去,利益更胜。”   “循序渐进?”沈瑞意味不明地重复了一遍,随后嗤笑一声道:“可我偏要一力勘破。”   他不打商量地说道:“乌州同江东一并依傍着渡春江,形成不算太远,我出钱,楚夫人出船,两处地界儿,我都要去。”   管湘君抿了抿唇犹豫片刻后道:“虽算得上个可行之法,可这其间只怕耗费巨大。”   “放心,沈家这么大个家业,折损得起。”   他说这话时一副混不吝的模样,好似沈家祖上费尽心血积攒出来的家业合该给他败坏掉一般。   沈瑞的指尖不经意绕过床幔流苏,上面坠着的玉坠儿碰撞在一起,玎珰作响。   “只是,倘若如此,这事便要被摆在明面上瞧了,恐怕要多生事端。”   管湘君话未说全,此事败露,只怕头一个不肯的便是沈钏海,她做了几年楚家的掌权人,这其间的弯弯绕绕见得多了。   沈瑞没接她的话,反而稍稍提高了些声音道:“春珰。”   听着院子内应承了一声,很快便有几个小厮费力地搬着几个大箱子进来,在沈瑞的示意下,春珰将箱子一一掀开,露出满当当的金银。   管湘君见状一怔,有些迟疑地问道:“这是……”   “老婆本儿。”   脱口而出后,他略一停顿,解释道:“便是留着娶妻时的聘礼。”   “放心,不走明账。”   管湘君看了看有些晃眼的金银,又转头看了看倚在床榻上浑然不觉似的沈瑞,有些分辨不清他所说的究竟真假几何。   片刻后却又很快释然,这混世魔王所行之事从未有过回头的境地,与其同他争辩,倒不如做好了谋划,一击即中。   她收拢回目光道:“既如此,妾身自当尽心筹谋。”   送走了管湘君,沈瑞略松懈下一口气,他倚在软枕上缓缓躺倒,不单是脑子发昏,眼下手脚都是一俱地冰凉。   他发了这一通热,倒将身子里原本的病症全都牵扯了出来,日日汤药补汤不离手,却也仍是遏制不住的体虚。   他抬手轻轻捏着眉间,试图缓和这点酸乏。   香炉中缓缓升腾起白色的烟雾,丝丝缕缕地扩散到屋中各个地界,半处都不曾拉下。   已经换了十几种安神的熏香了,却终究是无法安睡,反而变本加厉似的,已经了他只要一合眼,便可见那凌厉的三尺青锋划破喉咙的模样。   随后便是不住下坠般的无力感与流失感。   时间稍一久,便演变成了一种隐秘的麻木与恐惧。   往往死亡是算不上是最可怕的,但一次又一次的叠加,无止境的痛苦却会想尽了法子摧毁最纤弱的神经,叫人最终沦为种种妄念合叠的奴隶。   就连同最初那点想把人搞死的心思也逐渐演变为烦躁难平的恨意,隐秘而深重。   再怎么纯粹的求生,也终究会在这样没有尽头的折磨中逐渐转化为横生的恶意。   沈瑞焦躁地舔了舔齿尖,却始终消磨不掉心中越发招摇嚣张的恶念。   似乎早在他一次次梦到自己身死的时候,便转为了不可控的玩意儿。   沈瑞垂眼瞧了瞧空荡荡的腕子,忽而勾了勾唇角,只是笑意却不达眼底。   没法子了,但是把人搞死恐怕难消恶念,非得将那浑身漂亮的皮肉狎玩个遍,才算消停。   ——   管湘君载着一车的金银离开了沈府,直到回了府中,神情上尚且还些恍然。   方一踏进府门,管家便将她拦住了说道:“东家来了,正在同老夫人叙话,老夫人特地交代了,夫人若是回来便直接去正厅便好。”   管湘君点了点头,身形一动,便露出了身后吭哧吭哧往下卸箱子的小厮。   管家有些讶异,但仍按着规矩问道:“这些箱子可要搬进夫人院中?”   管湘君顺着他的目光回头瞧了一眼,面色上露出些难以言说,轻轻摇头道:“不,叫人一并搬去前厅吧。”   江寻鹤虽正在同楚老夫人说话,目光却投出了正厅,手指轻轻敲击在茶盏上,似乎在等人。   楚老夫人知晓他是在等从沈府来的消息,看破却不说破,只捡着些行商上不甚重要的事情往来说。   直至管湘君的身影出现在二人的视线中,楚老夫人才悄悄住了口。   管湘君绕过山石行至前厅中央福了福身子道:“东家安好,老夫人安好。”   楚老夫人看了眼江寻鹤问道:“此行如何?”   虽说此行前往乌州风险大些,但利润却奇高,依着她的观察,沈瑞绝非畏首畏尾之人。   因而这一问不过是个引子,由此往下牵扯罢了。   谁知管湘君面上却露出些为难之色,她合手道:“难说顺逆,沈公子同意了行船往乌州去一事,但……”   她将身子稍稍撤开,对着候在厅外的几个小厮招了招手,几人便费力地将从沈府内带回来的大箱子抬了上来。   “这是?”   管湘君颔首示意,小厮们便抬手将箱子逐一打开了,里面几乎成堆的金银一露,厅中立刻陷入一片安静。   几个小厮也万万没想到,自己搬了一路死沉死沉的箱子,到头来竟装了满眼的富贵。   几个小厮对视了一眼,皆是掩盖不住的瞠目,但到底还是懂规矩,悄悄退了下去。   管湘君无奈地在和那些箱子里的金银道:“沈公子的意思是做两批船队,一个往乌州去,一个往江东去。”   “这边是他提供的盘缠,据说……”   管湘君顿了顿,着实是觉着这话有些难以启齿,但眼瞧着两人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她抿了抿唇道:“据说是日后娶妻时的聘礼,先行拿出来支用了,不走明账,麻烦也会少些。”   说出来了便有些自暴自弃的适应感,她又接着补充了一句:“沈公子管这个叫老婆本儿。”   江寻鹤敲在茶盏上的指尖微微一顿,面上露出些清浅的笑意,他大约能料想到那小疯子一本正经唬人时的样子。   行商时便一副身家都折损进去了的样子,平日里豪掷千金时却也不见他蹙眉。   江寻鹤的目光从那满箱匣的金银上掠过,这些金银大约是够他伤着筋骨了,倒果真如他所言,是个彻头彻尾的小疯子,半点不怕折损干净。   管湘君也知晓这些金银虽多,却远不足以将沈家拖累,即便尽数折损也不过是叫沈瑞做些时日的清贫纨绔罢了。   但他既然说了这钱是娶妻的聘礼,便好似将这箱子里挨个金锭银锭都刻上喜字一般,若是亏折了,楚家到哪去给他赔个妻子不成?   屋内三人俱猜得透他这点心思,但又偏偏无从辩驳,他好像知晓自己是个纨绔般,将这个身份贯彻得极为始终,便连眼下,也是些小无赖的把戏。   江寻鹤忽而觉着腕子上的红玛瑙坠子似乎裹着谁的余温般烫染,一副偏要将他的皮肉揭开不可的架势。   他提起茶盏的盖子,又松了力道,任由那盖子碰撞在杯沿上,随后起身拂了拂衣料上的褶皱,淡淡道:“江东一行,不会亏损。”   ——   沈瑞接连卧床了好些时日,便是太医都来了不止一次,诊病是假,探探虚实才是真的。   太医院上上下下的人几乎要来了个遍,最后还是院正亲自下了诊断,才算消停。   连带着沈钏海都少骂了几句,沈瑞自己清楚不算什么大病,只是体虚身弱,又夜夜难得安眠,硬生生将人熬成这般罢了。   时至今日,他自己已说不清夜夜梦魇究竟是因着穿书,还是因着那点不可说的执念。   但这些都没个影响,原也是要将那漂亮鬼扯下来的,现下不过多费些心神驯服而已。   终于在第六日时,沈瑞的一身病症算是彻底消了下去,剩些体虚安神的,便需要长久地滋养着了。   春和公公得了消息,奉了明帝的消息带着些人参灵芝类的玩意儿来探病,面上笑盈盈地关怀着,走之前却合着手谦恭道:“陛下的意思是学不能荒废,沈公子前些时日是因着抱病在床,实在无法便也罢了,现下既已经大好,明日便进宫听学吧。”   这不是好心,而是敲打。   春和在沈钏海快要瞪出火星子似的目光中仍面色不动,甚至还小小地提了一句:“陛下已经命人备了软轿,沈公子不必再带着马车入宫了。”   沈瑞闻言轻笑了一声,明帝这点心思还真是半点都不遮掩,他略略颔首道:“多谢春和公公提点。”   春和悄悄抬头看了他一眼,没能分辨出什么情绪来,反倒是同沈瑞的目光对上了。   后者面上挂着笑,眼底却是难解的冷,春和立刻垂下头去,在春珰的引领下又悄悄退了出去。   沈瑞倒好似全然同他武官似的,甚至分出些兴致转头看向一旁的沈钏海,有一种接近求知若渴的语调问道:“父亲,您前些日子说中都城内养娈宠之人不在少数,可否折个名单给我?”   沈钏海难得能听见沈瑞认认真真地唤他一声父亲,面上将将浮出一点笑意,紧接着就听到了后面没个谱的混账话,笑容戛然而止。   他瞪圆了眼睛,看向一旁倦怠地倚在榻上的沈瑞,目光中满是不可置信。   “你方才说什么?”   沈瑞指尖轻巧地捏起一颗梅子送入口中,紫红色的汁水蔓在唇齿之间,他将果核吐在白瓷小碟子里,打算重新复述一遍。   “我说……”   “算了,你别说了。”   沈钏海飞速地打断了沈瑞,他并非是没有听清,只不过是因着那字句过于惊世骇俗,所以下意识规避罢了,哪能想到这混账崽子当真是个没廉耻的。   沈瑞瞧出了他的窘迫,故意弯着眼睛去瞧他,像是为了顾忌他般将语速放平缓了道:“父亲当真听明白了?若是不成,我还可以再复述一遍。”   沈钏海在世家间周旋、在官场上浮沉,整整半辈子,面对着那些个明枪暗箭的,自觉已然百毒不侵。   却不想,此生最最坎坷之事,竟日同亲生儿子讨论如何将当朝大臣变成儿子的娈宠。   对,沈瑞虽然并未明说,他却知晓这般浪荡放肆之举,全是为着那江东来的竖子!   沈钏海猛吸了两口气,勉强将快要震碎的脏腑安顿下来,他几度张口,却忽然生出些仁父的心思来。   大约也是知晓沈瑞一身十层的皮肉,九层反骨,沈钏海强压怒火道:“已经同你说过多次,那江寻鹤家世再不济也是现下陛下眼中的红人,一次科举抬举上来多少人,独这么一个青眼相加的。”   他越说越气,最终还是没能伪装到底,手掌在桌案上拍得震天响。   “你想将他收为娈宠,你也不掂量掂量自己有几条命!”   痛痛快快地斥责晚了,沈钏海才觉出自己的话有些重了,于是轻咳了一声遮掩道:“你便不能换个旁人折腾?”   沈瑞轻轻挑了挑眉,颇为恳切道:“这中都城内,还有比他更好看的?”   沈钏海:“……”   那大约是没有的。   他满腹的说辞都被噎了回去,大约是从没想过沈瑞的审美这般肤浅至极。   他憋了半晌,最终闷声教育道:“你便不能瞧瞧别的?品行、才情、名声,那个不值得你去瞧瞧?”   沈瑞闻言笑了起来,他因着病症瘦削了许多,这会儿倚在软枕上更是平添了点柔弱。   “父亲,儿子要找的是床笫间寻乐子的,不是考状元。”   他嗓子干哑,床笫间几个字叫他说得旖旎而暧昧,倒平白叫沈钏海脖子红起来,全然不知自己现下为何会在这里同儿子讨论他该养个什么样的狐媚男人。   沈瑞无端想起传胪日元楼上向下瞧的那一眼,他滚了滚喉咙,压下心中的震颤,不饶人似的笑道:“父亲方才所说的那几样,江寻鹤都还算合称,大约才情上稍差一些,可这届科考里也只有状元和榜眼略胜一筹了。”   “父亲,大约是见过这二位的吧?”   他这话问得委婉,沈钏海却瞬息间便明白了他的意思,那二位不能说长得英俊潇洒,只能说獐头鼠目、尖嘴猴腮,更不必说品行上多见不端。   现下瞧着风流,要不了多久,也总有苦果吃。   沈钏海面上露出些难名的神情来,这混账大约还不知晓,那竖子是顶着状元之才,愣是凭着一张脸做了探花。   他在心中啐了一口,同他那做皇帝的舅舅一般,瞧见长得好看的便昏了头!   但这话却死也不能说,现下便已经这般咬住不放了,再叫他知晓了,只怕明日就能将人困了塞进小红轿子里从后门抬进来。   沈钏海看着翘着腿躺在榻上,一颗接着一颗往嘴里送梅子的沈瑞,气不打一处来。   最后只能狠声威胁道:“你若是偏要去招惹他,我便只能先下手将他杀了。”   方才还漫不经心的沈瑞忽而抬了抬眼,压低了眉,却恶劣地勾起了唇角。   “那可不成,死,也得死在我的榻上。”   ——   次日一早,小厮方打开府门,便瞧见街上站着黑压压一排宫中侍卫,小厮顿时便吓得腿软了,深觉是来抄家的。   一时间连自己倘若被牵连死了,家里人谁来照顾都想好了,只可惜盘算了半天才反应过来自己是个家生奴,若是被牵连了,一家人齐刷刷地都得遭殃,一个也跑不了。   好在侍卫虽多,却一个都不曾妄动,只在他出来时抬头瞧了他一眼,便又好似眼前浑然无物般静立着。   小厮拖着发软的腿连滚带爬地跑了回去,没一会儿消息便传到了沈瑞耳中。   沈瑞正合着眼懒散地靠在椅子上,由着身后春珂为他束发,闻言没睁眼却略蹙起眉。   春珰侍立在一旁,见状立刻解释道:“是采买李妈妈家的儿子,年纪尚小,没见过世面也不懂什么规矩,已经给派到花园里去了,门房处换了更懂事的去。”   沈瑞面色稍霁,他掀开点眼皮瞧着自己手上的青玉簪子,顺手一递,便被始终注意着的春珰给接了过去。   他轻笑了一声道:“这是来押我来了。”   他瞧着眉眼间好似含着笑般,可眼底却是实实在在的冷,就连语调也裹着些锋刃似的。   一时间屋内一片安静,无人敢应声。   半晌,他才对着铜镜瞧了瞧春珂束起的发髻,难得显出丁点真心道:“不错。”   春珰见状才算松了一口气,她小心问道:“此事是否要禀告给家主。”   沈钏海已经上早朝去了,屋中却半点动静都不曾传过来,可见明帝是想越过沈钏海直接同沈瑞对上。   沈瑞轻笑道:“不必。”   他目光中似乎暗含着些难解的深意,分明现下他为鱼肉,却仿佛下一瞬便可将那刀刃划破般。   “他便是不来押着我,我也是要去的。”   沈瑞唇角缓缓勾起,不过七日之间,心境却截然不同,大约这满汴朝也再没什么把那漂亮鬼押解在床榻间更有意思了。   已经过了讲学的时候,沈瑞却安心用了早膳,才踏出府门,外面候着的侍卫见他出来顿时连脊骨都更挺拔了些,目光炯炯地盯着他,似乎非要彰显出些天家威仪般。   沈瑞却半点目光都不曾分给他们,连带着沈府的下人也对他们视若无物,车夫牵着马往前走,掠过侍卫身边时,本该用来抽马的鞭子一下抽在侍卫的小腿上。   “挡路了,劳驾让让。”   嘴上说着劳驾,可行动间半点都不曾客气,恨不得叫那车壁将侍卫们的鼻子撞歪才好。   这些侍卫得了命令,半点不敢妄动,只能忍气吞声捏着鼻子认了 ,再没有之前的嚣张气焰。   马车在前面行驶着,后面浩浩荡荡地跟着好一队侍卫,脚步声恨不得将石砖都踏碎了,引得街边百姓驻足侧目。   沈瑞自是无所谓,无非便是吵了些。   侍卫们先前还有些为天子办事的神气,可随着瞧的人越发得多,脸上却莫名燥热起来。   满中都都知晓这是个纨绔,他们现下大约便是百姓口中的纨绔豢养的鹰犬。   一个个忍不住互相交换目光,最终只能定这个号脑子里幻想的被砸鸡蛋、砸菜叶的情境强撑着。   只知道了宫门口,马车停下来的时候,这些侍卫们才算在心底暗暗松了一口气,但面上已经是挂着些冷汗了。   春珰搬了脚凳,扶着沈瑞下车,他瞧了那些侍卫一眼便猜透了他们的心思,嗤笑了一声进宫去了。   什么都没说,却比说了些什么更难受些。   侍卫们暗暗咬牙,分明是因着他才受这些罪,结果反倒叫他给轻视了。   沈瑞进了宫门没瞧见软轿,倒是直直对上了春和那张万年挂着笑的脸。   “轿子呢?”   春和拱手行礼道:“陛下请沈公子过去问话。”   沈瑞拢了拢身上的衣袍,他自病后便要比旁人更冷些,现下更是一副身娇体弱的矜贵模样。   “去哪都好,只是沈某体弱,没了轿子便走不得了。”   他拢着袖子倚在宫门上,平日里处处金贵,现下却也不嫌宫门不干净了,浑身没长骨头似的,大有一副倘若没有轿子,便在这靠着的架势。   擎等着人来妥协。   饶是春和在这宫中摸索了大半辈子,也是头一遭遇见沈瑞这般敢在宫中撒野的,他没了法子只能招了招手,不远处的拱门里立刻窜出来四个抬着软轿的小太监。   方才有一个探头瞧热闹呢,沈瑞瞧见了。   软轿在沈瑞面前落下,他略瞧了一眼,嫌弃道:“粗陋。”   合着您刚才靠着宫门的时候不嫌宫门粗陋是吧?   春和维持着面上的笑,咬牙道:“今日准备仓促,沈公子且先委屈一次,奴才今日便命人去收拾。”   他一边说一边观察着沈瑞的神情,生怕这小霸王又生出旁的什么幺蛾子来。   沈瑞却没说话,春珰忽而从宫门外跑了进来,手上还抱着毯子软垫,她略向春和福了福身子,便去将怀里的东西全都收拾到了软轿上。   很快那顶有些粗陋的软轿便瞧着有些焕然一新的样子来,顶好的丝绢绸缎铺垫着,那小祖宗才稍稍满意坐了上去。   春和擦了擦额上的汗,赶紧挥了挥手叫人抬走,免得多生事端。   “春公公。”   春和被他唤得肝都在颤,硬着头皮应承了一声,便瞧见沈瑞撑在扶手上笑眯眯地叮嘱了一句:“明日记得叫人准备个漂亮点的。”   “奴才记得了。”   春和脑子都要空了,陛下六岁的小公主出门都不要“漂亮点”的软轿!   沈瑞哼笑了一声,互相给难堪的法子,不便是如此吗?既然拍了侍卫去他府门外等着,便也应当料想到有今日之事。   宫门前的这点风波早早地便传进了明帝耳中,气得他猛灌了一口冷茶祛心火,直至五脏六腑好似都冷了下来,仍禁不住骂了句:“难道还能成了个软骨头不成?”   全然顾忌不到底下还坐了个江寻鹤,待他反应过来的时候,轻咳了一声,想要寻个话遮掩一下,却一抬头便瞧见了东张西望的萧明锦。   他一个眼刀飞过去,吓得萧明锦顿时便低下了头,眼睛只顾瞧着面前的纸张。   “安心写你的,难不成你受罚这几日,你那表哥进宫瞧你了不成?”   他知晓萧明锦最挂念沈瑞那小王八蛋,现下便要故意戳他肺管子,萧明锦强压在身但还是小声辩解道:“表哥是因为生病了,才没能进宫来看孤。”   明帝轻轻“哦?”了一声,旁的多一个字也不曾说,却将萧明锦的心刺的冰凉。   他瓮声瓮气地强调道:“就是如此!”   明帝又忽而摆出一副大度的样子,“纵容”道:“既然如此,那便算是吧。”   萧明锦:“……呜”   见着他挫败,明帝心情大悦,这混小子这几日仗着受了些法,日日去皇后那里卖惨,倒显得好似是他的不是一般。   江寻鹤垂眼瞧着脚前的石砖,对于这殿内的声响好似全然不觉一般。   明帝满意地看了他一眼,此子的确可塑,用好了便会是一把关键时刻破开格局的利刃。   明帝缓缓舒出一口气,他已经在世家的禁锢下太久了,久到他觉着这龙椅都要褪色生锈了。   再没有比眼下更加合适的局面了,沈家即便强盛,沈瑞却是个撑不起家业的,其余几家待到沈家落寞也自有选择。   这样的畅想叫他如何能不纵着沈瑞的百般行事?越是糜烂越是腐败,他便越是畅快。   明帝的目光从低头作文的萧明锦身上掠过,他的这个儿子什么都好,但作为一个储君来讲还是太过心善,只可做守成之君。   他要在身死之前,亲自将这格局打破,留给萧明锦一片清境。   春和快步走进殿内道:“陛下,沈公子已经到了。”   明帝挥手道:“叫进来吧。”   “传——沈瑞觐见——”   沈瑞理了理衣袍,缓步走进殿内,瞧清了人时,轻轻挑了挑眉。   三堂会审?倒瞧得起他。   他行至大殿中央,跪下行礼道:“臣沈瑞叩见陛下。”   明帝有意晾他一晾,沉声道:“你可知罪?”   沈瑞从善如流道:“臣知罪,臣身为兄长非但没能以身作则,反而带太子殿下逃学,请陛下恕罪。”   明帝被他一番话气笑了,这是知罪吗?这分明是明晃晃地狡辩!   倘若是真心知罪,又何必先将兄长的身份拎出来,叫他无从责罚?   这混账小子同他父亲一般狡猾,若有半点如他母亲,也不至于现下这样行事无端。   明帝冷哼了一声道:“不要以为朕不知道你揣的是什么样的鬼心思,拐带储君,算是死罪,现下你虽然死罪可免,但活罪难逃。”   “是。”   沈瑞跪在石砖上,脊背却挺得笔直,透过背上的衣料能瞧出起伏分明的脊梁骨来,他病了这一遭受了不少,再由着那身下的巨大石砖衬着,更显娇弱。   倒叫明帝难得生出了些恻隐之心,沈瑞到底是他看着长大的,也是他皇姐唯一的儿子,真折腾出个好歹来,也是无法交代。   他语气稍稍缓和了些,对春和道:“去给那竖子寻个椅子来,别死在朕的跟前了。”   片刻后,沈瑞安稳落座,听明帝继续训斥他。   “你这般行事乖张,若不早日纠正,迟早要惹下大祸。”   明帝意有所指道:“你一身的荣辱牵挂着沈家一族,绝非小事。”   沈瑞垂首应道:“陛下所言极是,臣知罪。”   明帝闻言满意地点了点头,憋了几天的火气也消散了许多,全然不觉沈瑞的目光早沿着殿内的蟠龙柱蔓延到江寻鹤身上去了。   几日不见,他好似有回到了传胪日那般清冽冷峻,半点不惹俗世,只是今日大约是没人给他簪一朵娇艳的牡丹了。   沈瑞舔了舔齿尖,这般的冷,却叫他心中沸水不止。   “你幼时顾忌着身子弱,便要少些功课,因此现下虽已加冠,但仍行事多有不妥当,召你进宫同太子一并听学,并非要你成个什么状元之才。”   明帝说道这顿了顿,没忍住补了一句:“当然你也成不了,无非是要你懂些圣人道理,言行上有个规范。你可倒好,非但自己不听,还将储君拐带了出去!”   明帝压了压心中的怒气道:“既然你不能在讲学中受益,那便要找人日夜盯着你!”   沈瑞把玩着玉佩的手指一顿,他抬头看向明帝,好像他说了什么不可闻于耳的话一般。   “不必瞧朕,此事已定。”   沈瑞倒算不上后悔,反而心中生出些难言的感觉来,现下能日夜跟着他,且还要德才兼备些的,中都城内只怕寻不太出第二个人。   像是印证他心中猜想一般,明帝开口道:“江太傅是江东人士,现下在中都还没有宅邸,朕虽有意赐他一处,但修缮也需要些时日。朕知晓你那院子独占了沈府三四层的位置,既然如此便先住进你那院子里。”   “待到宅邸修缮好了,你行事或也可端正些。”   明帝好似生怕他再起什么波澜似的,直接越过他去问江寻鹤:“爱卿以为如何?”   江寻鹤快步走到大殿中央行礼谢恩道:“臣叩谢陛下体恤。”   沈瑞的目光随着他一路牵扯,在他弯身行礼时,没个忌讳地绕着他的腰身巡游了一圈,越发觉着现下种种不若扬汤止沸。   明帝对江寻鹤的顺从很是满意,末了才想起来问一句沈瑞:“你呢?”   沈瑞起身弯着眼睛笑道:“臣沈瑞叩谢圣恩。”   他这般顺从反倒让明帝心中多了几分疑虑,目光在他脸上来回打量了几圈,生怕他心中盘算着什么见不得光的幺蛾子。   他想了了半天,终于想起了沈瑞恶名在外还有一个缘由,便是惯来瞧不得商户,一见便要兴风浪。   中都城里的商户鲜少有没受过他荼害的,轻则不过敲打几句,重则便是身家也要折损大半。   明帝瞧着商户出身的江寻鹤,心中突然有一丝怀疑自己的做法究竟是有益,还是将人推入了火坑。   但话既然已经说出,便无法再收回了,现下也只能这样,更何况,倘若连一个沈瑞都收拾不得,他便也要重新考略扶持江寻鹤的可行性了。   明帝沉声叮嘱道:“他虽住进沈府,却仍时时刻刻同你先生一般,尊师重道四个字,希望不要再让朕当着你的面强调第二次。”   沈瑞听懂了他话中的意思轻笑了一声道:“陛下放心,臣心中有数。”   他掩在袖子下的手指轻轻攀附着衣料,试图寻找一个抓附的地界儿,却最终只是不断地滑下来,这点细小的挫败勉强将他心中的震颤压下去。   但何止是心脏,他整个躯体都在叫嚣着期待。   沈瑞舔了舔唇,在心中缓慢而又轻轻地念道:“江、寻、鹤。”   他转身看向江寻鹤,唇角缓缓勾起,轻笑了一声道:“有劳太傅了。” 第039章   宫门在三人身后缓缓合上, 萧明锦手中还拽着未抄完的书卷,眼底含着些许迷茫。   这是自他被罚抄书的七天内头一遭出来得这般早,纸上的墨迹还没干透, 风一吹便哗啦哗啦地往他身上贴,衣料上无可避免地染上墨渍。   小太监快步走过来给沈瑞递了件披风,生怕他一身病歪歪的骨头架子被这点冷风吹垮了。   他拢了拢领口, 细小的一层绒毛将冰凉的脖颈遮掩住, 侧目时见萧明锦手中的纸页都将他那一身白染出花来,便颇为屈尊降贵地伸出两根手指捏了几张过去。   纸上抄得不知是汴朝哪个大家的经世文章, 从税收户籍入手,见微知著,瞧着倒比那些晦涩难懂的圣人言更好入耳些。   沈瑞指尖一抿, 便将上下两层纸页分开, 下面那张却是萧明锦依着这题自己作的文, 洋洋洒洒写了好一页。   他自己是个行行蹩脚的纨绔, 现下一本正经地瞧着萧明锦的文章便显得尤为不着调起来。   萧明锦面上不显,耳朵却早早竖起来, 分明是等着沈瑞去夸他。   沈瑞挑着眉看了好一会儿,唇角勾起,露出一个恶劣的笑容,语调却还同平时一般。   “两相对比, 殿下瞧着差距不小啊。”   萧明锦手指不断磋磨着山上的衣料,别别扭扭地等着沈瑞的示好, 猛一听见这般评价, 整张脸都垮下来, 身上的怨气都快要实质化了。   他正是少年心性的时候,平日里又惯是顽劣, 此刻有意刺沈瑞一下,便瓮声瓮气道:“第一张是江太傅的文章。”   沈瑞闻言指尖一颤,捏着纸张的拇指下意识用力,揉上了些细小的褶皱,一如他兴起波澜的心神般。   他的目光从黑白混迹的纸张上移开,转而投到那立在朱红色柱子前的身影上,几日不见,那漂亮鬼好似随着天气逐渐转凉越发裹上冰层般。   沈瑞曾经有意无意凿开的那点绿意,又重新归隐到了浓厚的雾气中,克制又疏离地同周遭都隔绝开,叫人远望却亵渎不得。   沈瑞勾起唇角轻笑了一声,只可惜他不似从前般遗憾没人能给这远山簪一朵牡丹,现下偏他自己要荡平那层层叠的雾气,去将那孤硬的远山亵玩成娇艳的掌中牡丹。   他不去就那点孤远,他要那鹤鸟甘愿驯服于院落,来衬他那满眼的金玉。   沈瑞的目光沿着江寻鹤的身量寸寸摸索,弯了弯眼睛道:“原来是江太傅的文章,这般才情却是可惜了,竟只落了个探花。”   他唇角的笑意越发招摇,他不知道江寻鹤现下是否知道原主在这其中做的手脚,但这全不重要。   甚至某种程度上,知道才是最好,裹挟着满腔的恨厌同他虚与委蛇,久而久之,这些恨意便会成为栓在他脖颈间一根冰冷的枷锁。   最终只能任由刀锋抵着喉咙,在破碎的皮肉与横流的鲜血中厮磨。   沈瑞的眼底隐隐跳跃着一丝兴奋,他不动声色地吸了一腔冷风,将这点妄动的欲念寸寸压平,不留一丝褶皱。   手中没有支撑的纸张不断鼓起又下陷,好似早晚要被这封给吹破了般。   萧明锦悄悄抬眼看向沈瑞和太傅,直觉这其间的东西早在他一个不注意的功夫就变了质,但他瞧了半天却仍是半点都不明白。   江寻鹤搂在袖子外的手指慢慢渗入一丝凉意,他轻轻蜷了蜷,将其纳进温热的掌。   偏眼前人还轻挑着眉,一副兴致盎然地等着他的反应。   江寻鹤喉间有些难耐地滚了滚,他垂下眼,语调却还是一如既往地清冷。   “皆为定数,况且沈公子聪慧,若是肯钻研此道,假以时日也必有所成。”   沈瑞含着笑,心底却盘算不清原主作的恶他究竟清楚几分,可这点难分辨又将他的兴致拔高了几分,若是一猜即中,反而太无趣。   尤其是江寻鹤垂着眼一副正经学究的姿态,更让他觉着心境昏明浮沉,非要将这点遮掩撕碎了才好。   他将纸页重新塞回萧明锦的怀里,矜贵地将手指收拢回袖子里,丹红色的披风将他的一副容貌衬托地越发出众,好似谁家将养在深宅里不入世的小公子。   偏他一开口,便将这点意境砸了个细碎。   “那不成,我若从了诗书,往后这中都却也过于太平了些。”   他眼底盛着光亮,轻笑道:“我与太傅所行之路不同,我所钻研的是如何做这顶顶招摇的纨绔。”   “至于太傅你……”他的目光从江寻鹤的眉眼延伸至他的胸口,如刀锯般将那处划开、掏空,以取乐,“拉扯我不得。”   分明是他自己先琢磨着法子去撩拨人,可旁人稍进寸许,他便施施然退回原地,又将这之间轻巧地隔开。   江寻鹤看着他,眼底晦暗翻涌,这般轻巧的厌弃,他自幼时起便不知经历了几何,那些人将诸多的罪名倒灌在他身上,逼迫着他在污泥中滚爬,再轻飘飘地将他一脚踢开。   可他而今,已经不是幼时了。   沈瑞也同那些人浑然不同。   江寻鹤齿尖很轻地磨蹭着,略有些粗糙的感觉淹遍了唇舌,愣是将他心中无端的欲念深刻了几分。   即便眼下沈瑞做出这般分割的姿态来,他也清楚地知晓,只要一天沈瑞手上的锋刃不曾划破自己的喉咙,他便永不会沦为弃子。   即便他不能知晓这死生的恨意从何而来,却也清楚这远比那些附加在诸多利益之上空晃晃的情感更牢靠些。   他只需要好好活着,活到沈瑞杀掉他的那一刻,又或许在这之后,他仍能被长久地记住和选择。   他所需要付出的,不过是献祭一般的死亡。   再没有比这更合称的买卖。   江寻鹤轻笑了一声,缓缓道:“却是江某职责所在,不敢怠慢。”   沈瑞意味不明地瞧了他一眼,哼笑道:“江大人最好始终这般。”   萧明锦的目光瞧瞧沈瑞又瞧瞧江寻鹤,面上显出些迷茫来,他想不通透,为何同样是太傅与学生,他同秦太傅之间便与表哥同江太傅之间全然不同。   直觉告诉他这暗流之下远不止冰凉的锋刃,但硬要他说出什么来,他又着实分辨不清,只能率先讲和般扯了扯沈瑞的披风道:“表哥,我们回去吧。”   再不走,殿们前的侍卫便要将耳朵竖到天上去了!   沈瑞似笑非笑地瞧了他一眼道:“殿下不同我置气了?”   萧明锦因着那点小心思被发觉,面上显出几分红来,他小声嘟囔道:“孤乃是一国储君,又不是三岁小儿,何曾,何曾同你置气。”   沈瑞困倦地打了个哈欠,眼底浮现出一层轻薄的水雾,他略俯下身子凑近了萧明锦小声道:“殿下消消气,我给你带了云记的点心。”   萧明锦眼睛顿时一亮,却还顾忌着身旁的江寻鹤,小心地看了他一眼,转头兴奋地问道:“表哥当真?”   沈瑞轻巧地眨了下眼,同萧明锦心照不宣地就艾欧换了个眼神。   二人看似做得瞒天过海般地周密,实则这高阶上出除了侍卫太监,便只有他们三人,半点也遮掩不得。   萧明锦心里那点小别扭彻底被哄好了,扯着沈瑞的袖子便要回东宫,方才还是为着终止这点诡异的氛围,现下却全是为着糕点别凉了。   沈瑞被他扯得没法子,只能顺着他显得力道往前走,面上尽是被小破孩折腾的无奈。   直至走出了好远,萧明锦才后知后觉地回头想要招呼江寻鹤,却发觉后者正垂手跟在他们身后,目光停在沈瑞身上,好似将他整个人都笼住了一般,偏执地将他同周遭尽数隔绝开。   萧明锦眨了眨眼,再看过去时却只见他垂着眼缓步走在后面,行走举止间克制有礼,又回到了朝堂上那个才情品行都绝佳的探花郎。   萧明锦几乎要疑心是自己看错了,但他年纪虽小,却到底是在深宫中历练大的,见过的深宫诡计数不胜数,他悄悄将目光收拢回来,在这样一个瞬息之间,他似乎感受到了世家同寒门之间无法抹平的壁垒。   他缓缓握紧了手,即便太傅是父皇看重的肱骨之臣,却也不能将表哥作为这其间的牺牲品。   沈瑞几番提点他的话逐渐在心底冒出头来,江寻鹤再怎么被父皇看重,也不过是这朝堂上的一枚棋子,他才是这汴朝唯一的储君。   或许表哥曾经几次提点,便是发觉了这其中的杀机,无论是在江寻鹤做太傅之前还是之后,他不介意做一次表哥手中的利刃。   这所有所有的兄弟姊妹之间,再没有一个同沈瑞般,待他真心,视他如无害。   即便这真心之间牵扯了诸多权力交叠。   萧明锦缓缓捏紧了手中的衣料,沈瑞似有所感地垂下头看向他,轻挑了挑眉,好似无声的询问。   萧明锦弯起眼睛,嘴巴却故意向下撇着,赖着嗓子耍娇道:“表哥走快些,再过一会儿点心就凉透了,荷花酥都不酥了!”   沈瑞被他赖得没法子,被动地拖着脚才走了两步,便懒散道:“不成了,骨头散了。”   “不管!”   他一定要保护好表哥!远离这个坏人! 第040章   萧明锦的治国策已经学到第八篇了, 沈瑞还抱着萧明锦三、四年前便可倒背如流的册子在看。   空白处被写满了注释,密密麻麻的,险些要将原本的字句遮盖住, 沈瑞的目光在那些狗爬似的字迹上匆匆掠过,有些嫌弃地拧起眉。   萧明锦就坐在他身边,一边背书, 一边还不忘紧盯着江寻鹤, 好像生怕他那手中的戒尺里能抽出利刃,划了沈瑞脖子般。   一转头瞧见沈瑞皱眉, 便小心翼翼地凑过去关切道:“表哥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吗?”   这屋中横竖也不过三人,再加上他的动作并不算隐蔽,江寻鹤将目光落到沈瑞身上。   后者即便在屋内仍披着一件袍子, 因着大病初愈, 面上还有些苍白, 一只手手上捧着书页, 另一只却有一搭没一搭地捏着茶杯盖子瞧着,摆明了半个字都不曾瞧进心里。   萧明锦似有所感地转头瞧了眼江寻鹤, 目光中隐隐透露出些戒备,虽然他知晓江寻鹤还不至于在宫中就给沈瑞下毒,但自家表哥平日里这般招摇,便是惹上些荒诞的恨意也不为奇。   萧明锦的心思越想没个谱, 已经开始揣测,沈瑞拖着一身病骨头背着他做出什么天怒人怨的事情来了。   沈瑞拎着茶盏盖子的手一松, 任由其砸在杯盏边沿, 磕碰出清脆的声响。   萧明锦被声音一惊立刻回过头来, 便瞧见沈瑞屈尊降贵似的曲着指节在那书页的注释上清点了两下,嫌弃道:“丑。”   萧明锦:“……”   眼下瞧着江太傅想要对他不利, 也不是全无缘由。   “那是我九岁时的字迹,现下已然好多了。”   萧明锦说着,便要扯过自己的书页给他瞧,沈瑞却向身后的椅背上一靠,懒散得合上眼道:“不看,这字丑得我头疼,现下要睡一会儿缓缓神才好。”   萧明锦抬起的手悬在半空中,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   心头哽着一口气,越发觉着外界评他那几句行事专擅无端没个半句虚言。   戒尺在萧明锦的桌面上轻点了点,他转头对上江寻鹤的目光,后者神情淡然,好似这一场闹剧半点未入眼进心。   “今日所学文章是为农业一则,殿下便以此为题来作文。”   萧明锦本就有些下耷的眉眼此此刻更跟受了委屈的小狗崽子般,闷声应承着,提笔的动作却是百般的不情愿。   沈瑞倚在椅背上,安静地闭目养神,他身后叠着两个金丝软垫,现下窝在其中,比那点金丝暗纹更显矜贵,脸色还有些虚弱的白,只有日光晃下来的时候,稍带起些红润。   江寻鹤缓步绕到萧明锦身侧,不太通这点肮脏心思的小太子还以为自己被盯着作文,登时头皮都麻起来,每每下笔都斟酌再三,生怕自己写到哪一处便能听见太傅的轻叹声。   他这边同词句逐一厮杀,只觉着身后有黑影顶着,全不知一只修长的手掌搁在了沈瑞同日光中间,在那双终日招摇恶劣的眼睛上覆上一层昏暗。   江寻鹤的目光小心地落在沈瑞的下半张脸上,这人连瞌睡时唇角也是微微翘起的,没意识地招人。   江寻鹤眼底闪过上一丝笑意,没由来想起传胪那日他端酒坐于高楼之上,遥遥投下的那一眼,仿佛穿透了满街的绫罗灯火般。   只是不知他是不是那个时候起,便揣着心思要杀了自己。   江寻鹤心间突然没个征兆地灼热起来,他滚了滚喉,却又不可抑制地期待起来。   倘若,那当真是荣幸之至。   他心里揣着难平的心思,自然也就无从注意到,那手掌下覆着的眼如何睫毛轻颤,又是如何微微睁开,透出点狡黠的微光的。   萧明锦写了半天,才算是勉强写出篇合称心意的文章来,他终于松了口气,看着纸张上未干的墨渍,心中前所未有的轻松。   终于结束了。   他刚要转过头去寻江寻鹤,便从他身后伸出一只手来,抽走了文章。   “殿下可是写完了?”   萧明锦忙点着头,江寻鹤轻轻“嗯”了一声,拿着那文章从他身后绕了出来。   萧明锦刚还挺得笔直的脊背立刻松懈下来,瘫在了椅子上,下一瞬一根手指便戳在他腰侧。   沈瑞懒散地搭着眼皮,嗓子有些哑涩道:“丑。”   说完便好似碰到了什么脏东西般,将手收拢了回去,揣在外袍里。   他有些困顿地眨了眨眼,这几日抱病倒是越发困倦,但睡了又不知要梦见怎样荒唐的死法来,倒是宁愿昏昏沉沉地将养着心神也懒得真心实意睡一会儿。   萧明锦瘪了瘪嘴,委屈地将身体坐直,片刻后又忍不住凑过去小声问:“表哥休息好了吗?父皇不让孤去瞧你,不若表哥今日留在宫中吧。”   沈瑞闻言轻笑了一声,目光从江寻鹤被晒得有些许泛红的手掌上移开,他再没休息好,只怕白鹤要被烤成乌鸦了。   他挑着眉哼笑道:“我今日若是宿在宫中,只怕你夜半还要被太傅揪起来背书。”   萧明锦手一抖,全然忘了江寻鹤现下同沈瑞是捆绑售卖的。   他悄悄抬眼看向江寻鹤,却正巧与他对上了目光,江寻鹤将萧明锦方才作的文章收拢好,目光从二人身上掠过道:“今日便到这里吧。”   萧明锦心中一喜,立刻站起来行礼道:“多谢太傅。”   沈瑞拢着袍子站起身来,姿态懒散地从他身边绕过去,哄孩子似的小声道:“明日给你带桂花糖糕。”   不待萧明锦应承,他便已经站在了江寻鹤身前,手肘半倚在桌案上,目光轻佻地从眉眼滑落至胸口,又打了个转儿绕了回来,有些玩味道:“寄人篱下的生活可不好过。”   “太傅这路上不防想一想,要寻些什么法子来,才好住进爷的院子里。”   江寻鹤半点不遮蔽地迎上这小霸王的目光,轻笑了一声道:“悉听尊便。”   ——   萧明锦生怕沈瑞折在半路,明日便不能给自己带桂花糖糕了,因而支使了不少小太监跟着将人送出去。   沈瑞一只脚方踏出东宫的门槛,还不待沾地,便颇为矜贵地收了回来,侧目瞧着一个小太监道:“你去寻春和公公,管他要两顶软轿来。”   小太监即便是在东宫伺候的,也头一遭见识这般阵仗,就连小太子,坐得轿撵多了,也要被陛下骂一句软骨头。   沈瑞见他愣在原地,微微挑起眉,小太监回过神来连忙应道:“沈公子稍等,奴才去去便来。”   沈瑞皱着眉看着他的背影,这东宫里养的奴才这般愚钝,却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   他很快便将目光收拢回来,有意无意都由不得他来插手,沈家同他于明帝而言已经是眼中刺般的存在,再牵绊上萧明锦这个储君,那可真是活腻了。   没一会儿小太监便快步小跑了回来,神户跟着两顶软轿,算算脚程,估摸着都没出东宫百米。   分明是算准了他的心思,早早就备下了,却又不肯先一步显出来,擎等着他去要时,再支出来。   剔透却又克制有礼,这般心思,除了春和再不会有第二个人。   软轿也要比早上准备地更完备些,软垫靠枕一应俱全,像是生怕抬轿子的两步给他晃散了般。   沈瑞嗤笑一声,垂眼看了看手背上青色的血管,根根凸起,大约在外人眼中他这一病险些葬送了性命,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却分明就站在他眼前。   现下正垂眼看着地上的软轿,那小太监似是注意到了他的目光,解释道:“沈公子身子不适,陛下叮嘱备了软轿,又言这天下却没有学生乘轿,夫子随性的道理,因而另备一顶与江大人。”   江寻鹤半点不意外,合手行礼道:“多谢陛下圣恩。”   一转头便瞧见了这番狐假虎威的霸王老虎轻挑着眉眼看他,江寻鹤轻笑了一声合手道:“多谢沈公子。”   沈瑞面上不显,眼睛却悄悄弯了起来,也不肯应话,拢着衣袍坐到了软轿上。   他这几日神思不济,被暖洋洋的日光烘烤着,没走出几便倚靠在软垫上合着眼养神,腰间的玉坠相互碰撞,反倒生出几分更叫人神思昏沉的韵律来。   直到快到了宫门出处,他才似有所察般,小太监们将软轿稳稳落下道:“奴才们没法出宫门,还要劳累沈公子走一段了。”   沈瑞轻轻打了个哈欠,眉眼处的困倦快要溢出来了,闻言点了点头,从腰间解下一个荷包递给小太监道:“喝茶吧。”   说罢,也不顾小太监们在身后如何欣喜谢恩,只管拢着手往宫门外走,一只脚刚踏出去,又有些不耐烦地收了回来。   他冷着脸看向宫门外黑压压的侍卫,沉声道:“诸位这是?”   “我等奉陛下旨意护送沈公子回府。”   早上在他府外等着,将他一路押进宫来,是怕他半路跑了,今日领不到责罚。   现下还在宫门外等着,沈瑞转头看了看好似浑不沾身般的江寻鹤,分明是怕他不把这责罚带回府中。   沈瑞嗤笑了一声道:“成,正好江大人要迁居,爷原本还惦记着是个苦力活,现下倒是有人手了。”   他伸出一根手指,在空中一点:“一个,也不许跑。” 第041章   已经是临近午时了, 街上的人要比沈瑞进宫时多出不止一星半点,就连两边的摊位都密密实实地紧挨着,叫卖声不绝于耳。   如布绸似的人群忽然被分成两边, 中间行驶出一家马车,其后还跟着好长一串宫中侍卫。   中都城内抛出去一块砖头,砸倒十个人里, 有三五个得是个什么世家权贵、百年清流, 只是这其中含水量要另论。   因而百姓在路上瞧见了镌刻了族徽的马车,即便还没看清到底是哪家, 却是先行退让,免得给自己惹上祸端。   但如沈瑞这般喜欢在马车上镶金嵌玉的,满汴朝打着灯笼也是难寻, 更不必说一早便领着这帮子侍卫招摇一番了。   百姓们在马车前后分隔又合拢, 只让出了丁点的距离, 不耽误行车, 却苦了那帮子侍卫。   早上时人少些,自然也多谢忌讳, 即便心里骂他们做了那纨绔的狗腿子,却也不敢牵扯上前,现下倒是仗着人多,个个挤压着, 鼻子蹭着鼻子地怒视、指点。   这些侍卫们平日里也算是嚣张惯了的,宫中内外横行通畅, 现下却难得地无力起来, 打又打不得, 硬要是驱赶起来,还不知倒谁驱赶谁, 只能强忍着。   早上如何暗自得意,连带着贬低那纨绔的,现下就如何叠了倍数地羞耻。   不单是如此,百姓们围着他们身侧,还要仗着没证据,小声啐他们一口。   “呸,狗腿子。”   沈瑞伸出根手指挑了挑帘子,露出一个不小的缝隙,同窗外啐人的男子对上了目光。   那男子嘴还努着没来得及收回来,两相对视,马车虽还是在逐渐行进着,那男子也被人流往后不断推搡着,但二人之间的却好似凝滞了一般。   一个饶有兴致地挑着眉,一个撅着嘴恨不得将眼珠抠出来藏起来。   半晌,沈瑞才嗤笑一声,施舍般将手收了回来,只留下车外那被抓了个现行的男子艰难地咽了咽口水。   任凭外面怎样喧吵,帘子一放,便好似完全隔绝开一般,马车内倒还好似一片清境,沈瑞将有些凉的手指拢进袖子中,半搭着眼去瞧坐在另一边的江寻鹤。   后者披着一身官袍,领子也紧、袖口也紧,将那一身皮肉遮盖了个干脆,连个给目光腾地儿的剩余都没有。   他目光半点不避讳地沿着江寻鹤的眉眼往下找,落在那脖颈间凸起的时候,江寻鹤似有所感地滚了滚喉咙。   沈瑞轻笑了一声,目光跟糖浆似的,不断延展,再轻轻包裹。   江寻鹤抿了抿唇道:“沈公子要带江某去哪?”   沈瑞懒散地倚在软垫上道:“不是说了要去给江大人搬家吗?”   江寻鹤垂着眼,似是犹豫了好久般才轻声道:“但江某的住处并不在这边。”   沈瑞拢着衣领的手指一顿,这才想起来,这漂亮鬼早不是那什么劳什子的新科进士了,倚湖居自然没什么由头再包管食宿。   原也不过是为着给这些前途不可限量的进士们卖个好,可真等到确定官职了,在这中都便浮沉难数了。   江寻鹤起身掀开帘子,对着外面的车夫轻声交代了一句,还不待外面的人瞧清,便又撤了回来。   沈瑞没能在一众的喧吵中分辨出他究竟说出了个什么地名,只能由着身下的马车穿过闹市,一路奔着安静的地界儿去,甚至从坦荡荡的街道换成了狭小不平的路去。   沈瑞掀开帘子瞧了一眼,却险些被晾晒的布料从脸上打过去,他瞧着眼前一连串儿破败的院落,眼中情绪难明。   马车终于停下,春珰放好脚凳掀开帘子,沈瑞率先探出身子,垂眼瞧着那一角压进污水里的脚凳,顿了顿,才落脚走了下来。   身后跟着的侍卫们已经快要跑吐血了,出了御街,周遭的人一少,马车更是没个顾忌地往前跑,留下他们在后面吭哧吭哧地追着。   待到马车转入这片民宅后,两侧的墙都好似一并朝着中间挤压过来般,挨着墙角的地方又不时出现些污水滩,侍卫们又嫌弃又怕自己再将人跟丢了,只能硬着头皮尽量躲避。   沈瑞没管他们,反倒是目光沿着周遭的院墙一点点探出去,他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江寻鹤同车夫说的应当是:春柳街。   中都城内最不可见的一处地界儿。   随便一块砖瓦便可将这中都落在世人眼中的金玉辉煌全都撕破砸碎,那么些风华迷眼,可偏偏这处,才是汴朝真正的生境。   不知从哪传来一股子臭味,春珰下意识用帕子咽掩了掩口鼻,便连身后跟着的侍卫也不断在鼻端扇动着,只有江寻鹤仿佛浑然不觉般,甚至还能同他们解释是周边邻居家里养的鸡鸭犬猪。   他一袭利落合身的官袍,腰带上还镶嵌着一块玉石,瞧着也是金玉似的人物,却不知为何,竟同他身后的破败小院半点不违和。   沈瑞垂下眼,伸出两根手指轻勾了勾,春珰立刻会意地对还没缓过气的侍卫道:“劳烦诸位去帮江大人搬个家。”   江寻鹤不知想到了什么,耳尖泛起一点红道:“不必劳烦,江某自己便可。”   沈瑞抬起眼挑眉道:“他们既然愿意折腾,闲着反倒生出一身的刺儿来,全都进去,一个也不许闲着。”   “否则。”他顿了顿勾着唇笑道:“诸位只怕前程堪忧。”   侍卫们面面相觑,最终还是顾忌着走上前。   他们现下随是听凭皇命办事,沈瑞即便心有不满也不过是同明帝斗法,顶多也不过是捏着这点没意趣的法子来折腾、折辱他们,事情一过便也就算了。   可若是今日拂了他的面子,往后来日方长,总有他们难受的时候。   都已经一路跑来了,哪里还差给这江太傅搬个家,说不定回去了,陛下还能看在他们办事着实艰辛的份上赏点银子呢。   江寻鹤想要说些什么,却也知晓沈瑞不过是借着由头折腾人,最终还是将话咽了下去。   众目睽睽之下,江寻鹤拉开门闩,一把将摇摇晃晃的门扇推开了,门扇来回晃荡了好几圈才终于在众人的期望下没立刻倒在地上。   领头的侍卫忍了忍,最终还是没忍住问道:“旁人都是将门闩置于门内,怎么江大人竟将其放在外面,旁人岂不是随意便可进出?”   江寻鹤将门闩在小石台上放好,伸手拉了拉门扇,并未用太大的力气,才安定下来不久的门扇便吱吱呀呀地响了起来。   侍卫对上江寻鹤的目光,抿紧了唇颔首,这门扇在添上实际到门闩也是白搭。   江寻鹤似是怕他面上过不去,犹豫一瞬后轻声道:“江某家徒四壁,无以被偷窃惦念。”   说完便抬脚进了院子,好在外面虽然破败,院子里却扑了一层青石砖,四处也都打扫得很干净,旁边用石块垒出一小片菜园,里面郁郁葱葱地种着许多青菜,倒有些质朴的雅致。   一大帮侍卫跟在他身后往里进,一个挨着一个,后半段地却堵在门口,撞在了前一个人的背上,侍卫小声地催促着。   前边闷声道:“挤不进去了。”   “吱呀——砰”门扇不堪重负砸在了地上,声音连带着将隔壁院子的鸡鸭惊得乱叫。   活像一场闹剧。   过了片刻的功夫,江寻鹤从两行人中间挤了出来,他身后跟着领头的侍卫,手中郑重其事地抱着一个包袱,两侧还有人伸着手虚扶着,好似那传国玉玺便在那包袱里般。   侍卫一路严肃小心地将包袱捧了出来,又轻轻放到了马车上。   沈瑞看着那车板上孤零零的包袱,眨了眨眼道:“没了?”   侍卫摇了摇头,沈瑞的目光越过他,落到了江寻鹤身上,后者似乎有些羞赧,轻声道:“江某东西并不多。”   沈瑞略点了点头,眼睛却悄悄弯了弯,没有依仗、没有势力、甚至连点银两都没有的江寻鹤,实在是叫人不能不欢喜。   他单知晓原书中江寻鹤寒门出身,却也没想过是这般一清二白的境地。   早知如此,便不应当那么早便领着萧明锦那小崽子溜出宫来,叫明帝扯着这个由头将人塞进他府中。   否则靠他一靠,叫他百般的滋味都尝尽了,岂不是更有意思?   沈瑞看向拢着袖子站在一旁的江寻鹤,即便是在这破落凌乱的处境之中,仍半点不减世家的风范,他远比沈瑞更像个世家精心教导出来的。   不过,偏是如此,却与这权欲横流的中都,最最不相称。   沈瑞眼中晦暗,何必去沾着风雨呢,不如与他笼中做一只乖顺雀鸟,既相称、又合意。   但现下也不算晚,原书中江寻鹤走的是一条险径,生死横伏,稍一愰神,便是无尽深渊。   虽然残酷,却也要磨人骨血,将那点子不合称的一点点磨平了,剩下的便可沿着这峰峦一步步登上至高之处。   但眼下,这点境遇已经被沈瑞败坏了个干净。、   沈瑞翘了翘唇角,露出一丝狡黠。   他所要的不单是这漂亮鬼剪断了尾羽后被他囚于床榻之侧,他还要这汴朝百年内的风波变革皆从他手中翻转。 第042章   那帮侍卫们来时何等的风光, 现下回去时便有多般的狼狈,连白底儿的官靴都蹭上了一滩又一滩的污泥,个个灰头土脸、精神不济。   百姓们先前趁着混乱挤兑了一遭, 现下却是不敢再胡乱折腾,个个避着将人让了过去,却还是止不住地猜测念叨。   街道两边尽是些茶摊、小食摊子的, 稍摆几把桌椅便可开张做生意, 现下却是成全了食客们凑热闹的心思了,就着他们狼狈的模样, 连嘴里的面汤都格外得香。   时不时地还要哄笑着讨论一番,偶有胆大的便故意扯着嗓子道:“谁知道是不是上赶着给人当狗腿子。”   一句胜过一句的难听,偏偏总不能冲过去挨个捂上嘴, 只能面红耳赤地垂着头, 遮挡着自己的面容。   这般举动却叫百姓们哄笑地更大声, 他们平日里看惯了这些当官的、有权势的耀武扬威, 现下逮着了机会,自然是要把心底的恶气宣泄个干净的。   茶摊子旁边杵着一个壮汉, 披着件短衫,赤膊站着,手中端着一个缺角的茶碗瞧热闹,时不时还起哄几句, 周遭的人因着他那一身的腱子肉心里踏实,也比旁的摊子更敢说些。   一时间, 将气氛带得火热。   直到侍卫们穿过了这条街道, 壮汉才收敛了那点吊儿郎当的笑意, 将两枚铜板抛进桌子上空碗里,四下张望了一眼转身走了。   等到几个茶客回过神来时, 早就连半点人影都寻不到了。   沈府的后门被轻轻敲了几下,小门房拉开门闩,将外面的壮汉放了进来,又递给他一件周全的衣服,小声道:“公子吩咐了,回来了便去院子里寻他。”   壮汉一改在外时那般混不吝的样子,穿上外袍又将腰带扎好,小心地往沈瑞的院子里去了。   ——   春珂快步走进园子里,却见一早边说要“亲自”打理花草的沈瑞正斜倚在他那软榻上,两侧还有人打伞遮阳、添茶续水,反倒是刚住进来的江太傅正捏着一柄剪子在修剪花枝。   光是偷懒也就罢了,还要逮着喝茶吃果子的空隙指点——“听闻养花也是极为陶养心性的,想来如太傅这般的才情,应当颇有体会?”   活像恶霸调戏某家姑娘般地轻佻恼人。   春珰注意到了春珂,悄悄放下扇子走了过去轻声询问。   “徐丹回来了。”   春珰颔首应下,随后走到沈瑞身边轻声道:“公子,春珂方才来说厨房送了冰镇的果汁来,瞧这毒日头还有的晒呢,公子不妨先回屋休息片刻?”   沈瑞与她目光交汇时便知晓是徐丹办了事回来,唇角翘了翘道:“也好,今日不妨便先到这,辛苦太傅了。”   身边的小丫鬟立刻端着托盘去接江寻鹤手中的小金剪子,又有递汗巾、递茶水的,忙活成一团。   沈瑞抚了抚衣袍上压根瞧不见的褶皱,心情愉悦地回了院子,春珰跟在他身后小心打着纸伞,生怕这位金玉娇养出来的被日头晒化了。   “公子,奴婢有一事不明,奴婢观公子行事大约是要熬着那江大人,可为何又处处优待?”   沈瑞眼中含笑,意味不明地看了她一眼,愣是叫她大热天出了一身的冷汗,连声请罪道:“是奴婢多嘴,还望公子宽宥。”   沈瑞收回了目光,淡淡道:“爷瞧着园中花草有些败坏了,你今日便去换了新的花土吧。”   春珰知晓这算是小惩大诫,不敢再声张,立刻垂着头应下了。   沈瑞捻了捻指腹,脑子里晃出那漂亮鬼捏着金剪子仔细修建花叶的样子来。   他原也不是这中都城里养大的公子哥,越是难捱的尘泥,反倒是越生得强劲,在他身上玩熬鹰那一套是行不通的,张弛有度才算是首选。   沈瑞无声地勾起唇角,那点期待实在是叫他不能不心情愉悦起来。   一进院子,便瞧见了那跟座山似的壮汉,身上的衣料也随着他肌肉的曲线高低起伏,处处鼓起。   他垂首站在一边,见了沈瑞便合手拜道:“公子交代的事情奴才已经办妥当了。”   沈瑞懒散地打了个哈欠,捏了颗糖渍梅子塞进口中道:“街上什么情况。”   “百姓本就心有不满,借着这个由头倒是发泄了个干脆,瞧着声响不小。”   徐丹一顿,似是想起了什么,便又接着道:“早上出宫的时候,百姓们挤在一起,似乎是把户部张大人的马给惊了,据说将人吓得不轻。”   沈瑞没想到竟还有意外之喜,他挑着眉道:“吓出病来了?”   徐丹对上他的目光立刻会意道:“这惊吓所受的病往往要晚上才好发作出来,想来今日夜里便可出风声了。”   沈瑞弯着眼睛,颇为满意的点了点头。   春珰捧着几封信出来,沈瑞略扬了扬下巴,那几封信便递到了徐丹手中,信封上写着的正是几个在朝中颇有名望的言官之名。   “你将这几封信送过去,叫他们借着张大人抱病这件事好好地弹劾我一通,将我如何领着宫中侍卫招摇过市的这般那般务必都写清楚了,不可有遗漏。”   徐丹忙点头应道:“公子放心,奴才都清楚了。”   山似的汉子点头跟小鸡啄米般,瞧着莫名喜庆。   沈瑞哼笑了一声,指尖敲敲桌案道:“清楚了便去办事吧,切记不要出了差错,否则唯你是问。”   徐丹连忙应下,将信件揣进怀里,转身出去了。   屋中方安静了不过一瞬,春珂便端着小瓷碗进来了,手中还拿着一封请帖。   她将瓷碗搁到桌子上,揭开上面的遮盖,寒气便一丝丝地渗出来,白瓷的碗壁上还挂着一层层水珠,越发晶莹剔透起来。   入了秋却越发燥热起来,厨房便每日镇了冰梅子汤,捡着日头最鼎盛的时候送过来。   “已经依着公子的吩咐,送一碗去江太傅房中了。”   春珂说着又将那请帖放在了碗边儿道:“这是陆府送来的请帖,说是府中新移栽了好些菊花,请公子明日过去观赏。”   沈瑞随手翻开请帖瞧了一眼,嗤笑道:“还真是难得,这等附庸风雅的玩意儿也能找到我头上来。”   春珂抿了抿唇,绕过他的手指将请帖往后翻了一下,露出不当有的夹页来。   “陆公子宴请了不少世家子弟,独公子这份是不同的。”   沈瑞挪开手指垂眼看了一会儿,忽而笑道:“难怪人人称赞他为世家典范,做事滴水不漏。”   那夹页上是陆思衡的字迹,大约请旁人去是赏花吟诗,请他却是品尝菊花茶和菊花点心的。   看来,是想了法子非要见他一面不可了。   至于缘由,沈瑞心中也有些猜测,楚家现下筹备着船队,未必能做到半点风声不漏,也未必就能丁点儿都牵扯不到他身上来。   原本只是个依仗行商支撑的楚家并不打紧,可现下再牵扯上一个沈家,只怕陆思衡要坐不住了。   沈瑞将那一层夹页撕了下来,随后将请帖合上递给了春珰道:“送去给江寻鹤,明日要他随我一同去。”   便是只雀,也要带出去见见人的。   沈瑞端着瓷碗小口喝着搅合着碎冰的酸梅汤,眉间略松散了些。   只是,船队一事还是要尽快了,这头一遭,打得便是出其不意。   ——   “公子,东西都已经备好了,明日一早厨房便会备好各色的菊花糕,定不会出半点纰漏。”   管家躬着身子小心地禀报着,眼睛直视着脚前寸许不过的石砖,不敢乱看。   陆思衡将手中的书翻过一页,闻言淡淡地“嗯”了一声,丁点儿目光都不曾分割出去,管家见状立刻识趣地退了出去。   屋中一时间只剩下陆思衡和陆昭两人,陆昭手上小心地往杯盏中注茶,他悄悄看了看陆思衡的神色,端起茶盏递过去道:“兄长,请喝茶。”   陆思衡的目光从书页上移开,只瞧了一眼,便淡淡道:“茶汤过火候了,重新煮。”   陆昭瞬间泄气,他耷着眼角委屈道:“兄长,这已经是第五壶茶了,明日即便我煮了,沈靖云也未必会喝。再说,不是还有侍女嘛,他愿意喝什么样的,便叫人煮什么样的好了。”   他将手收了回来不满道道:“实在不成,便是叫我去将景茗居的茶博士请来也好过如此。”   陆思衡终于放下了书页,上面赫然是煮泡菊花茶的要领与窍门,他煮茶的功夫大约比这著书的人还要好些,此刻却将书页上的字横竖看了几遍。   “你从前同他多有龃龉,我不曾管你,是因着你们两个皆是心性顽劣,手段也是中都城世家子弟们惯用的,翻不出什么新花样。”   “但现下,却有不同。你还是陆昭,他却未必是从前的沈靖云,这些陈年旧账即便他不翻,也要有个交代,否则说不清哪日便会成为要你性命的楔子。”   陆昭似还有些不信服,几次张口要争辩,却到底惧怕陆思衡的权威,最后只是小声分辩道:“我瞧他倒是比从前更能惹事了。”   陆思衡轻笑了一声道:“惹事才是最小的事。”   怕就怕这背后藏着无数张面孔,又个个含着一副铜牙铁齿,稍一晃神,就要扯下一块血.淋淋的皮肉来。 第043章   “陛下, 沈尚书之子沈靖云擅自调用宫中侍卫招摇过市,如果不加以责罚,只怕有损皇家颜面。”   “是啊, 陛下,那沈靖云非但闹市为祸,还惊起不小的混乱, 户部张大人的马受惊狂奔, 张大人昨日夜里便发起热来,朝官尚且如此, 更不必说这城中百姓。”   明帝看了一眼文官队伍中的空缺,四周的文官为了显眼些,特地挤在一处, 将那里让出好大一块地界。   明帝在心底暗暗点头, 难怪今日不曾看见那管钱的抠门老匹夫出来斥责他修缮宫殿花费巨大, 原来是因着那小王八蛋的一顿折腾。   几个言官见明帝反应平平, 顿时便炸了,嘴巴动得一个赛一个得快, 好似那沈靖云今日便要谋权篡位般。   “即便不提昨日之事,那沈靖云平日便横行霸道、言行不端,今日若不好好责罚他,日后定要惹出更大的事端来。”   “焦大人所言极是, 更何况那沈靖云不过一个黄口小儿,胆敢如此行事定然是身后有依仗。”   那言官一边说, 一边直将目光往沈钏海身上怼, 一副生怕别人不能听懂他话中之意的模样。   明帝眼见着这帮言官看热闹不嫌事大, 下一步恐怕便是要将沈钏海一并论处的样子,急忙出言制止道:“诸位爱卿恐怕有些误会, 那沈靖云前些日子大病一场,现下进宫同太子一并听学,恐出意外,是朕命侍卫前往护卫的,并非擅自调动。”   言官们面面相觑,谁也没想到还有这般境况,最后还是焦润上前道:“陛下,此事只怕不和礼法,那沈靖云平日里骄纵惯了,行事多有不妥当,陛下虽为体恤,却怕他依仗这这个而惹出祸乱来。”   “更何况百姓本就对他颇有微词,现下又让宫中侍卫跟随他身侧出入,只怕时间一久,百姓们会认为纵容沈靖云此般行事的正是陛下啊。”   焦润没把话说得更清楚是为了留一份体面,但大殿中的文武大臣何人不知晓,中都那么多个世家公子哥儿里,独他沈靖云一份这般纨绔嚣张,其中若没有明帝纵容的手笔,是决计不可能的。   但此事放在暗处便也罢了,百姓们未必会知晓朝中权势的风起云涌,现下却叫他出入都带着一大批侍卫,迟早这刀要扎在明帝自己身上。   明帝脸色一变,显然也是明白其中关窍,他眼底划过一丝晦暗,此番行事原是为着打压沈家气焰,可如今却搬起石头砸在自己的脚上。   只是不知道,这沈瑞究竟是歪打正着,还是早有谋划,若是后者……   明帝唇角很轻地动了一下,即便是他身旁伺候的春和也未发现半点不同。   若是他自己谋划的,那恐怕就留不得他了。   他决不允许这沈家若干年后再成为太子的掣肘。   很快,他便压下了心中的百般深思,面上严肃道:“爱卿所言极是,此事是朕思虑不周。”   “春和,即刻下旨命侍卫们回宫正常轮值。”   几个言官悄悄对视了一眼,在彼此眼中看到了点满意的笑意,于是齐声道:“陛下英明。”   只有焦润还站在原地,明帝一瞧见他就觉得头疼,但却不能装作瞧不见,只能硬着头皮问道:“爱卿还有何事?”   焦润拱手行礼道:“臣听闻陛下命江太傅住进沈宅,只怕于理不合,要惹人嫌话吧。”   明帝紧紧地合了合眼,他就知道,这老匹夫同那张岳一般讨人嫌,一个专盯着国库里的钱,处处叫他勤俭,另一个就死死地拿捏他丁点的错处,每日上奏弹劾。   下次节俭,便先叫张岳从焦润的折子钱里扣,都给他扣光,免得他那折子都要在宫中垒成山了。   “朕知晓爱卿之意,但如爱卿所言,沈靖云自幼骄纵、行事无度。江太傅既为他的夫子,便可当如此教导之责。”   焦润等得便是这句话。   “既为夫子,便也当有个考量,否则只在面上说是夫子,却不加以约束,岂非白费功夫?臣认为应当将沈靖云的言行同江太傅一并论处,学生之过,又何尝不是夫子之责?”   几个言官没想到还有这样一桩事,犹豫一瞬后又都站了出来:“陛下,臣附议。”   只是此次的声浪明显要高于方才,毕竟着朝中人人皆知那沈靖云惯是个会惹麻烦的,想叫他老老实实地不惹事比登天还要难上几分。   至于那江寻鹤,区区寒门出身,商贾之子,此等身份低贱之人,难道要留他在这朝堂上横行不曾?   既然陛下将他派去看着那沈靖云,不防就借着这件事让他永远辗转于府邸学堂之间,在没法子在朝中掀起风浪。   众人忽然发觉,叫他们为难了许久的难题竟然就这般迎刃而解了。   陛下再看中又能如何,还不是一个疏忽亲手将其葬送了?他们不过是借着这阵风行事,如何也探查不到他们身上来。   一时间,大殿中的氛围陡然暧昧起来,世家权臣们纷纷交换着目光,眼中难免泄露出几分得意。   江寻鹤再怎么有一身才情又如何?陛下再这么看重又能如何?   寒门商贾之子,便是最最不入流之人。   明帝眼底晦暗,他何尝看不懂底下这些人的鬼心思,个个勾结在一起,恨不得将他架空了,由着他们作乱才好。   他扯了扯唇角,皮笑肉不笑道:“诸位爱卿皆是这般所想不成?”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殿中之人,仿佛裹着刀片似的刮人,大臣们一时间都垂下了头,不肯去做这只出头鸟。   顶上的人再怎么被拿捏着,也到底是坐在那个位置上,他们虽为世家子侄,却也清楚家主根本不会为了他们大动干戈。   越是树大根深,越是看重根系上的利益,其余的枝叶,不过是用以眼神修剪的余地罢了。   殿中寂静之时,只有秦铮一人尚且神思活跃,他是秦太傅的孙子,同江寻鹤一般同是新科进士,现下正在翰林院供职。   他心中自然清楚,家中子弟现下能在朝中都有所谋职,所依仗的无非是祖父荣光和陛下恩典。   见此情景,他向前跨了一步走出来道:“臣认为不妥,夫子虽行教导言行之职,却不可事事与之牵扯,难道在座各位没有行差踏错之时?难道诸位的夫子也要被拉出来砍头吗?”   殿中顿时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朝中大臣往往三五个私交甚笃,甚至也假借了句门生拉进关系,这话哪里敢应承。   应承了,便是抹不平的得罪。   一时间都垂着头、不应声。   秦铮的目光在那些世家大臣的身上扫过去,仿佛一种无声的诘问,见无人应声,面上虽不显,心底却难以避免地出现一丝自得。   他同这些人皆有不同,他所依仗的全是祖父的荣誉,但这点荣誉迟早有消耗殆尽的时候,与其去攀附这些世家,倒不如主动划入陛下的阵营。   群臣之中却忽而踏出一道人影来,秦铮瞳孔急剧收缩,握着笏板的手指也忍不住轻轻颤动,眼前人已经许久不曾这般站出来了。   他躬身行礼道:“陆大人。”   陆合元轻轻颔首,语调也是极为平缓的,却叫他心中无端生起一阵冷。   “秦大人所言是否过于偏激了呢?沈靖云既为世家之子,日后也应当肩负起这份职责,品行端正是为首要。”   “他与殿下同受江太傅教导,为何殿下之言行却不必与江太傅牵扯?秦大人祖父也曾桃李天下,因材施教四个字,秦大人总不会半点没参透吧。”   陆合元拢了拢袖子,话是对着秦铮说得,可目光却是精准地落在明帝身前的矮阶上,逼压却又不曾有半点逾越。   “哎,你怎么说话呢?当着朝臣之面明嘲暗讽地给谁看呢?”   沈钏海自然是头一个站在焦润身后附议的,这样就算有一天那混账当真玷污了朝臣,也不至于境地太难看些。   更何况,江寻鹤只要站在这朝堂上一天便始终是梗在众人心中的一根刺。   在外有无尽的谋划,在内还有那色迷心窍的小王八蛋,沈钏海默许了众人拿沈瑞作为一个借口,但这却并不代表他还要容忍陆合元大庭广众地“泼脏水”。   比起沈钏海的激动,陆合元却仍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样子,他闻言只是掀了掀眼皮,没什么诚意地抱歉道:“是陆某所言不妥,还望沈大人不要计较。”   说完,好似想起什么般,又补充了一句道:“若是犬子有何处做得不妥当,也请沈大人多多指点。”   沈钏海:“……”   挑衅,绝对是挑衅,谁不知道他那儿子满中都世家里也是最为出挑的。   偏偏他还仿佛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根本没什么话可以反驳。   陆合元借力打力将话驳了回去后便转而看向明帝:“不知陛下以为如何?”   明帝放在案桌下的手掌缓缓握紧,额角爆出条条青筋,又是这般,又是这般一旦不顺着他们的意思,便要在朝堂上被逼迫着应承。   可是,明明他才是这汴朝真正的主人。   明帝眼中生起一丝压抑不住的杀意,他心中好像有什么一直在叫嚣着杀戮,他紧紧地闭了闭眼,强行压了下去,还没到时候,多年谋划绝不可功亏一篑。   萧明锦垂首站在他的下方,听着身后一声压过一声的请命,他悄悄抬起头看向了明帝。   群臣不可直视天颜,他却可见父皇的神情。   在看清明帝神情的那一瞬,他忽而想起沈瑞曾经多次提起地那些如何叫太傅“听话”的法子。   萧明锦抿了抿唇,向前走出一步道:“父皇,儿臣认为陆大人所言有理。”   明帝看向萧明锦,眼中闪过一丝惊诧,他万万没想到在而今的境遇中,萧明锦竟然选择站在了陆合元的阵营中。   但他同时也很清楚,即便今日没有萧明锦,此事也亦是不可挽回了。   可这应允的话却绝不可出自他的口中,否则难免落人口舌。   于是,明帝看向了站在群臣之中,始终不曾出声的人江寻鹤,随后沉声问道:“江爱卿,你意下如何啊?”   众人纷纷转身回头,同明帝一起看向江寻鹤,试图欣赏他最后的无力挣扎。   却见他披着一身合体的官袍,眉眼间神色纹风不动,好似这帮人激烈地争夺了半天,却全然与他无关般。   几个大臣的面色立刻难看起来,明明他什么都没说,却又实实在在地将他们羞辱了个透彻。   可江寻鹤心中只有不止歇的颤动,他并非看不清这眼前的污糟手段,但却仍然难以自抑地渴求这背后隐藏的那点能够和沈瑞牵连在一起的纽带。   他缓步上前,合手行礼道:“臣愿往之。” 第044章   朝堂上百般的风起云涌, 始作俑者却正坐在椅子上喝茶吃果子,他身前蹲着两个工匠,正在往刚刚制好的摇椅上镶金边儿。   沈瑞手中端着茶盏, 却还时不时散出根手指,提点一二。   春珰手中握着绢扇,瞧他那番做派同昨日支使江太傅剪花时如出一辙地骄矜。   工匠们小心地拿着工具和满盒子的金片, 不单是粗暴地将金片镶嵌上, 还要依着这小祖宗的喜好雕上花,怎么好看繁复怎么来。   工匠生怕自己一个手抖惹得这小祖宗不痛快, 再牵连家里,只得屏气凝息地一步一斟酌,没多久便出了一额头的汗。   春珂从外面进来, 手中拿了一封信回来, 轻声道:“公子, 徐丹传消息回来了。”   沈瑞掀了掀眼皮, 神情倦怠,一副不爱搭理人的样子, 春珂见状立刻走上前,将信件拆出来递到他手中。   接着又转身绕到沈瑞身侧,同春珰小心交换了一个目光,接过了她手中不断扇动的绢扇。   春珰没拒绝, 而是放下袖子遮住了自己不住颤抖的手掌,她昨日受了罚, 去将园子中的花草全都换了土。   今日还能正常当值已是不易了, 更不必说还摇了半天的扇子, 她心中清楚连带着这后续才算是个周全的责罚。   此刻春珂替了她的活计,公子却没阻止, 可见着此的责罚已经过了,只是下次是否还能有这本好运道便是难算了。   沈瑞手里捏着的那张信纸上写得满满当当的,一眼瞧去险些看不见白色的空余。   不必说那几位言官昨日得了他的信,今日早朝便齐齐上谏的盛景。   单是焦润后面兴起的那一波风浪,放到茶楼里就够说书先生讲个几天几夜了。   沈瑞眼中含着一层笑意逐行逐字地瞧下去,好像对这一番变故半点也不惊讶。   这些言官收到的信中,只有焦润的不同,其余皆只预知了这第一层风浪,却全不知这第二层的境遇。   恐怕这中都城内除了焦润和沈瑞,剩下的所有人都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沈瑞唇角缓缓勾起,这才正是他想要的,有事众志成城的玩意儿却远不及单枪匹马破阵来得快些。   无论城府怎样深沉,第一反应永远是骗不了人的,更不必说那帮子言官光是嘴皮子凌利,脑袋轴得厉害。   倘若众人齐齐上谏,便有逼迫之意,明帝再怎么无力也难说不会想法子阻挠。   但若是焦润一个,便怎样也逃不过一个利益结合,明帝虽心中不痛快但却也不会压制不住,牵扯太多。   反倒是萧明锦会站出来,主动在这场风波中跨入了焦润的阵营里,倒当真是叫他有些意想不到。   沈瑞轻轻揉了揉额角,眼底闪过一丝深意。   即便是个顽劣的小孩,也是在深宫中长大的储君,又不是随便哪一个皇子都是深宫巨人,若是他心中没把算盘也活不到现在。   沈瑞不觉得自己那几句话就真将人诓骗了,顶多也就是要他心中有了这么个念头罢了,但现下却远没到催生的时候。   沈瑞捏着信纸的手指缓缓收紧,他倒是有点猜不透这小崽子这番示好,揣的是什么心思了。   他垂下眼皮,遮住了眼底的晦暗神思,不过,局势尚且可控。   他又不是巴巴上去同人谈感情,这中都城内再没什么会比利益更牢靠,他同萧明锦现下便是最最牢靠的利益结合体。   他散开点手指,将最后两行看完了,也不知写消息的人什么毛病,前面那帮子言官的话一个字儿都不落,就连陆合元同自己那个便宜爹如何当堂争辩自己到底是孺子还是烂泥的话都逐一记录下来了。   却偏偏将沈瑞最想瞧见的那一段给省去了,只模糊地写了一句:江寻鹤自愿应允。   自愿应允四个字能牵扯出来的东西可就太多了,刀架在脖子上也算自愿应允。   沈瑞虽同这些言官勾结了一波,却也知晓朝中这些老狐狸谋算颇深,言语间稍在一二字的深浅上加一磨炼,得出的结果就截然不同。   那索命的狗东西究竟是真自愿还是被自愿,他在这信中半点儿也瞧不出来,   沈瑞有些意兴阑珊地向后倚靠去,漫不经心地一抬眼,却同站在拱门前的人对上了目光。   那人迎着光静静地站在两簇海棠交合掩映的地界儿,半点声响都没有,好似若没有沈瑞这不经意的一眼,便能在那站上千百年一般。   沈瑞被自己心底这点无端的想法逗笑了,他还真是逍遥日子过惯了,分明是原书中一己之力荡尽不平的大佬,他还真将其当做绕在腿边讨欢的乖狗不成?   这会儿的日头正晃眼,沈瑞下意识眯了眯眼睛,却仅仅是这点回避似的举动,便让始终将目光落在他身上的江寻鹤下意识拢紧了手指。   心中那点勉强压下去的叫嚣好似又重新升腾起来,不断地催促着他,走过去,站到他面前,成为唯一的那一个。   江寻鹤借着袖子的遮掩死死地掐着指腹,将那一处掐到充血,随后分割成苍白紫红的两处。   不必那么急,他已经谋得了这寸许的牵扯,现下局势已定,总有容得他周全的时候。   仓皇靠近,只会沦为轻贱的一瞥和肆意的抛舍。   沈瑞不知道他心中的盘算,只是随手将茶盏放下,轻笑了一声颔首道:“江太傅安好。”   可眼中却全不似方才,好像在他眯起眼睛的那一瞬息被蒙上了一层遮掩,只余下克制的疏离感。   江寻鹤滚了滚喉咙,合手道:“沈公子安好。”   沈瑞招了招手,示意他走近些,对春珂道:“给太傅上茶。”   他弯着一双眼,状若不经意道:“瞧着这一身官袍,太傅莫不是方一下朝便来了沈某这?”   两个工匠已经将满满一盒子的雕花金片都镶嵌在了藤椅上,见着二人要说话,便行了礼悄悄退了出去。   沈瑞指着自己对面金灿灿的藤椅道:“太傅请坐,不必太拘谨。”   那目光跟搅合了浆糊似的粘人,从官袍上的褶皱一直瞧倒那紧贴着衣料的雕花金片,最后眼中闪过一丝满意。   什么清冷冷不近人的孤鹤,偏要养在这金玉堆里,沾着一身脂粉亵玩,才有意趣。   春珂斟了茶递给江寻鹤,他大约是没想到沈瑞这除了镶金藤椅,便是连茶盏也是羊脂玉的,对比着沈瑞手边白瓷的杯盏,他指尖一顿,随即接了过来。   “今日朝中有异动,江某特来告与沈公子。”   沈瑞捏了颗梅子塞进嘴中,却冷不丁被酸地直皱眉,他倒吸了一口气故意为难道:“我又不是什么朝臣,这朝堂上的事,太傅何必讲与我听。”   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沈瑞微微向前半倾着身子,凑近了道:“难不成,太傅是想要沈某考个状元郎回来不成?”   沈瑞说这话时,眼中的恶意几乎掩盖不住,他虽没将那全书看个囫囵,却也清楚原主在他科举上横插那一手,是他一处隐秘的伤疤。   好好将养着,总会在他封侯拜相、权倾朝野那天愈合。   只可惜他现下落在了沈瑞手中,他偏要将这伤疤时时撕开,时时新鲜。   在他目光的注视下,江寻鹤似有无奈地轻叹了一口气道:“沈公子志不在此,江某自然不会强求。”   沈瑞听着那句志不在此,眼神瞬间变得暧昧起来,目光沿着江寻鹤劲瘦的腰身打了个转儿。   这话,是也不是。   “今日朝中有朝臣提议说江某既为公子之师,便理应规束言行,学生之错究其根本是为师者不曾尽责。”   “因而公子日后言行举止皆与江某做个牵扯。”   分明是那些个老东西合起伙来想将他赶出朝堂,在他嘴里却全然成了天地至理般的好法子。那一惯清冷的眉眼在说这话时也仍旧不起波澜,好像半点为难都没有。   沈瑞一时间倒是有些荒唐地信服了那心中所言的“自愿应允”,他看着江寻鹤,眼中裹挟着一丝深意。   这点低劣的手段,他不信在原书中天地谋算于一心之间的江寻鹤会分辨不出,但现下却全是一副引颈受戮的姿态……   沈瑞忽而勾了勾唇角,他不在乎这其中的变数是什么,他想要的无非是将这鹤鸟囚于牢笼之中,困为乖顺的金丝雀,至于是想尽了法子驯服的,还是主动归顺的,都不要紧。   他这人,从来只看结果。   他只要这对面坐在镶金藤椅上的人剥了这一身冷冰冰没意趣的官袍,裹些织金绣花的料子,最好那一身的皮肉处处暧昧难言,挂满了绮丽珠宝才好。   沈瑞面上半点不显,分明他就是这一切背后的操刀人,现下却仍能轻声安抚道:“竟是如此,只是沈某行事素来放肆惯了,即便以后学了些礼法,想来也不是一天便可规束的……”   他勾起唇,难得露出些真心实意的笑容来:“只怕是要牵连江太傅了。”   江寻鹤端着茶盏的手指蓦然收紧,杯盖因着这点力道猛地同杯沿碰撞在一起,磕出一点声响。   沈瑞眼中含笑看着这点浑不合礼法的错处,却听那人语调仍是一惯的清冷。   “沈公子随意便好。”   “江某,无碍。” 第045章   沈瑞姿态散漫地坐在椅子上, 轻轻晃着小腿,腰间的玉饰随着他的动作玎珰作响,显得愉悦又奢靡。   他的目光从江寻鹤的眉眼上掠过, 如果忽略其方已说完话便抿紧的唇,大约那“无碍”二字还真能凑出些坦荡荡的真实来。   明明坐在镶嵌着雕花金片的藤椅上,披着这中都城内人人求之的官袍, 可仍像与这权势富贵半点关系都没有一般。   好像这官袍是沈瑞硬披挂在他身上的, 这藤椅也是沈瑞硬逼着他坐下的般,现下却端处一副以身报恩的模样来。   沈瑞消磨似的舔了舔齿尖, 心中默默想到:还真是,难办啊。   面上却很轻地笑了一声,合手道:“多谢江太傅体谅。”   恰逢着一阵风吹过来, 惊动了院子里的花叶, 后者闻风而动, 衣袖被风卷起一个弧度, 沈瑞听见他轻声道:“本分所在。”   沈瑞心中嗤笑一声,这漂亮鬼的本分, 可全不在此处。   春珰见状,轻声提醒道:“公子,该动身去陆府了。”   沈瑞状若惊觉般笑道:“昨日命人给太傅送了请帖,不知太傅意下如何?”   口中问的是意下如何, 实则院子中的侍女已经端着放置着衣服配饰的托盘站在沈瑞身后了,只等着江寻鹤一点头, 这些东西就会尽数转到他面前。   沈瑞的目光停顿在江寻鹤的眉眼间, 试图将那毫末的情绪都分辨个透彻。   江寻鹤却好似浑然不觉般垂眼, 将丁点对视的可能都轻轻错开,目光只停留在脚前寸许的地方, 再稍微往上点,就是沈瑞裹着织金料子的精瘦小腿。   他轻声问道:“陆公子只请了沈公子前去,江某只怕不便前往。”   沈瑞浑不在意道:“你来这中都许久,大约还没见过多少人,此番的宴席大约都是些世家子弟,你且去认认人,日后也便宜些。”   便是养了只雀鸟也要在脚上锢一圈烫着名字的金环,才好叫见者知晓这是他沈瑞的爱宠。   只可惜,现下没法子在这漂亮鬼脚踝上锢个金环。   沈瑞面上难得生出一丝遗憾,但又很快收拢了起来,先将人带出去瞧瞧,中都城内旁的世家子弟得了个什么稀罕东西也是先带出去给众人瞧瞧的,跟署名没什么两样。   沈瑞还沉浸在这遗憾和周全两般之中,全然没注意倒江寻鹤绷直的唇角很轻地翘了一下,甚至捏着杯盏的手指都不自觉地轻轻敲了敲。   这种感觉很神奇,江寻鹤从来没有想过会会有一个人这般恰巧的出现于他的面前,三言两语将他的窘境化为虚无。   反倒是那些真正与他有些血缘关系的人将他当做可以长久汲取的养料,让他入朝为官、让他为家族生意大行方便、让他想尽一切法子挤进世家行列。   若非如此,他最初便不会同意沈瑞同楚家的生意往来,但是现在……   江寻鹤抬眼看向沈瑞,这人将他种种谋算一并打碎,然后状若无意般将他汲汲所求之物摆在了他的面前。   他的目光沿着那精瘦的小腿一点点攀附而上,以一种低位者的姿态献祭着自己的臣服,可所行之事却是一种无言的禁锢。   他哑着声音道:“如此,便多谢沈公子了。”   哪怕这只是为了杀他而虚构出的骗局,也无休止地延续下去吧。   ——   “公子,沈公子和江太傅一并来了。”   管家躬着身子站在院门处合手禀告着,他身后是高大的院墙,遮拦住了好一片繁华喧嚣。   陆思衡捻着一颗白子落在了棋盘上,对黑子形成了围合绞杀之势,与他一桌之隔的陆昭手指不断摩挲着黑子,犹豫了半晌才小声认输。   赢了一盘棋也不见他面上有什么欣喜,反倒好似兴致平平般将棋子丢回了棋盒。   他对沈瑞会带着江寻鹤一并前来之事好像半点也不意外般,反而轻声问道:“人都到齐了吗?”   管家闻言将身子压得更低了些,回应道:“白家公子还不曾到,可要再等他一等?”   陆思衡拿起桌案旁的帕子,动作颇为细致地将手指逐根擦拭干净,语调仍是一惯的平和,可话中却暗藏了一丝不悦:“不必,今日他本也不过是个陪衬。”   陆思衡将用过的帕子丢到了一旁的小火炉中,起身道:“走吧。”   他对面一直不敢应声的陆昭见他起身连忙跟着站了起来,闻言更是垂着头要跟在他身后走到前院去。   却不料陆思衡突然顿住了脚步,转头看向他,陆昭不知自己哪里出了差错,慌乱请罪道:“兄长恕罪……”   陆思衡没有和他多分辨,反倒是屈尊降贵般将他胸前略有些褶皱的衣料抚平,随后淡淡道:“你虽为陆氏旁系,但踏出此院言行举止间皆与陆氏荣辱牵连。”   他暗含警告地提点道:“不要让陆氏因你蒙羞。”   陆昭一怔,随后连忙点头应道:“兄长放心,我一定会……”   陆思衡却好像浑不在意他话中究竟要应承些什么东西般,转身便往院子外走,管家跟在他身后,轻而易举便取代了陆昭的位置。   陆昭不敢声张,只能捏紧了袖口,不过片刻,似乎是想起了陆思衡方才的举动,又轻轻将那点衣料松开,偷偷抚平。   直到确认不会有明显的褶皱才好似松了一口气般,努力挺直了脊背跟在几乎要将身子完全躬着的管家之后,一步一步踩在陆思衡走过的地界儿上。   只不过二者之间有一个姿态谦卑的管家隔绝着,瞧着到底是有些诡异的错位感。   前院已经聚集了中都城内好些有名目的世家公子哥儿们,虽是受邀前来,却在前院坐了许久都不曾看见宴会主人,但个个面上仍是周全着,半点不满都不敢表露出来。   沈瑞一踏进前院瞧见的便是这副虚伪盛景,他眨了眨眼轻笑了一声,这些玩意儿可比那劳什子的菊花有意思多了。   这些世家子弟们面上瞧着好似都沉浸在无尽风景中,实则个个心里都揣着些鬼心思,借着赏花的由头早就将院中的人清点了个遍。   排得上名号的只有两人还没来,一个是白琢,一个便是沈靖云。   因而他现下一踏进院子,便吸引了好些人的注意。   原主从前在中都城中专干些招猫逗狗的勾当,身边狐朋狗友更是一数一大片,真心者也有,只是大都仍是奔着沈家的权势,愿意给他鞍前马后当奴才做狗罢了。   现下一瞧见他,甭管心中怎样为难不情愿,面上还是兜着笑凑过去招呼:“沈兄可是许久不见了,怎得这些时日也不同我们喝酒了,可是叫我们好些挂念啊。”   一口一个挂念,但从沈瑞穿过来,半点挂念的薄礼都没瞧见,可见这话说得不如放屁,好歹还能听个响儿。   沈瑞似笑非笑地拦住了面前人的示好,目光上下打量了一圈,便大概猜出了来者的身份:“挂念?爷瞧着你是个心宽体胖的,倒不似会挂念爷的样子。”   被嘲讽的人顺着沈瑞的目光低头看了看自己在衣料的包裹下仍然觍着的肚子,一时间哽住了。   周遭立刻爆出一阵细碎的笑声,嘲笑他上赶着给人当狗还被瞧不起,叫他臊红了脸,却又半步退不回去。   沈瑞的目光从人群中一点点掠过去,似乎是感受到了什么,这些世家子弟们稍稍收敛了些,不少人似乎被唤醒了什么不太好的记忆,悄悄低下了头回避着。   但终究还是听见沈瑞嗤笑一声轻嘲道:“诸位瞧着眼高于顶的,怎得还不如宫里太医来得勤快些?”   沈瑞前些时日生病在中都城中已经不算是什么秘密了,各家家主也有想要借此机会套个近乎送些药材的,但总归是同这些浪荡公子哥儿们没什么关系。   人群好似被无形的手掐住了脖子般,一片寂静,个个憋红了脸,却又不敢出言驳斥,只能在心中痛骂沈靖云个命大的,怎得就没病死他。   好在这尴尬的气氛终于被从后院出来的陆思衡打破了,他好像半点都不曾察觉院子中的尴尬氛围般,缓步走过来轻笑道:“靖云,许久不见。”   沈瑞弯了弯眼睛,眼前算是个大方的,他瞧了对方送来的野山参,好粗壮一棵,他和善地笑道::“好久不见。”   陆思衡似乎是看出了他那点心思,眼底的笑意更深了些,却并未多说些什么,反而是看向他身后的江寻鹤道:“是我疏忽,竟忘了送与江大人一封请帖,还望江大人不要怪罪。”   还不待江寻鹤说话吗,沈瑞便笑道:“不打紧,日后在送我的请帖上添一笔他的名字便成。”   江寻鹤将原本顶到喉边的话重新咽了回去,轻笑着颔首,表示同意。   陆思衡也不在意二人之间有些怪异的氛围,只笑道:“是陆某忘了,现下江大人正日夜监督着靖云的言行,日后想做坏事,只怕是要难些了。”   他巧妙地避开了江寻鹤现下没个正经府邸,只能借住在沈府的窘境,甚至很巧妙地打趣了沈瑞一句,而将江寻鹤抬到了一个更高的境地。   沈瑞唇角翘起,毫不掩饰二者现下的牵绊,甚至故意压低了眉眼假装恶狠狠道:“此事还要多谢伯父出力。”   他说的是今日朝堂上的事情,陆思衡将手搭在他的肩上没什么太大诚意地抱歉道:“是是是,今日我亲自煮茶给二位请罪。”   江寻鹤的目光在陆思衡搭在沈瑞肩上那巴掌大的地方轻巧划过,很快便收拢了起来合手道:“劳烦陆公子了。” 第046章   院子中静寂了片刻, 很快又重新归于一种虚假的热络场景,谈笑声、碰杯声融汇在一处,倒好似方才种种全然不曾有过般。   原先围堵在院门处试图同沈瑞攀上些牵扯的世家子弟们对视一眼, 心照不宣地将这点窘迫遮掩了过去,只是眼底到底多了几分思量。   他们先前并非没有注意到沈瑞身后的江寻鹤,相反, 后者的仪态气度即便是在中都内也仍是难寻。   纵是有些人不曾瞧见过他, 但也仍在瞬息之间便将他同那传言一一对应上。   但即便如此,也丝毫不妨碍他身世上那“出身商贾、身份低微”八个字透过淋漓的血肉显露在众人眼前。   而这轻飘飘飘的八个字, 已经足以将他一身脊骨压塌、压碎,在任由着旁人将他一脚脚踩进污泥中,最后混为一处, 再也择选不出。   甚至不需要更多的手段, 他们只需要刻意地忽略、刻意地排挤, 便足以叫他所行一切功亏一篑。   这些个污糟心思在沈瑞出言讥讽时, 于不言中默契地达到了峰值,尽管不知道这卑贱之人是如何诓骗了沈靖云带着他参加宴会的, 但想来无非是同他们一般在沈靖云面前为奴为狗、装乖卖好。   可便是狗,也要分出个三六九等,他江寻鹤即便是做狗,也得是最低贱的那一个, 没道理他们跪着,他却能站着。   说到底纵使有被明帝称赞的才情又能如何, 出身的卑微, 是生来便注定的, 不能更改,也不容更改。   有的人, 这辈子也上不了台面。   任谁瞧见了都能踢一脚。   可方才陆思衡同沈瑞这般暧昧难测的态度却叫他们心中骤生疑窦,个个面上装出一副闲适温和的模样来,实则手上连杯子都端不稳了。   江寻鹤一个人再怎么折腾,在中都也翻不出浪花来,但若是再添上一个陆思衡和沈靖云,可就截然不同了。   且先不说陆思衡,那沈靖云自己便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为了取乐,什么事做不出?   院子中暗流涌动,沈瑞却好似全然不觉般,陆思衡说要给他煮茶,他便懒散地翘着腿坐在椅子上等着,姿态拿捏地比陆思衡这个主人家还要高些。   陆昭坐在陆思衡身后,目光半点不偏移地盯着沈瑞的动作,瞧见他那副登堂入室做派,险些没将一口牙咬碎了。   管家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随后小声命侍女端上一早便准备好的糕点,短暂地打破了这点僵局,没衍生更难堪的情景来。   侍女端着糕点挨张桌子奉上,却独独只有沈瑞面前的,是用今早新摘下来的菊花所制,香甜软糯,小厨房研究了好几日才最终定下来的。   这会儿众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试图从他一举一动中分辨出点什么动静来,却只见着他屈尊降贵般伸出两根手指捏起一小块送入口中,眼睛愉悦地眯了起来。   管家见状轻轻松了一口气,这位小祖宗是中都出了名的难打点,今日若是出了什么差池,只怕他们都难辞其咎。   “奴才记得沈公子惯爱吃甜的,不知这菊花糕可还合胃口?”   沈瑞看向在他面前恭敬谦卑地弯下身子轻声询问的管家,目光不着痕迹地上下打量了一下,能被陆思衡重用至今的,可见不是个简单角色。   察言观色,待人接物,都是捏着人的痒处行事。   沈瑞舔了舔齿尖,若是揪去行商,定然合适,只是从陆思衡手中诓人,少不得要分让出好大一块蛋糕来。   沈瑞眼中流露出一丝遗憾,面上却仍是笑道:“还不错,有劳了。”   菊花糕口感绵软,因着他喜欢甜食,大约加了不少糖,却恰巧地拿捏住了分寸,多一点便腻,少一点味道便无趣,看得出来是花了心思的。   管家注意到了沈瑞这点不太合时宜的遗憾,目光在沈瑞和糕点之间来回瞧了一圈,着实没能翻出什么不妥当的玩意儿。   最后只能潦草地归结于是因为这小祖宗没能寻出错处折腾。   沈瑞还全然不知晓,自己在管家眼中已经成了没事儿也要想法子找茬的恶霸,他像是忽然想起些什么般轻笑了一声道:“爷倒是突然想起,江东多喜甜食,想来江太傅也是喜欢这些东西的吧。”   他嘴上好似在征问着,实则已经将咬了一小块的糕点递给了江寻鹤。   两人手指间所隔不过半寸的距离,但他却偏不肯向前挪动这丁点,只是弯着一双含笑眼盯着江寻鹤的神情,等他主动过来拿。   江寻鹤的目光从小霸王裹着愉悦的眉眼一路下沿,垂落到他净白的手掌心中那半块点心上。   他忽而想起,那日在宫门处,沈瑞也是这般的神情从帘子中探出一只手掌,递给他半颗剥了皮的蜜桔。   矜贵又恶劣。   江寻鹤垂眼瞧了片刻,最后似有无奈般伸手接了过去,那半块点心在两人手掌间完成了一个短暂的传递,江寻鹤在沈瑞意味不明的目光中沿着他咬过的痕迹吞吃掉一小块。   沈瑞终于好似满意般收回了目光,搭在桌案上的手指却不可抑制地轻轻瑟缩了一下,他恍若不觉般勾了勾唇角。   真是,实在叫人不能不愉悦。   陆思衡适时将茶盏向前递了递,随后用帕子擦了擦手,好似浑然不曾发觉方才发生了什么般道:“这茶里加了新摘的菊花,靖云同江大人尝尝,可还好入口?”   其余众人也都分喝着新煮出的茶,这些公子哥儿们旁的不成,享乐却是行家,这会儿已经堆着笑往外推销自己一肚子的溢美之词了。   院子中很快便一扫方才的惊疑难堪变得热闹起来,喝茶吟诗的、互相恭维赞美的、琢磨法子拍马屁的,将陆思衡的声音稍稍压下去了一点。   可他面上仍是素日里那般淡雅的神情,好似半点儿也听不到瞧不见般。   沈瑞半点不怀疑,即便现下汴朝在他眼前亡了,他也还能端着这副神色命人关上陆府大门,流水的天子,铁打的臣。   他便好似时刻蛰伏的猛虎、悬在这天地间一柄长剑,不局限于这中都,也不局限这汴朝,这世间大约再没第二样物件儿比陆氏还重要些。   在这其间,无论哪一个先显现出颓势,哪一个便会成他陆思衡的养料。   沈瑞却翘了翘唇角,若非如此棘手,也太没意思了些。   这中都城内养了这么些个蠢人废物,再不寻点乐子,他只怕骨头都要酥了。   沈瑞端起茶盏轻啜了一口,随即笑道:“陆兄煮茶的本事在中都一惯是顶好的,若是我府中之人能学会半点儿,也不至于日日给我喝洗碗水。”   他说后半句时,轻轻皱了皱鼻子,瞧着好一副委屈的模样,可话里却是十足十的挑衅。   陆昭捏紧了拳头,眼底满是怒色,他就知道沈靖云这狗嘴里就说不出一句人话来,竟然拿兄长来同他府中的下人比较,其心可诛!   任凭他在后面快要气到冒烟,陆思衡却仿佛全然不觉般轻笑道:“那得先问你这个主子的错处,如何领着一院子的人同你一并懈怠?”   沈瑞稍一试探便抽身要走,他将手肘撑在扶手上,语调懒散道:“我若太用功,我爹岂非清闲无事,年纪大了还是要多活跃些,否则骨头都要变僵。”   陆思衡四两拨千斤,他就将啃老文学贯彻到底。   陆思衡无奈地摇了摇头讲稿这话避了过去,笑着道:“方才煮的花是清露,这菊花品种不同,煮茶要作陪的也是不同,陆昭近几日研究了几种,不若煮来让靖云同江大人一并尝尝?”   沈瑞好似才瞧见那么大个活人般,有些惊讶道:“我原还琢磨着陆兄身后怎得还坐着一个人,原来是陆昭啊。”   他弯着眼笑,唇齿间吐露出的话却是半个字也不饶人。   陆昭对上他的目光,很快又垂下头避开了去全然不复方才那般硬气,可即便是垂着头他也能感受到沈瑞的目光从他身上扫过,又缓缓落到了他身下的小圆凳上。   陆昭将头低得更低了些,他若是坐在下面,或许还可看在陆家的面子上和那些世家子弟们同桌。   但他现在坐在主桌,又同陆思衡沈瑞在一起,依着他的身份,便只配坐在稍远一些的小圆凳上,以示低微。   沈瑞没注意到他的时候也就罢了,现下陆思衡一提起,沈瑞就差明面上“啧啧啧”两声了。   陆思衡指尖在桌面上点了点,管家立刻会意地叫人另端上来一套茶具,又走到陆昭面前轻声道:“陆昭公子,请吧。”   这几乎便是死令,他若违背了,现下不会发作,可之后等着他的便是死生不如的结局。   陆昭深吸了一口气,只能顶着沈瑞的目光艰难地站起身,一步一挪地往桌子前走,可无论他再怎么磨蹭,他与桌子之间也不过几步路,总是有个尽头的。   桌案边没有他的座位,三人皆是坐着的,他却要站着为他们煮茶,在这众目睽睽之下,出了这院门,他便会成为世家子弟中的笑柄。   他求救般地看向陆思衡,试图得到对方的一点可怜,看了陆思衡却仿佛察觉不到般转而对沈瑞说道:“听闻之前陆昭同靖云之间有些龃龉,借着今日便也算是给靖云赔个不是了。”   沈瑞目光越发玩味,他在二人之间辗转了片刻,随即轻笑道:“这是自然。”   陆昭却仿佛突然忍受不了一般,声音刻薄地质问道:“便是如此,我今日是给沈公子请罪的,这茶,只怕江大人喝不得吧?”   沈瑞含着笑意的眼睛闻言淬了冰似的冷,他将手边的帕子丢过去,砸在了陆昭手边的茶具上,声音很小却将他吓得一个激灵。   “擦擦手,爷嫌脏。” 第047章   陆昭看着砸在茶具上的帕子, 手指哆嗦着,半天伸不出去。   他垂着头,却仍遮掩不住绷紧的唇角, 胸膛剧烈地起起伏伏了好几个来回,气息最终只落得个越发不平稳的境地。   陆昭脑子里越发地昏沉,他感觉这院子中所有人的目光现下都落在他身上, 嘲讽、打量、鄙夷……一寸寸的目光将他掩盖进无尽的牢笼中。   这帕子更似有千金的重量, 好像轻而易举便可将他多年苦心经营的一切都压个粉碎般。   他惯来看不得沈靖云在中都内嚣张作乱,胸无点墨、行事乖张, 不过是仗着有个好的出身,否则早被吞吃的连骨头渣子都不剩了。   凭什么这般蠢物都能脚这些世家子弟们阿谀奉承,想尽了法子地讨好, 而他自年幼起便没有一日不努力, 他分明处处都要胜过沈靖云, 却永远只能被他踩进泥里。   他就是不甘心, 他同沈靖云斗了这么多年,本以为终于能透出一口气, 可甚至不用沈靖云吱声,自己便好似被献祭似的递送到他面前来。   陆昭猛地吸进一口气,胸膛高高鼓起,好似匀给了他些力量般, 他将目光转向一旁的陆思衡,试图找寻一点希望。   在这么些个族中兄弟中, 兄长一惯是最疼爱他的, 沈靖云这般贬低他, 分明便是瞧不起陆氏,兄长一定会帮他的。   可陆思衡只是略侧过一点头看了眼被帕子压在下面的茶具, 眉眼间微动,露出点无奈的笑意来,随即吩咐管家道:“去换套新的来。”   旧的这一套,已经被陆昭碰过了。   陆昭瞪大了眼睛,仿佛不相信所瞧见的一切般,他眼眶泛着红,摆出一副不屈的委屈样儿来。   沈瑞捏起一小块糕点,咬掉上面一片花瓣,饶有兴致地围观着这场闹剧,好像全然与他无关般,   他做的那几次梦境都是自己死,瞧不太见自己的惨状,现下看见旁人恨得目眦欲裂的样子,别提多新鲜。   沈瑞眼含深意地转头看了眼江寻鹤,难怪这漂亮鬼这般专心热衷于变着花样杀自己,大约是比现下精彩许多,至少自己要比陆昭这副鬼样子中看许多。   江寻鹤还在小心地吃手中沈瑞方才递给他的半块点心,神情认真地好似在吃什么长生不老的十全大补丹。   沈瑞的目光从饱含深意到略显疑惑,最后停留在一众无言的状态,缓缓收拢了回去。   他下意识收紧的手指将糕点捏出好大一个坑,他不动声色地松了松力道。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总觉得这位原书中一己之力勘破汴朝百年迷雾的明珠似的人物,现下瞧起来比他这个反派还要变态些。   沈瑞一点点把已经被他捏得毫无美感的糕点吞吃了,一时吃得急了,小声地咳起来,余光瞧见江寻鹤从他身侧递水过来,果断将还冒着热气的茶水一口喝进去。   热茶从唇舌、喉咙一路烫进肺腑间,沈瑞烫出了点生理性的眼泪,囤积在泛着点红的眼眶内,显出些莫名的无辜。   江寻鹤捏在杯盏两侧的手指很轻微地颤动了一下,随后好似半点波澜都不曾起过般归于平静。   管家已经端来了新的茶具,新被烫洗过的茶盏已经被擦拭干净,在阳光的映衬下泛出些白玉特有的润泽光感。   管家将其放在了陆昭面前,玉制的托盘轻轻落在桌案上,遮掩住了管家轻声提点的一句,陆昭慌忙抬眼对上管家的目光,试图寻找一点生境,却只瞧见了一片疏离。   “陆昭公子还是快些吧,否则只怕公子要不高兴。”   陆昭心中当然清楚陆氏这些年里触怒陆思衡的人都是些什么样的下场,他深吸了一口气,认命般拾起沈瑞抛过来的帕子,一点点将本就洗净的手重新擦拭干净。   他能感受到那些落在他身上看戏似的目光愈发刻薄起来,明明这些人在沈靖云面前也不过是一副卑躬屈膝的模样,现下却可轻而易举地欣赏着自己的丑态。   这便是出身携带而来的依仗吗?   陆昭即便心中满含着怨气,陆昭手上的动作仍然一丝不苟,他被陆思衡看着练了许久的煮茶,几乎已经成为刻在心中的定式。   茶盏被推至沈瑞面前,沈瑞垂眼瞧了片刻,唇角显出一丝笑意,他端起来轻啜了一口,随后便将其泼洒在一旁,在陆昭发作之前懒声道:“虽同出一族,可比之陆兄要差了许多 ”   陆思衡轻笑道:“虽练了些时日,怕还是火候不够,说到底年轻气盛些,偶有行查踏错也是难免。”   沈瑞只弯着眼睛笑却不接他这话,反而转头看向江寻鹤道:“太傅以为如何?”   江寻鹤捏着茶盖悬在杯盏上空,见众人的目光现下都落在他身上,勾了勾唇角,语调淡淡道:“虽是消火平燥之道,可陆公子煮出来却另有一番兴盛之意。”   修长的手指轻轻一松,茶盖便直直地砸在杯盏上,撞出玎珰声响,溅出的茶水散落在周遭的桌案上,形成大小不一的水珠。   周遭立刻发出细碎的哄笑声,江寻鹤这是拐着弯地说陆昭的茶煮的浮躁。   也是,旁支的能上得了什么台面,也就陆思衡心软,还带在身边教着,若是换了旁人,早赶出宅子,永不许进来了。   一时间众人落到江寻鹤身上的目光里倒是多了几分探究,敢当众驳了陆思衡的面子,一时间倒不知是该夸他胆大还是命大。   沈瑞闻言眼中的笑意倒是更深了几分,哪怕是个周全的伪装,可聪明乖顺的漂亮物件儿却着实叫人愉悦度攀升。   陆思衡好像半点也不在意他们两个话中的刻薄般,反而笑着应承了句:“却是如此,总还是要再磨炼些时日。”   他侧过头淡淡地看了眼陆昭,后者对上他的目光后很快便意会地默声退下,宴会尚没结束便自觉去祠堂中跪着了。   院子里的人互相对了个目光,随即笑着高声道:“不愧是陆兄,向来依着规矩行事,若照着我说,这不守规矩不分尊卑之人便应当将他送回旁支去,学好了规矩再酌情用人。”   他说这话时,眼睛一下一下瞟着江寻鹤,显然醉翁之意不在酒。   陆昭再怎么上不得台面也是陆氏的子弟,说到底若是重用也可为家族助益,这样的情景在中都城内并不少见。   反倒是江寻鹤,依着规矩,现下陆昭走了,也就由不得他继续在这。   说话的人洋洋得意,自诩聪明守规矩,却没注意身旁的人侧过身子,尽可能同他避开,一副半点牵扯都不想有的样子。   “若说守规矩,头一个就该打发了你,你加重那几个族弟若是管教不得,便叫人送到白府来,我替你挨个教教规矩。”   少年清亮的声音从身后响起,说话人下意识缩了缩脖颈,转头对上了白琢的目光,尴尬地笑了笑,讨饶似的。   白琢目光扫视了他们一圈,众人纷纷回避着,不愿与他对视,生怕引火上身。   陆思衡无奈道:“园子里新移栽了好些菊花,前院这些不过是寻了些有趣的搬来,诸位若得趣,不防去园子瞧瞧?”   世家子弟们顿时如蒙大赦般起身行礼,跟在管家身后去看那劳什子的菊花去,院子汇总很快就空荡了下来。   沈瑞垂着眼不出声,心中却琢磨着他这道假借着解围将人支开的把戏,虚伪但有效。   白琢见状哼了一声,不再多看一眼,便径直坐在了陆思衡身侧,一偏头瞧见江寻鹤手边的半杯茶,皱眉道:“这哪个糟践东西的混账奴才煮的茶?”   “……”   沈瑞笑弯了眼睛,看热闹不嫌事大地说道:“陆昭煮的,人刚走。”   大有一副白琢若是想要治罪,现下寻回来也来得及的意思。   白琢伸出的手指猛地顿住,脸上闪过些不自然,他埋怨地看了眼沈瑞这么些人里,独他一个听见最高兴。   沈瑞注意到他这点情绪,顿时心情更好了些,他借势身子向后倚了倚,懒散地打了个哈欠道:“想来今日该来的人都凑齐了,陆兄不妨说说这醉翁之意何在?”   这些世家们行事大约最忌讳开门见山,凡是能折腾出点弯子来的,都恨不得先绕个百八十圈,却偏偏出了沈瑞这么个不耐烦的主儿。   陆思衡面色不动,转而看向江寻鹤道:“听闻江大人是江东人氏,江东水运亨通,行商者不在少数。江大人现下身处中都,两地货运想来也更方便些。”   江寻鹤将面前那杯茶盖上,抬眼同陆思衡对上目光道:“江某家中不过是些小本生意,两地货运牵扯甚广,多有不便。”   “却也无妨,靖云前些日子不是还说要寻些有乐子的事情,此事虽麻烦些,想来却也有意趣。”   白琢拎起陆思衡手边的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茶,边喝边听着他们三人之间的弯弯绕,不耐烦地指着沈瑞道:“陆兄是想问你今日有没有插手江东中都两地货运之事。”   沈瑞看着脸上尚且稚气未脱的白琢,轻笑着颔首道:“有。”   白琢立刻转头对陆思衡说道:“他说他有。”   “……”陆思衡无奈地扶额道:“我听见了。”   “哦”白琢这才有些不情不愿地继续捧着杯子喝茶,但眼睛还是滴溜溜地来回转。   要他说这些人扯来扯去,一扯就是好半天,尚且不一定有个结果,倒不如这般痛痛快快的,说便说了,不说也不麻烦。   “行商一事非同小可,牵扯散世家更是要落人口舌。”   沈瑞端着茶盏伸出两根手指晃了晃道:“前些日子犯了点事,连带着钱袋子一并收紧,不算插手行商之事,只不过投了点钱,赚点营生罢了。”   这话听着便是胡诌,他从小犯的事儿多了去了,从未见他何时缺钱。   可若是牵扯上他那闯祸的本事和沈钏海的行事风格,又莫名显出几分真来。   陆思衡还不待说话,白琢便瞪大了眼道:“你要谋反?” 第048章   分明还只是初秋, 袁中华却一阵秋风扫落叶似的荒凉。   白琢巴巴地双手捧着茶盏,眼睛来回地在沈瑞同江寻鹤之间转悠,好似生怕有什么漏洞他发现不了般。   原书中对白琢的描述并不算多, 沈瑞避开他的目光转头看向陆思衡,后者会意颔首道:“他一惯如此。”   见没人继续问,白琢颇没意思地懒声解释道:“依着沈伯父对你那一惯纵容的态度, 能想到要克扣你兜里的钱, 先来除了这种要杀头的罪名,也找不到别的什么由头。”   沈瑞挑了挑眉看向他, 目光在他身上打了个转儿,露出一点嫌弃道:“当真想不到旁的由头?”   白琢被他的目光瞧的禁不住拢了拢衣领,一脸警惕地瞪回去, 脑子却在飞速地旋转, 琢磨着这中都内还有什么足够大逆不道的玩意儿值得沈瑞作乱。   想了半天, 白琢原就瞪大的眼睛被再度放大, 他红着脸磕磕绊绊道:“你……你该不会在外面……”   憋了半天,最终有些不情愿地朝着沈瑞凑近, 可两人中间到底还隔着一个江寻鹤,白琢凑了半天,最后只能硬挤在江寻鹤身前尽量压低声音问道:“乱搞?”   江寻鹤端着茶盏轻啜了一口,随后垂着眼看杯盏上的纹样, 故作不经意般听着白琢的动静,闻言将目光从杯子上挪开, 混着白琢的一起落在沈瑞身上。   前者既震惊又羞耻, 后者神色平静, 却莫名带着些质问的意思。   沈瑞莫名想起他曾经养过的一只猫也是在他身上闻到别的猫味后,就用这种好似不在意, 其实全是逼问的目光盯着他瞧,一瞧就是半夜。   他弯了弯眼睛,轻佻道:“大约也算是。”   话随是对着白琢说得,可目光却稳稳地落在江寻鹤身上,既像是试探,有仿佛是不断合拢的束缚。   他这话也不算是扯谎,至少在沈钏海心中,已然是坚信了自己满脑子都是在想,如何扯着这漂亮鬼在床榻间厮混。   白琢本就是个试探,在话问出来的瞬间,便在心中驳斥了回去。   不说旁的,就沈靖云在中都城内折腾了这么些年,大大小小的祸事都惹过,唯独还不曾犯过女色。   就连家中祖父都说他,瞧着现下,左不过心性顽劣,若有一日生出恶念,才是真正的催命符。   却没想到现在就这就已经把最后一点底线给突破了。   白琢瘪了瘪嘴,悄悄把甚至往回缩,恨不得现下就跑回府中告诉祖父,沈靖云现下非但动了恶念,还是最最下作的淫.欲!   他根本不想再这肮脏之人再同坐在一处,今日回去非要沐浴焚香才好。   “靖云。”陆思衡大约这一个月的无奈份额都用在今天了,他唤了声沈瑞,对着他使了个眼色算是制止。   “莫要吓他。”   沈瑞从来是个打蛇上杆的,他懒散地将目光收回来,落在自己的手上,语调淡淡道:“不算唬人,来日领出来给你们瞧瞧也好。”   陆思衡定定地看了他片刻,随后勾了勾唇道:“那便等着瞧瞧究竟是哪位姑娘,竟让靖云这般欢喜,便连一惯不喜欢的行商也肯投钱进去。”   沈瑞心中轻轻“啧”了一声,没意思,千般万般的转弯也能叫他重新牵扯回最初的由头上来,不过从沈瑞拿到那张请帖起,便猜到了他的目的。   今日在座四人心里怀揣着的那点鬼心思,都不过是额外附加的罢了。   沈瑞不介意陆思衡在这之间掺和一手,行商的这块饼子,若是谁抱着一人吞吃的心思才是十足十的蠢货。   他将食指探入茶盏,沾了一点茶水,随州在桌案上画出两块地界,用以作比。   “从中都到江东的货船,赔了大约血本无归,赚了便可比平日多出三层利。”   一批货船所承载的货物堪称巨额,三层利已经够许多人枉顾善恶去搏命了。   沈瑞想了想,收回手指总结道:“高投入、高风险、高回报。”   陆思衡请沈瑞来并非全然没个对策,这中都城内从来藏不得秘密,即便沈瑞不说,他也查到了许多,但三层利还是让他眉头一跳。   他想要开口问沈瑞知道三层利代表什么吗,可一对上沈瑞似笑非笑的神情后 ,却又下意识停住了。   “世家行商多弊病,你虽不过是投钱,计较起来却也没有更多的分别,此事一旦传了出去,沈家便会陷入危言之中。”   不算出乎意料,依着汴朝对商业的贬低,世家又个个自诩清流,陆思衡会立刻同意才是奇怪。   沈瑞舔了舔唇,看来藏在草里的肉只能狐狸自己吃掉了。   “此事知晓的人不多,只要遮掩得当,便不会被发觉这藏在身后的人是我,想来陆兄定会替我保守秘密的。”   沈瑞摆出一副浑不在意的样子,目光却紧紧地盯着陆思衡道:“对吗?”   陆思衡端起茶盏阻隔了目光交融的可能,用惯常的语调应承道:“这是自然。”   茶杯重新落在桌案上,两人相视无言,却将彼此的想法勘破了个七七八八。   跟着管家去院子里瞧花的公子哥儿们磨蹭了好半天,估摸着前院的风浪该止息些了,才晃晃悠悠地转回来。   方一从拐角探头出来,便是好一番夸赞,知晓的是陆思衡种了好些菊花,不知晓的还以为是金屋藏娇。   大有一副凡不见者皆暴殄天物的意思。   沈瑞懒得再同陆思衡在这些弯弯绕绕的心思上来回拉扯,他探出头好像真在惋惜般问道:“当真这般好看?”   大头的几个话都撂出来了,现下变卦就是自寻死路,只能硬着头皮顺着说。   好在陆思衡园子里栽种的菊花的确漂亮,各类品种争奇斗艳。   但坏就坏在眼前人不学无术,审美向来只在金玉上发作,天晓得他能不能欣赏这菊花的高洁之态。   沈瑞转头看向陆思衡,摊开白嫩的手掌,颇有些恬不知耻地说道:“我要。”   底下的世家子弟们悄悄对视了一眼,又偷偷瞟一眼江寻鹤,难不成这几日听学当真长进,现下连这些闲情雅致都这般兴盛了?   “放心,已经命人洗好晒干,改日送到你府上小厨房去。”   “……”   原还同那些公子哥儿们一样巴巴瞧着的白琢闻言撇了撇嘴,他还真是多余对沈靖云有什么期待。   有些人分明天生就是个纨绔,更别说在中都晃荡了二十几年,只怕那点吊儿郎当都要漫进骨头缝儿里了。   沈瑞却不在意他们心中的琢磨,他今日所来的目的已经达到,将这漂亮鬼和商运一一过了明面,他日再出了什么差池,便也省的顾忌那些没长眼的。   他懒散地打了个哈欠,起身抚了抚衣袍道:“得了,爷要回去午睡了,诸位回见吧。”   他话虽说着,却没有立刻抬脚便走,而是等着身旁的江寻鹤站起身合手辞别后,才同陆思衡和白琢略一颔首,算是个交代。   看着二人的身影在管家的引领下消失在院门处,白琢悄悄凑近了陆思衡小声道:“这便是你所说的同从前不一样了?”   陆思衡目光还停在空荡荡的院门处,闻言并没有直接应答,而是反问道:“你觉得如何?”   白琢惯来是个没顾忌的,他嫌弃地将糕点盘子转了个面儿,捡了个囫囵的塞进嘴里含糊不清道:“若不是还套着那副皮囊,我险些以为是哪家新出的什么人物。”   “你说,沈家嫡子被掉包的概率有多大?”   陆思衡收回目光,淡淡道:“不足一成。”   “所以才有趣啊,他沈靖云究竟是短短月余便脱胎换骨了,还是先前皆是些唬人的伪装?”   话是这么说着,但白琢心中很清楚,前者虽鬼魅,可后者更是绝无可能。   明帝已经视世家为眼中钉,沈瑞若藏拙了这么多年,现下为着沈家的周全也应当一辈子藏下去,而今暴露出来,跟寻死无异。   陆思衡更是清楚这其中关窍,陆家与沈家虽多年有所相争,却到底是唇亡齿寒,相克相生才是多年长久之道。   若非如此,他今日便不会费心思将人请来。   可无论沈瑞究竟是因着什么由头突然有所变化,倘若他当真能掀起一片风浪,倒是对自己破局百利而无一害。   他勾起唇角,语调却渗出一股子寒意来:“无论是什么由头,他只要是沈家嫡子便可。”   其余旁的什么都不重要,甚至,生死也是能依靠着谋划周全遮掩过去的。   随便他沈靖云是个什么样的人,由着他什么品行折腾,只要现下有个用着这副皮囊的人稳稳站着这层身份便可。   陆思衡很清楚,总不会这中都之内只有他发觉出沈靖云同从前不一样,但大家都在极力地漠视。   就算现下的是个鸠占鹊巢的冒牌货,只要对大局更有助益,原本的沈靖云是生是死,是转世是湮灭都毫不相干。   ——   沈瑞迈下最后一层石阶,春珂已经在马车旁候着了,他身后是威严阔落的陆宅府门,身前是通往沈家的宝马香车。   明明他方从一处出来要去往另一处,明明两处解释门庭大敞,时时欢迎,但却那么分明地将沈瑞隔绝开这一切之外。   这满汴朝之内,大约只有沈瑞自己知道眼前所瞧见的一切,皆不过是万般虚幻,而他是唯一那个格格不入的现实体。   身旁停下一道人影,青色的衣角晃进沈瑞的目光中。   他忽而轻笑起来,恐怕不太成,就算所有的一切都终将消散,他也得亲自向江寻鹤索了命,再死死地握在手里。 第049章   明帝拧着眉心看着面前的奏折, 越看越糟心,最终拿起沾了朱砂的笔在上面批了一个“阅”字,笔锋凌厉可见怒意。   春和见状忙从小侍女手上端了茶盏放到明帝手边道:“陛下硬看了一个多时辰的折子了, 喝点茶歇歇神吧。”   明帝将折子重重地砸在一旁,怒道:“这些个混账东西整天闻着味儿行事,对江寻鹤颇有微词, 对那几个一并考中的进士倒是大加赞扬。”   他们心中都清楚江寻鹤的作用, 现下便敢借着陆合元的话头兴风作浪,往后怕是连自己身下的位置都得叫他们挨个上来坐坐。   春和不敢妄议朝政, 只能低眉垂眼地默着声侍立在一侧。   好在明帝也并非当真指望着他能说出些什么,不过借故发泄情绪罢了。他心中也清楚,这般行事也不是现下才兴起, 说到底已是百年弊病, 便是想要祛除也并非一日之功。   他微叹了一口气, 端起茶盏, 用茶盖拂去上面浮起的茶叶将要喝,却又忽然将茶盏重新方回桌案上。   春和眼皮一跳, 还以为是茶水出了问题,将要伸手,便听见明帝问道:“江寻鹤出宫了吗?”   春和松下一口气的同时也大约猜出了明帝的意图,他立刻合手道:“江太傅现下还在东宫为殿下和沈公子讲学, 大约还有半个时辰才能结束。”   明帝一挥袖子起身道:“那朕就去看看这在群臣口中都万般不是的太傅,究竟将这学讲得如何。”   春和垂眼应下, 吩咐人去备龙撵, 心中缺默默为沈瑞道了句“惨”, 依着东宫那边的消息,明帝眼下一去, 就能将沈瑞摆在外面的勤学假面给撕碎了。   但他却并没有兴起要派人去传信的南头,在宫里,有时候无谓的好心,便是催命的利器。   ——   沈瑞倚在窗边,阳光透过半开的窗扇洒在他的脸侧脖颈上,白皙的皮肉仿佛镀上一层金光般。   乱花渐欲迷人眼。   萧明锦正巴巴地听着江寻鹤讲学,与秦太傅不同,江寻鹤从不是坐于高堂之人,他远比那些口中说心怀百姓的官员更懂得百姓疾苦。   而萧明锦自从上次随沈瑞外出看了“民生”后,才恍然发觉他从前所见种种,都如披了绸缎华服的腐尸烂肉般,远瞧着是一派兴盛,稍一离近些便是臭不可闻。   而他背了那么多治国策,竟无一例能对应上。   是以,凡江寻鹤说讲牵扯到了古今民生,他都要额外认真些,恨不得瞬息之间便可间整个和谐东西都学进脑子般。   沈瑞冷眼瞧着这一切,不阻止也不鼓励。   萧明锦越心知民生疾苦,才会越有可能帮扶商运,但这所有一切叠加起来,都绝不可成为他信任江寻鹤的催化剂。   江寻鹤最好是在朝堂上逐渐边缘化,逐渐孱弱无依,才好收押在笼子里亵玩。   沈瑞轻轻打了个哈欠,将越发亢奋的沈肆收拢回来,懒散地伸出一只手,使得江寻鹤的话顿了顿看向他。   他拖长了语调问道:“太傅近日可带了帕子?”   萧明锦闻言立刻从衣袍里往出扯,直到扯出一方明黄色的帕子,才邀功似的递到沈瑞面前,眼睛还亮晶晶地盯着沈瑞。   沈瑞与他对视一眼,萧明锦更好似来了劲似的,饱含期待道:“表哥,孤有帕子。”   沈瑞冷漠地伸出两根手指,捏起那帕子的一个小角,将其抛了回去。   萧明锦被丢回来的帕子砸了个手足无措,还没来得及卖委屈,便瞧见太傅在神色平静地围观完这一切后,默默掏出了自己的帕子。   而刚刚还嫌弃万分的表哥,却轻笑着接了过去,将其展开遮盖在眼睛上,肆无忌惮地向后依靠着浅眠。   只剩下迷茫又不忿的萧明锦同对面的江寻鹤默默对视了片刻,最终萧明锦气鼓鼓地哼了一声。   虽然太傅神色从始至终都好似未有变动,但他敢肯定,若不是表哥将自己的帕子毫不留情地抛回来,他根本都不会掏出来的。   看似弱小妥协,实则根本是一种选择上的逼迫。   表哥所言不虚,此人根本就是心性狡诈,善于伪装。   萧明锦转头看了一眼安心假寐的沈瑞,拳头慢慢握紧,他绝对不允许,自己表哥被这种人哄骗了去。   他!堂堂汴朝储君,要做表哥心中最最亲近之人!   “殿下,臣继续讲了?”   江寻鹤手中的戒尺在萧明锦书页上某一处轻轻一点,指着将要讲的片段提醒道。   萧明锦手掌一松,忽然泄气,他现在非但竞争不过,甚至还要受制于人,每天听江寻鹤讲学。   他撅着嘴不甘心应道:“太傅请讲。”   沈瑞合着眼听着这些响动,掩在帕子下的唇角轻轻勾起,下一刻笑容却忽然顿住,今晨起来后便头痛,现下更是变本加厉。   原主是否离魂体弱,死于作妖他不知道,但他自己倒是的的确确快要死于非命了。   突然肩膀被轻轻戳了一下,屋内的讲学声也停顿了下来,沈瑞忍着头痛懒声道:“殿下,稍微关爱一下病患吧。”   萧明锦没说话,沈瑞突然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他单手掀开遮脸上的帕子,同一脸无奈的春和公公对上了目光。   再稍一侧头,正是叉着腰冷眼盯着他的明帝。   明帝同他对上目光冷哼一声道:“朕送你来睡觉的?”   天地良心,沈瑞已经这般在东宫兴风作浪许久了,这绝对是明帝头一次逮着这个时辰来关心萧明锦的功课。   难得上心一次,谁知就逮了沈瑞一个现行。   沈瑞眨了眨眼,慢慢将帕子取下来,又细致地折叠好。明帝没催他,一副非要瞧瞧他还能扯出什么借口的样子。   “回陛下,臣身子弱,江太傅讲得东西又实在晦涩,臣连字尚且没认全,更别说来学这些文章了。”   他桌案上的书册都是萧明锦的,更别说笔墨纸砚,一概没有。   春和转头偷偷看了眼明帝的神情,将沈瑞指着的那本书册拿起来,双手奉到明帝面前。   明帝眼含警告地看了眼沈瑞,随后翻开书页,大约是因着里面夹了东西,所以一翻就被翻到了那页。   明帝顿时脸阴沉地如萧明锦那写满了墨字的书页一般黑,他当然清楚这书页是萧明锦的,于是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萧明锦还为沈瑞操着心呢,冷不丁被瞪了,一脸茫然地来回张望。   只见明帝从书页中抽出一张纸,上面画着一只小乌龟,作画者堪称力透纸背,至少在场几人没一个不曾瞧清楚的。   小乌龟被画得张牙舞爪,十分俏皮,可明帝一脸被乌龟咬了的痛恨模样,怒视着萧明锦,一副要秋后算账的模样。   沈瑞舔了舔唇,探出一只手道:“陛下,这画是臣画的。”   他毫不避讳地对上明帝的目光,弯着眼笑道:“臣近几日身子不适,这是褚太医开的食膳,臣想着画下来也方便记些。”   明帝冷笑一声,不愿同他在这事上辩驳,将那纸重新塞回去道:“你进宫听学多日,可曾学会点什么?”   明帝一边说一边拿着那本书坐到了前面的椅子上,沈瑞头疼的越发地重,他勉强打起精神道:“回陛下,第一篇已经会背半数了。”   他说的第一篇,萧明锦六岁时就能倒背如流了,明帝紧紧地合了合眼,好像不愿瞧见这糟心玩意儿般。   “那你就背来听听。”   沈瑞磕磕绊绊地背了一小段,他顶天算看得次数多了记了一点,现下越仔细想就越头疼。   他抬眼看着即便闭上眼也紧紧皱着眉的明帝,低头轻轻扯了扯江寻鹤的袖子,再一抬头便和明帝对上了目光。   “……”   明帝哼笑一声,嘲讽意味拉满,沈瑞干脆地将手收了回来,坦然道:“后面不会了。”   明帝恨铁不成钢道:“你便不能有点出息?整日不学无术成什么样子。”   沈瑞眼瞧着他仿佛颇为真心关怀般地数落,好像自己若是当真整齐,他夜里还能睡得如同现在般安稳似的。   “你若有你母亲十分之一的才情,朕也不至于这般为你忧心。”   “母亲?”沈瑞还不知晓自己的脸色已经是何等的难看,他扯了扯唇角,显出一个不太明显的弧度道:“臣与长公主,宿敌一般的命数,陛下竟忘了?”   明帝闻言立刻怒拍了一下桌案,巨大的声响将萧明锦吓得一哆嗦,沈瑞却难得露出点真心实意的笑意来。   明帝几度张嘴却始终美玉将责备的话说出来,萧瑜兰这些年的行事,对外只称是深居简出、一心修禅,可这其间的往来总归是遮掩不住的。   若非如此,明帝也不会纵容沈瑞在中都城内嚣张跋扈这么多年。   萧明锦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瞧了两圈,突然开口道:“父皇,太傅这几日为儿臣讲治国策里的民生、赋税两篇,儿臣有些体悟,想请父皇评鉴。”   僵持的氛围终于被打破,明帝对着沈瑞冷哼一声,算是暂时将事情放过去。   “说说看吧。”   萧明锦不敢托大,挑了一处小的切口来谈,一边说还一边悄悄观察着明帝的神色,直到看见他面色逐渐和缓,才层层递进地往下谈。   屋内的氛围总算是轻松了几分,春和悄悄擦了擦额上的冷汗,明帝摆明了是想晾着沈瑞,旁人知晓他的意思便不敢多看沈瑞一眼。   一时间大家的注意力都在这父子二人身上。   只有江寻鹤微微皱眉,扯住了沈瑞的腕子,手上用力将人撑住了。   沈瑞唇色惨白,不单是头疼,这会儿发作起来更是一阵昏晕,他另一只手撑着桌案,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   他反手回握住江寻鹤的手腕,玛瑙坠子隔着衣料在他手掌内硌出印记,却让他清醒了几分。   沈瑞有些站不住脚,他没个顾忌地将身子贴近江寻鹤,在他身上寻些倚撑。   他们两个的动作过于显眼,明帝余光瞥了一眼又淡淡收回了目光,这是沈瑞最惯用的伎俩,从小到大靠着这个借口不知逃了多少责罚。   今日想来也不过是看着事态严重了,便想要故技重施罢了。   分明在这屋内极显眼的地方,可沈瑞却好像被单独划到了一个偏僻不起眼的小角落般,他将头侧过去悄声说:“江寻鹤,你扶住我。”   声音细小,气息贴着他的耳边掠过去,惊起一点红。   江寻鹤还没来得及问他怎么了,肩膀上便一沉,好在他始终扶着沈瑞,才没让人摔了。   春和惊呼道:“陛下,沈公子昏倒了。”   “你喊朕有何用!快传太医啊!”   春和连忙应了两声快步跑了出去,江寻鹤将人抱起,沈瑞的头倚靠在他的肩上,即便晕着眉间还是紧紧地蹙起,唇色白得吓人。   萧明锦连忙凑过去,一边伸手要帮扶一边急声道:“快去送去孤的寝殿。”   江寻鹤却将身子一侧,冷声问道:“殿下可有哪一处偏殿方便?”   两人对视之间,萧明锦明白了江寻鹤的意思,他抿紧了唇,想要说些什么,可一看到沈瑞的样子便只能妥协道:“去左侧的偏殿吧。”   江寻鹤看向明帝,明帝略一颔首示意应允,他便抱着沈瑞出了屋子。   萧明锦心里为着沈瑞担忧,可太医没来总是没法子,他有些抱怨地转头看了眼明帝。   后者自认理亏地回避了他的目光,有些底气不足道:“他自幼便会装病这一招,朕又如何知晓他今日是真是假。”   越解释越生起点底气,好像颇有些道理了,明帝原本有些低垂的下巴略抬起了点。   “表哥前些日子方才大病一场,还没将养好便又病倒了,父皇且想想如何同姑姑交代吧。”   明帝没应声,他心中响起沈瑞方才那句“宿敌般的命数”,一时间心中感触难名。   其实萧明锦同他都不必但又萧瑜兰会因为沈瑞晕倒一事发作,甚至可以说她根本不会在乎沈瑞的死活。   都是当年造的孽啊。   明帝叹了一口气道:“走吧,随朕去看看那混账。”   太医已经来了,来不及擦汗便到了床榻边诊脉,江寻鹤抿紧唇站在一旁,目光紧紧地盯着沈瑞。   没一会儿,太医又掀开沈瑞的眼皮看了看,起身道:“太傅放心,沈公子并无大碍。”   正巧明帝和萧明锦两个人进来,太医连忙要行礼,明帝一摆手道:“免礼,他怎么样了?”   “沈公子并无大碍,不过是本就体虚,近日又忧思过度,夜里只怕难眠,休息欠佳所致。”   明帝闻言猛地一瞪眼,脱口而出道:“属他最不学无术,他整日忧思什么?”   说完后,又猛然反应过来有些不妥,轻咳了一声转移话题道:“你说他夜里难眠,朕记得他上次大病也是因着这个,就没开点安神的药?”   太医也是一脸的无奈,解释道:“臣给沈公子接连开了几副安神滋补的药,又命人制了安神香囊,但都效用不佳。”   “依臣猜测,沈公子只怕夜里多梦魇,长此以往身子便要被拖垮了。”   明帝叹气道:“罢了,你且出去开药去吧。”   太医行礼应下,春和跟在他身后出去等着他开药方。   明帝走床榻,看着沈瑞逐渐缓过来些的脸色,突然想起了些什么似的,掀开被角,将沈瑞的袖子往上拉了一点,露出他空荡荡的腕子,紧接着又好似不甘心似的掀开另一边看了看。   萧明锦在他后面,见状问道:“父皇在找什么?”   明帝沉声道:“他手腕上应当有一个红玛瑙的坠子,他自幼体虚,不足月时便有离魂之症,那坠子是用来锁魂的,保他可长命百岁。”   萧明锦不动声色地看了眼江寻鹤,随后又收回目光道:“想来是今日不小心落在府中了吧。”   “罢了,待他醒了叫他日后记着,不要忘记带了。”   萧明锦应下,明帝起身走出两步后突然回首看向江寻鹤皱眉道:“爱卿不若先回去吧。”   萧明锦闻言立刻开口道:“父皇,表哥在宫中晕倒,江太傅自己回去只怕不妥,更何况,太傅现下同表哥处处牵扯,只怕……”   “罢了,由着你们去吧。”   明帝一甩袖子走了,殿内重新归于寂静。   江寻鹤掩在袖子下的手紧紧地握着,掌肉捏得泛白,手腕上的坠子滚烫着灼人皮肉,好像要一路烫进骨头里。   他想起沈瑞倚靠在车壁,扯着自己的手腕,轻轻拨动着那系着坠子的红丝线,眉眼间因为吃醉了酒艳丽得厉害。   江寻鹤抿了抿唇,目光静静地看着躺在床榻上的沈瑞,心中却仿佛开凿出远不见边际的地界儿似的,说不清是满还是空。   沈瑞,我当如何? 第050章   沈瑞睡得并不算安稳, 前世和现下的场景交汇冗杂一处,上一刻还是一行行的字迹,下一刻就变成切实的剑刃往他身上落。   他紧蹙着眉, 眼皮轻轻颤动,呼吸也不免急促了几分,额间生出一点薄汗, 下一刻却被帕子轻轻擦拭干净。   江寻鹤坐在床榻边守着, 目光难名地盯着沈瑞,心头思绪如同几经缠绕的丝线团子般, 无头无尾地难拆解。   东宫的小太监进来附在萧明锦耳边说了句什么,萧明锦轻咳了一声道:“母后寻孤过去,表哥便劳烦太傅照料一二了, 太医候在殿外, 表哥若是醒了随时都可传唤进来。”   江寻鹤起身合手应下, 萧明锦一摆手皱着眉快步走了出去, 殿门被小太监从外面合上,一时间殿内只剩下一片安静。   明帝走得匆忙, 沈瑞的手腕还露在杯子外面,江寻鹤在那处空荡荡的皮肉上瞧了片刻,伸出手指轻轻握住,仿佛丈量尺寸般。   沈瑞皮肉生得白, 又惯是一副金玉娇养出来的模样,江寻鹤几乎可以想到那红玛瑙的坠子系在他手腕上时, 是怎样惹眼的明艳感。   思绪惊动间, 手指下意识地用力, 指腹将那处皮肉磨得泛红,好似平白点上娇艳旖旎的胭脂般。   “倚你一倚, 这便要报复回来不成?”   声音有些不易察觉的哑,沈瑞说完话后舔了舔唇,试图缓解唇舌间那点干涩。   江寻鹤一惊,抬眼间两人目光对上,沈瑞好整以暇地勾起唇角,方才昏倒时乖顺可怜的模样此刻全被抛舍了个干净,又摆出他那副不安分的姿态来。   江寻鹤避开了他的视线,端起旁边桌案上的杯子递给他。   沈瑞手腕还被他握在手里,这会儿挑着眉示意他松开,可腕子上的手好似一身反骨般,非但半点不曾松懈,甚至还更紧了些。   两人之间横着的那个杯子被往前送了送,直到抵在沈瑞的唇边,动作间带着点不容拒绝的意味。   沈瑞唇角翘了翘,垂下头凑过去小心喝着杯子中的水,却又觉着这场景似乎有点熟悉。   江寻鹤看着他又“恰好”地显出点乖顺,可真在他醉酒后合该安分的时候也不见他这般。   江寻鹤很轻地扯了下唇角,装模作样。   直到沈瑞轻轻将头侧过去一点,杯子才被那只手收回去,他抬头看向坐在一旁的江寻鹤,明显是自他晕倒后便一直守在一旁的。   沈瑞的目光从他绷紧的唇角上掠过:“太傅瞧着似乎有话对我说?”   江寻鹤垂下眼,避开他的视线,只盯着被自己握在手中丈量的腕子道:“太医方才说你今日晕倒是因着忧思过度,夜里难眠又加上体虚所致。”   沈瑞眼皮猛地跳了一下,自他穿书过来,大约将这辈子的“体虚”二字都听了个遍。   今日大约还好些,前些日子明帝急着把他逮进宫中责罚的时候,恨不得将整个太医院都派进沈府给他诊脉,最后只落得个一堆老头围着他一句塞一句声调高地强调他“体虚”的结局。   沈瑞眨了眨眼,真男人从不说自己不行。   他试图开口解释道:“纨绔子弟,声色犬马,莫说这般,中都城内的世家子弟们皆是如此……”   沈瑞还想继续胡诌,但对上江寻鹤的目光,忽然有些心虚理亏,他轻咳了一声默默将话声止歇了。   却又不安心似的,一下一下往江寻鹤身上瞟,试图参破他的心思,江寻鹤垂眼,他便也将歪了歪头,却总是被避开。   “陛下说,你幼时便有体虚离魂之症。”   沈瑞不耐烦地点了点头,别说了,他都快要不认识“虚”这个字了,再病两次,只怕满汴朝就要传他不行了。   “是以求了个红玛瑙坠子用以固魂,现下那坠子却不见了。”   沈瑞神色一动:“陛下翻我袖子了?”   还不等江寻鹤回他,他便好似确认了般,手指轻轻回扣,勾住了江寻鹤掌侧的一小点皮肉,讨好似的蹭了蹭道:“陛下可翻你袖子了吗?”   床榻边拢共就那么大的地方,那点隐秘的动作此刻也显得额外的使人心头颤动。   江寻鹤抿紧了唇道:“没有。”   沈瑞轻笑了一声,散开手指轻轻道:“那便好。”   平寂的湖面上掠过一只蜻蜓,惊起一阵阵久久难平的涟漪。   可当事者早已经轻巧地抽身而去,好似半点水渍也不沾身般。   江寻鹤喉咙有些难耐地滚了滚,眼底翻涌着难名的情绪,手指缓缓收拢紧,在沈瑞的腕子上留下一道道红痕。他甚至想要江这人的翅膀尽数折断,好叫他再不能这般轻易地抽身。   沈瑞似有所觉,他向外试探着抽出手腕,本以为会被再次握紧,可江寻鹤却在察觉到他想要抽出的瞬间,松懈了所有的力道。   沈瑞微微一怔,他抬眼看向江寻鹤,却只能看见他下垂的鸦青色睫毛,眼皮轻轻颤动着,明显里面包裹着的情绪快要遮掩不住了。   沈瑞轻轻翘了翘唇角,独自欣赏着这点难得显露出来的驯服。   他将江寻鹤的手掌扯住,缓缓扣在自己的手腕上,依照着方才被捏出来的红痕,一一合扣上,就仿佛从来没有向外挣脱和松手这件事般。   江寻鹤看向沈瑞,后者挂着惯常的笑意,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见江寻鹤抬眼便毫不躲避地对上去,让他没有半点逃脱的余地。   “太傅想说的,只怕不只这件事。”   江寻鹤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心中的思绪几乎要押解不住,可语调却仍是清冷淡漠,半点听不出情绪:“这坠子既然是固魂之用,便不应当放在我这。”   他这般说着,却半点要将坠子摘下来的意思都没有,目光直视着沈瑞,试图从中分辨出丝毫的细小情绪。   沈瑞懒散地打了个哈欠道:“爷送出去的东西便没有收回来的道理,既然已经系在你的腕子上,便好好戴着便是。”   “但此物与旁的不同,且你近些日子体虚……”   “……”   沈瑞快要不认识“体虚”这二字了,他打断道:“太傅既然担心我害了离魂之症,便日日不离我左右便是了,这坠子自然也有个作用的去处。”   沈瑞说这话时,半点不遮掩眼中的欲.念,赤.裸而滚烫地直视着江寻鹤,好像明晃晃地告诉他前面是何等退路难寻的深渊,却偏要他自己一步紧跟着一步前行般。   “这坠子自然是要所佩之人才有效用”   江寻鹤的目光及盯着沈瑞,好似生怕他有一点退缩之意般,一步一步看似退让,却又在层层紧逼。   他当然知晓这坠子的用处,也知晓沈瑞自从没了坠子几番生病,可是只要他始终留在沈瑞身边就好了啊,只要沈瑞身边的那个人始终无止歇地是他就好了。   沈瑞自然有他的长命百岁,久久周全。   可一旦那个人不再是他……   江寻鹤缓缓垂下了眼睛,遮住了里面大片翻涌的恶念,倘若如此,沈瑞陪着他一并沦亡又当如何呢?   沈靖云,一步也不要退,求你。   沈瑞哼笑了一声道:“左不过是个贴身的玩意儿,幸好是个坠子,若是根柱子,难不成还要我日日抱着走不成?”   便是离魂,左不过换个人来做这倒霉催的替死鬼,用一个生死难料的可能换这漂亮鬼的驯化,再合算不过。   江寻鹤喉咙滚了滚,心中梗着的那股子劲悄悄地松懈开一点,他轻笑了一声道:“沈公子所言极是。”   沈瑞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却并未点明,只是轻巧地换了话头道:“太傅似乎一直称我为沈公子?未免生分了些。”   “那不如唤你表字靖云如何?”   沈瑞唇角的笑意一顿,但很快又遮掩了过去道:“太傅唤我阿瑞吧。”   驯服他的可不是沈靖云那个倒霉蠢货。   江寻鹤欣然应下,轻声唤了句:“阿瑞。”   沈瑞没应声,眼睛却悄悄弯起来,将脸上原本的病色遮掩了几分。   “我去让太医再来瞧瞧。”   “不必。”沈瑞活动了下脖子道:“我的病症,太医也是无法。”   总不能把那一太医院的老头就揪进他的梦境中,让他们同江寻鹤搏命吧?   江寻鹤闻言动作一顿,随后皱眉道:“太医说你忧思过度,夜里难眠究竟是怎么回事?”   沈瑞不知想起了什么,笑道:“我猜陛下定然说我是纨绔里的翘楚,不知道整天忧思个什么玩意儿。”   他故意端着嗓子,倒是学出了明帝骂人时的几分精髓,学完后他又自己颇愉悦地笑了起来。   一侧头对上江寻鹤的目光,下意识收敛了几分,待到反应过来后又轻佻地挑着眉道:“太傅当真想要知晓?”   他借着江寻鹤扣在他腕子上的手掌缓缓逼近,凑近了江寻鹤面前,温热的气息离他不过寸许,目光因着距离的缩短而受到局限,只在他的眉眼唇舌间来回摩挲,暧昧而粘腻。   “我夜夜梦见的可都是江太傅。” 第051章   江寻鹤闻言心中一惊, 气息顿时急促了几分,胸腔中如擂鼓震动,好似有一簇火苗蹦着欢儿似的一点点舔舐着他的脏器, 直至将那一处烧成冷白色的灰烬才好甘心般。   沈瑞却忽然轻笑了一声,撒开手向后褪退去,重新倚靠在床榻的软垫上。   仿佛方才那般都不过是一时兴起的逗弄吧了, 时时刻刻皆可抽身。   他懒散地合上了眼, 遮住了眼中艳丽的神采,有些苍白的脸色此刻才发作起来, 额外彰显出几分病气。   他虽喝了水,可双唇仍是干裂得厉害,气息也较常人比起来稍弱了些。   江寻鹤垂眼看了许久, 最后缓缓松开手掌, 露出被掐捏出红痕的白皙手腕, 红梅落雪似的叫人惊心动魄。   他有些自嘲地勾了勾唇, 原是他自己守不住心神,迫切地想要牵扯着谁一并沦亡。   若非如此, 也不会此刻死生全在沈靖云一念之间。   沈瑞似有所察般,缓缓掀开点眼皮瞧了瞧自己防备放开的手腕,好似崭新的白绢被冷硬地印上了一个个鲜红的章子般,这狗东西就差在上面添上落款署名了。   他哼笑了一声道:“太傅, 这世上永无分明的真假虚实,因果而已。”   江寻鹤垂下的睫毛轻轻颤动, 他自是知晓眼前人千万般的恶劣, 专爱掐着人的命脉嬉笑逗趣儿, 他伸出手将沈瑞手腕上的红痕半遮了遮,淡淡道:“阿瑞所言极是。”   无所谓他梦境中究竟何般, 他自有法子让沈瑞清醒时眼前全是自己。   那些个虚实难辨,也总有一一掰扯剔除的时候。   ——   沈瑞昏倒一事闹得鸡飞狗跳的,在宫中已经传开了消息,萧明锦被皇后叫去提点了一番,等到匆匆回来的时候,便瞧见沈瑞已经一脚踏出东宫大门了。   萧明锦连忙凑过去扯着沈瑞的袖子前后左右来回瞧,好像要比方才离开的太医还明白些似的。   他撅着嘴有些埋怨似的:“表哥怎得也不多休息一会儿,若是回了府中再不舒服可怎么是好?”   “府中的仆役们若是笨手笨脚,照顾得不及时,表哥岂不是要白白受罪?不如表哥今日便宿在东宫,待明日好些了再回去?”   萧明锦口中说着是沈家那些个仆役,可眼睛却滴溜溜地看着江寻鹤。   沈瑞被他几句话晃得险些当真以为自己是个什么回了府就无人在意的小可怜。   他撸了一把萧明锦圆滚滚的脑袋,懒声道:“长点心吧,我算外男,留宿宫中?殿下倒是嫌我死的慢了。”   萧明锦自己也知晓这并不合礼法,不过是他信中惦记着沈瑞的身子,又被方才他那一昏给吓着了,现下别说留宿一晚了,恨不得叫沈瑞在东宫长住才好。   他别别扭扭地哼唧了一声,随后又小心叮嘱着:“那你回去了可要好好休息,父皇已经下旨许你十天可不来宫中听学……”   萧明锦话还没说完,沈瑞便一挑眉笑道:“哟,还因祸得福了。”   萧明锦自己已经因为沈瑞好久都不能进宫陪自己这件事伤心了好久,不过是母后细细交代了他,若是表哥在宫中出了什么差错只怕难以交代,他才勉强同意的。   现下说与沈瑞听,自然是想看表哥也舍不得他自己的样子,再好好与他亲切贴贴,抚慰自己的坏心情。   谁知还没等话说完,沈瑞就一副捡了大便宜的样子,脚上甚至还往外迈了一步,瞧着分明是恨不得现下就冲出宫的样子。   他瞪圆了眼睛竭力表达着自己的愤怒与伤心,却被沈瑞一把遮住了眼睛,不容置疑地说道:“瞧瞧,殿下都在为臣高兴呢。”   萧明锦被沈瑞遮盖在手掌下的眼睛顿时瞪的更大了,他刚想开口反驳,那手掌便好似有所察觉般往下一滑,顺势捂住了他的嘴。   “唔唔唔……唔唔唔”   沈瑞看着他张牙舞爪的样子,撇开头轻笑了一声,随后在小太监谴责的注视下妥协道:“虽是因祸得福,但唯有一样不好,只怕许久不能同殿下见面了。”   手下人的挣扎幅度稍稍小了一些,沈瑞慢条斯理地加上了必杀的一句:“我一定会时时想念殿下的。”   萧明锦彻底放弃挣扎了,沈瑞试探着松开手,果然没再迎来什么语言上的痛击。   被放开的萧明锦委屈巴巴地看了眼沈瑞,但到底没说什么。   可恶啊,他分明知晓沈瑞就是在随口哄骗他,但他根本拒绝不了来自表哥的想念。   萧明锦在心底狠狠地擦了一把眼泪,面上却是故作威严地转头看向江寻鹤:“太傅现下住在表哥院子里,又与表哥荣辱一体,便劳烦太傅好好照料表哥了,孤怕下人行事毛躁,还要太傅多多上心,不要出了什么岔子。”   他紧紧盯着江寻鹤,将他毫末的情绪都仔细分辨个清楚。   萧明锦尚且还没忘记之前那意味不明的一眼,此人绝非善辈,还是表哥太天真了些,竟让寒门出身成了他的保护色。   沈瑞闻言倒是有些疑惑地看了一眼两人,沈府的仆役自然行事间多有规矩束缚,绝不会同萧明锦所言那般毛躁,可见不过是个折辱江寻鹤的由头罢了。   但让沈瑞疑虑的是萧明锦这莫名生起恶意,缘由不明,发作起来倒是唬人得厉害。   萧明锦自然感受到了沈瑞的目光,他有些心虚地抿了抿唇,表哥该不会觉得他这话说得过分了吧,谁知不过片刻,沈瑞便将目光收了回去,萧明锦顿时松了一口气。   沈瑞自然不会出言干预,甚至心中还生出些隐秘的亢奋,就如这般,最好使得他孤立无援、举步维艰,最后只能依附于自己才是最好。   萧明锦见沈瑞没有开口,顿时气焰更嚣张了几分,紧盯着江寻鹤,好像生怕他翻出什么浪花似的。   江寻鹤却仿佛半点没有察觉,他轻笑了一声合着手应下:“殿下放心,臣定当尽心竭力。”   萧明锦一拳打下去却没落到实处,不免有些意兴阑珊,更不要说他总觉得江寻鹤方才那语调中夹带了些炫耀的意思。   炫耀什么?炫耀他能表哥一起,自己却不能不成?   萧明锦冷笑一声,简直是笑话,自己又不是什么奶娃娃,即便舍不得表哥,难不成还能被他炫耀到不成?   片刻后,又忽然泄气,根本没办法忽视这种贴脸炫耀啊!   萧明锦心中暗自下了决定,一会儿等表哥走了他就命人将太医院的老头全都送到沈府去,好叫表哥早些回来。   沈瑞看他眼珠滴溜溜地转着,知道他心中是揣着什么乱七八糟的鬼主意,却也没有出言干涉。   这些日子里,他早就摸清了萧明锦的性格,虽然熊了一点,但到底做事还是有分寸的,不至于坏事。   于是他只是随手拨了下萧明锦头上束着的发髻:“走了,下次进宫给殿下带宫外的好玩的。”   萧明锦紧忙护住自己的发髻,表哥近些日子越发爱撸他的头发,将发丝都弄散乱了。   沈瑞见状愉悦地笑起来,他对小孩子和各种带毛的宠物都不算太喜欢,但是萧明锦不同,他储君之位已经是板上钉钉了,现下若不趁着人还小摸两把,待到日后登基了就彻底没机会了。   “臣告退。”   江寻鹤合手辞别后便跟在沈瑞身后出了东宫,只留下萧明锦一个站在那,好不凄惨。   萧明锦看着两人的背影,越发觉着心中怪异,好像他的忌惮和不舍都是假的,表哥只是短暂地在乎了他一下,只有孤单才是长长久久留给他的。   小太监见他始终盯着外面一动不动,便小声提醒道:“殿下,起风了,回宫吧。”   萧明锦瘪了瘪嘴,哦,还有小太监也是长久留给他的。   ——   沈瑞惦记着出宫不单是因为外男不好留宿,毕竟东宫和后宫之间还是有很长一段距离的。更何况,他到底是在宫中晕倒的,即便留宿养病,明帝也没法计较。   但是宫外的情景显然是容不得他留在宫中消磨,陆思衡既然已经发现了这次行商后有他的手笔,旁人也未必察觉不到。   陆思衡倒是还估计着陆家的名声,大约不会在沈瑞这次“胡闹”中插上一手,但监视探听显然是少不了。   更别说其他人却未必有他这般在意家族的名声,毕竟金银才是摆在面前的真实利益。   中都城内的世家们大都是仰仗着旁支和其余小家族的供养,除却那些个门户大些的,剩下的只不过固执地沾着个好名目罢了吗,实则生活却未必过得宽裕。   只不过一直顾忌着汴朝对行商的态度才不敢妄动罢了,现下沈瑞忽然投了钱,他们只怕也消停不得了。   沈瑞倚靠在软垫上,听着马车行进间的声响,手指轻佻地拨动了下腰间的青玉佩,直至撞出了一点清脆的声响才算止歇。   他翘了翘唇角,来都来了,不带点礼物,只怕不合适吧?   马车在元楼前稳稳停下,沈瑞起身道:“太傅且先回府吧。”   说罢,不待江寻鹤答话便出了马车。   江寻鹤合着眼听着外面的动静,沈瑞踩在石砖上,脚凳被扯开,脚步声逐渐远去混进一片喧闹之中……   再多的便听不清了。   他手指轻轻摩挲着腕子上的红玛瑙坠子,心中却开始盘算着沈瑞夜里难眠一事,他方才瞧见了沈瑞眼下的青色,显然已经许久不曾好好休息了,否则也不至体虚昏倒。   他曾在古书上瞧见一道安神的方子,原是因着祖母年岁大了睡不安稳所寻的,现下却起了另一层用处。   他叫住了车夫道:“先不回府,去善济堂。”   车夫应了一声,马车重新开始行驶,轧过一块又一块的石砖。   另一边,沈瑞上了楼,在门扇前站定,抬手轻敲了两下,听着里面的那声“进来”勾起了唇角。 第052章   沈瑞推开门扇走进去, 同管湘君对上了目光,他轻笑了一声:“劳烦管夫人久等了。”   管湘君取出一只干净的茶盏为他斟茶,闻言轻声道:“沈公子在东宫晕倒一事这会儿顾忌已经在世家之内传遍了。”   沈瑞略一挑眉, 眼底生出些晦暗来,面上却仍是带着笑:“消息倒是灵通。”   他坐在了桌子的另一边儿,管湘君将茶盏递给他, 意味不明道:“沈公子, 这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呢?”   沈瑞对上她的目光,二人之间未说明的深意好似全在这一眼之间, 沈瑞勾了勾唇角,似有深意道:“确是如此。”   说到底东宫和商船并没什么本质的区别。   “沈公子传来的信妾身已经看过了,陆公子虽未必会插上一脚, 但这中都城中不乏搏命逐利者, 此次行商只怕波澜不平。”   沈瑞轻轻吹散了指尖上沾着的一粒小水珠, 懒声道:“能发觉些消息的, 想来也是有些家底的,这样最有意思。”   “来都来了, 哪能空手呢?”   管湘君轻啜了一口茶笑道:“公子的意思妾身明白了,只是这其中关窍公子预备如何?”   “老话讲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他们既然愿意给爷的本钱添上一笔,且乌州又多精巧物件儿, 何故不带着他们玩?”   沈瑞伸出两根手指道:“乌州那边声势最好再大些才好,诓来的人越多, 我们越大赚。至于江东, 可暗中再添两艘船。”   沈瑞原本掏出的老婆本儿应用上也算是够用, 可到底不能孤注一掷,现下平白多了这么多冤大头上赶着掏钱, 倒是更充盈了几分。   沈瑞轻轻挑了挑眉,眼中露出些势在必得的光芒,此番回来,只怕中都城内的粮商可以大洗牌了。   管湘君倒是心中也有些应对的法子,不过楚家在中都之内气势并不算兴盛,行事之间也难免多有顾忌,因而有些法子虽好,却不可用。   但沈瑞现下明晃晃地说出来,便是意味着可以作为管湘君行事的依仗,毕竟着里头最大的本金来源还是沈瑞,他逃脱不了这其中的关系牵扯。   管湘君轻笑了一声,将茶盏放在桌面上应承道:“妾身明白了。”   随后又掏出一小本账册递给沈瑞道:“这是近些日子里筹措货船的一应开销以及打算购入的物资吗,事无巨细尽在此处了。”   见沈瑞接过去一一翻看,她又担心沈瑞有哪里不明白,在他指尖停顿的时候便轻声做些讲解添补。   筹措行商一事向来是在诸多琐碎事情上做计较,沈瑞自认如果是他来做,绝没管湘君的这般本事,将诸事都打理得井井有条。   即便是一些很细小之处也能考量得当,对于一些采购上的未知,也能依着过往的经验和现下中都城内时兴的物件列出几种备选出来。   这大面上的主意随是沈瑞出的,但他也很清楚真正实行起来,自己不过是在金钱权势上做个依仗,若没有楚家和管湘君,他想要想要一一落实,便是天方夜谭。   沈瑞一一仔细地看到最后钦佩道:“管夫人不愧是多年行商,执掌楚家,处处详细得当。”   “能和管夫人结盟,是沈某的荣幸。”   管湘君闻言笑道:“给沈公子的这本账册大约也是妾身这些年里做得最详细的一本了,不单是为了表达对此次生意的诚心,也是想要告诉沈公子……”   管湘君想到东家一脸平静说出的那句话,吸了一口气缓缓复述道:“绝不会叫沈公子的老婆本亏损的。”   “……”   沈瑞倒是没想到自己当初随口一句胡诌竟叫管湘君记挂着这么久,闻言倒是有些哭笑不得,但他知晓依着管湘君的性子说出此话,不过是为了稳固双方之间的关系罢了。   行商者,无利不起早。   万分确信的沈瑞却并没有想到,此话根本不是出自于管湘君之口,不过后一句无利不起早倒也算应验。   “如此,便有劳管夫人了。”   沈瑞笑起来时,眼睛适时地弯起来,显出些特有的朝气和善,但管湘君却很清楚这皮囊下掩藏的疯魔狠辣的本质。   管湘君手指蜷了蜷,心中有关结盟合作的想法却是越发地稳固,这笔生意风险大,可眼前的青年正在一点点的将赢面扩大。   也许,这便是老夫人这般笃定的缘由吧。   “既如此,妾身就先行回去准备了。”   沈瑞含笑这点了点头,管湘君略一福身便推门走了出去。   看起来不过是添两艘船,好像就手一般的事,实则处处都要从新算计,货物人手无一不是需要细细考量的。   今夜只怕楚家不会安宁了。   沈瑞看着管湘君的身影消失在门口,懒散地抻了抻筋,管他如何,左右他现下不过是个只管掏钱的甩手掌柜。   只要有钱,好好活着就成。   “小二,上一壶青梅酒来。”   沈瑞倚靠在椅背上,提着酒壶在白瓷杯子中注入酒浆,浓郁的梅子清香顿时飘飘散散地溢了出来。   沈瑞端着酒杯仰头饮下,却远不如倚湖居那晚江寻鹤送来的哪一壶好入口。   想来他是江东人氏,大约自幼便耳濡目染熟悉这些个玩意儿。   沈瑞又斟了一杯酒,漫不经心地想着,也或许他随便做什么事,都要比旁人有意思些。   他今日本就有些头昏,几杯酒下肚,神思便更散乱了些。   想着他自穿书来的这些个之日里,日日被刀锋逼迫着向前走,稍有不慎便是无尽深渊。   大约在旁人眼中他是个金娇玉养日日寻乐子的,可只有他自己知晓这其中数不清楚的逼迫。   他看着身侧被紧闭着的窗扇,管湘君方才为着不叫旁人发觉,便将窗子放了下来,现下屋子中却是有些闷热了。   再添上醉酒和那些数不清理不明白的思绪,沈瑞只觉着胸腔中憋闷。   他起身将窗子支起来,手上的动作却忽然顿住。   街上那么些个灯笼彩缎,一层层放下去,简直乱眼,往来的行人商贩更是吵闹得厉害,窗子方才紧闭着尚且遮掩不住,更不必说现下直直地冲着耳朵使劲。   所见所闻皆是数不清的混乱,可沈瑞还是一眼瞧见了那站在马车一旁的人。   分明立于万般纠缠的俗世,却又好像寸寸剥离开了一般。   沈瑞很确定,他方才一脚踏进元楼的时候,马车便已经驶远了,可现下又切切实实地停在了元楼下。   至于那本应该安坐于车上的人,眼下却安静地站在马车一旁,不急不躁地等待着。   江寻鹤似有所察地抬起头,两人的目光便穿过层层的阻隔撞在了一处。   一如传胪日那越过满街繁华的一眼。、   只是彼时二者之间尚且不过是匆匆的经过,现下确是心甘情愿地停驻。   沈瑞轻笑了一声,心中仿佛有点什么掰扯不清楚的细微磋磨,他强硬地将其按捺住,却转身便向着楼下走去。   江寻鹤,这便是你的驯化吗?   江寻鹤站在马车旁时,过往的人便已经小声议论着吗,时不时地还要驻足瞧两眼。   他身上还穿着官袍,在加上那张传胪日惊动了中都城的脸,身份半点也遮掩不住。   站了尚且没有一盏茶的功夫,整条街上的人便都知晓了,更何况他身旁的还是沈瑞的马车。   稍一联系,便合理地编排出了一个霸王纨绔沉溺于酒楼,寒门太傅卑微等候 的故事。   自古以来弱者都是招人怜惜的,更不必说漂亮、有才情的弱者,妥妥的汴朝美强惨。   闻者简直要伤心落泪,但同时心中有难免生出对沈瑞的谴责。   从前是个纨绔,做了不少混账事便也罢了,现下就连美貌太傅也要被他荼毒,人干事?   等到沈瑞一脚踏出元楼大门的时候,对上的便是众人充满谴责和愤怒的目光,个个跟刀子似的直往沈瑞身上戳。   沈瑞:“……”   他顿了顿脚步,挨个瞧了回去,中都小霸王的威势还是有的,不少人方才混在人群中怒目而视的,但真同他撞上目光后,反倒心虚地躲避开了。   可这样一来,心中更是觉着江寻鹤可怜,这沈家的小霸王从来都是蛮不讲理的,江太傅跟在他身旁,不知受了多少苦楚!   现下众人瞧着尚且如此,等到回了府中,大门一关,深院高墙,谁知道要怎么卑微地讨生活!   围观的百姓越想越是觉着心痛,他们大都出身平平,反倒是更能同寒门出身的江寻鹤产生些共情。   更不必说江寻鹤现下在世人眼中就是个标准的美强惨,寒门出身好不容易凭借着才情考中进士,现下却落入了沈靖云的手中饱受折磨。   真是闻者落泪见者伤心,不传出去不是汴朝人!   沈瑞当然没有忽略掉空气中微微凝滞的诡异氛围,他略挑了挑眉,看向了马车旁的江寻鹤,目光中有些探寻。   江寻鹤同他对了对目光,随后飞快地垂下眼,抿了抿唇道:“是江某思虑不周,给阿瑞惹麻烦了。”   众人:你看他!   沈瑞眉头猛地一跳,心中莫名升腾出一些熟悉的感觉。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江寻鹤:“无妨,只是不知道太傅怎么会在这里?”   围观的百姓发出一声“嘘”,他们可是明眼瞧着呢,分明是沈靖云刻意折辱人,才叫人在这等着,现下还要假装不知道来问。   难不成还能是江太傅自己上赶着主动过来的吗?   丝毫没有察觉到已经不小心发现了真相的百姓们齐刷刷对着沈瑞怒目而视,试图给江寻鹤扒拉出来一个公道。   沈瑞有些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再在这继续站下去,自己非得被撕了不成。   “走吧,回府吧。”   直到马车逐渐驶离,火辣辣的目光才好似逐渐散去。   沈瑞转头看向一旁的江寻鹤:“太傅现下可以说说为何会出现在元楼下了吧?”   “阿瑞现下身体虚弱,江某担心出了什么差错……”江寻鹤的声音突然顿住,随后沉声问道:“阿瑞饮酒了?”   沈瑞撩开袖子闻了闻,他并没有喝多少,至少他自己只能闻道一点不太明显的青梅香气,但也没什么可避讳的。   “纨绔的日常不就是声色犬马?太傅怎得还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他向前倾了倾身子,逐渐靠近江寻鹤,兴致盎然地盯着他有些阴沉的面容,眼中的轻佻和肆意几乎要压制不住了。   “那阿瑞可知晓自己现下病着,饮酒最是伤身?”   沈瑞满不在意的“嗯”了一声,目光却还是半点不离,眼睁睁地瞧着江寻鹤神色上生出一丝薄怒,眉眼间也有些低沉才嗤笑了一声,撤回了身子。   真是有趣,分明是个索命的,现下却挂念着自己别把自己作死了,这世上还有更戏剧化的吗?   沈瑞将身子重新倚靠在车壁上,合着眼懒声道:“今朝有酒今朝醉,江太傅,我一惯如此。”   “你若是瞧不惯……”   江寻鹤屏着声息,静静地等着他的后半句,很快就听见青年有些不耐烦道:“那就将眼睛剜了吧。” 第053章   沈瑞合着眼倚在车壁上, 耳边能很清晰地听到车轮缓缓轧过的声响。   一时间车厢内除了这个倒也没旁的什么动静给他听。   沈瑞心中嗤笑一声,这便是世人欢喜的最最廉价不堪的所谓真心,何曾抵得半点推敲?   他合着眼, 逐渐被车轮声催生出一点困倦来,耳中却忽然传来江寻鹤的声音。   “元楼最应时的酒当是青梅酒,但汴朝境内最好的青梅酒却在江东。”   沈瑞懒散地掀开一点眼皮, 等着听他能编出什么后续来。   “我曾酿了几坛子封存了十五年的青梅酒, 待到阿瑞病愈后,可送与阿瑞畅饮。”   沈瑞忽而就想起上次在倚湖居, 掌柜送来那坛子青梅酒,味道的确远比元楼的药醇厚许多,否则他也不会方才在元楼时便惦念了一回。   他看向江寻鹤, 其实不大能想象出眼前人十五年前一板一眼地酿制梅子酒的模样来。   沈瑞轻笑了一声, 重新合上了眼。   “好啊。”   江寻鹤搭放在膝上的手指随着那好似判决般的两个字蜷了蜷, 他抬眼看着沈瑞, 从他微张的双唇一点点攀附到眉眼间。   沈瑞其实长了一双很漂亮的含情眼,平日里又一惯裹着笑意, 那点不遮掩的恶劣都被旁人自动理解成了少年心性顽劣。   可实质上他早不是萧明锦那般澄澈的少年了,他是要笑着盘算他人性命的。   江寻鹤缓缓将目光收拢回来,落在手腕上的红玛瑙坠子上。   如此,最好。   ——   元楼离沈府并不算太远, 马车没用多久就稳当当地停在了沈府门前。   车夫在外面轻声道:“公子,到了。”   沈瑞睁开眼, 指尖揉了揉额角起身出了马车, 却同坐在石阶上一脸委屈的清泽对上了目光。   大约是因着瞧见了马车, 瞪着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看过来,在看到沈瑞的瞬间又往回缩了缩。   沈瑞眼中生出点意趣, 他倒是知晓这是江寻鹤身边伺候的,前几日不见还以为是筹措银子租院子那会儿给罚卖了呢,现下倒是巴巴找了回来。   清泽垂着头感受倒沈瑞的目光始终停留在他身上,于是越发地往回缩着,恨不得将自己埋进石阶里藏着。   明明半点声响都不敢出,心中却不断地大喊着:“东家你在哪啊!快来救救属下,沈靖云实在是太可怕了!”   沈瑞看着他那副低眉耷眼的怂样嗤笑了一声,踩着脚凳下来径直往府门走,走到清泽身边时,脚步稍一顿,余光就看见他猛地一缩。   兴致盎然地欣赏完清泽的狼狈模样,沈瑞抬脚进了府中,只留下轻飘飘的一句话:“放他进来吧。”   府门处守着的小厮对视一眼连忙应承下。   清泽听着身后的动静,心中一喜,正向起身进去,一抬头却看到了自家东家正拎着药铺的纸包下了马车。   清泽连忙迎了上去闻到:“东家可是病了吗?”   他环顾四周,随后将声音压低道:“是不是沈靖云欺负东家了?”   江寻鹤看他方才还被沈瑞吓得跟个鹌鹑般,现下却又悄声说人坏话,轻笑了一声道:“没有,调副安神的料子罢了。”   清泽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倒是半点没发觉自己被嘲笑了:“东家近日睡得不好吗?难不成沈靖云让东家睡柴房不成?”   江寻鹤倒是当真想要知道清泽在江东时,究竟听了沈瑞什么传言,知晓的是个中都城内的纨绔,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个什么暴虐的活阎罗呢。   可他一垂眼瞧见清泽灰扑扑跟个小脏狗的模样,又转了个话头道:“事情都办好了吗?”   提起这个,清泽顿时便抖擞了精神,一双眼睛里好似点着烛火般的亮。   车夫已经将马车拉走了,府门前的小厮又垂眼凝视着面前的石砖,纹风不动的做派。   清泽环视了一圈儿,最后满意地压着声音道:“东家尽管放心,属下这几日都睡在楚家的商行内,行船所需的东西人手都已经一一查验清楚了。”   话说到一半,清泽嘿嘿笑了一声:“东家吩咐属下去查的那几家铺子,也都查明白了。”   他抬手隔着衣料拍了拍被他揣进怀里的账册,满脸都写着两个字“求夸。”   江寻鹤垂眼看了片刻,轻笑道:“嗯,做得不错。”   清泽闻言顿时笑得见牙不见眼,随后又好似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笑容猛地收拢起来道:“东家这几日过得还好吧,属下不在的日子里,沈靖云没有欺负您吧。”   话放得响当当,一句话恨不得直呼沈靖云三遍,可见了沈瑞怂得比谁都快。   “你再叫两遍名字,就让人逮着了。”   清泽明显被他吓到,但很快就强撑着道:“怎么可能,他根本不会听到的!”   “江太傅。”   春珰的声音在清泽身后响起,吓得他险些跳起来,颤颤巍巍地回过头后才发觉只有春珰一个人。   春珰好似半点没察觉二人之间的不对劲一般,将江寻鹤看过来便笑着说:“公子请太傅过去一趟。”   清泽撇了撇嘴,瞧瞧,这就使唤上人了。   “知道了,有劳春珰姑娘。”   “江太傅客气。”春珰笑着看向一脸不服气的清泽道:“至于这位小哥,公子已经命奴婢吩咐了府上的丫鬟小厮,往后便不会再被拦住了。”   清泽还没来得及给东家讲自己今日是何等狼狈地被拦在府门外,愣是半步都不让他往里进,要不是江寻鹤回来,不知道他还要在那等到什么时候呢。   这会儿听见春珰的话,心境颇为复杂地道了声谢。   春珰也不在意他心中究竟是怎么想的,只是跟在江寻鹤身后一并往府中去,又另指派了一个小厮将清泽带到江寻鹤的住处去。   沈瑞合着眼懒散地躺在软榻上,春珂正捧了话本子轻声念着,旁边还有丫鬟轻摇着绢扇。   任谁瞧了都要骂一句“纨绔子弟”,可江寻鹤眼中却浮起一丝笑意来。   春珰快步走过去,俯身小声道:“公子,江太傅来了。”   沈瑞掀开点眼皮瞧了一眼,那漂亮鬼应着光站着,好似晃上了一层虚影似的,沈瑞轻巧地眯了眯眼,探出两根手指轻轻勾了勾。   春珰给丫鬟们使了个眼色,立刻便有人搬了椅子放到了沈瑞身旁,似乎是没等到人过去,沈瑞有些不耐烦地瞧了瞧软榻的边沿,半点不顾及他这些吩咐也是要逮着时间落实的。   江寻鹤轻笑了一声,坐到了藤椅上轻声问:“阿瑞唤我来可是有什么事?”   “府外的那个是你从江东带来的?”   江寻鹤半点也不意外道:“是我跟在身旁的书童,此次到中都来便一并带了过来。”   沈瑞睁开眼看向他,目光中略带着些审判似的意味:“前几天给太傅搬家时倒是不曾瞧见过,怎得隔了这么久找上门来了?”   沈瑞实在是好奇没到沈府的这些时日里,他这书童究竟在何处又做了什么,究竟会不会成为一个难解的变数。   他紧盯着江寻鹤,丁点儿的细微神情也不肯轻轻放过去。   后者似乎没想到他会问起这个,一时间倒难得显出几分局促来,半晌才抿了抿唇小声道:“租的那个院子没住够时间,可人家也不给退钱,清泽这几日便宿在那里,屋主被他磨得不耐烦了才退了些钱,所以今日才找过来。”   沈瑞心中将能想到的阴谋计策全都盘算了个遍,却万万没想到是这么个缘由。   他怔愣了一瞬,随即有些不确定道:“江太傅,你……这么缺钱吗?”   江寻鹤什么也没说,只是将官袍的袖子翻了上去,露出里面洗得又些发白疏漏的里衣,沈瑞看着上面同色的补丁,万般的话都哽在了喉头,被他重新咽了回去。   片刻后,四处头一遭真切切地面对了原书中那些文字描写出来的窘境,沈瑞有些迟疑地问道:“退了……多少钱?”   江寻鹤默了默,没有立刻出声。   沈瑞也发觉出自己的话大约是有些不合时宜的,不是因着旁的什么,只是春珰谴责的目光快要将他盯烂了。   “大约两吊钱吧。”   着实不太了解人间疾苦的沈小公子眨了眨眼,看了看江寻鹤还没收回去的带补丁的袖子,又瞧了瞧他身下那把镶金的藤椅,最后只能有些底气不足道:“你们做官的不是都要发俸禄的吗?”   提起这个,沈瑞打起了点精神:“新科进士中又不是只你一个寒门出身的,倒不曾听闻哪一个过得如你这般凄惨。”   沈瑞看着眼前人,心中生出一丝疑虑,这些个事情垒在一处未免巧合地令人惊奇,究竟是穷的揭不开锅了还是苦肉计,倒是掰扯不清楚了。   “新科进士多入六部、翰林,俸禄自然可提前预知些许,但江某却不在这其中,因而也无处可预支俸禄。”   沈瑞当然清楚他不隶属于翰林和六部,甚至还是他亲自推进的,就连擢升的手谕也是他送过去的。   看着院子中丫鬟小厮们心痛谴责的目光,沈瑞一时间觉着头更疼了几分,他抬手揉了揉额角,缓声道:“是我疏漏了。”   江寻鹤轻笑了一声道:“阿瑞不必挂怀,江某可以住进沈府已经是解了燃眉之急了。”   院子中的众人立刻将目光转向沈瑞,好像他犯了天条似的。   沈瑞叹了一口气:“江寻鹤,喝茶吗?” 第054章   江寻鹤喝不喝茶沈瑞不清楚, 但他却知道自己大约是在一天之内遇到了两场公关危机。   府中的丫鬟小厮对他还是畏惧居多,虽然私下也要谈论几句,但总归是有个限度的。   但外面的百姓便不同了, 与他们同出寒门却考中探花的美强惨漂亮鬼在一夜之内,便成了中都百姓的好儿子。   一个是恶名远扬的纨绔,一个是凄苦坚强的漂亮太傅, 孰强孰弱, 一眼便可知晓。   沈瑞大约真没苛待过人,但在世人眼中他比原主还要十恶不赦些。   但总归暂时犯不到他跟前来, 沈瑞也懒得去寻人挨个掰扯明白,每日借着养病的由头躲在院子中看话本子、听曲儿,大有一副听之任之的意思。   可他虽不出门, 但每日沈府内往来的各家铺子的掌柜、戏苑的名角儿、茶楼的说书先生, 没一个不在明晃晃地昭示着沈瑞的生活远比众人所想的如意许多。   再一对比连沈瑞去喝酒都要候在酒楼下等着的江寻鹤, 显得沈瑞尤为地荒唐混账。   事态愈演愈烈, 到最后便是明帝都按捺不住,差人送了手谕, 明面上是关心着沈瑞的病情,实则每一句不是在提点他别没等病愈,先将人给玩坏了。   沈钏海听到了消息背着手在沈瑞面前来回晃荡,鼻子里哼出的粗气都快要赶上渡口的船工喊号子了, 他心里又揣着事儿,脚底下的步伐拖沓得紧, 一下一下地磨蹭着石砖。   “您再转几圈, 我这院子里的青石砖都要被您磨穿了。”   “哎”沈钏海猛地叹了一口气, 终于停了下来,看向床榻上翘着腿吃果子的沈瑞, 眉头皱得好似恨不得将沈瑞夹死。   “你瞧瞧你做得这般好事,便是想要折腾人,你也避讳着些啊,你这般闹得中都人尽皆知,你是还嫌自己名声不够难听吗? ”   沈瑞咬了口桃子看着满面怒容的沈钏海,有些不明所以的歪了歪头:“父亲这火发得好没道理,难不成我是今日才学坏的?”   沈钏海被他噎了一下,面色越发地难看,他伸手将案桌拍得震天响,连带着上面摆着的手谕钓鱼被震得翘起了边角。   “现下满中都城内都在说你苛待那江寻鹤,那帮子寒门本就整天没个消停的,你现下把冲突挑起来,是嫌沈家还不够众矢之的吗?”   “寒门世家的冲突难不成是一日之弊病?”   沈瑞嗤笑一声,将果核吐在盘子里:“父亲该不会真以为他江寻鹤有本事掀起这么大风波吧?”   沈钏海眯了眯眼睛,原本面上那些有点浮夸的怒容被收拢了起来,他沉声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沈瑞接过春珰递到他手中的茶盏,轻啜了一口,闻言哼笑道:“什么意思,父亲难道不明白?”   “父亲总不会要现下突然告诉我,其实沈家的危机竟然是那些个如散沙般的寒门而非明帝吧?”   沈钏海目光阴沉地看了他片刻,随后挥手示意园中的丫鬟小厮撤出去,待到院中只剩他们二人时,他才露出些同平日不太一样的神情来。   “倒是为父从前低看了你一眼。”   沈瑞瞧着自己这个便宜爹好似马上便要真情实感起来,没什么慈悲地打断道:“您可别,从前怎么看的,就继续看下去,千万别高了。”   沈钏海将将按捺住白他一眼的冲动,走到床榻边,将沈瑞翘着的腿推倒了,又使劲往里塞了塞,随后毫不留情地坐在了刚翻腾出来的地方。   “那你倒是给为父说说,为何危机来自于陛下而非寒门。”   对着他这点毫不客气,沈瑞也半点不恼怒,他方才那段话,本就是为着将人钓上来的,现下既然已经上钩,过度地装腔拿乔便没意趣了。   “寒门不过是那位手中的一把刀,刀尖向着哪儿全依仗着持刀人的意思,而沈家就是他向着世家开刀的头一块儿磨刀石。”   沈瑞捻了一小粒葡萄抛给沈钏海道:“你我加上这沈府的上百条性命,早就不依着自己做主了。”   沈钏海接住了那粒葡萄,却没有放进口中,反而是眼神复杂地紧盯着沈瑞,好似能从他那张脸上瞧出些什么心思般。   沈瑞懒散地合上眼,好似能看出他心中所想一般嗤笑道:“您这般瞧着能看出来出路不曾?”   沈钏海慢慢收回了目光,将声音压低了说道:“那你想怎么做?”   沈瑞等的便是这句话,他伸出两根手指勾了勾,示意凑过去说话。   沈钏海皱眉看着他这副轻佻的样子,心中暗骂不知是从哪个秦楼楚馆里学来的,可到底是沈瑞先前放的筹码够足,他只犹豫了一瞬便顺着沈瑞的意思凑了过去。   “我的办法是……”   沈瑞拖长了声音,直到确定将沈钏海的胃口吊足了后才轻笑一声道:“这个皇帝不听话,那便换一个好了。”   沈钏海顿时瞪大了眼睛,他想了万般的盘算,几乎每一条都是要绝处逢生才能掰扯出丁点的生机,沈瑞的法子生机倒是赚足了,可是死得也就更快了。   沈瑞好整以暇地欣赏着沈钏海嘴皮子动了几动,不知该喜还是该怒的模样,甚至还好声好气地劝解道:“父亲何必如此震惊,难不成还有更好的法子?”   沈钏海猛吸了一口气,他从前何止是低看了沈瑞一眼,分明是碍着这祖宗翻浪花了。   现下都预备着要翻天了,倒还有脸来问他“何必如此震惊”?   “你可知你方才所说的是何等大逆不道的狂悖之言?”   沈瑞盯着他瞧了一会儿,笑道:“我当父亲多大的但是,现下瞧着也不过如此。”   他没等着沈钏海说出更多的话来,便直接掀开了老底:“我同父亲所求不同,您求的是沈家兴盛,可我左不过是个纨绔,我说所求的不过是太太平平地活着。”   沈瑞从桌案上取了方素纱的帕子遮在眼睛上,摆出一副拒不合作的姿态道:“您的那些个盘算便别往我身上落了。”   中都城内的世家中便没有养出这般个不识感恩的玩意儿,那些个世家子弟们虽也混账,但到底心中还是记挂着家族的,即便不同那陆思衡一般无二,却也知晓荣辱一体。   哪有一个如他生出这混账儿子般,恨不得叫整个家族在他前面替他挡着伤,好叫他自己太平康乐地活着。   沈钏海实在想不明白,怎么满中都城中,就他生出了这么个混账。   难不成是因着那一半的皇室血脉,才叫他同世家们生出二心?   这念头尚且还没落在实处,便又被他自己个儿驱散了,有那一般的皇室血脉的作用便是要把他舅舅从皇位上拉下来,换个听话的上去。   相比之下,竟然算是厚待了沈家?   尚且还不知晓什么叫做PUA的沈钏海对比之下,心中最后那点怒火也消散了,甚至预备着仔细想想沈瑞这主意的可行性。   “若是……”沈钏海顿了顿,到底没讲换个皇帝这话明着说出来:“你觉得谁更好?”   “现成的储君在那摆着,你难不成还想自个儿坐上去?”   那倒是也不是没有可能。   碰了一鼻子灰的沈钏海轻咳了一声缓解尴尬,随后道:“他们才是亲生的父子,你便不怕扶持出个中山狼来?”   沈瑞哼笑了一声,将遮盖在眼睛上的帕子掀开了一个小边角,懒散地掀着眼皮看向他意味不明道:“父亲着实还是要比我这个出了名的纨绔强上许多。”   沈钏海下意识挺了挺胸膛,却又觉着他这话中有话,还没等他盘算明白,便听到沈瑞懒洋洋的声音。   “毕竟就连我这般都不敢说,那被坑害了父亲沦为傀儡的小太子是中山狼,父亲却能这般没个顾忌,可见处世的经验的确是要比我丰富许多。”   “或许,皇家那边儿也觉着你我是中山狼?”   沈钏海今日被噎住的次数估摸着比他从前一个月的还要多些,这混账崽子就差说他是个老不要脸的了。   “我倒是好奇。”沈钏海逼近了沈瑞道:“你对那小太子究竟是什么态度?”   沈瑞非但没躲避,反而支起身子凑得更近了,他勾了勾唇角:“父亲以为我是什么态度?难不成任由着你们彻底架空了皇权,好做没名的真皇帝?这自古以来外戚、宦官干政的,又哪一个是长久的?”   沈钏海眼中晦暗迭起,却没在这上面多加纠缠,而是转问道:“你可还记得你将来是要接掌沈家的?你的利益从一出生开始便同沈家绑再了一处。”。   沈瑞挑着眉看向他:“我早早的就已经同父亲说清楚了,你说求的或许是沈家的兴盛,但我想要的只有太平地活着。”   “汴朝同沈家都长长久久地留存着,才是我的生存之道,在这其中枝繁叶茂和枯木将死对我都没个区别。”   沈瑞捻起一颗梅子送入口中,在齿尖细细磋磨着,这其中若是有半点私心,大约就是贪那点江东的梅子酒。 第055章   沈钏海来之前大约做足了准备, 腹中堆积了好一套说辞,但真等到碰见沈瑞的时候,愣是被他这番混账说辞给推辞了回去。   可怜他在世家官场之间纠缠了这么长时间, 愣是没碰见第二个如沈瑞这般,说不清是大义还是自私的人来。   瞪着眼睛盯着沈瑞瞧了半天,最后还是一声不吭地拂袖离去, 好似当真动了多大的怒气一般。   沈瑞懒散地向后倚靠着, 有些薄的脊背深陷于软枕之中,他看着沈钏海的背影逐渐消失在院门处, 轻轻勾了勾唇角。   一番对阵下来,两人掏出的筹码不过几分,但却硬生生凑出了好一副决战似的博弈。   沈瑞微叹了一口气, 显出几分遗憾似的, 但眼中却是慢慢的兴致。   真是好久都没遇到这么虚伪的人了啊。   他眼下的确是没打算把萧明锦架空, 但萧明锦能推翻几分明帝的政策却也是难料, 他得把这些个世家的通通都推上小太子的对立面,他们越是步步紧逼, 便越是显得其中的沈瑞难能可贵起来。   彼时,即便小太子当真到发现了其中有些什么端倪,却也是无法,只能顺应着沈瑞的谋划一步步走下去, 否则便只能成为永生永世的傀儡。   沈瑞将会是他在绝境中永不信任却又不得不依赖的不二人选。   沈瑞轻轻舔了舔唇,露出些明晃晃的恶劣, 若是明帝知晓他谋划了一辈子, 最后却为沈瑞——这个他从来都没放在眼里的纨绔做了嫁衣, 不知道神情会有多精彩。   他发出一声舒坦的喟叹,即便不为了旁的, 但是这一种,便足以值得他去冒险试一试了。   春珰小声快步地走到他身旁,俯下身子小声道:“公子,太傅来了,现下正在外面等着。”   沈瑞近些日子仗着身子不好,接连请了半个月的假,明帝先前还顾忌着他别死了,可时间稍一拖久,就知晓这混账根本就是借着这个由头偷懒罢了。   偏他还没法子揭穿,毕竟沈瑞已经吧自己“体虚”一事传得满中都人尽皆知了,世家子弟们一见面就是互相挤眉弄眼地试探:“你知道……哦哦——”   随后便是一些好似会意了的地交换些意味不明的目光。   就连明帝原本琢磨着给他指门亲事,也叫人隐晦地询问了:听说,沈靖云好似不行?   他自己都不要脸面,明帝还能有什么法子,憋了半天,最后也只能让江寻鹤每日讲学回去给他重新上一节。   至于这背后有没有什么阳奉阴违的,明帝紧紧地合了合眼,再管他就跟沈瑞姓得了。   但他这般妥协,倒是给沈瑞省了不少的气力,近几日同管湘君见面的时候也越发地频繁,虽没亲自去渡口盯着,看了大小细碎的事情都算知道了个周全。   现下还能时时通晓,一旦船离了渡口,沈瑞就得就着现下这些,连并着传回来的消息拿主意。   虽不能安眠,但也算没虚度了这些时辰,只是太医接连来瞧了几回兄,大有一副再没个法子调节,就要备好棺椁的架势。   偏沈钏海一追问解决的法子,便个个对视重复那句:心病还须心药医。   若非沈钏海一时半会还做不得黄袍加身,只怕那些个大臣都得寻法子陪葬。   沈瑞虽知晓他是因着什么,却也总不能拎着刀,半夜去将那漂亮鬼抹了脖子,只能借着这由头,越发地将人折腾地厉害。   不是要江寻鹤守在他床榻边读话本子,就是要他日日来弹琴,总之大约比他寻来的那些个说书唱戏的还要忙上许多。   沈瑞闻言轻挑了挑眉,竟还有自投罗网来的?   “他今日带了什么来?”   春珰有些犹豫吗,但最终还是小声道:“奴婢瞧着应当是治国策。”   沈瑞嗤笑一声,前头有个沈钏海真想当皇帝,后头就有个江寻鹤来给他讲治国策,倒好似凑在一处谋划完了般。   沈瑞合上眼懒声道:“叫进来吧。”   没一会儿眼前便好似遮了一片阴影般,来人带来了一股子清淡的草药香,沈瑞皱了皱鼻子却到底没睁眼:“太傅这几日倒是准时,从不曾出了差错。”   那人好似半点没听出他话中的讥讽之意般,语调仍是惯常的清冷。   “阿瑞的事自然是要处处上心的。”   沈瑞掀开眼皮,唇角轻翘着,眼中却是一片瞧不清边际的冷。   他伸出两根手指轻抚上江寻鹤的脸侧,随后缓缓下滑,碾磨过喉间的凸起,最后停留在脖颈间皮肉同衣料的接缝处,轻轻压进去勾了勾手指。   感受到指腹下,江寻鹤下意识滚了滚的喉结,沈瑞轻巧地勾起唇角:“江太傅,你这般如此,瞧着可好似包藏祸心。”   江寻鹤静静地看着他,眼中好似半点情.欲都不曾沾染上般,他向后撤开了一步,沉声道:“今日所学是陛下的授意,臣给殿下讲了些什么,便讲些一样的东西来给阿瑞听。”   沈瑞收回手,闻言微微颔首,欣然道:“学生自然是听从太傅的安排,太傅请坐吧。”   软榻旁不远的地方摆了一把藤椅,这些日子里,江寻鹤一天中有大半的时间是坐在哪里,陪着沈瑞一并消磨的。   看着江寻鹤的背影,沈瑞弯了弯眼睛,越是克制隐忍的,越是意趣横生。   他倒是从始至终都没想过,他的这些个谋划中还有江寻鹤这个最大的变数,倘若不是绝对的禁锢,而是主动地臣服驯化呢?   沈瑞轻轻磨了磨齿尖,些许的阻隔感让他将胸腔中的沸腾勉强压下去几分。   这些个时日里日日梦魇睡不安稳带来的疲惫好似都在这片刻中消融了。   沈瑞莫名穿成那倒霉催的替死鬼,心中的憋屈愤恨都没个说法,但他好似突然想到了一个绝妙的报复法子。   与之相比起来,从前的那些个什么禁.锢都显得蠢笨不堪。   再没什么能比得上江寻鹤自己清明地昏晕更有趣了。   看着江寻鹤转过身来坐在了镶金藤椅上,沈瑞几乎是有些抑制不住道:“太傅,开始吧。”   开始一段,新的更变。   ——   春珂从后门取了信件回来递到了春珰手中:“楚夫人又送信来了,瞧着很是急切,可江太傅还在公子院中没出来,实在是不好送进去。”   春珰听着院子中的一片安静,略犹豫了一瞬道:“去端两杯小厨房新做的果饮,我去瞧瞧情况,若是不成再另做打算。”   春珂连声应下,将果饮倒在白瓷的杯盏里放在托盘上由着春珰进去了。   院门处两棵繁茂的绿植遮住了外面试图打量的目光,春珰抿了抿唇,最终还是端着杯盏进了院中。   却瞧见自家在太医口中快要猝死的公子正拢了衣袍在软榻上睡得安稳,眉间松散,不见半点梦魇的模样。   儿那位自称是奉命来讲学的清冷太傅正坐在藤椅上,手中还翻着公子没看完的话本子。   藤椅大约是被搬动了些许,紧贴着软榻摆放着,江寻鹤手中话本子投下的阴影刚好替沈瑞遮挡了散下的日光。   院中安静得不像话,就连书页翻动的声响也被那些个花草磨蹭的声音遮盖了个透彻。   似乎是察觉到有人进来,江寻鹤稍稍侧过一点头看过来,与春珰正对上了目光,目光落到春珰手中的杯盏便知晓了她的来意。   他唇角含着笑轻轻摇了摇头示意,春珰自然也知晓自家公子安睡一次不易,略一颔首便退了出去。   春珂还守在外面等着听她的消息,见她端着满满的果饮出来,还当时里面出了什么岔子,急忙将人拦住了询问。   春珰转头瞧了一眼根本看不清的院中,摇头止住了春珂的话,将人带出了好远才轻声道:“公子正睡着,晚些时候再送进去吧。”   春珂闻言睁大了眼,手却死死地捂住了嘴,用目光示意着春珰询问,春珰被她的举动逗笑了,轻轻推了把她的腰间,将人推走了。   院中,江寻鹤轻轻翻过一页书页,看着沈瑞在上面做的小字标注,唇角无意识地噙着一丝笑意。   他自己尚且嫌弃萧明锦在书页上将标注写得满满当当,却又私底下在话本子上挨着段剧情点拨了个透彻,将话本先生那点笔墨批判得一无是处。   偶有些与话本子无关的,便是些什么:漂亮鬼怎么能穷成这样?该不会过两天便要住桥洞了吧?   字迹潦草,不仔细分辨压根瞧不出沈瑞这通鬼画符究竟写了些什么,江寻鹤瞧了几处,大致看清楚了所谓的漂亮鬼就是他自己。   软榻上的人翻了个身,动作间一条腿险些垂到地上去,江寻鹤眼疾手快地接了一下,但这点变故还是让沈瑞皱着眉睁开了眼。   他这觉睡得安稳,梦中倒是不曾出现什么索命的情景来,只是梦中不曾瞧见的人,一觉睡醒便正对上,倒说不出点高兴话来。   两人目光直对上,好似都在等着彼此的那点交代。   沈瑞好眠了一遭心情难得愉悦,他略犹豫了一瞬,随后试探道:“太傅这篇治国策当真是讲得不错。” 第056章   院子中除却花草间磨蹭出的沙沙声, 再寻不出旁的响动,更将二人之间纠缠的气息衬托地浓烈了几分,   沈瑞根本不在意江寻鹤是否回了他随口扯出的那句话, 只是下意识抽了抽鼻子,目光沿着江寻鹤的身形下滑,直至落到他腰间的小香囊上才算止歇。   “太傅好香啊。”   他说这话时语调轻佻地厉害, 街边依仗着点点权势便要调戏漂亮姑娘的恶霸没个分别。   沈瑞心中从来没个顾忌, 左右这漂亮鬼一惯克制着,稍一凑近, 他便不知要退却出多远的路径。   世人大都爱他这副清冷疏离的模样,好似半点不掺和人间情.事般,算不得依仗, 却可少分散出一丝防备。   但沈瑞偏看不得他这副远山孤鹤的模样, 他恨不得将人扯进泥潭里, 将那点可远观不可亵玩的限制给扯个粉碎。   江寻鹤垂眼看了他片刻, 随后轻笑了一声,从二人之间扯出那本被他翻看了大半的话本子, 在沈瑞眼前轻轻晃了晃:“阿瑞这些个漂亮话也是在这本子中学的吗?。”   沈瑞唇角的弧度一僵,他抿紧了唇看着江寻鹤捏着话本子的手指,眼中方才还兴盛的兴致情.欲这会儿都退却了个干净,只剩下难以按捺的冷意。   他书页中写了些什么没个边际的, 他自己最是清楚。   沈瑞看了片刻,微微一哂道:“不问自取, 这便是太傅所讲的礼义仁道?”   江寻鹤稍稍退开一点身形, 将两人之间让出寸许的空隙, 和他捏着话本子的边沿,精准地翻到了沈瑞看到的那一页。   “因材施教亦是江某职责所在。”   沈瑞嗤笑一声, 稍稍支起些身子,伸手搭在了书页上,手上稍一用力,便将那书页连带着另一边抓握着书页的人一并扯到了身形。   “那太傅倒是说说,所见如何?”   好似当真受了他的蛊惑般,江寻鹤的目光凝滞在他的眉眼间,细致地看过去。   沈瑞半点不避讳地将自己的目光迎了上去,寸寸描摹间唇角下意识勾起,显出些饱含着恶劣的笑意。   不见旖旎,倒好似交锋博弈。   江寻鹤好似在评判着那本不起眼的话本子,可目光却深深凝视着那双漂亮的眉眼,轻声道:“辞藻构思,皆为上乘。”   他有多久不曾见过这般的眉眼了?他一声所见大都对他如避蛇蝎,或轻视怠慢、或有利可图,总归不是侧目便是回避。   大约从不曾有这样一双眉眼坦荡地看着他,半点不掩饰那些不堪却放纵的欲.望。   江寻鹤后知后觉地想起来,沈瑞吃醉酒后那句要杀了他,他轻轻滚了滚喉咙,奔波寻觅了二十余年后,他终于在死生两境之间寻得了一丝乐趣。   沈瑞停留在书页上的手指收了回来,撑在软榻上,只有脖颈高仰着,好似飞蛾扑火般无声贴靠着。   他轻巧地勾起唇角,、语调被刻意拖长,懒声道:“太傅不愧为新科探花,这双眼当真是一流的漂亮。”   似是听到了院子中的动静,春珰隔着院门口的绿植轻声唤道:“公子,家主命奴婢送消息来。”   春珰的话中止了两人之间的情景,稍一愰神的功夫吗,沈瑞便又好似没了骨头般,懒洋洋地将身子向后靠着,语调漫不经心道:“太傅想必也听到了,即是如此,今日便止歇在这里吧。”   江寻鹤唇角无意识地绷紧,他缓缓垂下眼遮住了大片的光景,缓声道:“既如此,江某明日再来。”   “好。”   沈瑞轻巧地一颔首,目光却始终看着江寻鹤的背影,直至他走出了好远,才好似不经意般道:“太傅既觉得这般上乘,那明日便换做这本来讲吧。”   同萧明锦学一样的东西是明帝的旨意,他倒是好奇原书中明帝手中这把无往不利的三尺青锋,现下究竟有多得心应手。   江寻鹤脚下一顿,将头半侧过来,日光在他的轮廓上镀了一层金边儿似的。   沈瑞听见他轻声应了一句:“好。”   春珰守在院门口,见江寻鹤出来连忙欠身行礼,随后便快步进了院子。   沈瑞正垂着腿坐在软榻上,大约心情不错,小腿轻轻地晃着,连带着腰间的玉佩也碰撞出一点玎珰声。   春珰还没走近,便听见沈瑞懒声道:“管夫人又传信来了?”   春珰颔首应了一声,随即从袖子中取出密封的信件道:“奴婢方才瞧见公子正安睡着,便先行扣下了。”   她说这话是小心地观察着沈瑞的神色,试图从他面上瞧出些什么东西来。   沈瑞拆信的动作一顿,垂眼瞧了瞧被他撇倒一边儿去的治国策,漫不经心道:“大约课堂睡觉是条什么铁律吧。”   他将信件上的蜡封撕开,逐行逐字地瞧过去后轻笑了一声,转头对春珰说:“写封请帖,将楚三爷请来吃顿饭吧。”   春珰颔首应下,稍一犹豫,轻声道:“那厨房那边奴婢可要叫人去准备一番?”   沈瑞轻挑了挑眉看向她,笑道:“不必,准备了他也不见得吃的进去。”   春珰有点惊讶,但还是很快便应了声,出去了。   沈瑞书房中自有一大摞的请帖拜帖,他从来不耐烦写这个,若是到了用的时候,便由春珰去添上了名字,凑合着对付。   待到春珰出了院子,沈瑞才又将留在软榻上的话本子拿过来,指尖一动,精准地翻到他写了有关“漂亮鬼”的那页。   仔细看过去,还能看到书脊处又不大明显的折痕,几乎可以保证只要江寻鹤动了这本书,便一定能瞧见那几句话。   沈瑞仔细打量了一圈书页的四周,最终指尖挪到书页下方,压在了那处细微的凹陷上,几乎不差分毫地印证上了。   沈瑞收回手指,将书页举起来,透过阳光瞧了瞧,好似这般便能看清江寻鹤看到那些字句时,掐着书页上的手指究竟用了多大的气力般。   但彼时没能瞧见的玩意儿,现下想要分辨个透到底是徒劳的。   沈瑞瞧了片刻,忽而轻笑了一声,他倒是也没心思非要将江寻鹤彼时的心境掰扯个明白,左右东西他已经瞧过了,之后如何才是最有意趣之处。   他从前只觉着原书中横行朝野的男主,大约有万般的谋划沟壑等着自己自投罗网,现下突然发觉这人活像落了水的小狗崽子,稍一招手就怯怯地凑过来。   这其中究竟几分真假,沈瑞尚且分辨不清楚,但不可否认的是,仅仅是偶尔显现出来的这丁点儿,就足够他赌上身家试探一二了。   左右死生之间也并没有第二件事如此叫他意趣盎然。   ——   江寻鹤出了院子,稍走远了些,便停下步子垂眼看着自己腰间的香囊,可以很清楚地问道一阵草药的清苦味。   但对沈瑞而言大约是有效用的,江寻鹤想到他躺在软榻上安睡的模样,唇角轻轻勾起,周身好似褪去了一层冷般。   当初祖母也是夜夜难以安眠,精神很快便消减了下去,用了好些名医的安神法子,俱是没个效用。   最终还是他不知翻遍了多少古籍才搜罗出这张方子,药材虽难寻了些,但胜在效用极佳。   可即便如此,直到沈瑞睡熟,他胸腔中悬着的那颗心才算是安定下来。   江寻鹤指腹轻轻碾过荷包上的绣花,细微的粗砺感反而叫他神思清明些。   他原本是想着若能起到些效用,便留给沈瑞,叫他夜里好过一些。   可真的到了那个时候,他却将这话头轻轻揭了过去。   在那些辗转对弈的字句中,是隐藏着的私心。   他几乎是不可抑制地猜想,有没有寸许的可能,可以更长久的将人留在自己身边,哪怕是这般卑劣的手段?   他轻轻吐出一口气,将捏着香囊的手松懈开,任凭香囊垂落碰击在衣料上,砸出一点细微的褶皱,一如书脊上那不起眼的压痕。   可是沈瑞,这原也你自己想尽了法子主动招惹的。   ——   清泽在屋中等了好久,手指几乎快要将封着信纸的油纸封皮揉破了,面上神情说不清是焦急还是气恼。   信纸上清清楚楚地写着的江东老家,即便蜡印还是完好的,但清泽却几乎能猜出那心中个根本不会有半句好话。   这么多年从来都是,明明东家同那些个庶出的、旁支里的比起来,处处都要胜一筹,却始终得不到家主的青眼。   好似他生来便是要来还债的,一辈子合该给江家出生入死、鞠躬尽瘁般。   却偏偏这些人里家便是最不中用的,也能冷眼瞧着来看东家的笑话,他们没一个有本事的,可却能从东家的身死将他好一番评头论足。   随便哪个都能挤眉弄眼地暗示:就他,母亲还是世家闺秀呢,还不是巴巴地同商贾之子私奔了?私奔也就算了,结果剩下这么个儿子之后,便上山修行去了。   “连他自己个儿的亲娘都不待见他,可见是个什么货色。”   种种的嬉笑折辱清泽几乎听了成千上万遍了,他一个旁人尚且每每想起便觉着难受,更不必说东家这个亲历者了。   门扇被推动,江寻鹤从屋外进来,清泽尚且能看见他还略略勾起的唇角。   可下一瞬,还不待他说话,那唇角便绷直了,江寻鹤的目光落在他手里的信件上。   门扇被重新合上,将好不容易透进来的日光重新阻隔在门外。   两人都没说话,一时间,屋子中安静得吓人。   半晌,江寻鹤扯了扯唇角,淡声道:“拿来吧,” 第057章   清泽屏着声息静静地看着江寻鹤的动作, 看那信件的纸页被展开又缓缓合拢,胸腔里几乎如擂鼓般震动。   他紧盯着江寻鹤脸上的神情,试图从中分辨出老家来的信上究竟写了些什么, 却终究是徒劳,最终只能有些怯怯地小声问道:“东家,信里说了什么?”   江寻鹤没有答他的话, 而是几不可闻地轻声道:“快要中秋了。”   清泽略一皱眉, 掰了手指算了算:“还要月余呢。”   紧接着好似想起了什么般,惊声道:“可是夫人提前来了消息?”   除却每年中秋夫人从山上传信下来时, 他再没瞧见过东家这般模样。   江寻鹤轻轻摇了摇头,只道:“楚家的事已经闹出了声响,你去提点一句, 出船前不要出了岔子。”   现下货船停靠在渡口, 一日塞一日地烧银子, 若是中间再因着那几个不安分的出了什么岔子, 只怕光是这其中的亏损就足够将沈瑞那些个老婆本烧得一干二净了。   清泽知晓他是有意避开自己,委屈的瘪了瘪嘴, 但最终还是颔首应了下来。   他自己心中也清楚,此次行船,看似好像是为着沈瑞一个人的利益,实质上, 却可借着沈瑞的势,把江东的商会势力重组。   这场局从一开始, 本就是双方互相算计又互惠互利的结局罢了。   ——   等到门扇被打开又合上, 屋中顿时陷入一片安静, 夕阳逐渐退却,将尚没兴起烛火的房间内堵上一层冷硬的暗色。   江寻鹤从桌子上取出火折子, 轻轻吹出星星火色,就着这点火将桌子上的蜡烛点燃了。   微风从没关紧的窗子出吹进来,火舌借着风势上下地跃动着,照出了方寸大小的明亮之境。   江寻鹤将已经看过一遍的信纸贴近了光亮,重新逐字逐句地细细看了一遍。   “中秋祭祀皆可由兴安操.办,中都诸事难料,行事前万忘顾家族,既已为太傅,难为家中助益,便也休要因为一步踏错而为家中引来祸端。”   信中再三提点,不是要他想法子为家中谋利,便是三句不曾脱离要他在中都小心行事,若遇祸端,便可自尽休止,不要牵连江家。   大约是前面话说得太重了,在信件的最末尾处,匆匆提了一句:中秋之时,你母亲若有消息,自然会差人送入中都,勿念。   江寻鹤的指腹在“母亲”二字处轻轻磨蹭了一下,好似能感受到些什么温度般。   半晌,面上微微一哂,将信合折了,塞回了信封中。   他倒是记得兴安,是赴州那个歌姬生下的,从来同旁支的那些个堂兄弟亲近。   年前非要进铺子,自己个儿担了一笔大生意,却险些折损进去江家半年的收益,最后他回到父亲跟前哀哀地哭了半晌,便将事情轻飘飘地了断了。   可他将事情记得这么清,甚至能想起事情解决后,兴安那般处处威风的可憎面目,但却始终记不起兴安跪在父亲面前哭求的样子来。   那样强烈的情感,在他的生命中却好似全然空白的般。   又或者说,他的情绪心神原本也是空无虚有的。   这世上本就是但凡无人记挂的,便是消弭的。   ——   楚三爷收到沈瑞的请帖时,一身的寒毛都要根根竖起,他看着面前不卑不亢的春珰,面上好似没什么惊动,气势却瞬间弱了下去。   他才不想去那纨绔的什么鸿门宴,先前尚且还在楚家时,他说话都敢夹枪带棒的,现下自己若是去了沈府,还不如羊入虎口般人人揉捏?   他清楚地听见自己咽了一口唾沫,手掌不动声色地在衣料上搓了搓,好似要将心中的不安同手心中生出的冷汗一并擦掉般。   他犹豫着看向春珰,故作姿态道:“我今日还有事,只怕是不能去沈府同沈公子叙了,烦请春珰姑娘回去吧。”   春珰抬眼看向他,二人对视之间,竟叫他心中生出几分同沈瑞对视的错觉,原就不平稳的心更慌乱了一分。   春珰见状微微一笑道:“我们公子实在是诚心请楚三爷过府一叙的,楚三爷若是不去,只怕是不妥当吧。”   泥人尚且还有三分脾气,更何况楚泓这些年行商,原也不是什么良善之辈。   闻言当即起了怒笑道:“难不成他沈靖云请我去,我便要去吗?这中都尚且不是他沈靖云的天下呢!”   春珰毫不在意他这点怒气,反而笑意盈盈道:“三爷这说的是哪里的话,我家公子也并没有为难三爷的意思。”   听着春珰好似有些服软了,即便神色不动,眼中也不免显出几分得意之色:“那便回去告诉……”   不待他话说完,便被春珰柔声打断了:“想来三爷是没听清奴婢的意思,公子不想同三爷为难,三爷自然也要合规矩些。”   “合规矩?你想要我合谁的规矩?这里是楚家!”   春珰轻笑了一声:“奴婢自然知晓这里是楚家,但若非两位夫人授意,三爷以为奴婢能进到这里吗?”   她话音刚一落下,便从院门外闪进来好些壮硕的侍卫,个个瞧着都唬人得很,齐刷刷地岔开步子站在了楚泓面前。   “三爷若是不想去,奴婢便只好请三爷去了。”   她话中说着的是请,但这么些人站在此处,没人会不清楚,所谓的请是会用些什么手段。   楚泓当然清楚,倘若没得了楚老夫人和管湘君的首肯,这么些人显然是进不得楚家的,他面色陡然难看起来。   这其中的弯弯绕,他显然比春珰清楚很多,原本收到沈瑞请帖的时候,他便已经料到了是因着行船一事,现下非但确信了吗,甚至还清楚了消息外泄的源头。   他看向那些站在他面前的侍卫,心中知晓倘若他今日不去,便无法善了。   片刻后,他黑着一张脸道:“走吧。”   ——   沈瑞捏着一把小金剪子仔细修剪着盆里绿植的枯枝,春珂举着烛火站在他身旁,瞧了半天,终于忍不出出声道:“公子,您再修剪下去,就秃了。”   沈瑞手上的动作一顿,他将剪子稍稍退开一些,仔细打量着绿植的情况。   前些日子还好些,自从他开始亲力亲为地侍弄,便一日不如一日,这两天更是生出了不少枯败的枝叶。   沈瑞将剪子递给春珂,还嘴硬地不承认:“分明是它自己长得不应人,难不成还要怪到爷身上?”   春珂毫不留情地拆台:“前些日子江太傅养着的时候可不是这般。”   她贪图一时口快,话说出口了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立刻抿紧了唇不敢再出声。   沈瑞垂眼盯着那盆绿植瞧了片刻,语调意味不明道:“既如此,便叫人送去他那吧。”   春珂闻言一怔,下意识抬头看过去,却见沈瑞的侧脸隐在暗影中,看不清神色。   她心中只隐隐约约觉出些不对,却又不敢落实,只能艾艾地应了声,将绿植连带着瓷盆一并端走了。   沈瑞没了消磨时间的玩意儿,便重新坐回软榻上,指尖轻轻磋磨着衣料上的暗纹,心神却实在是要比之前平静许多。   只有他自己知晓,他究竟有多久没有历经过一次没有梦魇的安眠了,可今日唯一称得上变数的,便是江寻鹤讲的那篇治国策。   沈瑞轻轻晃着小腿,总不能是穿书的命数非要叫他学通了天下大任,才肯放他一条生路吧。   他为着这点荒诞的想法嗤笑一声,心中却又隐隐埋下了点种子。   春珰快步走进来,轻声回禀道:“公子,奴婢已经将楚三爷请来了。”   她调任府中侍卫的事情,沈瑞自然清楚,毕竟原本也没指望楚泓能自己乖乖地跟过来。   春珰这点机灵也算是恰到好处了,沈瑞满意道:“那便将人请进来吧。”   春珰颔首应了句“是”,出了院子又吩咐丫鬟去将备好的膳食端上来。   等到楚泓进来时,丫鬟们已经手脚麻利地开始布菜了,沈瑞正翘着腿坐在江寻鹤惯常坐着的那把镶金藤椅上,眉眼间笑意盈盈地看向他。   这般作态非但没有消除掉楚泓心中的担忧,反而让他更谨慎了些,间沈瑞不说话,他干脆先发制人:“不知沈公子请我来是为了何事?”   沈瑞微微睁大了眼,好似有些惊讶般道:“请贴上没写要请楚三爷来一起用晚膳吗?”   楚泓尚且来不及说话,便听见春珰站在一旁小声道:“公子,请帖从书房里早就备下的那一摞里拿的,没新写。”   “哦——”沈瑞懒散地拖长了声音,面上却半点歉意都没有,甚至眼睛还悄悄弯了起来。   楚泓心中自然知晓沈瑞对他可谓是半点敬意都没有,但即便如此却也没想到就这般明着糊弄他。   他闻言当即黑了脸,怒道:“说起来,我也算是你的长辈,你这般行事,难不成是是沈家的家教不成?”   沈瑞面上的笑意淡了几分,意味不明地看向楚泓道:“难不成楚三爷是第一天认识我不成?今日休说如此,便是当真百般折辱了,难道楚老夫人还会因着你来沈家讨公道吗?”   楚泓当然知晓不会,否则最初便也不会由着春珰带着侍卫进府将他带走。   但总归面上不能让了过去,他正打算强撑着狡辩一番,便听见沈瑞充满嘲讽意味地嗤笑一声。   “楚三爷的行事,当真半点也不记得了?” 第058章   楚泓闻言心中一惊, 心中仔细盘算了自己近些时日的动静可曾出过什么纰漏,但无论怎么想,都不应当被沈瑞知晓。   他有些紧张地咽了口唾沫, 强撑着冷笑道:“沈公子这话说得是什么意思?”   春珰端了碗筷摆到沈瑞面前,白瓷碗上描着一树海棠,做工细致得紧。   沈瑞捏起筷子, 轻笑了一声道:“春珰, 越来越没规矩了,楚三爷站了这么久, 还不快去搬把椅子来。”   春珰闻言立刻合手应下,快步走出了院子,没一会儿就搬着一张小凳子回来, 摆在了同沈瑞隔着一张桌子的对面。   楚泓瞧见那把椅子顿时脸便黑了下来, 眼中的怒火越发地兴盛。   春珰却好似半点都没察觉般, 她将凳子摆正了便后撤了一步侍立在一旁, 轻声道:“请楚三爷入座吧。”   她微低着头,垂眼看着脚前寸许的石砖, 楚泓的目光好似炙人般,但她却半点不在意,只是以一种柔性强硬的姿态等着楚泓坐上去。   楚泓知晓为难她是没必要的,倘若没有沈瑞的授意, 就算是借她一百个胆子也是不敢如此。   于是当即便转过头看向沈瑞,沉声问道:“沈公子这是什么意思?”   那凳子不仅比桌面还要高出寸许, 凳子的板面更是小得可怜, 四边棱角分明, 根本就是特意用来羞辱他的。   沈瑞夹了一块鱼肉送入口中,闻言状轻笑道:“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请楚三爷来无非是想一并用个晚膳,反倒是你再三推脱,倒是叫沈某看不明白了。”   他微挑了挑眉,语调低沉了几分:“难不成是楚家不肯给沈某这个面子?”   楚泓一听他扯到了楚家,顿时心中便犹豫了两分。   他那些手段不过是为着针对管湘君去的,再怎么折腾也影响不到两家的结盟。   他心中并不糊涂,即便再怎么瞧不起沈瑞,却也知晓此次合作对于楚家来说本就是天大的机遇,一旦破坏了,他万死难辞其咎。   因而即便知晓沈瑞不过是拿着两家的由头来压他,却也只能憋屈地坐过去。   凳子抬高了,楚泓又体型肥胖,坐上去便更费些气力,即便凳子下面架了一小条横梁,想要上去也得慢慢往上挪蹭。   春珰心中知晓即便沈瑞是有意为难楚泓,但也由不得自己多掺和。   因此,楚泓向着凳子边儿走过去的时候,她便轻声快步地撤了出去,跟楚泓留了一份脸面。   楚泓一抬头便对上了沈瑞的目光,后者正含着笑看着他,像是看戏般兴致盎然。   硬是叫他一把年纪了还禁不住臊红了脸,从未如此嫌弃过自己一身的肥肉,但耗子院子中只有他们二人,因此心下一横便也没顾忌地硬爬了上去。   好不容易在凳子上坐定,却发觉了新的酷刑,凳子的板面狭小又四边棱角分明,他一屁股的肥肉堆在上面,只有一小点能被木板驼住。   剩下的不是被边角硌着,便是脱垂到了一边,既难受又被硌得屁股疼。   却又因为是在那隐秘之处,因而即便已经被疼得面如菜色,却也仍然只能强忍着,不好直接说。   不单是因为那些个风雅的规矩。   楚泓悄悄看了一眼沈瑞,却发现他正认真地盯着自己的动作,好似半点细节也不肯放过般,楚泓心头一口气哽着,很快又将目光躲避了过去。   他根本是毫不怀疑,倘若自己当真说了自己屁股疼,依着沈靖云这小王八蛋的作风,明天就能传到满中都去。   沈瑞见他一直强忍着不出声,面上虽然不显,心中却着实有些遗憾。   可惜他还特地叫春珰准备了好些纸张,打算楚泓稍一说出些什么,就即刻叫人添油加醋誊写上百份,满中都张贴。   但好在这些原本也不过是些附加的乐趣,沈瑞轻笑了一声,指着桌子上的菜道:“楚三爷请吧。”   桌子上的菜色的确精致,但份量却很小,大约只比一人份多出丁点儿,看起来颇为抠搜。   楚泓心中发牢骚却没说出来,毕竟沈瑞之前的话还没说清楚,自己的行事他究竟知晓多少还没个定数。   因而沈瑞一说,他便也捏起筷子去夹桌子上的菜,但正是这一动作,却叫他更察觉出了这凳子的妙处。   凳子因着比桌面还要高出一截,所以楚泓倘若想要正常夹菜吃饭,必选要稍稍蜷着身子才好,但他一身的肥肉哪里有空余的地方给他挪腾。   来回磨蹭了半天,也只能打着摞儿地往上垒,不过夹了一次菜便已经累的直喘气。   沈瑞却好似半点没有察觉般,也不继续说他方才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只是悠闲地吃着桌子上的饭菜。   每样菜色的份量都不算大,几筷子下去便见了底,楚泓一路折腾过来也早已经饿了,现下这般便不免有些着急,但越急便越是难受。   很快沈瑞便放下筷子,随后取了一旁的帕子擦了擦嘴,他轻笑着看向脸色通红的楚泓道:“楚三爷这晚膳用得如何?”   楚泓本就憋了一肚子的气,现下见他还敢,更是忍不住发泄了出来:“你倒还是有脸说,既如此便解释解释,今日这般却是为了何故!”   沈瑞端起茶盏轻啜了一口,茶盏被重新放到桌子上时,不免磕碰出丁点儿的细碎声响,楚泓却一惊,下意识屏住了声息。   “楚三爷这便忍耐不住了,那可知行船经商时要过的日子远比方才那点小把戏艰辛得多?”   楚泓听了他的话简直忍不住地发笑,这话中都城内谁说都不好笑,偏偏沈靖云没这个资格。   他一个在中都城中金娇玉养的纨绔子弟,现下竟然还敢教训自己经商时的艰难,自己再不济也远比他有本事。   楚泓冷笑道:“沈公子说这话时自己不觉得好笑吗?难不成沈公子成在行船中吃了什么苦头不成?”   沈瑞早就料到了他这番姿态,闻言也不恼,反而笑道:“沈某自然没有,但楚家其他人呢?据我所知楚家中始终留在中都城内经营户铺子的视乎只有楚三爷一人?”   楚泓大约猜出了他想要说些什么,因而脸色越发地难看,但又不肯露怯,只能强撑着道:“那又如何?我虽始终在中都,但行商诸事我没有不明晓的,还是沈公子以为售卖经营便是小事不成?”   “倘若如此,我带是好奇沈公子要如何售卖从乌州江东带回来的货物了。”   沈瑞并不理会他这点恼羞成怒,反而漫不经心道:“楚三爷这些年的经营当真全是仰仗着自己吗?还是在旁人的帮衬下,稍有了些成绩,便按捺不住心中的贪念,想要伸手去够更多呢?”   楚泓下意识往后仰了一下,直到屁股上的痛感传来,他才在这慌乱之中重新意思到自己的艰难处境。   “既然晚膳已经用完了,那我便不奉陪了。”   不单是因为现下的窘境,而是再继续说下去,楚泓心中有预感自己就要没有退路了。   他说罢就腆着肚子滑下了凳子,衣袍也因为他的动作向上滑去,堆在屁股下面。站定的楚泓窘迫地往下扯了扯,也不管沈瑞同意与否便往外走。   清脆的瓷器碎裂声响在他脚边,楚泓下意识顿住了脚步,在看清那描着海棠的白瓷碎片后,眼中浮现出怒气。   沈瑞的声音在他身后幽幽响起:“看来楚三爷还是没有看清自己的处境啊,你当楚家而今在这中都城内当真百无禁忌了不成,你今日在货船上做了乱,明日楚家便可在中都销声匿迹。”   楚泓呼吸猛地一窒,后知后觉地想起来,沈瑞从来不是什么良善之辈,行事也向来没个章法规矩,一切都凭借着喜恶。   往前数,更混账的事情也并不是没做过,只不过是这段时日收敛了心性,才叫人觉着他和善可欺罢了。   他甚至不敢转过身看沈瑞,只是极力维持着声音的平静:“什么作乱,恕我不明白沈公子话中的意思。”   他知不知晓已经是半摊在明面上的事情了,只不过绝不会从他的口中承认罢了。   沈瑞也懒得同他掰扯:“天下往来皆为利,我倒委实是好奇,楚三爷这般作态,究竟是为了什么?”   同聪明人说话的好处便是不需将话说得太明白,他这样说,楚泓便知晓绝对是遮掩不住了,犹豫了一瞬后转头咬牙道:“不过是为了谋利罢了,沈公子难道见得还少吗?”   “究竟是为了利还是为了权?”   沈瑞勾了勾唇,语调漫不经心道:“楚家今日还能在中都城中数出门户,全在当年楚老夫人一己力挽狂澜,彼时怎得不见楚三爷坦荡荡地出来逞你那些大丈夫的才能?”   沈瑞看着楚泓颤抖着的发白嘴唇,半点没慈悲地说道:“现下得了利,却巴巴地现身出来试图争夺那些成果,多大的脸面啊。”   楚泓似乎是被他的话刺激到了,气得脸红脖子粗,尖声道:“她管湘君再怎么着也不过是个外人,再说了,保不齐我大哥就是被她克死的,她有什么资格来执掌楚家!”   沈瑞好戏听了什么天大的笑话般,挑着眉问他:“管夫人若是没这个资格,难不成要将家业交到你手中?只怕不出月余,那宅子就可以抵到我手中来了。”   “你也不必在那阴阳怪气的,她管湘君又有什么能耐?”   楚泓梗着脖子,满脸都是不服气,撞上了沈瑞的目光,又有些害怕地垂下头回避开,小声嘟囔着:“谁知道她是用了什么法子,在中都装做个贞洁烈女,保不齐出去怎么浪荡呢。”   话刚一落,迎面便砸过来一个茶盏,直直砸在他脸上,撞了个细碎,连带着里面滚烫的茶水泼了一脸。   楚泓被砸得脑子一懵,颤颤巍巍地抬手摸过去,只摸到了一手的湿润,直到拿到眼前来看,才看清手心里茶水混着血水的狼狈模样。   他瞪圆了眼睛,痛苦地哀嚎着,高声喊道:“沈靖云!你算是个什么东西,也敢这么对我!”   沈瑞眼中满是嘲讽,闻言嗤笑了一声重复道:“我是什么东西?”   他起身缓步走到楚泓身边,一步步却好似踏在楚泓的脏器上,叫他不由得呼吸急促,下意识往后躲避。   还没挪出去寸许,便被沈瑞一脚踢在心口,肥胖的身躯顿时栽倒在地,楚泓趴在地上止不住地咳着。   “中都年年修补城墙耗资甚巨,依我看,倒不如将你的皮剥了送去填补,指不定是怎样的牢靠。”   楚泓现下根本听不得他到底在说什么,只是自顾自地警告道:“你今日若是动了我,楚家不会放过你的!”   可一边警告却又一遍怯懦地往后退缩生怕沈瑞再一脚踢过去,自己便要小命不保。   沈瑞看着他,面上忽而兴起些笑意,便连眼睛也弯了弯,他柔声道:“楚三爷这是怎么了?怎得趴在地上,若是着凉了可是不好。”   他这般姿态倒叫楚泓更加害怕,他颤抖着声音允诺:“沈靖云,你今日放过我,我定然会回报给你的……”   沈瑞轻笑了一声,脚步停顿住:“楚三爷这是说得哪里的话,不过是同你开个玩笑罢了,你这话说得倒好似我多难为人似的。”   楚泓闻言心中生出一丝劫后余生的喜悦,他就知晓这天下哪里还有不喜欢金银的人,只要利益钓着,人人都是奴隶。   他稍稍支起些身子,但到底是怕沈瑞出尔反尔,不敢太靠近。   沈瑞却主动伸出手来:“这地上凉,三爷快起来。”   楚泓面上浮现出一丝红意,他竟在这期中和谋得了些难名的满足感,即便是沈靖云又能如何,还不是要为了点银子就对自己卑躬屈膝?   他刚一凑过去,便被扯住了领子,楚泓瞪大了眼睛,还没来得及说话,便被笑着的沈瑞一把掼到了地上,随后脸便被踩在了沈瑞脚下。   大约是嫌踩着不舒服,沈瑞用力还碾了碾,楚泓的整张脸都被他踩到变形。   “我原本打算给你我之间留些脸面,现下看来全是白费功夫,你这种人若是活了个周全,我便要不痛快。”   楚泓瞪大了眼,竭力地试图探起头,却被沈瑞再次用力踩了下去,他笑着轻声呢喃道:“你怎么能起来呢,你就合该烂在泥里的。”   沈瑞垂眼欣赏着他的难堪,看着他痛苦挣扎,却没有半点还手之力。   “春珰。”   春珰一直守在院门外,闻声立刻快步进来,低着头不去看院中的情景:“公子有何吩咐?”   “楚三爷惯爱探听旁人的床笫之事,既然如此,便送进南风馆吧,寻几个身强力壮的,务必叫楚三爷尽兴。”   春珰遮掩住眼中的惊骇,沉声应下,随即便招呼了侍卫进来将人拖走。   很快,院子中便回归到了一片安静。   管湘君从一旁的小屋中转出来,见了沈瑞合手道谢:“今日之事多谢沈公子了,若非看是沈公子,只怕妾身还要多费许多气力。”   沈瑞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想来楚泓今日所言管夫人早有预料吧。”   管湘君也不隐瞒,直言道:“早在我亡夫丧期之时,中都便传遍了妾身克夫之言,源头正是他。但我到底是嫁进来的媳妇,总归是要顾忌些婆母的,不好直接处置了。之前沈公子称我为管夫人一事,叫妾身明晓了许多,也确信沈公子不会坐视不理。”   说着,她合手行了个大礼道:“今日之事多谢沈公子,大恩难报,愿行结盟共兴之效。”   这种摆在明面上的谋算,反倒是叫沈瑞无法拒绝,左右他混账纨绔的形象在中都也算是深入人心了,横竖不差这一件事。   但若是落在管湘君身上,便是祸及生死的罪名。   沈瑞合手道:“沈某,拭目以待。” 第059章   管湘君走了后, 丫鬟们进来悄悄将残局都收拾干净了,很快院子中百般压抑的情景都被一扫而空。   春珂端着茶盏进来,轻轻放在沈瑞手边, 随后静静地侍立在他身侧。   沈瑞端了茶盏轻啜了一口,唇齿间便留下了一层清苦的香味,他轻挑了挑眉, 掀开杯盖瞧了一眼轻笑道:“你这蠢奴才倒是惯会自作主张。”   春珂见他露了笑意, 忐忑了半天的心才陡然松懈开,轻吐了一口气半抱怨半玩笑道:“公子方才好生吓人。”   沈瑞似笑非笑地看向她:“怎么?从前不曾见过爷这般发作过?”   春珂被他问得一愣, 后知后觉地想起来,沈瑞从前可比现下疯癫许多,折腾起人来更是千百种好法子, 若非如此也不至于一己之力便坐稳了中都纨绔的宝座。   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 好像许久都不曾见过公子这般盛怒了, 也许久都不曾见过他那些甚至不能宣之于口的荒唐法子。   以至于方才竟着实叫她心下忐忑了许久。   沈瑞见她怔愣住不说话, 心中便有了答案,他又不是不曾看过原书, 沈靖云究竟是个什么托生的混账东西他原比这中都诸位更清楚。   沈瑞似有深意道:“且心安着吧,往后总有更有意趣的事等着。”   分明是再平静不过的话,就连语调也同平日里没有半点不同,可硬生生叫春珂惊出了一身的冷汗。   她不敢再多嘴半句, 只是小声应下:“是,奴婢知道了。”   沈瑞略瞧了她一眼, 也没有再多说什么旁的, 只是吩咐道:“去备水吧, 爷要沐浴。”   像是抱怨般,他轻哼了一声:“那蠢东西进了院子晦气得厉害。”   春珂不敢耽搁, 连忙吩咐人下去准备。   没过一会儿,沈瑞便褪去了一身的衣袍,将自己埋在了热水中。   他缓缓合上了眼,大约是因着白日里安睡了一会儿,所以眼下精神倒是比平日里好上许多,就连夜夜都要升起的焦躁现下也淡去了许多。   春珰在门扇外唤了他一声:“公子,一切都处理妥当了。”   沈瑞在屋中看不见,春珂却是眼睁睁瞧着她用打湿了的帕子细致地擦去手指上沾着的血渍。   末了,将用完的帕子一团,塞进了袖子中,半点不见平日里那般精致无尘的模样。   春珂几度张嘴,最终却还是没能说出半个字,只是再心中暗暗惊讶,好似这个院子中独她一个没长心眼子似的。   等到沈瑞裹了白色的衣袍出来时,院子中弥漫着一股子湿润的水汽,他垂眼看了看被水冲得一干二净的反衬着月光的院子,唇角轻轻勾起。   春珰就跟在他身后,沈瑞不问楚泓是个什么下场,她便也不多说。   无论其中有着什么样的波折,到底结果是沈瑞想要的便好了。   沈瑞将身子陷在藤椅中,他将拖着的鞋子脱下,小腿垂在空中,随着藤椅一并轻轻摇晃着。   春珰同院子中其他丫鬟不同,她算是沈钏海亲自指派来的,尽管沈瑞的行事他未必事事询问,但总要留个有章法的行规劝之责,免得沈瑞捅出什么天大的篓子来。   春珰见他合着眼养神,略一犹豫轻声道:“公子今日之事只怕对楚家那边不好交代。”   她见沈瑞并没出言打断,便接着道说:“管夫人在此事中销声匿迹,只怕这些罪责最后都要落在公子身上,若是追究起来,难免要影响公子的生意。”   沈瑞似乎是有些累了,懒声道:“那你倒是说说楚泓为什么会落得如此下场?”   春珰下意识道:“因为他对管夫人出言不逊,又插手了货船上的事。”   沈瑞嗤笑了一声,将她的话完全往另一个方面纠正:“我请他来自是因着他那些手脚,可他方见了我就急不可耐地去了南风馆,如此急色……”   他掀开眼皮,任由一盈月光盛在他眼中:“你说,他究竟是存了什么龌龊心思?”   春珰闻言一怔,沈瑞正挑着眼看向她,眉眼间俱是潋滟的好颜色,衬上他漫不经心的语调,显得尤为蛊惑人心。   沈瑞的容貌即便是在满眼繁华的中都,也是要叫人心神摇晃的,若非如此也不会叫好些人又爱又恨。   楚泓方从沈府出来,便“急切”地去了南风馆,为着什么几乎是不言而喻的。   春珰抿紧了唇,自家公子这法子的确是好的,非但不会有人来追究,甚至楚家还要来送上一份歉礼。   只是,这事会如一小块污渍般永远黏在沈瑞身上,那些不能真正将仇怨报在深入身上的,都会借着这个由头来发泄。   一日之内,沈瑞就会从中都城内顶顶恶劣的纨绔,变为那些人私底下用来发泄残念的狎玩之物。   而这些,本该是管湘君生生经受的。   春珰目光复杂,她明知此事不可行,却还是半句话都说不出。   她轻轻翻开手掌,看着上面早已经被擦拭干净的血渍之处,心中却立下了个心思:没关系,只要将他们都杀尽了,公子便不会听见那些糟污之言了。   沈瑞没听见声响,也懒得去猜春珰的心思,重新合上眼懒声到道:“桌子上放了一本治国策,你从第一篇开始念吧。”   这活儿春珰也不是第一次做,只是从前念的都是些什么缠绵悱恻的话本子,突然拿起那本治国策,一时间觉着满心的肮脏心思都被净化了。   她看了看沈瑞,实在是不觉着他能勤奋好学到这般地步,但却又寻思不出旁的什么缘由,只能依着他的话一句句念下去。   沈瑞悠闲地晃着小腿,夜色从他光裸的小腿一点点蔓延包裹上去,带来了一丝凉意。   但沈瑞心中却燥得厉害,那一句句晦涩难懂的文章好似蝉鸣般恼人,春珰洋洋洒洒念了好大一篇,他非但没生出什么困意,反而神思清醒到了荒唐的地步。   春珂轻手轻脚地搬来了一鼎小香炉,里面燃着的是宫中太医开的安神方子,闻者惯来是舒缓不呛人的。   但今日却好似被谁倾倒了半罐子辛辣香料似的,如锣鼓般一声赛过一声地叫人烦躁。   沈瑞好似全不在夜里,而是在燥热的午后,日头晃眼叫他难以安眠,耳中所闻压远不如今日江寻鹤所念得好入耳。   沈瑞下意识皱眉,一直注意着他反应的春珰立刻噤了声,沈瑞睁开眼道:“算了,你下去吧。”   沈瑞夜里院中不喜欢留人,春珰也早已经习惯了,闻言稍一福了福身子便退了出去。   沈瑞懒散地支起身子,进了屋中,春珂已经早早将床铺好了,他躺在上面,看着床幔透进来的光影,非但没有安定下来,反而更是焦躁。   沈瑞盯着创着床顶看了半晌,干脆起身,连一件外袍也不曾披,抱着软枕就出了屋子。   院中的灯火已经熄了大半,只剩下些丫鬟小厮的屋子中还亮着些许烛火,但人声已经很淡了,花叶磨蹭间的声响被无限放大。   沈瑞横穿过院子里的花草,沾了一身的寒意与露水,分明是要叫人恼怒的事,却越走近心中便越发平静,最终在江寻鹤屋前站定。   江寻鹤正坐在窗边,看着窗纸上被枝叶压出一层层的暗影,心中便如同这暗影般昏闷沉郁。   愰神之际,门扇被轻轻扣响,好似小猫般一下一下挠人。   大约是因着始终没人开门,门扇被悄悄推开一个缝隙,先是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偷偷打量着屋子。   屋内没点烛火,只有从窗子里透进来的月光照出一层薄光,大约是听着屋子没没个声响,沈瑞颇不甘心的将门扇又推开了些。   换做旁人大约早就退却了,独沈瑞一个,坦荡荡地登堂入室,半点进了旁人屋子的直觉也没有。   屋中不算过于昏暗,沈瑞的一举一动都借着那点月光映在素纱的屏风上,江寻鹤默声地看着,始终紧绷着的情绪却在全没知觉的情境下悄悄放松了许多。   沈瑞绕过屏风,便同坐在窗边的人对上了目光,其实他并不太能看清江寻鹤的神情,这屋中的物件儿大都能借到一点月光,可只有江寻鹤将月色背负在身后,面前却是一片昏暗。   沈瑞原以为他已经睡了,猛地对上心中一惊,但很快便松懈下来。   还隔着好远,但江寻鹤好似便已经闻到了他身上的寒气,如他这个人一般,半点分寸也没有地侵略周遭的空间。   沈瑞同他在黑暗中对视了片刻,忽然弯了弯眼睛轻笑道:“我来找太傅补功课。”   江寻鹤喉间滚了滚,他几乎能听见自己心中如同擂鼓般震颤,好似他被溺在梳子虹经久,百般挣扎难得生境,却在最后即将论文的瞬间,被沈瑞一把拉了出来。   那些与他至亲血脉之人都一次接着一次地将他厌弃,他本已经做好了孤苦此生的准备,但沈瑞却忽而闯进来,扯住了他。   没听到江寻鹤的声响,沈瑞轻挑了挑眉,抱着自己的金丝软枕缓步走了过去。   一步一步,说不清是踩在刀锋上还是心尖上。   沈瑞裹着一身的寒意欺身而上,夜里那点浓重的水汽透过他略敞开的衣领散溢而出,带着种蛮不讲理的姿态侵袭着他的鼻腔。   沈瑞又闻到了那股子清苦的草药味,鼻子下意识抽了抽,心中却安定了几分。   他懒洋洋地拖着声调:“学生这般刻苦来求学,太傅却不理人,这是哪里来的道理?”   江寻鹤忽而用力扣住了他的手腕,略带着些薄茧的指腹轻轻摩挲着他手腕上的皮肉,轻声唤了句沈瑞,声音有些哀哀地可怜,好似绝境中最后一点祈求般。   “阿瑞” 第060章   江寻鹤紧紧地扣着沈瑞的腕子, 指尖却向上攀张这,一副如溺水之人渴求浮木的姿态。   乞求、可怜,却又半分不肯挣扎, 只是哀哀地盼望着岸上之人主动向他伸出手掌,甚至最好是能迈入水中,主动与之纠缠、沦亡, 共赴死境。   看着好像可怜得不像话, 但分明暗藏着锋刃,只待稍一凑近就将两人一并捅个对穿。   沈瑞垂眼瞧了片刻, 就在江寻鹤几乎支撑不住的时候,他才嗤笑一声,屈尊降贵般地凑近了些, 附在他耳边。   两人颈侧紧密地交叠着, 远远看去好像在相生相依般。   沈瑞无声地享受着江寻鹤下意识生出的那点僵持, 他轻轻勾了勾唇角, 太近了,以至于他几乎能感受到江寻鹤颈侧血管的颤动。   沈瑞嗤笑了一声, 毫不掩饰自己的恶意:“江寻鹤,谁教这般姿态勾人的?”   江寻鹤闻言抿紧了唇,想要说些什么,脖颈却猛地被掐住, 沈瑞莹白漂亮的手指深陷入皮肉中,掐出一片忽视不得的红。   疼痛感和窒息感瞬间蔓延上来, 江寻鹤却仰了仰头, 献祭般地地将脖子尽可能露给沈瑞, 心中却抑制不住地催促着:杀了我,同我一并, 长久地深陷其中。   沈瑞感受到手掌下喉咙微微滚动,忽然哼笑了一声,手指稍稍松懈开一点力气。却还不等江寻鹤反应,便向上滑动,紧捏着江寻鹤的下颌,强迫他与自己对上目光。   江寻鹤眼中的人影逐渐放大、靠近,他的瞳孔下意识微微紧缩,却半点抗拒躲避的气力都生不出来。   沈瑞姿态强势地覆上江寻鹤的略有些干涩的唇,寸寸碾磨、探索殆尽。   江寻鹤只是稍一愰神,便反映了过来,扣在沈瑞腕子上的手掌猛地缩紧,将人更深地往怀里压进来,唇上也半点不肯退让地争夺。   两人不似旖旎暧昧,倒好像金戈相撞,非见鲜血不可罢休。   唇齿碰撞间,更有灵活的舌纠缠、抚慰,沈瑞身上的水汽现下好似全分布在了温热的气息中,烘出一种躁人的潮湿感。   如入溺水之境,挣扎、震颤,百般求生不得后,自我放逐般沦亡。   只是这次,大约不只是孤苦的一个人了。   沈瑞稍稍后撤开一些,胸膛剧烈地起伏着,竭力补充肺脏间缺失的气息。   借着窗子透进来的那点月光,他几乎能看清江寻鹤唇上那点旖旎的水渍,映衬间反出些暧昧的光泽。   倒将他平日里那般的清冷褪去了大半,平添上几分艳丽,至少要比传胪日鬓边的那朵牡丹养人许多。   沈瑞缓缓咧开嘴,露出一点笑意来,活像一只餍足的恶犬。   他伸出手指,用指腹轻轻擦去唇角的水渍,弯着眼睛笑起来,好似方才又强势又不肯容人退却的全不是他一般。   握在他腕子上的手掌还不肯松开,仿佛他稍一退却,就要将他重新拉扯回去,沈瑞眼睛里含着笑意,半点不躲避地同江寻鹤对上目光,直到后者抿了抿唇,缓缓松开了力道。   沈瑞将手腕收回来的时候,腕子上已经留下了深深的红痕,估摸着没个三五天是消不干净了。   他看了一眼,却又浑不在意地垂下手,任由袖子将其遮盖住。   他弯下身子将掉落在地上的软枕捡了起来,轻轻拍去上面沾着的浮灰,两人之间最后一点可以证明方才发生了什么的东西也被消磨干净。   江寻鹤掩藏在暗处的手掌缓缓收拢合紧,捏出红白分明的痕迹,他滚了滚喉咙,强行压下心脏中不止歇的叫嚣。   一遍遍地在心底安抚着自己躁动的理智,生怕这最后一点独一无二也如镜中花水中月般,稍一惊动,便要消散干净。   沈瑞抬眼时,发觉江寻鹤还是坐在窗前,半点也不曾动,只是目光却始终紧紧地落在他身上,牢牢地关切着他动作。   明明半点都不肯退让,却只是虔诚地等着沈瑞回头抬眼看向他,丁点儿主动挽留的动静也不曾有。   沈瑞心中微微一哂,故意拖长了语调懒声道:“太傅不是说要陛下吩咐了,学生每日要同殿下学一样的东西?白日里没讲完的东西,夜里总要补上吧。”   他看似好像在询问江寻鹤,实质上却半点周旋的余地都不曾给江寻鹤留下。   江寻鹤闻言抿了抿唇,轻声唤道:“阿瑞。”   沈瑞唇角怀着点笑意,漫不经心地欣赏完他那点可怜巴巴的模样,便毫不留情地抱着软枕一转身往床榻那边去。   经过桌案边时,目光从上面的信封上掠过,没看细致,只瞧见了“江东”二字,心下便对江寻鹤方才那般有了点猜测。   但却什么都没说,走过去便算揭过去了,他又不是什么来普度众生的善心菩萨,他对江寻鹤为何如此半点也不好奇,他要的只是江寻鹤自己将他所长久坚持的打破,主动走到他面前来,最好心甘情愿地被锁扣住脖颈。   他缓步走到床榻前,江寻鹤的床榻同他这个人在外面所展露的一般无二,处处规矩克制,知晓的是个安睡的地界儿,不知道的还当是要在这修出什么禅心。   沈瑞将自己抱来的软枕丢了上去,金丝暗纹的软枕与素净的床榻幔帐之间竟然形成了一种诡异的和谐。   他撩了撩衣袍毫不客气地躺在了上面,夜里总归还是有些凉的,更不必说他一路沾着湿气走过来,沈瑞只是稍一犹豫,便扯了杯被子盖在了自己身上。   动作间,能够闻到一股很熟悉的味道,只是不似方才他同江寻鹤亲吻时那样强烈,但总归叫他心中莫名生出些安心来。   他轻轻打了个哈欠,懒声道:“太傅再磨蹭一会儿,学生便要睡了。”   话中说得百般冠冕堂皇,将自己根本就是来找觉睡得事情遮掩了个干净,只字不提。   江寻鹤好似被他的话惊动了,紧握着的手掌缓缓松开,他犹豫了半晌,最终还是缓缓走了过去。   走到他所一直乞求的那人身边去。   沈瑞顺势往床榻里翻了个身,手掌拍了拍另半边床榻,发出了点闷顿的声响:“太傅接着从白日里不曾讲完的继续讲吧。”   他裹着被子瞧着倒比平日里乖顺许多,眼角还有方才打哈欠时困出的一点眼泪,半点不见方才亲吻厮磨时的强势。   江寻鹤脱去了外袍,缓缓躺在沈瑞身侧,几乎是瞬间,两人的气息便重新交叠在一起,给江寻鹤心中勉强按捺下去的妄念重新提供了养料。   狭小的空间中,两人的呼吸心跳好似逐渐交叠同频,江寻鹤心中鼓噪了那么久的兵荒马乱瞬间便被抚慰了。   沈瑞是真的催生出了些困意,说来倒是奇怪,明明在自己院子里时神思清明,但躺在江寻鹤这里时却很快就有些困了。   他又打了个哈欠,强撑着眼皮,用手指戳了戳江寻鹤道:“太傅快讲吧,学生实在是求知若渴。”   江寻鹤听着他困倦时的胡言乱语,轻笑了一声,稍一思略便接着沈瑞话本子看到的地继续往下讲。   沈瑞原本已经做好了要听些晦涩难懂的之乎者也来催眠,猛一听见那些个缠绵悱恻甚至有些不堪说出来的情节从江寻鹤口中说出来,神思瞬间清明了一点。   他心境一时间有些复杂,后面的故事他虽还未看完,但江寻鹤所说出的遣词造句的风格同上文一般无二,显然他在自己午睡时只看了一遍,便将其都记住了。   这会儿倒是忽而对原书中吹捧得古今第一人的才情有了些切实的理解。   沈瑞稍稍侧过一点头,借着月光能看见江寻鹤棱角分明的轮廓和漂亮的眉眼,他很促狭地轻笑了一声:“太傅可知晓现下自己做的是欺君违命之事?叠加起来够砍头了。”   江寻鹤话头一顿,偏过头来看着面前这个一身混不吝的小霸王,那双漂亮的眼睛里盛着满满的、好似银霜般的月色。   而在这泼天似的月色里,独留了沈瑞一个在里面放肆。   “阿瑞欢喜的,我便没有不从的。”   沈瑞微微一怔,很轻地眨了眨眼,江寻鹤已经接着往下给他讲话本子里的故事了,可沈瑞却忽然发觉原本不曾在意的手腕上的伤痕,瞬息之间便好似被火炭覆盖了一般,灼人得厉害。   他忽而轻笑起来,根本就是明晃晃地将陷阱摆在他眼前,又搬出这副可怜样儿,赌他肯不肯一时心软就主动走过去,走到陷阱里面去。   可江寻鹤有一处没有算错,他还真是会因着这点可怜相,不顾死生两境。   沈瑞压低了声音,意味不明地玩笑道:“可是太傅,学生想要的可远不止这些。”   他想要的,是将江寻鹤在外的所有东西都一一摧折,用金制的锁链扣在他的脖颈上,将其囚.禁在床笫之间,覆上轻纱宝石日日狎玩。   江寻鹤大约是没想到他会突然提起这件事,脑海里几乎是瞬间便想起来沈瑞醉酒后在马车里说的那句“迟早要杀了你”,一时间呼吸有些难以抑制地急促。   他心中生出极大的渴求感,恨不得现下就捧了利刃送到沈瑞面前,由着他划破自己的脖颈,最后在鲜血中同他亲吻。   自此,他便再也不是会被一遍又一遍抛舍之人了。   他声音有些干哑道:“如你所愿。”   沈瑞在昏暗中勾了勾唇,手指很轻地磋磨了一下,却没再说话,只是目光停留在江寻鹤眉眼间盛着的那点月光,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他库房中还有些软烟罗,用来给江寻鹤做床帐最好。   这样,月色便可夜夜长驱直入。 第061章   夜色逐渐深重, 云雾稍一蔓延,就将明亮的月色遮掩了个严实。   纱幔将床榻之间隔成一个狭小的空间,沈瑞的呼吸声渐渐平稳, 原本半搭在江寻鹤身侧的手指也缓缓地垂落下去。   一切都是安静的,只有江寻鹤独自沉溺于这场虚无缥缈的贪欢之中,好像只要他不合上眼, 任由着两人气息交叠, 就能构建出一场永久的牵绊。   他略侧了侧头,借着那一丁点儿的月光看向沈瑞, 素色的被子顶在他的下颌处,显得那张艳丽的脸都好似陷进去一般,倒不见平日里那般跋扈的模样来。   手掌轻轻挪动了不过半寸的距离, 将将能摸到沈瑞袖子上的衣料, 仅仅只是一点, 却叫他心跳如擂鼓。   一方面迫切地渴求着更多的贴近, 一方面却又深感自己心思的肮脏污糟。   月色空明入水,他却如一个卑劣的窃贼, 妄图将其抓捕,永久拘禁在身侧。   他深知自己合该一遍遍地被抛舍,合该孤苦伶仃地默视着所有人远离他的背影,但却仍然按捺不住心中那丁点儿的希翼。   他早就已经是身处于深渊之人了, 但现在却渴求着沈瑞能够或是将他拉扯而出,或是陪他沦亡。   可凭他生出了百般的心思, 但与他不过寸许之隔的沈瑞却半点也不曾知晓, 睡得正安稳, 那些纠缠折腾了他那么久的身死梦境好似从没出现过一般。   这些时日里,他亏损的觉若是按着时间换算成银两, 已经够他把在管湘君手里老婆本儿赎回来了。因而虽然白日里已经小睡了一会儿,却半点不妨碍他晚上睡得仍然安稳。   等到他一觉睡醒的时候,身侧早已经空无一人了,他睡眼惺忪地伸手磨摸了摸旁边的半张床榻,入手冰凉,显然已经走了许久了。   沈瑞又合着眼躺了半晌,才懒散地支起身子,单薄的里衣在脱离被子后很快就被寒意入侵,他下意识缩了缩肩,随后好似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伸手撩开了床幔,目光在房中巡视了一圈。   果然昨夜案桌上那封信件已经被收了起来,沈瑞毫不意外地起身穿上鞋子,抱着自己的金丝软枕出了屋子。   房门一开一合之间发出点细小的吱呀声,吸引了不远处沈钏海的注意。   江寻鹤现下应当在东宫给小太子讲学,是决计不会出现在府中的,因而沈钏海有些疑惑地看了过去,结果却和刚一转身的沈瑞直直地对上了目光。   沈瑞分明什么也没做,却架不住沈钏海的目光里好似点着火似的,紧绷绷地直视着他,倒也莫名生出些心虚来。   平日里不见他有多观察入微,现下却恨不得自己是在大理寺当差的,最好一眼就能看出沈瑞这小王八蛋干了什么说不出口的混账事才好。   沈瑞轻咳了一声,主动道:“父亲今日回来得好早,看来朝间还算太平了。”   沈钏海原本质疑、谴责的神情顿时化为一种诡异的“果然如此”,沈瑞这小王八蛋平日里见了他恨不得在背后呸一口,何时见他这般关心他几时回来、早朝如何了?   果然是捅了娄子,就来跟老子卖惨了。怒火涌上心头的沈钏海根本全然忘却了,并不是沈瑞主动找上他,而是他在江寻鹤门口将沈瑞抓奸,逮了个正着。   一旦自觉发现了真相,就连原本压根没有注意到的细节,也在心中添油加醋逐渐成为合理的论证。   沈钏海猛吸了一口气,又长长地吐了出来,试图压下心头的思绪。   他就说今日早朝怎么看见那江寻鹤眼下有些青色,像是一夜不曾睡的样子,原本还以为是明帝背着这些人交代给了他什么差事,现下看来根本就是沈瑞将人家折腾了一整晚,才叫江寻鹤今日看着神思不济的。   尤其是沈瑞不曾做噩梦,舒舒服服地睡了一夜,现下满脸都写着些餍足的意思,与看起来“饱受摧残”的江寻鹤一对比,显得他根本就是最经典的欺男霸女的纨绔。   沈钏海越想心头的怒火越盛,恨不得现下就挑根棍子狠抽沈瑞一顿,但最终还是按捺住了,满肚子搜刮,尽可能寻到一个相对委婉的措辞。   “你昨夜始终睡在这里?”   沈瑞垂眼看了看自己身上披着的里衣和怀来的软枕,有些犹豫地看向沈钏海,目光里恨不得用浓墨写上:您眼睛没事吧?   沈钏海又不是个啥的,能在中都城内将沈家经营到现下的模样,而不使得其有衰败倾颓之势的,可见其察言观色、洞察人心的本事。   当即便被沈瑞气得眼前一黑,他想给这混账崽子留些来脸面,可他倒好,半点不值得费这些心力。   现在院子中四下无人,即便是说些什么也没人能听见,沈钏海只是稍一犹豫,就决定放弃同沈瑞打哑谜,着混账太没个分寸,给他留面子,就是对自己生命的不负责。   他还是头一次觉着沈瑞那个不许太多人留在院子中,又不许哪里伺候不得当的臭毛病算是件好事。   他隔着一小片花园招了招手道:“滚过来。”   沈瑞站在屋檐下,守着最后那块阴凉地儿,他闻言懒散地抬起眼皮瞧了一眼,下意识皱了皱眉,拖长了声调犯懒道:“您过来吧,外面晒。”   沈钏海不是没想过沈瑞会推脱,但任凭他踩了种种的缘由,却也没想到会是因为怕晒。   这混账是什么水做的不成?整日一副金浇玉铸,生怕磕碰坏了的模样,现下更是连点太阳光都不肯见了。   沈钏海咬牙切齿道:“白家的女儿都能骑射狩猎,独你个没用的东西。整日里比姑娘家的还要柔弱!”   沈瑞半点不以为耻,懒散地打了个哈欠:“您若是不来,我便回去继续睡了。”   沈钏海呼吸一窒,听听这是什么混账话,已经这个时候了还要回去接着睡,可见昨日夜里是如何百般厮混,一夜未眠的!   沈钏海倒是当真想要再端一端架子,可奈何沈瑞见他神情复杂又半天不肯说话,干脆地转身就要走。   他只能无奈地绕过小花园,走到了沈瑞面前,方才没逮着人的时候,有一肚子的说辞来谴责,但真站在了沈瑞面前,对上他的目光,忽而又觉着实在没法子说。   总不能他一个当爹的,去同儿子掰扯他那点房里的事吧,哪怕另一个是当朝太傅。   犹豫了片刻,目光从沈瑞的脸上一点点下滑到他手中的软枕上,没眼看似的紧紧地合了合眼。   “你可还记得那江寻鹤早不是什么寒门子弟了,他今日是太傅,明日得了陛下的恩赐开门立户,后日再扶持新君上位,你同他牵扯,你有几条命的?”   沈瑞倒是对他说的话有些预料,毕竟沈钏海的目光实在是不能再露骨了些,知晓的是夫子两人在院子里撞见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在青楼碰见的。   沈瑞轻笑了一声,意味不明道:“父亲如何就这般笃定他会封侯拜相,站到我上头去?”   沈钏海面色一黑,非但亵玩当朝太傅,现下还要使出些拘禁的手段不成?   他压低了声音提醒道:“即便你当真想要做出些什么来,也要看看龙椅上那位由不由得你胡来?”   沈瑞懒声道:“我哪里有天大的本事将人留住?”   沈钏海闻言面色稍稍好看了一点儿,但却仍然皱着眉,毕竟沈瑞说着自己没这个本事,可语调中分明是一副要将人锁个长久的意思。   他心中担忧的东西,沈瑞半点也不在意,漫不经心地填补上最后一句:“我要的是他主动将那些个东西都抛舍了,甘愿留在我身边才好。”   果然不出所料,沈钏海被折腾了几遭,心中的怒气都消散了,半点也发作不出来,憋了半天也只能警告道:“现下中都世家中若是出事,沈家绝对是第一个被拎出来开刀的,你行事最好有些分寸。”   沈瑞静静地看了他片刻,这些事情他远比沈钏海知道得要清楚,毕竟若是他没穿来,沈家现下便应当在原主的折腾下,被明帝算计几次了。   朝堂权力之上的争斗生死哪里有什么万无一失可言,覆灭与兴盛都不过是瞬息之间的事情罢了。   沈瑞弯了弯眼睛笑起来道:“父亲放心,便是真有一日行差踏错了,我也会带着他一并死。彼时父亲只需要记着买一副漂亮棺椁,将我们合葬进去就好。”   想了想,又补充道:“四角记得镶金。”   沈钏海听着沈瑞的胡言乱语,心中倒是诡异地安定了下来,他斜了沈瑞一眼道:“你最好是谋算清楚了。”   沈瑞知晓他压根没信,但也不在意,只是胡乱点了点头道:“父亲若是没别的事,我便先走了。”   沈钏海闻言微微皱起了眉,他他今日来这院子里绝不是为了来捉奸的,但方才那一折腾倒是正事给忘了。   他沉声道:“楚家老三今日被发现在南风馆里被几个壮汉给……”   沈钏海顿了顿到底没将话说个明白,只是问道:“此事是不是与你有关?”   沈瑞半点也不避讳地点了点头道:“自然,他从我这院子里出去,就这般急色地去了南风馆,一个还不够,要几个一并。”   沈瑞轻轻啧了一声,好似见到了什么壮观大场面似的,随后勾着唇轻轻笑起来:“若是说同我无关,想来别人也是不信的,但若是追究起来,难不成我便不是受害者?”   “父亲大可去问问,这中都城内谁被他那般丑陋蠢物意.淫了不嫌弃晦气?” 第062章   院子中这会儿日光已经兴盛起来了, 瞧着处处都要晃人,沈瑞眨了眨眼躲避了一下,却又下意识皱起了眉。   他轻轻打了个哈欠, 若是说困倦倒也未必见得,更多的是不耐烦,好似沈钏海这个问题平白浪费了他的时间似的。   鸦青色的睫毛上沾上了一点湿润, 却好似飞鸟掠过湖面时带走的丁点儿水汽, 像坚韧的外壳被撬开一个小小的缝隙,露出里面软嫩的果肉。   即便是要沈钏海来看, 也仍然不得不承认即便沈瑞的性子不知道是随了哪一个,但面容却是完全继承了他同萧瑜兰的优点。   叫他很难不想到方一进中都就凭这那张脸出了风头的江寻鹤,只不过他更多的是同那经世之才叠合在一处, 叫人心神摇晃。   而他这混账儿子, 即便长出一副神祇的面容来, 也要被他那浑身的纨绔姿态给糟践了。   同为中都的世家子弟, 陆思衡和白琢就是玉面郎君,独沈瑞一个, 说破了天去,也不过是长得好看的纨绔。   “你可知那楚泓是楚老夫人的幼子,自小就是更受些宠爱的,你今日这般行事, 难不成楚家会轻拿轻放不成?”   沈瑞漫不经心地看着沈钏海,等着他将心中的担忧发泄殆尽了, 才懒着语调道:“自然是知道的, 若非是从小受宠爱的幼子, 也不会现如今生出这般大胆荒谬的混账心思来。”   “至于楚家,这中都城中哪里有什么真正的秘密呢, 楚泓意.淫我这件事估摸着这会儿已经随着他在南风馆被几个小倌玩了一整夜的事传遍整个中都了。”   沈瑞懒散地往上扯了扯领口的衣料,将露出的皮肉遮盖住了,眼中含着一丝淡淡的嘲讽:“我现□□虚得厉害,得知了此事气急攻心吐了血,这会儿正昏迷不醒。休说楚家要同我追究发落,他们只怕还要松了东西来上门赔罪才好。”   沈钏海闻言紧紧地合了合眼,又猛吸了一口语气,才没将自己气晕过去,他怒声道:“这消息都是能够捂住便捂住了,你可倒好还要传出去,那楚泓自然是丢了脸面,难不成你就有什么好处可以得?”   他转头环视了眼四周,确定没什么可以传出消息的疏漏,才凑近了沈瑞压低了声音道:“今日消息一传出去,你就永远同楚泓那蠢货还有男色剥离不开了,即便你老子死了之后你接掌了沈家,那些人表面上畏惧你,背后也还是要说你不过是个被男人看中意.淫的货色。”   沈瑞嗤笑一声,他微挑着眉看向沈钏海:“若是有朝一日我成为这天下的持刀人,谁能说?谁又敢说?若是割了舌头压不住的,就割了脖子,这世上总有叫人畏惧的法子,他们怕死,我便偏要做着人世间的恶鬼。”   沈瑞唇角轻轻勾起,露出满满的恶意,好似已经在用獠牙利齿咬断了谁的脖颈,可那投射而出的目光中却含带着一层悲悯。   今日是他来承受这些东西,旁人知晓他心性,也未必不知道楚泓所遭受的便是出自于他之手,心中自然有所畏惧,生怕自己成了第二个。   但从前这些个名声都是由着管湘君自己一肩挑着的,半点不能说——行商之人稍一欠动,只怕带来的就是生意上的大阻碍。   她执掌楚家,是幸事,却也是弊病,一举一动不知多少人瞧着。   她只能任由这些莫须有的罪名和肮脏龌龊的流言附着于一身,却半句也辩驳不得。   沈瑞自觉不算是个什么善人,于他这里万般物件儿都得明码标价,图个高兴才好,但即便是不为着同管湘君的这般结盟,也委实是觉着楚泓这般人着实没什么存活于世上的必要。   这种肮脏玩意儿,活着也只会把米吃贵。   沈钏海默声看着他,好似从来不曾了解过自己这个儿子一般,眼中情绪复杂,说不清是惊诧还是疑虑。   他恍然发觉自己这些年对沈瑞的认知全是披着一层金玉壳子的,原以为他不过是个好金玉的纨绔,虽不着调,但总归还没有谋财害命、欺男霸女,算不得无药可救。   现下看来,却全是狗屁。   根本就是这满中都内数出来的最大的那个黑心的,原以为他对那江寻鹤不过是一时的色令智昏,现下看起来那江寻鹤才是最可怜的。   沈瑞好似最后一点耐心也被消磨干净了似的,半搭着眼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模样:“父亲若是没事,我便先回去了,与其在这为这些没缘由的事情担忧,不防好好算计算从朝堂上的那些事,多为我助益才好。”   沈钏海一言难尽地看着他,最后只是叹了一口气道:“过两天又是月初,你不要忘记去你母亲那里。”   他若是不说,沈瑞倒当真把这一茬给忘干净了,他略一挑眉促狭地笑了一声:“府中的工匠可将那凉亭支好了?”   他当时闹出那般大的动静,沈钏海不知晓才是奇怪,他闻言深感心累地叹了一口气:“你现下生着病,倒是比从前更能折腾。”   沈瑞脸上的笑意淡了几分,似笑非笑道:“从前?这府中当真有人知晓我从前时哪般模样不成?”   沈钏海和萧瑜兰对他的了解只怕还没有陆思衡多些,见过他前后两般做派,陆思衡尚且有几分猜测,但沈钏海却从没有过疑虑,当真是他这扮相太真了些吗?   沈钏海没想到他会问出这样一句话,面色顿时沉重了几分:“倘若府中没人在意你,你以为你还能在中都横行这么些年吗?”   大约他自己也未曾发觉,他在说这话时面上有些遮掩不住的施舍感,好似沈瑞是一只多好打发的狗,只要给根骨头就合该处处遂意。   沈瑞忽然觉出些没意思来,他抬了抬眼睛看向沈钏海,眼中的狡黠好似凭空发觉了沈钏海的什么小辫子般。   “我这些年的横行,父亲当真半点也不曾推动?”   沈钏海的唇角猛地绷直了,沈瑞弯了弯眼睛,毫不在意地笑了起来:“我便是当真有了什么欠妥的,也是同父亲一路货色,没什么分别。”   他说这话时,面色坦荡得好似完全没把自己带进去一样。   他同沈钏海,一个大哥,一个二哥,谁也别埋怨谁。   说完也全不顾及沈钏海的想法,转身就走了出去,沈瑞在沈钏海看不见的地方懒懒地翻了个白眼,再等一会儿满院子的人都要知晓他在江寻鹤房前辈亲爹捉.奸了。   走出去了十几米远,才好像忽然想起了些什么似的,转头道:“父亲日后没事还是不要随便来我的院子了。”   沈钏海顿时面色一黑,这整个沈家都是他的,现下却有什么地方是他不能去的不成?   还不等他质问出口,便听见沈瑞笑眯眯道:“不然若是恰巧碰见了我同江太傅白.日.宣.淫,只怕依着父亲的身子却是瞧不得这般淫.秽之事。”   沈钏海还没问出口的话顿时又被他咽了回去,甚至硬是生出了些白日里撞见鬼的感受来,晦气得不行。   瞬息之间,别说沈瑞到底有没有和江寻鹤睡了,就是明日又给楚泓找了一百个男人,他也根本不想过问半句。   沈瑞见得了逞,眼睛更弯了几分,抱着自己的枕头晃晃悠悠地出了江寻鹤的这片儿地界。   春珰已经准备好了洗漱的物价儿等着他了,见他回来了,便小声道:“公子,徐丹已经传消息回来了。”   沈瑞擦了脸漱了口,正坐在椅子上任由春珂给他束头发,闻言轻笑了一声道:“说说吧。”   春珰将传消息的信纸展开念到:“今晨文武大臣下朝时,趁着街上人多,便借机将楚泓裸着身子抛了出去,大臣百姓皆在,是如何也抵赖不得的。”   “楚家那边也是反应极快,很快便将人带走了,但那一身的痕迹现下应当满中都无人不知晓了。公子命徐丹放出的消息也已经在茶肆酒馆中散播了出去,现下无人不之下楚泓是因着心中怀着对公子那般的心思才主动去了南风馆寻乐子。”   说道结尾时,春珰下意识皱起了眉,她一抬眼便同沈瑞在铜镜中对上了目光,沈瑞看着她的神情,难得生出些兴致来。   “皱着一张脸做什么?这等有趣的事情够爷高兴三天的,你倒是凑到跟前儿来扫兴。”   虽是在说春珰扫兴,但从眉眼间的笑意便可看出不过是随口唬人罢了,并没有半点要动怒的意思。   春珰抿了抿唇道:“公子这般,只怕两败俱伤。”   沈瑞哼笑了一声道:“你当这世上真有既要还要的事情?打蛇打七寸,若因着一时顾忌错了过去,便早晚要被毒死。”   春珰抿紧了唇没再说话,心中却仍有疑虑,楚泓即便有些小手脚,但对公子而言根本无伤大雅,即便由着他作乱,他也不敢真的犯到公子头上来。既然如此,又谈何打蛇七寸。   沈瑞看出了她的心思,却也毫不在意地合上了眼,他这一棍子,是替管湘君打的,只有将楚泓打疼了,才知道收敛。   只是,即便如此,想来管湘君在楚家也要吃些苦头了。   但这就不是他要忧心的了,若是连这点善后的处置不妥当,他才当真要考虑与她的结盟到底划不划算。   他又不是什么大善人,管湘君自己是个商人,他却也未必不是。做到现下这般地步,他的诚意已经足够了,现下要做的就是静候管湘君付出的筹码。 第063章   楚宅内倒不如平日里商客往来的热闹景象, 大门紧闭着,就连府门前挂着的两盏素纱的灯笼也叫人瞧出了几分凄惨荒凉的意思来。   楚家对待丫鬟小厮不如中都城内其他世家严苛,稍有差错便要将人打杀了, 因而下人主子之间的关系也要更融洽些,平日里也是嬉笑着过去。   但今日却是个个敛声屏气,垂着眼紧盯着面前的青砖, 若是无人征召, 便连头也不敢抬,紧缩着身子如鹌鹑一般。   三房的房门紧闭着, 是不是传出来瓷器被打砸的声响,清脆的碎裂声沿着窗缝门缝透出来,传入众人耳朵中, 激起一阵阵战栗。   突然间, 一阵巨大的叫嚷声传出来, 房门被从里面打开, 惹得门外的丫鬟小厮更将头压低了几分,生怕牵连到自己身上去。   但总归还是有胆子大的, 仗着人多又没心思一个个盯着他们,便趁着侧过头的功夫小心抬着眼去瞧热闹。   结果一抬眼正对上三房的姨娘拿着丝绢擦着脸上的眼泪,鼻子眼睛都哭红了,瞧着好一副梨花带雨的模样, 难怪平日里三爷对他最是上心。   还不等小丫鬟们在心中八卦出个结果,便瞧见一碗汤药猛地砸了出来, 众人见状下意识低头躲避, 只有背对着屋子的姨娘元香凝不知道, 任由着那碗滚烫的的汤药砸在了她的背上。   瓷碗不堪重负,在女人娇美的背上碎裂开, 瓷片划破了皮肉,还不待反应,那滚烫的药汁就又将伤口覆盖了上去。   元香凝惊慌之下“啊”地一声喊了出来,两边守着的丫鬟俩忙上去擦拭,但这一声却惊动了屋中的楚泓,他嘶哑着声音怒骂道:“滚出去!你个贱人,老子还没死呢,号什么!”   元香凝心中对他畏惧居多,又知晓现下不同往日,依着楚泓现在的样子,自己若是惹得他不高兴,就是打杀、发卖了,也没人会为她出头。   因而在楚泓喊完之后,立刻惊慌地用帕子捂住了嘴,根本顾不上身上的伤,生怕再惹得楚泓动了怒气。   一群人正大气儿都不敢出的时候,楚泓的正经夫人叶梅芸在一众丫鬟婆子的簇拥下踏进了院子,她更是羞辱得不敢抬头,却又不得不福了福身子请安道:“给夫人问安。”   叶梅芸的目光从她身上掠过,轻轻皱起眉道:“怎么了这是?”   她连忙道:“劳夫人关心,妾无碍。”   叶梅芸并不得楚泓的喜爱,但却又偏宠她,因而平日里或直接或间接的没少给叶梅芸难堪,就连外面的人都说,叶梅芸正头娘子做得也不过是个虚名。   现下若是她知晓了自己被三爷厌弃,不知道有什么样的手段等着自己的。   自以为想清楚了的元香凝自然是半个字都不想透露,只巴不得叶梅芸赶紧放她走,不要再纠缠。   叶梅芸见她不肯说实话,眉头皱得更深了些,她眉眼生得英气,现下瞧起来很是叫人心惊。   她随手指了个婆子道:“你来。”   被指到的婆子紧紧地合了合眼,一副好生倒霉的样子,她偷偷转头看向元香凝,接收着她的颜色。   却不防叶梅芸身边的丫鬟冷笑了一声,警告道:“嬷嬷最好是想清楚了,夫人的手段你是知晓的。”   那嬷嬷顿时慌了神,中都之内谁人不晓那叶梅芸在闺之时便掌管了管家钥匙,叶家那些个妖邪不断的妾室丫鬟待到她出嫁之时被收拾得服服帖帖的。   就连现在已经出嫁多少年了,娘家的账册还要月月拿来给她过目,依着她一个外嫁女的身份,休说中都之内,就是满汴朝也是独一份的。   更别说,现下三爷被折腾成了那样,能活到几日还不知晓呢,只怕就算好了之后,也不见得还有心思宠幸元姨娘,再依着夫人的强势,这三房往后是谁的天下难道还看不清楚吗?   嬷嬷立刻心中做出了阵营的抉择,半点不看元香凝的目光,摆出了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道:“方才姨娘进了屋子,三爷动了怒,将汤药砸在了姨娘背上。”   她这话说得微妙,院子中谁不知晓楚泓之所以会动怒是因着昨天晚上的事情,但嬷嬷说得却好像是元香凝将人惹生气了似的。   她说完这话后,立刻抬起头看向叶梅芸,一副求赏赐的模样。   却不料叶梅芸根本不看她,而是将目光落在了元香凝身上:“平日里也就罢了,现下倒还有胆子往前凑?”   元香凝本就心慌委屈,听闻叶梅芸这话,顿时便以为是在嘲讽她,使劲眨了眨眼睛没将泪水流出来,只是哀哀道:“老爷待妾恩重如山,妾自然是要照顾老爷的。”   叶梅芸看着她那副小可怜的模样,心中却更动怒几分,嗤笑一声道:“恩重如山?你倒是会给他脸上贴金。”   元香凝迷茫地抬头看向她,不知她为何会说出这句话。毕竟府中人人知晓当时她被赌鬼哥哥卖到了青楼里,是楚泓将她赎买出来的。   她半是报恩半是为自己寻个依傍,才给楚泓做了妾室。   但叶梅芸的话却好似这其中另有隐情似的,她看向叶梅芸鼓起勇气小声道:“夫人这话的意思是?”   但叶梅芸显然不想同她在这话上纠缠,只吩咐道:“去寻女医来给她瞧瞧,别留了疤。”   元香凝身后的丫鬟连声应下,自是没有不从的。   叶梅芸也不再管她们,抬脚便要往屋子里走,她身后跟着的丫鬟却笑盈盈地看向那方才回话的婆子道:“嬷嬷真是好口舌。”   那婆子明显觉出情景有些不对劲,却也没想明白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只能尴尬笑着道:“哪里那里,姑娘谬赞。”   丫鬟却将笑意收敛了起来,她是叶梅芸的陪嫁丫头,跟在身边伺候不知多少年了,唇角一绷紧,便露出些不怒自威的模样来。   “夫人一早就给诸位立过规矩,最讨厌的便是搬弄是非、玩弄口舌之人,若有违者便即刻发卖。”   她这话不单是说给那婆子听的,更多的是用来杀鸡儆猴、提点其他人的。   院子中人顿时变了脸色,那婆子更是一副如丧考妣的样子,当即便要跪下抱着那丫鬟的腿求饶。   却不防那丫鬟往后退了一步,叫她扑了个空,唇角勾起一个疏离的笑意:“嬷嬷这般有本事,咱们府中可是留不住你。”   那婆子见没了余地,顿时便撒起泼来,高喊道:“你凭什么发卖我,我是跟着老夫人那个时候过来的,老夫人尚且没有发卖我,你凭什么?”   丫鬟脸上的笑意淡了几分,垂眼看着她,好似在看一具死尸,毕竟在叶家时这样的人她不知见了多少,也不知道处置了多少,自从夫人嫁到楚家来倒是许久不曾见过这般不怕死的了。   丫鬟伸出手,看着那些院子中丫鬟小厮们面色上的不自然,轻轻吹了吹本就一尘不染的指甲,心中有些不耐烦地叹了一口气。   还是麻烦啊,若是换在从前,直接打杀了就是了,现在还要同她们将话说清楚了,不知多费了多少气力。   “府中规矩是比着其他家宽松了许多,但老夫人也说过,院子里的事是任由夫人打理的,你们既然是这院子里的,便无论是在何处都要守夫人的规矩。”   说罢,她略俯下身子看向那婆子道:“总不会有那没脑子的会以为自己在老夫人心中比夫人重要些吧。”   那婆子闻言彻底卸了力,瘫倒在地上,面色怔愣说不出话来。   丫鬟这便处置着,可方才婆子那声高喊却将元香凝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她看着叶梅芸小声提醒道:“三爷不让人吵闹的。”   叶梅芸已经站在了她面前,叶梅芸身量修长,比她高出了许多,垂眼看着她时,身上那种威压感便更强烈了几分。   元香凝提醒完之后就后悔了,借着擦拭脖颈上水渍的动作,用帕子轻轻遮住了自己的嘴,无声地讨好叶梅芸。   叶梅芸瞧见她这幅可怜巴巴的样子,虽然面上不显,但眼中却浮现出了一丝笑意:“这吵闹了半天,你可听见他吱声了?”   元香凝眨了眨眼,仔细分辨片刻,却发现屋中静得好似连个活人都没有似的,心中顿时升腾出几分委屈。   方才对待她时便是百般的诘责,现下夫人来了却又半句话都不敢说,这其中的差距未免也太荒谬了些。   叶梅芸见她一声不吭地又要掉眼泪,微叹了一口气,掏出帕子先一步替她擦了泪,轻声道:“背上的伤不疼了?”   元香凝这会儿倒是顾不上害怕了,只能闻见置于她鼻端的帕子上那股子冷梅清香,闻言委委屈屈地小声哼道:“疼。”   叶梅芸无奈地摇了摇头道:“那便回去叫女医瞧瞧,好好吃药,若是再都倒了,背上留了疤,夏天便穿不得那几件月影纱的裙子了。”   元香凝顿时眼睛都瞪大了,她怎么会知道自己不爱喝药都倒了!   她使劲眨了眨眼,试图从叶梅芸脸上瞧出些什么来,却终究只是徒劳,叶梅芸轻轻拍了拍她的肩道:“回去吧,人死之前不必来了。”   元香凝悄悄咽了咽,没敢吱声。好在叶梅芸看起来也不是十分在意,越过她径直进了屋子,房门被从里面关上,阻隔了大半的声响。   任凭元香凝离得近,也只听见了叶梅芸进去的第一句话。   “这般有气力,看来昨夜还是没累到。怎得?今日还要给你寻几个人做个添补?”   元香凝下意识缩了缩肩,救命,好恐怖! 第064章   元香凝恨不得寻个人帮自己捂住了耳朵, 屋中的话越听越叫她心惊,心中不由得生出几分看似荒唐的揣测出来。   但还不待她将心中的猜测落到实处,就瞧见那婆子突然发了狠, 又哭又闹地,好想是知晓了自己已然没了更好的出路,干脆将叶梅芸一并拉下水才好的样子。   元香凝下意识皱起了眉, 即便她知晓自己对于叶梅芸而言从不是什么利益上的盟友, 甚至往更深了去说,就是列出一句仇敌也未尝不可。   但没个缘由的, 她心中忽而想起方才叶梅芸替她擦泪时,那帕子上浅淡的冷梅香。   院中的丫鬟婆子看似低着头听管教,实质上也在偷偷注意着她的动静, 好似在考量她同叶梅芸之间的胜负。   但她们却算错了一点, 那便是所谓的得宠、争权, 与她而言都不算重要, 她所要的不过是安安定定地活着,这一点同刚进府中时并没有什么不同。   她抬手轻轻拂去了衣料上的细碎褶皱, 声音轻柔,语调却带着些不怒自威的意思:“你们便是这般办差事的?既然她愿意喊叫,那便割了舌头,看她是不是还能喊得出来?”   原本大声哀嚎的婆子立刻住了嘴, 声腔抬到高高的却又陡然之间戛然而止,颇富有戏剧性。   元香凝也不是真就要叫人当下便割了她的舌头, 不过是晃她一句吓唬人罢了, 但若是那婆子再没个分寸, 却也不是全都作假。   “来人拖出去,依着夫人的吩咐即刻发卖了, 若有耽搁的,同罪论处。”   一句话打消了那些想要给那婆子撑腰作势、替她周旋的人的鬼心思。   院子外守着好些壮硕的府役,一听见声音便拎着手腕粗的棍子走了进来,去拖拽那瘫坐在地上的婆子。   见状,周遭的人无不心慌,个个忙将头彻底垂下了,心中也算是知晓这元姨娘也并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只怕以后也还是要更加小心的伺候着。   只有那婆子心中清楚地知晓自己已经完蛋了,被楚府这般家规宽松的世家发卖,外面但凡要脸面的大家富户,哪里还有肯买她的呢。   而这一切,根本就是元香凝造成的,被砸便砸了,三爷这般养着她,莫说是砸一下,就是打杀了又哪里使不得?不过是青楼出身的,装个什么娇气劲?   那婆子不敢记恨叶梅芸,却将所有的恨意都凝聚在了元香凝身上,当即便要朝着她扑过去,哪怕是将她那张狐媚子的脸抓花了也好,看她日后还能不能这般得意。   可还不等她近身,叶梅芸身边留下来的丫鬟便一把将人扯住了,最后一脚踢了上去,婆子瘦干的身子飞出去好远,最后重重地砸在了石砖上。   市井间长大从小便有些傍身功夫的元香凝缓慢地眨了眨眼,将裙子下已经踢出一些脚重新收了回来,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来。   那丫鬟是真动了怒,今日若是在她眼皮子底下将元姨娘伤了,指不定明儿被发卖的就是她。   “既然嬷嬷这么有心思留在院子里,那便永远地留下来吧,也算是给三爷尽忠了。”   府役们得了眼色,立刻捂住嘴将人拖了出去,行动之间那婆子在有挣扎便被拳脚棍棒强行压制了下去。   站在石阶上的元香凝抿了抿唇,心中说不清是不忍还是畅快,她只是清楚这便是世家大门中的生死之道,也或许迟早有一日,她将会同这婆子没有半分区别。   心思还没落定,便看见那丫鬟笑盈盈地快步走过来福了福身子请罪道:“还请元姨娘恕罪,是奴婢一时不察叫那老货惊到了姨娘。”   元香凝微微惊讶,但还是略略摇了摇头轻声道:“无碍,原也没碰着我。”   丫鬟一听,脸上的笑意更深了几分道:“他们应当已经将女医请来了,姨娘不如先随奴婢去看看身上的伤?”   元香凝没想到她会主动说要一并跟过去,顿时身上生出些不适应:“不必了,我自己去便好。”   丫鬟轻笑道:“姨娘不必有所顾虑,奴婢也是去瞧瞧若无大碍,也好回来禀告给夫人,免得夫人忧心。”   丫鬟的话虽轻声细语的,但却带着一点不容拒绝的意思,同她那冷面的主子一般唬人。元香凝顿时便想起自己不喝汤药被逮到的窘境,桃腮鼓了鼓,有些不服气,但还是身处无言不得不低头道:“既如此,便劳烦姑娘了。”   待到元香凝走了,院子中的丫鬟婆子们才松懈了劲儿,四下张望着、对视着,好像试图从方才的闹剧中寻出些合适的对策来般。   但又碍于屋内还有着个叶梅芸,因而也不敢闹出太大的声响,只是用着一丁点儿的气音,来揣测元香凝日后在叶梅芸手中能活几个来回。   屋外尽是一片疑虑纵生的情景,屋内却更是精彩。   门扇一关,屋内便只剩下浓重的药味,各色的混合在一处——止血的、化瘀的、滋补吊命的,萦萦绕绕的混成一股子难闻的味道。   叶梅芸却半点不见皱眉,神情仍是一惯的冷淡,她垂着眼看向床榻上趴着的人。   楚泓现下哪还有平日里那般的风光模样,身上盖着一个小毯子,但是根本遮不住皮肉上青青紫紫的伤痕,只能勉强将被虐待地不成样子的那处遮掩住罢了。   一呼一吸之间都一抽一抽地疼,但仍然非常坚强地等着眼睛看向床榻边的叶梅芸,狠声骂道:“你个毒妇!我要休了你!”   “休了我?”叶梅芸嗤笑一声,好似听见了多大的笑话,“你如今这般,难不成以为休了我,还能再娶一个续弦不成?”   叶梅芸将身子压低了些,俯身凑在楚泓耳边轻声问道:“你以为这中都之内的夫人小姐们,哪一个会相中一个被男人玩烂了的?”   楚泓被说到了痛处,满脸恨意,目眦欲裂,怒声道:“叶梅芸!我要杀了你!”   叶梅芸直起身子,轻轻勾起了唇角,脚步向后稍稍退开了一些:“休说杀了我,便是这一步,你能过来吗?”   楚泓从前倒是不见有什么硬气的时候在,这会儿大约是因为那点为数不多的尊严已经被摔了个稀巴烂,非要挣出些什么颜面 。   低沉着一张脸盯着叶梅芸瞧了半天,猛地扑了过去,却重重地砸在了地上,将叶梅芸的裙摆惊起了一点褶皱。   难得地叶梅芸弯了弯眼睛笑起来,新颖愉悦地看着地上几乎是赤裸着的楚泓,他身上那些难堪的伤痕好似都成了她今日最大的乐趣。   她看着无力的楚泓,微挑着眉问道:“你方才都喝了些什么药?”   楚泓顿时明白了自己为何会浑身无力,他的脸从红色涨出一点青紫色:“你这个毒妇,我必然会敬告母亲,请她休了你!”   叶梅芸蹲下身子垂眼看着他,冷笑道:“楚泓,多少年了,你除了会敬告母亲还会做什么?”   她伸出手,身后跟着的丫鬟立刻递上一根小竹棍,叶梅芸握着竹棍轻轻挑起楚泓身上裹着的小毯子,瞧了一眼,故作可怜地“啧”了一声。   但任谁都能瞧的出她心中的畅快。   “这般便经受不住了?楚泓,我这些年所忍受的,你少经受半分,我都会觉得遗憾的。”   楚泓闻言更是暴怒,他从前也易怒,但却不如现下这般敏感,大约是因着昨夜的暴行叫他心中害怕畏惧,所以便故意装出一副外强中干的模样来,但说破了天去也不过是纸老虎的那层脆弱的外壳。   估摸着瞧遍了整个楚府,也只有元香凝那个笨蛋会被唬住。   想到元香凝,叶梅芸面色稍霁,她站起身一脚踩在楚泓的背上,将他方支起的身子又一脚踩了回去。   “我会命人来好好照顾你的,经历了昨夜那一遭,想必日后出门你也是不安分,再被小倌折磨了丢到街上去,丢的也是楚家和叶家的脸面,日后便不必出着院门了。”   叶梅芸将手中的竹棍递给了身后的丫鬟,像是了却了一桩心事般:“我定会命人看管好房门,若是出了差错……”   她对上楚泓的目光,朱唇轻启,一字一顿道:“死生不论。”   那双浑浊的眼中逐渐漫上了一层深深的恐惧,但更多的是空洞的无措,一层覆盖上一层,实在令人赏心悦目。   丫鬟在门外轻声提醒:“夫人,大夫人回来了。”   叶梅芸看了他最后一眼,转身利落地离去,从始至终说不上愤恨也说不上怜悯。   毕竟她又不是什么佛子,难不成碾死一只虫子还要多出几分旁的心境吗?   房门被开启,楚泓似乎意识到了这是他最后向外求生的机会了,立刻大声喊叫了起来。   叶梅芸连半点转头的意思都没有,径直走了出去。   只有她身后跟着的丫鬟回头将食指竖在唇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屋外的丫鬟婆子皆被方才那一场吓得心慌,个个如同鹌鹑般缩着脖子,又怕自己赴了那婆子的前尘,又怕自己因为知晓太多而被灭口。   但却也因着今日一遭终于知晓为何原本在叶府中,凭着叶梅芸一人便可将她父兄们的那些妻妾治理得服服帖帖。   叶梅芸在石阶上站定,用方才给元香凝擦泪的帕子轻轻按压在颈侧,擦去了上面生出的一层薄汗。   “日后院子里不准有乱嚼舌根的,我知晓楚家家规要比着其余世家宽松许多,但只要在我手下当一日差,便要依着我的规矩办事,若有犯者便如同方才一般处置。”   众人看着石砖上那道清浅的血渍,个个垂头应下不敢说多说。   “三爷受了罪,瞧着神思混乱,只怕出去了还是要受伤,既然如此,日后就将养在这院子里,半步不许多出。”   叶梅芸将帕子仔仔细细地折叠好,轻笑了一声:“既然都明白了,便去做事吧。”   丫鬟婆子们福了福身子,轻声应下,心中却明白,三房要变天了。 第065章   楚老夫人的院子在楚宅的最深处, 掩在一片松竹之中,她已经不管事多年,这些年深居简出, 先头若非是因着沈瑞只怕也未见得会出席家宴。   枝叶掩映之下,是排列齐整的石砖,大约是因着楚老夫人年事已高, 平日日生怕磕着摔着, 是以上面雕了细细的纹路来防滑。   叶梅芸方一踏进院子,就瞧见了管湘君正着一身素袍跪在石砖上, 脊背挺直,叫人莫名瞧出来些坚韧。   叶梅芸身后跟着的丫鬟手中打着绢伞,见状轻声道:“夫人, 这……”   现下正是日头毒辣的时候, 身上好似被火灼烤着, 背上的汗水沾湿衣料, 又重新粘回身上,黏黏糊糊的难受。   但寒气却从冰冷的石砖上逐渐向上蔓延, 沿着膝盖往上走,最重停留在肺腑之中。   内里是无尽的冷,皮肉上却裹着一层热,两厢冲突之下, 最是难捱。   叶梅芸听见了丫鬟那一小句,目光落在管湘君的膝盖与石砖接触的那一小块, 石砖多棱角, 只怕现下已经是一片难消的青紫了。   她微叹了一口气, 提步向前走,路过管湘君身旁时脚步微微一顿, 却又好似半点没有注意到管湘君似的,只是语调淡淡地对身后撑着伞的的丫鬟道:“你们在外面候着吧。”   她来时身后跟着浩浩荡荡的好一帮丫鬟婆子,但真等着进来便只剩下两个打着绢伞的了,此刻两个丫鬟彼此之间对视了一眼,轻声应下道:“是。”   但脚下却动了动,绢伞遮住的阴凉刚好笼罩在管湘君身上,为她遮去了大半的压力。   管湘君双唇动了动,方不过发出了一个音节,便听见叶梅芸冷声道:“夫人不必多言,有什么话进了里边儿,说与老夫人听便可。”   说罢,便提裙抬脚,拾阶而上。   屋子里,二夫人潘玉娥正娇娇地守在老夫人身边,给她捏着肩,时不时地还轻声说点什么试图哄着老夫人畅快些。   那股子劲头,便好似若老夫人身下坐着的是龙椅,她定然是皇帝身边儿最能讨巧卖乖的阉臣。   见着叶梅芸进来,还亲热地招呼了一声:“三妹妹来啦,快坐过来喝口茶,也好润润气儿。”   叶梅芸不算喜欢她身上那股子圆滑劲儿,因而只是略一颔首便算作还是应下了,转而对老夫任问安。   楚老夫人今日远不如同沈瑞共用晚膳那日瞧着精神矍铄,她不问事许久,因此从来瞧着都没有今日这般的老态,可见楚泓出事对她的打击并不算笑。   “儿媳给母亲问安。”   楚老夫人缓缓睁开眼看向她,眼中是说不出的意味深重,但看了许久,也只是没什么气力地轻声道:“你来了啊。”   叶梅芸应了一声,两人对视之间却好似一场无声博弈般,互相试探着对方的态度。   最后倒是潘玉娥先轻笑了一声:“三妹妹好生恼人,招呼了你半天,却只知道在那站着,倒好似我同母亲亏待了你似的。”   楚老夫人又疲倦地合上眼道:“坐过来吧。”   叶梅芸捡了个离她们两个都不算太近,却也不会因着太远显得生疏的位置坐下。   潘玉娥见状,眼中闪过一道精光,但却只是用帕子掩唇轻轻抿着嘴笑起来,什么都没说。   “今晨之事想必你们两个也都知晓了,心中可有什么盘算吗?”   潘玉娥轻轻拍着老夫人的手,像是安抚般道:“我观这消息在中都之内是大约已经传遍了,这会儿在想要将消息按住,只怕会适得其反,反倒是令人耻笑。”   她装模作样地压低了声音,好似替谁藏羞似的道:“说起来,三弟也是,便是喜欢这般……也不好闹得如此大的动静,只怕难免要给人留口舌了。”   她轻飘飘的一通话便将此事给定了性,从旁人的算计变成了楚泓自己爱好独特、不知遮掩。   叶梅芸原本要说的话,愣是被她先一步噎了回去,因而只是伸手轻轻理了理裙子,没言语。   楚老夫人即便闭着眼,但也能看出她的眉头随着潘玉娥一通“胡言乱语”紧紧地皱了起来。   偏潘玉娥还是个没眼色的,见状便大胆地伸手抚了抚楚老夫人眉间的褶皱道:“母亲莫要心焦,现下商量出个合适的解决法子才好。三弟已然如此了,您若是再伤了身子可叫我们如何是好?”   她说这话时,眼中亮着光彩,同她那一心死读书,考了十几年没考中功名的相公如出一辙,皆是天真地要叫人气绝。   叶梅芸生怕她再说下去,府中才是真要出了乱子,于是插言道:“二嫂说得也未必不再理,此事现下不管后头藏着多少事宜,都是之后才要一一查清的,现下最重要的还是将事情按住,不要再继续散播下去了。”   她抬手理了理鬓边的碎发道:“母亲也不要怪儿媳狠心,毕竟三爷出了事,最受影响的还是我们三房,但即便如此,却也不能将整个楚家的利益都弃之不顾。”   潘玉娥嗔怪地看了叶梅芸一眼,好似在怪她打断了自己的说话,但倒也没真的将怪罪说出口,而是见缝插针地接话道:“母亲也是知道的,府中的生意我们二房是一概不管的,我夫君是个只爱读书的,因而我说话想来也公道些。”   叶梅芸听着她那娇娇柔柔却专爱煽风点火的语调,就觉着心头一阵无奈,但却也没法子不准许她说,若是那般保不齐还要哭闹一场。   更何况,她还没蠢到会以为老夫人看不透自己的心思,若不是因着楚泓的行事对她心怀愧疚,又怎么会将整个三房的权柄都下放给她?   因而她一旦说多了就会出错,硬生生将她填补成共犯,倒不如放任潘玉娥去说,如她所言,二房这些年半点生意都不沾手,再没有比她更合适出来说话的了。   潘玉娥一边说一边还盯着叶梅芸,一副生怕被她夺了话头似的模样,语调被她抻得长长的,听起来娇气又磨人:“此事一出,必然会被生意上的对家借机发作,若是任由下去,生意定然会受损,彼时对于楚家才是真的打击。”   楚老夫人没说话,手指却轻轻颤了颤,一直将她的手握在手里的潘玉娥立刻敏锐地察觉到了,优哉游哉地添补了一句:“此事以后如何也总归是要等等看。便是三弟真的喜欢,不行寻几个人养在家里也好,想来三弟也是能够理解的。”   叶梅芸方才觉着她有了点分寸,才不过瞬息之间便又觉着额角突突作痛。   她面上不显,手指却捏住了衣料,掐了好多褶皱出来:“大嫂正等在外面,不若先叫她进来,将此事后续料理了?”   楚老夫人没说话,却摆了摆手,叶梅芸一个眼神,潘玉娥便噘了噘嘴,有些不情愿地起身道:“那我去唤大嫂进来吧。”   管湘君已经在外面不知道跪了多久,双腿已经逐渐麻木,神思更是混沌起来,直到潘玉娥在她身前蹲下轻声唤着:“大嫂,老夫人请您进去一并商讨一下接下来的行事。”   管湘君只觉着声音传入她的耳中却又并没有触动神经,只是胡乱地躁动着,她有些茫然地抬头看向潘玉娥,后者轻叹了一口气,伸手将她搀扶起来:“瞧瞧这可怜样儿,不知道的以为犯了多大的错处呢,快起来。”   她将人扶了起来,管湘君清醒了一些对她道了声谢,便要伸手推拒开,却又被一把拉了回去:“得了,原也不是多大的事,三弟自己色迷心窍难不成还要怪到你头上去?”   管湘君无声地扯了扯嘴角,潘玉娥会被沈瑞放出来的消息骗到,她一点都不奇怪,在这个处处都是人精的府中,也就独二房终日都是一派天真的模样。   谁知下一秒便听见潘玉娥娇气的声音中透出一丝狡黠:“大嫂不必担忧,我方才在屋中给他泼了好易一桶过脏水,现下他在母亲眼中就是个……”   潘玉娥顿了顿似乎是在寻着一个合适的词汇,想了半天,总结到:“兴趣爱好特殊的色中饿鬼。”   她转头对上管湘君有些讶异的神情,轻轻撇开眼笑了起来:“大嫂怎么这般看着我,我夫君是个不管事的,平日里全仰仗着大嫂吃饭,哪里有吃饱了就摔碗的道理?”   管湘君眼中露出些难名的情绪,越发将潘玉娥逗得笑起来,她一边扶着管湘君一边安抚道:“事已至此,就算母亲想要责怪你,可我们二房是个不中用的,三弟又这般行事,楚家离不得你。”   她懒散地打了个哈欠,眼角沾上一点晶莹的泪珠,随口下定论道:“这么说吧,就算是三弟现在寻根绳子自缢了,都败坏不到你身上去,他从前专爱造谣生事,现下也让他自己尝尝麻烦生在自己身上的感觉。”   她相公一心攻读诗书,从来不过问这些府中之事,结果到头来也没逃过楚泓那些个算计,说到底根本就是个没良心的混账,今日之事她根本就是要拍手称好的畅快。   待到进了屋子,管湘君方要说话,便被潘玉娥打断了,惊讶道:“是我没个察觉,竟让大嫂在外面跪了这许久,想来膝盖上定然要一片青紫了,也不知几日才能养好。”   她这话一说,楚老夫人非但没法子叫管湘君继续跪着,就连叫她行礼也是不心安。   老夫人沉声道:“跪着?这是为何?”   “儿媳听闻了三弟之事,便赶了回来,但终究是徒劳。母亲信任,才叫儿媳执掌楚家,但却出了这么大的岔子,是儿媳之过。”   老夫人目光复杂地看着她,楚泓当年的行事她并非不知,只是到底是幼子,自幼跟在她身边吃了不少苦楚,也就更偏爱些。   更何况彼时,她的长子方才故去,正是伤心的时候,又如何做到对管湘君真正的一视同仁?   她没法子狠下心来,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着糊弄过去,所能给管湘君最大的支撑也不过是放权给她。   这中都之内什么都是虚无的,除了权势富贵。   她希望能够借此给管湘君些支撑,不要让她再赴自己的前尘,也希望能够借此警告幼子,却不想终究是她的包庇使得事态发展到今日的地步。   一家人终究成了兵戈相争的仇敌,她知晓此事不会是管湘君亲手所做,此番荒唐行事中都之内除却沈瑞再无二人。但管湘君在其中究竟起了什么谋划运筹的角色,她也并不糊涂。   老夫人长叹了一口气道:“此事不怪你,坐过来吧。” 第066章   屋中一时之间倒是没人先开口说话, 直到管湘君在潘玉娥的搀扶下,在椅子上坐定,气氛才好似松弛了一点。   叶梅芸原本捏着衣料的手也悄悄松开, 指腹轻抚平衣料上的细小褶皱,心中原本做的几种盘算,现下也在其中挑挑拣拣地择出最贴合的哪一种。   眼瞧着楚老夫人现下对着管湘君的态度, 可见幼子再怎么偏宠也是抵不过整个楚家的利益的, 竟然如此心中的估计也就更轻了几分。   她将双手拢在身前,神情淡淡道:“来之前我去院子里瞧了三爷, 身上的伤势姑且不提,精神上却已经不行了。现下中都之内流言四起,便是等到月余之后, 只怕也是难以消散。三爷便是待到日后, 身上的伤势好了, 若是再一听见什么风言风语只怕也是要难捱。”   楚老夫人听着, 眼中不□□露出几分疼惜,但却到底没说什么, 反而转头看向坐在一旁的管湘君:“你一路回来想来也听了不少的风声,可有什么对策?”   管湘君今日早便去了商行,定了妥善的法子,好尽可能地减少些损失, 待到一切都落定了,才坐上马车途径御街回了府中。   彼时楚泓早就被抬回了家中, 但百姓的谈论声却半点不见止歇, 她倚在车壁上听了半晌, 说不出心中是畅快还是怜悯。   她心中清楚沈瑞的这个法子再拙劣不过,行的便是一力降十会的路子, 任凭楚泓心中千百般的算计,都敌不过对面的是个混不吝的。   可就是这般简单的处理法子,这般轻易便可狠狠击落的人,却在这些年里不知使得她困顿退却多少次,她身上的诸多枷锁从来不是仅仅来自于外面那些莫须有的声响。   屋中三人的目光都齐齐地落在她身上,只不过楚老夫人是明知晓此事由她筹谋,想要借机打探她要咬到什么地步才好松口,而叶梅芸和潘玉娥从某种情况上,她们竟然算得上是奇异的利益同盟。   管湘君轻轻呼出一口气,脊背从来挺直如松竹,她语调平静道:“今晨一得了消息,商行那边便乱了起来,儿媳在回来之前已经想法子暂时按捺住了,但总归不是长久之计,如今当务之急是要给沈府送去赔礼。”   “沈家在中都之内根深蒂固,三弟虽未真冒犯了沈靖云,但总归在名声上多有影响,若是沈靖云不肯宽宥,便是因着不敢招惹他,我们生意上也要多受阻碍。”   潘玉娥守在老夫人身边,抱着她的手臂,一眼瞧过去倒不知谁是谁的依仗,闻言娇声道:“大嫂这话说得有理,我虽不懂生意上的事,可沈靖云的行事也是多有耳闻,被他盯上的,都没个好下场。”   楚老夫人没理会她,反而紧盯着管湘君道:“你觉得应当备些什么赔礼?”   管湘君半点不回避地迎上老夫人的目光,一一列举了许多,丰厚但又不算逾越,她掌家以来这些人情上的往来一惯打点得很好。   老夫人心中一时之间竟然是说不清地复杂,分明是她一手培养出的掌家人,现下却同合围起来逼迫着她,要她坦然地吃这个暗亏。   她疲惫地合上了眼道:“便按着你说得办吧,我这今日身子不适,若是无事便不必再来了。”   管湘君同叶梅芸对视一眼,站起身应承道:“是,儿媳告退。”   只有潘玉娥却好似全不知境况般,轻声道:“母亲这般避人可不好,还是要多走动,才好身体康健,我来陪着母亲便也不会无聊……”   潘玉娥还在极力地推销自己,结果下一刻便被一脸无奈的叶梅芸扯走了,好像稍晚一瞬,便能任由她将老夫人气出个好歹似的。   分明是一路被拖拽出去,却还不忘转头娇声对老夫人撒娇:“母亲好好休息!”   门扇被猛地合上,出了老夫人的视线范围,潘玉娥便立刻将手臂扯了出来,懒懒地抚了抚乱掉的衣裙,嗔怪道:“三妹妹当真是半点不留情,若是伤到了,可是要赖上你几天。”   刚卖完娇,又促狭地眨着眼看向叶梅芸小声道:“照着我说呢,三弟既然有这般喜好,妹妹也甭拦着,不然少不得要落埋怨。”   叶梅芸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道:“二嫂的意思是?”   潘玉娥笑弯了眼睛,大约自己也知晓接下来要说的话有些荒唐,因而显脸侧浮上一点淡淡的粉色,显得尤为地灵动:“不如寻几个专好那档子事的小厮伺候着,说不定正合了三弟的心意呢。”   说完兴致勃勃地盯着两个人瞧,见二人不言语,状若天真道:“毕竟今晨之事其中的关窍谁能说得清楚呢,若是用了我的法子,说不定三弟见了心中欢喜,病痛也能好一些。”   叶梅芸亲眼见着眼前的小糯米团子逐渐转变为黑芝麻汤圆,轻笑了一声,目光却是一俱的冷:“二嫂所言极是,我这便命人去办。”   潘玉娥见她听进去了,眼睛更是一亮,刚想要说些什么,便察觉到手腕被扯住了,她一转头便对上了管湘君的的目光,有些不情愿地噘嘴道:“罢了罢了,你们两个说些体己话吧,我先回去瞧瞧夫君了。”   说罢,便甩了甩帕子悠闲地出了院子,好似完成了一桩什么心思般畅快。   管湘君无奈地摇了摇头,转头轻声道:“阿芸随我同走一遭如何?”   “不去。”   大约是没想到会被这般干净利索地拒绝,管湘君一惯平静的面容上出现了一瞬的惊诧,瞧着倒是比方才在那跪着的时候有生气多了。   叶梅芸伸手替她将肩颈处的那一小片衣料抚平,目光中却毫不掩饰着嫌弃道:“你倒当真是昏了头,今日跪了那么久,还敢走回去?”   “丫鬟给你备了轿子在外面,且先回去养着吧。”   管湘君微微一怔,随后轻笑一声道:“多谢阿芸。”   叶梅芸面色上仍是一惯的冷,闻言淡淡道:“你此番行事半点风声都不曾透漏给我,且等着将养好了来给我个说法吧。”   她顿了顿,从头上取下一只金钗子簪在了管湘君的发髻上,看着金簪在日光的映衬下泛出一点莹润的光泽,面色上菜终于显出几分笑意来。   “穿这么一身素净做什么,就算是那狗东西死了难不成还要你个做长嫂的来守丧不成?拿出你做当家女主人的气势来。”   管湘君轻笑着“嗯”了一声,其实她同叶梅芸都知晓她今日穿的这般不起眼并不是因为楚泓,而是为了不过分惊动楚老夫人,但叶梅芸话中未尽的意思,她却已经悉数知晓了。   叶梅芸忽而侧头看了看天道:“往后这府中,便再没有碍事的人了。”   管湘君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正是三房的方向,她轻笑了一声,却没再说什么。   ——   等到江寻鹤给小太子讲学回来的时候,事态已经发酵到了人尽皆知的地步,就连马车行进在街道上时,也能听见清晰的讨论声。   他今日回来的早些,宫中的太监为了讨巧,常讲些宫外的趣事给萧明锦听,为得便是能够换些赏钱,因而萧明锦得了消息,便始终惦记着沈瑞的安危。   分明是楚泓出了事,可萧明锦在东宫里发了好大的怒气,大有一副,沈瑞若是伤了半点,就要将楚泓拖到宫里来问罪的架势。   最后还要可怜巴巴地对江寻鹤说:“劳太傅回去瞧瞧,也好叫孤心安,否则便是再怎么着也是读不进书的。”   江寻鹤不作声,他便全当做是默认了,恨不得连沈瑞在宫中行走用的软轿都要翻出来,好快些送江寻鹤出宫去。   可真等着江寻鹤心中惶然地回到沈府时,瞧见的只是空荡荡的屋子和冰冷的床榻。   他扣在门扇上的手指缩了缩,将指腹挤出些泛白的痕迹,倒也不算是出乎意料,毕竟他早就猜到依着沈瑞的性子,若是留在屋中才算是荒唐。   但就在瞧见的那一瞬息之间,却仍好像有人端着一盘冷水兜头浇下,将他昨夜心中百般的心神惶惶都暴力地镇压住,不许躁动。   江寻鹤垂了垂眼,遮住了眼中晦暗难名的情绪,随后慢慢关上了门扇,转身往沈瑞的院子中去。   他不是早就清楚了么?这世间上的万般好物皆与他半点缘分没有,他手中所握着的,皆是他费劲心神续下的因果,也许他稍一晃神便要功亏一篑、消散如云烟,但只要他始终紧握着,便总可更近些。   沈瑞正懒散地躺在藤椅上,手中翻动着的还是昨夜江寻鹤讲的那本话本子,手腕搭在一旁的案桌上,一下一下地捻着葡萄粒送入口中,瞧着好不悠闲。   江寻鹤从听到消息便始终悬在心口的一股劲陡然松懈开,他未必不清楚楚泓此事不过是因着点算计,但却在方一听闻消息的时候,仍是禁不住地揣摩。   春珰和春珂不知被他发落到哪去了,院中也没个人伺候,他瞧着沈瑞大约是吃葡萄吃腻了,端起茶盏却发觉早已空空如也,稍一顿便又将杯盏放了回去,半点自己起身倒茶的心思都没有。   江寻鹤唇角无意识地轻轻勾起,却好似在这糟乱之中,寻到了一处可令心安的地界般。   他缓步走了进去,端起沈瑞身旁的杯盏到一旁重新注入茶水,又放到了他的手边,同先前的位置分毫不差。   沈瑞瞧见了他,懒懒地打了个哈欠道:“太傅今日回来得好早。”   “江某再不出宫,只怕太子殿下便是将东宫的瓦片掀了,也是要跑出来见你的。”   沈瑞对于萧明锦会知晓这消息半点都不惊讶,若是这中都之内有什么人不曾知晓,才要叫他疑虑呢。   因而闻言只是轻笑了一声道:“算我没白疼他。”   他垂眼看着坐在他身旁脚凳上,已经颇为自然地拾起话本子的江寻鹤,忽而促狭地笑了笑道:“那太傅呢?可也是因着关心则乱才连官袍都不曾换下便来了我的院子?”   他伸出一根莹白的手指,大约是被葡萄冰的,指尖泛着点淡淡的粉,在江寻鹤身上缎制的官袍料子上轻轻滑动着,压出一小行褶皱。   沈瑞手指上还沾了点葡萄上的未擦干的水珠,压在衣料上便不免填补上几处细小的水渍。   大约是见他不应声,那手指还催促似的,在江寻鹤腰间点了点,好似不等到他给出个满意的答复便不肯罢休。   江寻鹤垂眼瞧着,深觉那手指同他那主人一般恶劣,哪里是同他面上那般,分明是逮着了点漏洞便要撕扯而开,直到旁人招架不住畅然地将心思吐露明白,他才好得了逞地退却开,再不肯转身多看一眼。   江寻鹤伸出手将那作乱的手指抓住,用帕子轻轻擦去上面的水渍,语调一惯地平淡:“阿瑞昨夜睡得可好?”   沈瑞闻言下意识向后靠了靠,他身后倚着的正是昨夜被他一路抱去江寻鹤床上的金丝软枕,他自以为隐蔽,实则全被瞧了个清楚。   听着江寻鹤轻笑了一声,他轻轻晃动着小腿,有些不满道:“你那床上的帘子好不遮光,一大早便将我晃醒了。”   他这话说得坦荡,好似那一直待到沈钏海下朝了才从屋子里溜出来的人全然不是他一般。   说罢,好似还不甘心般用脚尖踢了踢江寻鹤的小腿,在干净的官袍上留下一小点印子:“你难不成半点都没察觉?”   江寻鹤眼中生起些无奈的笑意,他每日上朝时天不过将将亮起些,待到讲学回来又早已经日头高悬,这府中只怕只有沈瑞才要每日睡到日上三竿,直至被光亮晃醒。   可他却不能说,若是说了,这小霸王指不定要如何赌气。   于是他轻轻“嗯”了一声道:“我倒是不觉得,已经比原本租的院子里的好许多了。”   始终都是锦衣玉食的小霸王奢靡惯了,又惯爱以这个消遣人,猛一对上这般诚恳的贫苦,倒是一时之间愣住了。   半晌,才快速地眨了眨眼,消掉了些眼中的情绪,故作平静道:“哪有在我府上还要凑合过清贫日子的道理?我库房中有几匹软烟罗,用来糊窗子做床幔最是好看,一会儿便叫人送到你那去。”   他说这话时颇有一副薄情君王用漂亮稀罕的物件哄貌美宠妃高兴的样子——恨不得能将库房中的漂亮玩意儿全都扒拉出来,但就是半句都不肯提自己的错处。   江寻鹤轻笑了一声道:“多谢阿瑞,只是软烟罗珍贵难寻,用来做床幔着实是奢靡浪费,更何况我能够住进沈府已经比着从前好上许多,着实是算不得清贫二字的。”   沈瑞将手收了回来,随即便垫在身后挪了挪身子,瞧着天衣无缝的,实则那手掩在身后便再没拿出来过。   他为挑了挑眉看向江寻鹤道:“太傅当真是探花出身?依我瞧着朝中随便拎出来一个都比太傅更清醒些。”   “无论是今日给床幔换成了软烟罗,还是明日给桌椅换成了黄花梨,都是因着我高兴,而太傅你……”   沈瑞稍稍顿了顿,似乎在寻着一个合适的措辞,但好好说话这四个字在小霸王的人生里本就是传奇似的字眼,因而任凭着他琢磨了片刻,还是颇没慈悲地说道:“不过是个来府中陪我逗趣解闷的。”   “想来太傅到中都来也已经许久了,应当知晓这中都之内最不可求的四个字便是‘顺心遂意’,太傅以为自己还是在江东时那般孑然一身不成?”   沈瑞端起江寻鹤方才给他斟的那盏茶轻啜了一口笑道:“太傅早就已经身在其中了,且好好享受着吧,这中都富贵有着乐子呢。”   江寻鹤仍是坐在沈瑞下方的脚凳上,周遭有诸多的椅子,他却独独挑选了这处,以一种下位者的姿态抬眼望着沈瑞,轻轻滚了滚喉,随后低笑着应了一声“好”。   沈瑞翘了翘腿,闻声看着垂目的江寻鹤心中生出些诡异的畅快,好似方才有趣的话本子、葡萄,而今都成乐陪衬,再没什么比江寻鹤的这种无意识的驯服更有趣了。   他清楚地知晓眼前人明日便是杀伐果决的权臣,但现下却安坐于他身旁的脚凳上,就连那处脆弱的脖颈都显露在他面前,好似他随时便可将其掐断划破,肆意凌辱。   再没什么比着更叫人高兴。   江寻鹤将手中的话本子翻开,借着他昨日夜里给沈瑞讲过的地方借着往下讲,语调仍是一惯的清冷,但心中却是无止歇的震颤。   沈瑞是个什么样的性子,他最是清楚不过,若是现下有人死在他面前,金娇玉养的小霸王也要首先嫌弃晦气,而非可怜。   那些层层叠合的警告,细细拆分下去实则也不过是那么一丁点儿的示好,只不过他太会找缘由,才叫旁人轻易发觉不得。   可越是这般,便可显出真正想要的遮掩的,远不止送那几匹软烟罗。   江寻鹤捏着纸页的手指轻轻缩紧,压出细小的纸纹,随后又状若无意般将其抚平,好像这样便可短暂地抚平心境一般。   他抬眼向藤椅上的人瞧去,沈瑞乐得不用他自己费眼睛去瞧话本子,已经合着眼姿态懒散地揪着葡萄吃,手边还举着一个精致的小瓷盘,将皮和籽都吐在里边儿,中都之内大约再没有第二个同他这般琢磨着法子享乐的了。   春珰走进院中时,看到的便是这般情景,她缓步走近,离着二人还有好远便停了下来,轻声道:“公子,人到了。” 第067章   楚家的大门一打开, 便能瞧见外边守着的一帮子不知是百姓还是各家派出来打探消息的奴仆,总之各自守着小摊子看似好像在挑选东西,实则恨不得耳朵都要竖起来, 最好越过高墙仔细听听里面发生了些什么。   开门的小厮面上不显,转头就狠狠地啐了一口,都是些好事的豺狼, 眼瞧着楚家稍微出了些动静, 就恨不得要撕咬下一块肉来。   这般想着,心中对楚泓也生出了好大的不满, 管湘君这些年如何辛苦地经营家中生意,他们都是有目共睹的,且从未亏待过府中的下人。   反倒是三房的那位爷出了名的吝啬爱惹事, 现下更是同这种传闻牵涉上, 根本就是在给府中惹麻烦。   小厮即便牵扯不上那些个主子的决断中, 可但凡是个人便会自己看自己听, 心下也早就分出了个三六九等,现下再一瞧见外面的动静, 便更是对管湘君生出诸多关切。   瞧见了管湘君身边跟着的丫鬟还小声提醒了一句:“姑娘,外面好些人守着等着瞧热闹呢。”   小丫鬟一怔,随后轻笑道:“多谢你。”   小厮顿时有些羞臊起来,挠了挠头道:“这是奴才分内之事。”   没一会儿管湘君便在丫鬟的搀扶下出来了, 丫鬟凑过去在她耳边说了些什么,她便抬眼看过来轻笑着颔了颔首, 随后便转身在众目睽睽之下上了马车。   小厮知晓她这是要去往沈家给三老爷收拾烂摊子, 顿时心中对于楚泓的不满又多了几分。   听闻现下府中已经不允许三老爷出门了, 既然如此,他一定会守好门, 决计不会叫他出门给夫人惹麻烦!   管湘君出门的消息很快就在中都世家之内传遍了,楚家与其他世家不同,是依仗着商业立足的,世家虽然对其多有不耻,但毕竟好大一堆金银摆在那里,哪里会全然不心动?   个个面上道貌岸然的,心中琢磨着法子想要撕扯下一块添补进自家的库房中。   但苦于始终没有合适的由头,现下楚泓个蠢货自己给楚家撕开一道口子,他们甚至不需要额外想借口,只要借着沈靖云的名声,还不是由着他们作乱?   因而更是起了兴致,各家纷纷派人守在楚家外面,为得就是能够好好算计一番。   只是他们的筹谋大概是要落了空,管湘君上了马车直奔着沈家就去了,再加上下人们往马车上搬的诸多盒子,明眼人无不知晓是亲自去给沈靖云赔罪的。   穿过闹市时还能听见外面百姓的讨论声,话中多见对楚泓的嘲笑与鄙夷。   管湘君合手放在膝上,她今早跪了半天,膝盖上已经是青紫一片了,即便涂上药也不知要几日才能好,现下即便不动也能感受到隐隐的痛感。   但这些疼痛和从前被那些流言压在身上,半点气都不透的时候相比,根本是不值一提的。   她缓缓收紧了手掌,唇角绷直,同始终展现在众人面前的那副温婉的样子不同,可她执掌楚家这么大的生意,如果只是一朵娇嫩的白花,岂不是早就被拆分了?   她发髻上还簪着叶梅芸的那支金钗,叶梅芸说得没错,从此之后楚家不会再有第二个阻碍,她虽未完全跳脱出流言之外,但那些个上不得台面的把戏已经被它的始作俑者亲身覆盖上了。   管湘君轻轻呼出一口气,从昨日夜里便始终悬着的一颗心也终于落了地,倒是说不出有多畅快,原来惦记了那么久的事情等到终于发生的时候,也不过尔尔。   或者在这些年里,她早就不是要依仗着同楚泓撕咬一块肉来维持生计的人了,这些种种与她而言不过是个不大不小的执念罢了,不算伤筋动骨,却始终淡淡地梗在哪里,叫她吞吐不得。   现下猛地清除干净,反倒是叫她生出片刻的怔愣来,但却也只是一瞬,现下楚家的生意正在朝着沈瑞提出的构想发展,哪怕是最最琐碎的一件小事也远比楚泓重要得多。   管湘君抬手扶了扶头上的金钗,想到叶梅芸嘴硬心软的那句“拿出当家女主人的架势来”,唇角勾起露出一丝笑意来。   往后的风云才是最最有趣,最最值得为之伤神的。   到了沈府正门之外,管湘君在丫鬟的搀扶下走上前道:“楚家管湘君特来给沈公子赔罪,还请代为通传。”   从前她倒楚沈家来同沈瑞见面大都走的是后门,为的便是不引人耳目,但今日不同,她要做的就是在大庭广众之下代楚泓向沈瑞赔罪。   好叫那些个好事者知晓,再不能借着这个由头来给楚家下绊子。   同时,也算是变着法子承认了楚泓就是因为见了沈瑞才急色地出去寻男人,楚家的掌事人亲自认定的,日后他再想要将风声翻转过来只怕是要比登天还难。   看门的小厮还不待说话,门扇便被从里面打开了,显出里面等了许久的春珂二人。   春珂同管湘君对视一眼,二人皆是心知肚明,她福了福身子道:“公子得知楚夫人要来,已经命人备了软轿,夫人请吧。”   此话一出,原本守在旁边等着瞧热闹的好事者无不悻悻离去,管湘君却不管他们,微微一笑道:“如此便有劳姑娘了。”   ——   院子里,沈瑞听了春珰的话,懒散地睁开眼,面上全是瞧了一场大戏的好兴致。   他轻挑了挑眉道:“既如此,便去煮一壶好茶备着吧。”   春珰垂着头应承了一声,转身退了出去。   一时间,院子中再次只剩下沈瑞二人,江寻鹤轻声诵读话本的声音也在方才被春珰打断之后再没接续上。   沈瑞用手肘撑在身下,支起点身子凑近了江寻鹤瞧,后者坐得矮些,他这把凑近了几乎要贴合在江寻鹤的脖颈上。   温热的气息好似裹着蜜糖般黏人,江寻鹤下意识滚了滚喉咙,垂眼看着近在咫尺的人,竭力捕捉着他的动向。   沈瑞正抬着眼看他,眼中盛着星星点点的笑意,细看下去分明还揣着一点狡黠。   “太傅今日这般忧心定然已经累了,不若便先回去吧。”   少有他这般下逐客令还要摆出一副全是为着他人着想的,冠冕堂皇得厉害。   江寻鹤垂眼看了片刻,就在沈瑞以为他要默许的时候,忽而伸出手捏住了沈瑞下颌处的那一小块皮肉,半强迫地要他仰起头来。   他脸上肉不多,再这样一掐,便几乎是贴合着骨头的,沈瑞能清楚地感受到江寻鹤指腹上的一点薄茧,说不清是握笔还是曾经练过一点什么旁的兵器。但此刻沈瑞心中也计较不出来,只觉着那一点粗砺的触感捏在皮肉上显出一点难名的欲念。   江寻鹤轻轻哼笑了一声,手上的动作好似不容拒绝般,但语调又弱势得不行:“阿瑞这是用完便要舍弃了不成?”   听着哪里像是名动中都的太傅,倒好似是沈瑞从前养着的一只小宠,眼巴巴地无声等着人来摸他,叫人推拒不得。   见他没个声响,江寻鹤还自己寻出些听起来荒唐无比的理由:“是我话本子读的不好?还是茶不和口味?阿瑞只要说出来,我注意便好。”   沈瑞紧紧地合了合眼,心中生出些莫名的烦躁,那茶根本不是他沏的,谈何不合口味?难不成借着他的手倒出来,便还能换个味道吗?   但最令他伤神的便是他分明知晓这不过是江寻鹤的一点装乖卖惨的把戏,但却根本推拒不成,甚至连对上那点惨兮兮的目光,也会深觉罪孽深重。   这心机漂亮鬼分明是知晓自己一张脸顶顶的好看,才专会变着法子用那张脸来叫人心神摇晃。   沈瑞卸了力,任由江寻鹤的手指撑着他的脸,半点也不肯多费力。   他懒懒地想着:能有什么法子呢,大约中都的世家公子哥们包养金丝雀的时候都是这般吧。若不处处顺着,只怕还要抖着翅膀闹性子。   更何况他手边这只还是只专爱在朝堂上运筹帷幄,心狠手辣的,先头有个不顺着他的原主,全家都死了。   这么一盘算起来,大约比沈瑞还要更加地“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沈瑞轻轻咽了一下,喉咙上的凸起在江寻鹤的手心中轻轻滑动了一下,带出一点酥痒的感觉。   他却好似半点没个察觉,懒散地拖长了语调哄人:“春珰已经把软烟罗送去你那了,一会儿便有工匠去给你那床幔换上,还有被褥软枕一应全换上了金丝暗纹的,纹样是我亲自选的,很漂亮的。”   沈瑞轻声地细数着,好似全然察觉不到他话中这些东西究竟有多奢靡般,又或者他原本就是在金玉堆里娇养着的,本就半点不知人间疾苦。   可他却将中都那些个道貌岸然的世家犬算计了个遍,一副势必要将他们口袋中的钱财掏出来添补了粮食里的空缺,再低价卖给中都百姓。   分明是不食人间疾苦的小神官,整日一副好似万物不入眼的模样,可实际上却又心软得不行。   江寻鹤压低了声音好似诱哄一般说道:“可是阿瑞是很清楚的,我并不需要这些,这些个金玉于我而言都不是最重要的。”   他说这话的时候,目光紧盯着沈瑞,连他睫毛的颤动都看得清清楚楚。   沈瑞抬眼对上他的目光,方才那点乖顺的皮囊顷刻之间便被褪了个干净,他有些恶劣得笑起来,轻声道:“你得在意啊,若是不换上那些漂亮东西,我晚上睡不好的。” 第068章   院中一时间没了声响, 只剩下周遭枝叶在风掠过的时候磨蹭出的一点细碎的动静,桌案上剩着的半盏茶已经凉透了,杯口没被吞净的一点水珠被风吹出褶皱。   江寻鹤仍是垂眼瞧着, 目光神情一俱地冷,只有绷紧的唇角透出一点不大明显的情绪来。   沈瑞弯着眼睛笑起来,眼中透出一丝得逞似的狡黠, 好似江寻鹤的这点反应早就已经被他猜透了一般, 他轻轻地左右转了转头,试图将自己的脸从禁锢之下挣脱出来。   但当他这点很轻微的推拒透过指尖向上蔓延时, 江寻鹤的手指却下意识地突然收紧,指腹将沈瑞的下颌捏出一小块凹陷,那一处的皮肉都嵌上一层淡淡的红。   沈瑞“嘶”了一声, 皱起眉有些不满地看向江寻鹤, 下颌半扬着一副骄矜的模样小声道:“江寻鹤, 疼。”   江寻鹤的目光在听到的那一瞬变得晦暗难名, 透着一点幽深的光感,手上的力道没有立刻松懈开, 沈瑞也没有再出言催促,而是由着他捏了片刻后才稍稍松开一点点。   只有那么一点,但是给将要窒息之人灌入一口的气息,总归是不够支撑着将胸膛鼓起的, 反倒更像是一种无声的诱哄与挑逗。   勾得手下的人向上探取,汲汲地索求, 才好叫他能借机将两人之间的距离拉扯得更近一些才好。   但他手上之人从不是那些个会卑躬屈膝地求饶之人, 他对其也从没有什么万无一失的掌控, 便如现下他虽然以一种绝对的姿态拿捏着,但他自己却很清楚, 两人之间处于低姿态的那个人从来都是他自己。   沈瑞还在般抬着眼皮看他,好像方才喊疼的那个人根本不是他,又好像那句呼痛原本也不过是鬼把戏的一种。   江寻鹤轻轻叹出一口气,带着一点薄茧的指腹小心摩挲着那处泛红的皮肉,精细的程度好似他一不小心便能将手下的玉石蹭掉一块碎渣般。   “是我的错。”   他嘴上认着错,但手上却半点要撤开的意思都没有。   沈瑞安心地感受着他这点旁日里隐藏着的不同,忽然唇角上扬,带着一点促狭的笑意问道:“这便是太傅所说的‘只是替太子来瞧瞧我’?”   他抬起手捏住了江寻鹤捏在他下颌的那只手的衣袖,官袍袖口绣着点精细的纹样,摸起来沙沙地磨人,他故意慢慢地搓动了一下,好似在故意提醒江寻鹤时如何一回府连官袍都来不及换下便到了他的院子的。   紧接着,手指又从袖子上撤开,攀附上手腕的皮肉以及那块红玛瑙坠子,冰凉温热交叠之间哪里像是盘问,反倒更像是在调情。   江寻鹤鸦青色的睫毛垂下,轻轻地颤动着,好似手腕上的动作叫他有多承受不住一般。   沈瑞只是淡淡地微笑着欣赏着他的这点失态,明明眼底早就已经兴致勃发,但面上仍是摆出一副游刃有余的姿态,好像江寻鹤现下会生出的这些反应早就在他意料之中一般。   江寻鹤知道他想要听些什么,他心思生得这般恶劣,摆出的这般招人的姿态也不过是周旋着引人上钩,但他自己分明是游离于水面之上的,那些湿润与脏污他都半点不沾身。   只是颇有耐心地抛出一点点饵料,然后兴致盎然地盯着水面水下的动静,看着那些个人事物为着这点饵料争夺不休、生死残杀,最后分辨出一个的胜者走到他面前,他再好似施舍一般给予丁点儿的善意,好叫这蠢笨的的胜者全身心地献祭给他。   现下,江寻鹤就是这个被他用饵料紧紧钓住的得胜者,但之前那些虚假的程序已经简化掉许多,江寻鹤心中大抵明白,这是对他这张脸的独特优待。   即便眼前的人再怎么恶劣不堪,但是落在他脸上的目光总是带有一点不容易被察觉的迷恋。   沈瑞侧过一点头,他唇边的那小块细嫩的皮肉刚好擦在江寻鹤的指腹上,感受到那手指的动作有了一瞬间的停顿,小霸王更是得了趣,毫不吝啬地将这磨蹭的幅度扩大到自己的双唇。   他的唇上还沾着一点方才饮茶时的水渍,离得那样近,叫江寻鹤几乎能闻到一点葡萄的甜腻味道。   江寻鹤知道他想要听到些什么,这些所谓的拷问不过是为着遮掩其中包藏的那点坏心思,答案究竟是什么样的这小霸王压根半点不在意。   他说想要的无非是借着这个由头,向下逐一凿破,然后听着这个在水下决斗而出的得胜者向他宣泄自己全部的肮脏心思。   最好是崩溃地跪在他面前,向他竭力地展示自己的爱恋与痴迷,再用长刀将胸腔破开,将鲜红的心脏掏出来双手捧着奉献于他面前,将自己一身温热的血液洒满他的庭院,给他青色的石砖添上些艳丽的颜色。   彼时青年便会眉眼之间含带着一点鼓励式的笑意,无声地催促着他继续展示,直到他将一切心境全都剖白,青年便会似有些满足又似有些遗憾地轻轻拍拍他,随后一边用绢帕矜贵地擦拭手指,一边转身再不回头。   可以说沈瑞的这些恶劣的性情,江寻鹤真是再清楚不过,他用一种似而非似的暧昧湿润的态度游离在世人之间,好像是来拯救每一个陷入深渊之人的,实则不过是催促着,再冷眼瞧着世人为着他主动沦亡。   哪怕尸骸遍地,他也根本不会生出半分同情,他自己早就说过的,他就是这中都之内顶顶恶劣的纨绔啊,是世人自己被蒙蔽了,哪里能怪到他身上呢。   江寻鹤抬眼对上他含着笑意的目光,心中很清楚,一旦他主动展现了这些,沈瑞欣赏完后就会毫不犹疑地转身离去,半点目光都不会再施舍到他身上。   江寻鹤轻声道:“自然不是。”   下一瞬,他瞧见沈瑞的眼睛似乎都亮了几分,目光中已经毫不矜持地带着几分催促的意思。   江寻鹤眼底浮现出一丝笑意:“阿瑞同我亦是师生情深,更何况又帮我许多,我便是有些私心在这其中,也是人之常情。”   沈瑞唇角的笑意忽然顿住,他盯着江寻鹤看了半晌,唇角缓缓绷直了,眼中满是一种狸奴被戏耍了之后的不满与恼怒。   片刻后,他有些凉薄地掀了掀唇角,意味不明地问道:“是吗?”   但他问出这话似乎也并不是真的想要听到江寻鹤怎样的答复,与其说是质问,倒不如说更像是一种莫名的开场。   他垂下眼看着拖在自己唇边的手指,江寻鹤能够清楚地感受到他身上的怨怒似乎更盛了几分,若是能够化成实质,大约现下两人之间已经见了血。   江寻鹤很清楚,这是为着他方才使得自己更快上钩磨蹭着抛出一点甜头而懊悔。   “江寻鹤。”   沈瑞忽然唤了一声他的名字,江寻鹤睫毛下意识轻轻颤动了一下,脏腑之间好似突然松懈一点,即便现下这些推拒是为了更长久的筹谋,但在听到沈瑞唤他名字的一瞬间,他还是下意识地展现出了一点趋向性。   甚至如果不是他深知沈瑞的恶劣本性,他还会表露得更显眼些,最好是拢成一处毫无缝隙的地界,将人完全拘禁在其中,满心满眼全都是他。   就算为此,需要他先付出类似于死亡这种微不足道的代价也可以。   但他却什么也不能做,只能故作不知情,淡淡地应承一句:“嗯。”   下一刻,沈瑞握在他手腕上的手指猛地收紧,方才还紧贴着他指腹的双唇微启开,露出尖锐的牙齿,猛地咬在他拇指下的那一处皮肉上。   半点收着力道的意思也没有,几乎是毫无保留地咬在上面,好似在发泄着些什么。   随着疼痛一并向上蔓延的更多的是一种温热的体感,江寻鹤难以自抑地滚了滚喉咙,他在这泄愤似的痛楚之间寻到了一点不被抛舍的可能。   下一刻,那尖牙缓缓撤开,沈瑞的唇瓣上还沾着一点鲜红的血渍,将那副面容映衬出一种极度的艳丽。   沈瑞微微仰起头看向他,双唇之间探出了一点舌尖,将血珠舔舐进口中,他语调疏离冷淡,但江寻鹤仍然从中听到了一丝不满的发泄。   “我说过,疼。”   方才也不见他又多催促,现下不过是没占到便宜,便借着这个由头来报复罢了。   既幼稚又恶劣的小把戏。   江寻鹤轻笑了一声:“嗯,是我疏忽了。”   他将手松开,沈瑞皮肤白,那块的皮肉早在他长时间的揉搓下,红得吓人,同他唇上的那点血渍交映着,显得惨兮兮的。   江寻鹤的目光在上面顿了顿,随后有些无奈地笑起来,摆出这般可怜的模样,实则不过是最后一点引诱人的把戏罢了。   而且,那血珠分明是江寻鹤的。   哪里就成了他装乖卖惨的工具呢?   他探出指尖,将沈瑞唇上的血珠轻轻擦去,但已经有一点干涸了,紧紧地贴在唇瓣上,好似一种长久的、无声的依附。   江寻鹤手上还向下淌出一道血迹,将系着红玛瑙坠子的绳子都平添了几分颜色,最后蜿蜿蜒蜒地沾湿了沈瑞方才捏过的那一处官袍上的绣纹。   三色的纹样最后被血迹浸透成一种暗淡的绛紫色,仿佛在宣告着其主人的沉沦,只是这点意味沈瑞却半分不知晓。   江寻鹤收回手指,看着指腹上星星点点的血迹,和那个清楚、齐整的牙印轻笑了一声:“那今夜,我便在屋中等着阿瑞前来。” 第069章   等到管湘君在春珂的搀扶下进了院子时, 院子中已经只剩沈瑞一人支着身子坐在藤椅上。   青色的石砖上湿了一块深色的污渍,旁边是碎掉的茶盏,瓷片裂口之间能看出白色的边沿, 周遭还散了几颗圆滚滚的葡萄。   沿着一地的狼藉看上去,沈瑞手指在覆上轻轻敲动,冷眼瞧着这一片, 面上明显还带着些笑意, 但却半点不进眼底。   管湘君脚步下意识一顿,凝眉斟酌了一番此事之间可是出了些什么漏洞, 但一应的事由皆是由着两人商议的,即便有些细微之处的差错,也是在个框架之内, 大约是不会致使沈瑞这般生气的。   管湘君理了理事态之后, 也没过多的心忧, 反而是轻笑了一声, 走近了道:“沈公子这是又在谁身上惹了气?瞧着眉毛眼睛都要皱成一团儿了。”   沈瑞略挑了挑眉抬眼看过来,面上莫名显出了一副刻薄相来, 唇边探出一点牙尖:“倒是不如楚夫人好心情。”   尾调微微上扬,摆明了一副恼羞成怒的模样。   原本还没个头绪的管湘君心中突然升腾出一个有些荒唐的想法,若是她不曾记错的话,东家似乎现下正住在沈家。   且这院子里的狼狈场景, 怎么瞧怎么像是得胜的那一个已经畅快地走了,剩下这一个憋了一腔的怨气却又没地儿发泄。   只能鼓着腮, 折腾这些个物件儿, 若是碰见了谁撞了上来, 便是数着他倒霉了。   这会儿倒是不见他平日里那副万事都洞察筹谋的神情,但却更像是世人眼中的沈靖云, 幼稚又顽劣。   没缘由地说了不中听的话,唇角就会稍稍绷紧,昭示着他那点委实所剩无几的愧疚之心,大约是想要找补,目光沿着管湘君的身量打探了一番,冷着声道:“腿怎么了?”   知晓他心性的明白是大约是为了找补勉强施舍出来的关心,不清楚的还要以为他那未尽的半句是:若是没折,便再寻个人给打折了才好。   管湘君笑着在他身旁坐下,春珰已经新沏了茶送过来,两只描金的海棠纹样茶盏落在桌案上,她看了一眼打趣道:“可惜了,凑不成一套了。”   缺的那一只正碎成不知多少个残片在地上躺了个安详。   沈瑞端起茶盏,垂着眼漫不经心地看了眼,随口道:“因着谁破的,便折了银子叫他赔上便成了。”   管湘君颇认同的颔了颔首,心下想着依着东家那副做派,大约沈瑞叫他重新陪个纯金的也是能够应允的。   但放在江寻鹤现下的身家上折算,够他给沈瑞当牛做马个三年五载的。   管湘君眼中闪过一道莫名的意会,随后便不懂声色地将话题转圜了过去。   “府中的事宜都已经打点好了,老夫人虽大致猜中了,但也清楚现下没有什么比楚家的利益更重要的了。”   “楚家今日势弱一分,明日便会被中都城内那些时刻紧盯着的撕咬下一寸。”   她分明说的是这中都之内最残忍的现状,但唇角却仍是微微上扬着,带着点温和的笑意,好似这些个东西对她半分也影响不得似的。   全不似她从前百般顾虑的时候,沈瑞挑了挑眉,他倒是不信只一个楚泓便可兴起这般大转变,楚家大约是有了什么不为外人所知的权力更迭。   但他却并没有追问,楚家的境况绝不是几年之内便可转圜的,中都之内也再没有第二个人比沈瑞更适合做盟友,因而管湘君的势力越是兴盛,他的利润便越大。   总有些东西,静观其变即可。   二人说话之间,跟着管湘君来的仆役已经将几大箱赔礼一一搬动进来了,春珂得了眼色上前将箱子打开,露出里面各色的稀罕物件儿。   世家之内的人情往来无非就是那些个东西,金银玉器、绸缎珍宝,偶有哪个喜欢附庸风雅的大约还能送些名家书画,总归是逃不出这些东西。   沈瑞自小生辰收到的就已经堆了满满一个库房了,若不是有人常常清点打理,只怕光是腐坏就已经不知凡几了。   因而他只是略瞧了一眼,便回过头重新与管湘君对上目光,后者不紧不慢地从袖子中取出一小张纸帛,指尖一动便在桌案上平铺开,露出里面黑白分明的字迹来。   沈瑞瞧了一眼,忽而轻笑了一声道:“商铺分红?管夫人好大的手笔。”   管湘君的手指压在那纸帛的边沿轻轻向前一推道:“先前答应过沈公子,会给公子一笔丰厚的报酬,更何况你我今日所行的是长久的盟约,这笔分红既是报酬也是加固盟约的枢纽。”   楚家行商多年,在行商者人人喊打的中都尚且能以世家之名稳立其中,儿不至于被分食,可见其家底丰厚难以动摇。   而管湘君分出的这成利润,更是不必细思便可知晓其数之巨。   沈瑞垂眼略思忖了片刻,将手中的茶盏落在了上面,压出了一个不太显眼的小圆印。   “如此,便多谢管夫人了。”   管湘君另掏出一本账册放到桌案上道:“船队已经基本准备就绪了,三日后便可出航,楚泓原本安插的人手也已经被我一一替换干净,就此绝了后患。”   “这个倒是无碍。”沈瑞拎了拎小香炉的盖子,看着里面的烟气袅袅地攀升上来,漫不经心道:“估摸着他现下也没什么心思来管船上的事了。”   香炉里是个安神的香料,味道闻起来也舒缓,即便是凑得这样近也并不呛人,但沈瑞却算不上喜欢,分明是宫里老太医将家底都翻出来了,但却半点不比那漂亮鬼身上的味道令人安心些。   思及此处,沈瑞轻轻地“啧”了一声,那个心狠的漂亮鬼大约是发觉了自己在他房中睡得更安稳些,因而越发地有恃无恐,恨不得要借着这个由头猛着劲犯上作乱。   这般的作态几乎要使得沈瑞疑心,这点梦魇的症状是不是被这漂亮催命鬼下了咒,但只可惜他穿书过来的时候,还不曾同漂亮鬼见过面,八成是赖不上的。   管湘君注意到了他神态上变化,却只作瞧不见,而是顺着他的话笑道:“那倒是确实,只怕还要修养个十天半月呢。”   “十天半月?”   沈瑞眼睛一挑,露出点惊诧的神情,倒是显得面色上更有生气了几分。   管夫人闻言也是微微一怔,世家子常是早早便有了通房的丫鬟,她抬眼瞧着眼前好似半点不沾情.欲的人,又细细回想了中都之内的传言,倒是不曾听闻沈瑞何时有过欺男霸女的事迹。   她心中忽然生出了些荒唐的想法,连带着沈瑞那几箱子“老婆本儿”和东家那些颇具有指向性的话好似都不再能单单地归为结盟。   但她到底多年行商,所见之事繁多,抛舍开两人的身份,倒是也不算多叫人瞠目,更何况自古以来这般行事便是久长不得,甚至不值得旁人为之多花心思。   管湘君按捺下心中的震颤,压低了声音道:“听郎中说了,他身上的上非个十天半月是好不得的,毕竟那么多人……”   沈瑞没料到她说起这个,闻言也是一怔,随后撇开眼轻轻笑起来道:“我又不曾说这个,我的意思是他想要出门,可远不止十天半月。”   “虽不知究竟是谁教给你们的,让你们觉着整个家族俱为一体,但是楚家只会越发的兴盛,盛名之下的那一丁点儿的瑕疵……”   沈瑞伸出两根手指捏了捏,最后颇谨慎地留下一个细小的缝隙道:“世人总会有法子将它抹掉的,半点儿痕迹都不会留下碍你的眼。”   对于管湘君而言,家族一体是她自小就牢记于心的行事原则,即便楚泓再怎么混账,也总是要顾及楚家的利益的,否则也不会任由他兴风作浪这么些年。   现下猛一听闻沈瑞这般理论,心中不免生出几分迟疑。   沈瑞见状又给她下了一剂猛药:“若是家族一体,那他从前给你造出诸多谣言的时候,怎么不想着家族一体?你当真以为是因为你是嫁进楚家的?”   沈瑞看了看管湘君的神情嗤笑一声道:“那是因为他远比你更清楚这句话的真实含义是成王败寇,就算是在狼群中,输家也是照样会被驱逐出去的,难道剩下的便成不了一个族群了?”   管湘君抿紧了唇,犹豫片刻后试探道:“那沈公子的意思是……”   “剩下的事情便不劳夫人忧心了,夫人只需要时刻谨记你我才是这场生意中的盟友,你越兴盛,我所能赚取的利益便越多。”   他将手中翻看完了的账册重新放回到桌子上轻声道:“你我,是共生之态。”   管湘君的目光从那本账册一直向前延伸,在触及沈瑞指尖的瞬间便停了下来,半晌轻声应道:“妾身记住了。”   沈瑞唇边掀起一点笑意,将方才紧张刻薄的气氛揭开不谈,反而就着那账册道:“夫人今天来这一趟,想必这会儿已经在中都之内传遍了,大约是不会影响到楚家的生意了,行船上应当也更便宜些。”   “岂止来赔罪,沈公子可是特意吩咐了软轿,众目睽睽之下,倒是分辨不出沈公子这顶软轿究竟是为着向众人昭示态度,还是根本就是早早有人将我伤了腿一事通了风声给公子?”   沈瑞对上她的目光轻笑道:“这中都之内哪还有什么真正的秘密呢?”   目光坦荡,半点在盟友家安插眼线的愧疚感都没有。   管湘君无奈地摇了摇头,倒是也没有过分地追究,毕竟沈府也从来不是铁桶一只。   “此次去往乌州和江东与以往不同,商会那边只怕会多有阻拦,我会亲自带着商队前去,也好随机应变,若有什么大的变故自会加急传信回来。”   管湘君稍稍一顿,玩笑道:“毕竟沈公子可是将老婆本儿都掏了出来,没道理半点消息都不知晓。”   沈瑞也不恼,倚靠在藤椅上晃着腿,没什么真心地问道:“夫人去了江东,那中都的商铺由谁来打理?毕竟现下我可还等着分红好过个顺畅年节呢。”   大约是没想到他会问起这个,管湘君神情稍稍一顿,但还是如实道:“是由楚泓的正夫人来打理。”   毕竟即便她现下不说,只要沈瑞想要知道也是全然阻隔不住的。   沈瑞并不是全不知晓,他略一思忖道:“叶夫人?”   “正是她,三妹掌管家事以及外面的生意向来是颇有心得。”   沈瑞可有可无地点了点头道:“想来夫人这般信任,定然是亏损不得我手中这笔未到的银钱。”   叶梅芸从前的声名在中都之境至今仍然算是个传奇,不过是因着那些个世家之间勾勾扯扯的关系,才不得不嫁给楚泓那么个混账东西。   但这些年里也是因着那么个废物,行事半点不受拘束,所以叶家的生意也仍是由着她来管着。   沈瑞倒是有些怀疑,嫁到楚家究竟是逼不得已,还是两相成全。   管湘君见他并未多问,心下也松快了几分,毕竟当年之事难提,提了旁人也未必全然信服,她同沈瑞既然是长久的盟友,自然是希望二人之间的猜疑少掉几分。   她稍一犹豫道:“出发那天,沈公子可要来码头?毕竟你才是此次行船真正的掌柜,也算是为着个好彩头。”   沈瑞翘起唇角笑道:“自然要去,瞒了这么久,也该预热一番了,好叫各地都有个警醒。”   无论是为了在江东和乌州能更方便些,还是为着船队回来时向外售卖,都需要向世人展示出沈瑞乃至他身后的沈家在这笔生意中的作用。   “既然如此,妾身会命人准备妥当的。”   沈瑞合手道:“如此,便有劳管夫人了。”   方正经不过一瞬,又像是憋着什么坏一般道:“说起来,我倒是也给夫人准备了一份厚礼。”   管湘君面露惊诧,但随便她怎么追问,沈瑞却都不肯再多透露,只是神神秘秘道:“等到夫人回了府中,自然便知晓了。”   管湘君见状只能无奈地辞别,等她一步踏出沈府的时候,街道上的“商贩行人”立刻紧张地转身假装在挑东西,实则那点鬼心思根本半点藏不住。   管湘君看着他们自认为聪明的蠢样,唇角微微勾起,实在是好奇等他们知道真相时,又会是怎样的神情呢?   丫鬟扶着她上了马车,一路径直回了楚家,方一上了石阶便看见了守门的小厮,她脚下一顿问道:“今日沈家可送了……东西来?”   她原本是想要说礼物,但沈瑞说这话时的神情明显有些不对,她稍一犹豫还是谨慎地换成了东西。   小厮原本瞧见她顺利回来,面上还喜气洋洋的,结果听见她的问话,瞬间整张脸都垮了下来。   管湘君见状,心中连最坏的例如沈瑞突然反水的打算都做足了,拧着眉等着小厮说话。   小厮憋了半天连脸都憋红了,最后小声嘟囔道:“方才沈家派人送了十几个壮汉来,据说……”   他左右转头看了看,稍稍凑近了些,将声音压得更低道:“据说都是在南风馆里专门调教人的。”   管湘君的神情瞬间充满了一种难名的无奈,半晌她叹了一口气,抬手揉了揉隐隐作痛的额角道:“人呢?”   小厮更为难了几分,做贼似的用气声道:“都被三夫人带回院子里了。”   管湘君忽而觉着头更痛了,这分明是两个混世魔王碰在了一处,行事半点规矩也没有。   她摆了摆手道:“我知道了,此事就此作罢,半点风声都不要传出去。”   小厮猛地点了点头,他才不想传出去呢,若不是夫人问起,他根本就不会说的。   光是想想就觉着后面隐隐作痛了啊! 第070章   管湘君走后, 院子中重现归于某种并不平稳的安静,石砖上的狼藉早就已经被清扫干净,但仍能看出一点点未干的水渍, 颇显眼地昭示着沈瑞方才的不痛快。   沈瑞端起茶盏轻啜了一口,目光垂落到上面熟悉的描金海棠纹样时,指尖上的动作下意识轻颤了颤。   适逢春珂送了管湘君回来, 重新洗净了一盘果子端过来放到他手边, 果子上还沾着晶莹圆润的水珠,衬得颜色格外鲜亮些。   沈瑞懒懒地看了一眼, 便又兴致缺缺地转过头去问道:“春珰呢?去哪躲懒了?”   春珂知晓他哪里是想要问春珰去哪了,分明是想要问那位江太傅的动向,但又拉不下来脸罢了。   但是没关系, 毕竟她们这些与人为奴为婢的, 最擅长的就是洞察主子的心思, 为其排忧解难了。   虽然也是有些麻烦吧, 但是沈府每个月给她开出那么一大笔月钱,说实在的, 不这般麻烦这钱她拿得也不太安心。   于是自认为想明白了的春珂立刻善解人意道:“春珰听闻公子分派了好些匠人去给江太傅布置屋子,里面不少料子珍贵无比,春珰怕那些匠人们手上没个分寸再折损了。”   说到此处,她稍微顿了顿, 然后本着好姐妹共同富裕发家的心思给春珰贴金道:“当然这些都是次要的,主要的是怕若有哪处不够尽心, 公子去了睡不安稳。”   她说这话时眉头微蹙着, 好像当真瞧见了沈瑞多不舒服似的。   沈瑞冷眼瞧向她, 就算眉头皱得再紧些,也还是照旧遮挡不住眼中那点细小的得意, 估摸着现下已经在想着一会儿如何用自己这话术去春珰面前讨赏去了。   沈瑞倒是不在意她这点鬼心思,他在意的是遍数着整个沈府好像都知晓他夜里要去那漂亮鬼屋子里才好安睡。   就连江寻鹤方才也好似笃定了般,又勾人又恼人,烦得厉害。   沈瑞看着满目喜色难掩的春珂,忽而哼笑了一声道:“好啊,爷倒要看看她能监管出个什么来,若有半点不合爷心思,便要受处置。”   春珂面上神情一僵,瞪着眼有些不可置信地看向自家公子,大约她将诸事盘算了个遍,却独独没有猜到沈瑞是个喜恶无端又抠门的主子。   她懊悔地合了合眼,知晓自己大约是起了什么反作用,可她仔细回想过去,实在是觉着处处都没什么不对的,摆出来的状态分明也是个一心为主的忠仆。   只是遇见的主子实在是个油盐不进的。   春珂暗自撇了撇嘴,今早沈瑞回来时那副春风得意的模样她又不是没瞧见,估摸着睡安稳了,根本想不起来挑别人刺,因而他方才那句话,春珂心中有点怕但委实不多。   缓了缓神,春珂再次问道:“那公子可还要去瞧瞧吗?”   沈瑞将茶盏往桌子上重重一搁,起身道:“不去。”   ——   金玉轩的掌柜跟在沈瑞身后转着,不断掏出帕子来擦拭自己脸上的汗。   此时已经步入秋季了,独他一个不过站了半盏茶的功夫就出了一身的汗,还得躬着身子满脸谦卑地赔笑。   “沈公子今日怎得大驾光临,实在是令寒舍蓬荜生辉啊。”   沈瑞随手捡起一支玉簪瞧了两眼,嗤笑一声道:“上个月来的时候便是这套说辞,怎么半点长进也没有?”   掌柜老板顿时背上更生出一大片汗水来,他有些委屈地瘪了瘪嘴,这才一个月能换成什么样的说辞?   这说辞从他爷爷在这开店的时候就没换过!   但他面上却半点不敢显露出来,只能委委屈屈地小声应承道:“今日就换今日就换,保管沈公子下次来的时候满意。”   沈瑞也没有非要挑他这刺儿的意思,随便捡了一把椅子坐下,翘着腿懒声道:“今日照旧是来挑礼物的,可有什么好玩的物件儿?”   掌柜眼前一黑,他可还没忘记上次那根十两重的金簪子,那是簪子吗?那是催命的利器啊!   天知道他自从将那簪子卖给沈瑞后,心惊胆战了多少天,现下还没缓过来劲儿,沈瑞就又要来,谁能包管那些个大人物一次不动怒,两次还能忍着不杀人啊。   掌柜看着沈瑞漫不经心的神情,心中哀哀地想到该不会以后每个月这活祖宗都要来一趟吧。   沈瑞没听见回话,略一挑眉,显出好大的不满意来,掌柜的心中一惊,连忙道:“有的有的,金玉都有,前些日子新进了些簪子漂亮得紧,不若公子看看?”   他试探着看向沈瑞的脸色,手背在身后摆了摆,伙计看到之后连忙钻进了柜台后,端出了摆满簪子的托盘。   金玉堆在一处便显得晃眼得紧,掌柜逐个拿出来介绍,有几个大约是真心得意,说起来的时候,面色都红润了几分。   沈瑞屈尊降贵地瞧了两眼,皱着眉有些嫌弃道:“太女气了些。”   掌柜激情昂扬的话锋一顿,他眨了眨眼,俯下身子凑近了问道:“公子今日不是来给长公主挑礼物的?”   沈瑞轻轻挑了挑眉,转头看向春珂,后者正是一副同行掌柜一般无二的神情,间沈瑞看过来,故意压低了声音,好像生怕打击了掌柜似的。   “公子不是来给夫人选礼物的吗?”   四目相对,春珂眨了眨眼,心领神会道:“自然是来给夫人选礼物的,但公子现下想要看些给男子用的簪子,怎么也不成吗?”   不就是想给江太傅送个礼物嘛,他们这些做下人的哪有不懂的呢?   掌柜也是见惯了各种事的,见好就收,给台阶就下,立刻一拍脑门道:“是我的错我的错,昨日还真从江东新进了一批上好的玉料子,这便一并拿来给公子瞧瞧。”   没一会儿伙计就端着玉簪的托盘和几块上好的玉料来,只是这次却显着拘谨了许多:“公子瞧着这些如何?”   “这几支玉簪都是老师傅做出来的,用料也颇为考究,纹样也都是现下最实兴的。但若是单从料子上来看,还是这一块最漂亮。”   掌柜的手指和沈瑞的目光同时落在一处,那块料子的确极为漂亮,玉色清透润泽,只是可惜还未来得及雕出些模样来。   沈瑞抬手探出一点指尖,掌柜见状连忙将玉料往前送了送,指尖触及到冰凉的玉料,指腹下是圆滑的弧度。   “确实漂亮,若是雕出模样还要多久?”   掌柜犹豫了片刻道:“现下店中的工匠已经回了老家探亲,只怕要月余之后才能回来,余下的只怕会伤了料子,反倒是不美。”   沈瑞轻轻“啧”了一声,随口道:“得了,把料子包起来吧。”   掌柜立刻笑得见牙不见眼,这种料子一般卖的比雕出来的价格还要高一些,更何况现下没有合适的工匠,更显得沈瑞像是个空前绝后的大冤种。   选好了料子,沈瑞又回到了方才那种懒散的模样,身子向后倚了倚,靠在了椅背上沉声道:“爷打算定个金件儿。”   掌柜激动地搓了搓手,来了来了,十两重的大金簪子!   左右逃脱不过去,先赚一笔是一笔,只要沈瑞给掏钱,别说金簪子了,就算是要现下浇铸一个十八金罗汉都行。   沈瑞伸出两只手,食指拇指捏合着扯出一条虚无的线条:“一条绳上栓两只蚂蚱。”   掌柜张了张嘴,直觉自己大约实在是追不上这小祖宗的变化,犹豫了半晌最后惨兮兮道:“要多重的?”   沈瑞话到嘴边又突然顿住,唇角勾了勾道:“越大越好,最好是能摆在堂屋正中间,叫旁人一眼便能瞧个清楚的。”   沈钏海素来不管原身什么时候去给萧瑜兰请安,总归每月初都已经成了一种定式了,今日猛地提点一句,不用猜也知道有些什么乱七八糟的规训等着他呢。   左右上个月便已经将脸皮撕碎了,干脆更兴起些意趣来,也好叫萧瑜兰月月修禅心的时候,不至于太无聊。   掌柜顿时喜上眉梢,将胸脯拍得啪啪响道:“沈公子放心,一定给您办好。”   沈瑞略一颔首,同掌柜对视之间都明白了各自的心思,一个要大,一个要钱,合理得很。   待到将沈瑞送走了,伙计站到了叉着腰一脸得意的掌柜身旁,小声试探着:“掌柜昨日不是还在忧心若是沈靖云再来便要想法子推拒出去吗?”   掌柜捋了捋唇上的小胡子道:“你瞧着那活祖宗直奔着这来,是能推拒出去的模样吗?若是一个惹恼了,生意也不必做了,倒不如顺应着他,且能干一天是一天吧。”   伙计挑着眉点了点头,用手中的白帕子擦了擦手,左右差不得他工钱便算了。   ——   二人回去的时候,春珰已经在院子中候着了,间春珂手中抱着一个盒子,便悄悄掀开了盖子瞧了一眼。   虽是个未雕琢的玉料,但瞧着便知晓是上乘的,总归是要比先前那不着调的金簪子漂亮许多。   她安下几分心来,结果一抬眼便对上了春珂贼兮兮的目光,她手上一顿,转头看了看正烦躁着的沈瑞,无声地问道:“怎么了?”   春珂将盒子略举高了一点:“这是给江太傅的。”   她实在是有些激动,声音一下没压住,额头上梆的一声砸过来一颗葡萄,立刻砸出来了一小片红。   沈瑞语调有些不耐烦:“再多嘴便去茶楼给人说书去。”   “怎么了里面?”   春珂忍着疼又委屈又埋怨道:“太傅将人惹急了,现下全报复在我身上了。”   春珰忍了忍笑小声安抚道:“无事,待到晚上便好了。”   里面的声响更暴躁了些:“滚进来!” 第071章   春珰略一挑眉, 却遮不住眼睛中的笑意,沈瑞这点脾气早就被她摸得一清二楚,。   她从桌案上取过新鲜的高冰, 轻声快步地走了进去,福了福身子道:“给公子问安。”   沈瑞懒散地躺在软榻上,眉间却紧紧蹙起, 满脸的烦躁, 擎等着谁来触他的霉头,好借机便将人折腾一番似的。   闻言略抬眼瞧过去, 哼笑了一声:“我当是个什么忠仆,原来巴巴地跑人家院子里去了。”   春珰闻言轻笑了一声,半点也不怕他, 将手中的糕饼放到他手边的桌案上, 有些嗔怪道:“公子这是怎么了?出去一趟还拈酸吃醋的。”   她拿起绢扇走到他身侧轻轻扇着风, 在沈瑞出声前, 先开口道:“实在是那些个匠人们总是毛手毛脚的,若是出了差错总归是不好。”   “便是公子不往那边儿去, 也总是咱们府中自个儿的院子,哪里能由得他们胡闹?”   她方一回来便听了春珂自作聪明的那套说辞,自然明白自家公子现下心中烦躁的是什么。   三言两语便先将这事给回避了过去。   沈瑞听出来了她这些小心思,嗤笑一声道:“倒属你是个机灵的, 没事便好好教教你那好姐妹,下次再多嘴, 送去管事那铰了舌头在回来。”   外面突然传来一点细小的动静, 不必说也知晓是春珂在外面听见了, 手下慌乱才折腾出来的。   出了声又连忙摁住,生怕舌头非但没保住, 手脚也没了。   春珰听着沈瑞扬起的声调,知晓他是故意说与春珂听,吓唬人玩的。   这不神色虽未动,唇角却已经悄悄勾起来了?   春珰无声地叹了一口气,自家公子这点顽劣的心性,也就春珂还会次次上当,但凭着这一点,沈瑞就不会打杀了她。   毕竟依着沈瑞的理论来说:蠢人有着蠢人的意趣。   她瞧见沈瑞已经伸手去捏糕饼了,心下便知道他是泄了气,于是轻声试探道:“今日倒还不曾请郎中来问平安脉,但瞧着公子的神色可是比着前几日好看许多。”   沈瑞听出了她话里的意思,却只作不知,捏着糕点顺着茶水一点点吃着,也不应声,擎等着她还能编出些什么说辞来。   “现下想想大约是因着公子昨日得以安睡的缘故,奴婢瞧着江太傅那边也收拾地颇为用心,公子不若……”   沈瑞转过头似笑非笑地看向她,硬生生将她未说尽的话逼退了回去,他的指尖搭在身侧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敲着。   “若爷不曾记错,你是父亲指派过来的人吧,伺候多久了?”   春珰闻言立刻收了绢扇,轻轻跪下应道道:“奴婢的确是家主指派来伺候公子的,已经八年了。”   “确实已经很久了。”   沈瑞轻笑了一声道:“久到连原主子的话都不听了?这般撺掇我去江寻鹤的屋子,就没想过你那原主子若是知晓你这般行事,会不会即刻将你发卖了。”   春珰脊背挺直着,目光垂落在身前的石砖上,语调坚定道:“奴婢只是一心为着公子着想,半点私心也是没有的。”   “这些年没少给你那原主子传消息吧?”   春珰顿了顿,立刻转换了一套说辞:“ 公子这是说得哪里的话,公子与家主父子同心,奴婢自然也是依着规矩行事的。”   沈瑞支起身子,端起茶盏轻啜了一口道:“那便说说他又给了你什么新的指令吧,叫你这么费尽心神地操办?”   在沈家行事忠心有时候也并没有那么重要,必要的时候卖主求荣才是保命的利器。   想明白了的春珰立刻收拾起自己那一副子绝世忠仆的姿态,立刻将沈钏海卖了个通透。   “家主的意思是,公子既然非想要将太傅作为娈宠,那便在博弈结束之前不可始乱终弃,必要将人拿捏住了才好,最好是日日陪伴,时时看管。”   沈瑞闻言紧紧地合了合眼,露出一副难名的神色,耳根却禁不住似的漫上一点点红。   “他凡是自己认定了的事,便半点不经脑子不成?”   他没将话说得太清楚,但春珰却好似早有预料般:“家主说了,诸事皆为他亲眼所见,半点不作假。”   说完后,春珰悄悄抬起头看向沈瑞的神情,小心试探道:“那公子今夜可还要去江太傅院子吗?”   话中好似在询问,但面上却是满满的期待。   哪里像是那漂亮鬼死他豢养的金丝雀,全像是沈钏海已经预料到了世家同皇权的这番斗争,为着活命打算卖儿子求荣了。   沈瑞扯了帕子展开,往脸上一遮,懒声应付着。   “不去”   ——   暮色四合,院子中重新归于某种燥闷的安静。   春珂已经将东西收拾了退了出去,她心中还惦记着白日里沈瑞说要拔了她的舌头一事,休说在沈瑞面前晃,便是稍一听见沈瑞的声响都觉着心颤。   即便春珰已经安抚过她,说不过是公子随口说来唬人的,但害怕这种东西,从不是旁人解释清楚了便会不怕的。   因而她上一刻还镇定地点了点头应承,下一瞬一听见沈瑞说话,便连着脖子上的筋都忍不住轻轻颤动。   春珰见状只能无奈地让她先将东西收拾了下去,又抬眼悄悄看向沈瑞,看着他正半倚在小榻上捧着本游记在瞧,半点要出门的心思都没有,犹豫片刻后还是将屋子中的安神香点上了。   便是不去,也总要想法子叫他尽可能睡得安稳些。   春珰合上门扇退了出去,沈瑞听见声响,手中的游记顿时便被他抛到了一边儿去,身子懒散地向后倚靠着。   他合着眼,手指在榻上轻轻地敲动着,但动作却越来越急促,好似昭示着其主人烦躁的心境。   袅袅的白烟从香炉中升腾而出,带起一点漂亮的形状,已经是太医院不知开的第几个方子了,沈瑞已经成为继已故老太后之后最难安眠的硬茬子。   老院正险些以为沈瑞是故意来砸招牌的,但总归人的身子是做不得假的,只能一遍又一遍地改方子。   最后的这一版倒是比着之前的略有些用处,但却远不如江寻鹤身上那股子草药味更叫人心安。   沈瑞轻轻“啧”了一声,想不清楚自己是为着什么便被这般拿捏住。   若是些死生之间的,却也罢了,但不过是夜夜梦魇,横竖一时之间不太能死成,因着这个沦为把柄,着实是叫他心中难安定。   与江寻鹤这种人谋算,稍一欠出些漏洞,便会被紧紧抓住,成为最后落在脖颈间的锋刃。   偏他最不能接受的便是这般无端的桎梏。   屋中的安神香慢慢兴起些用处,沈瑞缓缓吐出一口气,将身上的毯子略向上拉了一点,便要合眼入睡。   门扇却被突然敲响,很轻的三声,也并不急促,好像怕吓到屋中之人一般。   敲门声止歇后,又重新回归到平静,但沈瑞却知道外面的人并没有走,甚至在月光的映衬下,那点人影斑驳地撒在了屏风上,同上面的水墨痕迹混为一谈,拼凑出些特有的风骨。   沈瑞的指尖在毯子上闷顿地敲了两下,最终还是开口道:“何事?”   “阿瑞夜里难眠,我且来瞧瞧。”   语调清冷,好似同平日里并没有半点不同,但在现下的深夜中,同月色竹影混在一处,偏又叫人心生缱绻。   沈瑞嗤笑一声:“便是你来了,又能如何?”   屋外的人似乎顿住了一瞬,沈瑞却半点不意外,等不到声响便兴致缺缺地合上了眼。   原本便应该是这样,这中都之内还能指望着谁成为谁的救赎不成?   在他合上眼的一瞬,屋外重新传来江寻鹤的声音,这次好似带上点诱哄似的笑意。   “白日里的话本子还不曾讲完,今夜便可给阿瑞念个尾声。”   屋中静得不行,如不是沈瑞刚才应了声,便叫他险些以为人已经早早睡了。   江寻鹤站在屋子前,身形被月色拉扯出好长,投在了石砖上,但又好似半点不染纤尘,他静静地等着,等着屋中那人给他一句审判似的应承。   一阵轻巧的脚步声响起,在门上前微微站定,随后伴着一点轻微的“吱呀”声,门扇被从里面打开了,露出沈瑞那张艳丽的脸。   他穿着一身素袍,大约若不是江寻鹤过来,便已经睡下了,他略歪了歪头看向江寻鹤,神色上好似运筹帷幄似的,但眉心却无意识地微微蹙起。   昭示着他心底那点颇不平稳的心境。   江寻鹤的手指掩在袖子中,轻轻摩挲了一下,勉强按捺住想要将其抚平的心思。   他只是轻轻笑了一声道:“阿瑞。”   后者却扬了扬下巴,矜贵又恶劣道:“这是你自愿的,我可半点逼迫的心思都不曾有。”   江寻鹤闻言微微一怔,随后笑着应承道:“正是,全凭着我一人的想法,阿瑞最是无辜。”   沈瑞的目光在他身上转了一圈,夜里已经凉了许多,寒气沿着敞开的门缝往里淌,在裹着他的脚踝慢慢向上攀扯。   沈瑞给自己找到了一个颇合理的借口,将身子稍稍让开了些,恩赐似的道:“那进来吧” 第072章   从门扇处灌进去的冷气在侵入到更深的地方后, 便逐渐被侵蚀掉,最终化为虚无。   倘若不是屋子中逐渐散开的那点清苦的草药味,只怕要叫人疑心方才所历经之事的虚实了。   桌案上的蜡烛经了点风, 在绢罩子里摇摇晃晃地,衬出一点不太晃眼的人影。   沈瑞已经躺在榻上,小腿垂在边缘轻轻晃动着, 面上好似半点都不在意地半搭着眼, 落在一折一折的纱幔上,实则目光早透着那丁点儿的缝隙蔓延了出去。   将搁在外面的人影描出了个边际, 又细细地填补上实色,比着一旁的烛火更会勾勒些。   方才的游记被他撇到一边去,书页横飞, 压出了不知多少褶皱, 江寻鹤目光落在上面, 略顿了顿, 还是将其捡了起来。   “不是那本。”   幔帐后的声音有些气恼,大约是怕被发觉出什么来, 语调要比着平时急促几分。   但到底还是晚了,书页已经被压平,露出游记的名字来,江寻鹤微微一怔, 随即轻笑了一声,将游记上的褶皱抚平, 好好搁置回了桌案上。   他抬手抽出了那本未读完的话本子, 坐到了沈瑞的床榻边, 翻到白日里未读完的那一处。   二人谁也没没有提起,为何沈瑞放着未读完的话本子不看, 转而去翻了一本游记出来打发时间,好像这就是一种隐秘的默契般。   夜色逐渐压深,寂静的屋子中只能听见江寻鹤轻声诵读的声音,语调似乎同他平日讲学时也没什么太大的不同,但却叫人安心许多。   香炉还在向外散着安神香的味道,在层层床幔的阻隔下,倒是平添了几分旖旎的味道。   但那点安神香的味道平日里不觉着呛人,现下却越发地浓烈,随着时间的推移,一点点弥漫开来,完全遮住了沈瑞想要闻到的那股子清苦味。   他遮掩似的向上拉扯了下被子,但即便是从被子里透出来的,也是那股子不见安神,反倒一下催一下恼人的香料味。   沈瑞下意识皱起了眉,他惯来是不会亏待自己的,当即起身掀开了床幔,沉着一张脸看出去。   “坐着那么远,半点听不清。”   大约是方才被香料味呛到,沈瑞面颊上泛起一点薄红,在昏暗的烛光同金丝暗纹纱帐的衬托下,越发显得艳丽起来。   便是这会皱着眉刻薄人,也实在叫人难以生出什么芥蒂来。   江寻鹤垂眼瞧了他一会儿,眼中兴起一点笑意,也不戳穿他,只是轻轻“嗯”了一声,便捧着那话本子走近了床榻。   沈瑞坐在床榻上,他一走近,两人之间的高低差距便更明显了些,对视的目光也硬生生被拉扯成了一条绷直的斜线。   舌尖蹭了一下尖锐的齿尖,沈瑞抬高了手臂扯住了江寻鹤胸前的那一处布料,他宽大的袖口随着动作下滑,露出常年不见光的白嫩手臂 ,又晃眼又招人。   江寻鹤几乎没有迟疑地,就着沈瑞手上的力道将身子俯了下来,两人之间的距离被都然拉近到不过寸许。   江寻鹤身上那股子不知源头的草药清苦味便陡然驱散了环绕在周遭的香料味,先前那些因着各色物件儿营造出的那点旖旎,也因着这股子味道重新归于清冷。   山水仍是横亘在旷野,不近人间。   沈瑞屋子里除了软榻便是做工精良的贵妃榻,他整日便好似没骨头似的流连于这些之上,生怕稍稍多坐一会儿,便能将他那玉琢的骨头磨损了般。   因而现下床榻边也连个小凳子都不曾有,满屋子寻过去,两人之间大约也只有这方寸的地界是贴合的。   江寻鹤胸口前的衣料不算细致,已经明显被他扯出许多细碎的褶皱,沈瑞略抿了抿唇,松开手指向床榻里挪让出一块地方来。   他方从那一小块床榻上起来,还残存着一片温热窝在那里,好似同他那人一般无二,皆是裹着冰冷的金玉壳子,但内里不知是怎样的温暖。   床榻上铺着的软垫随着江寻鹤倚在上面,微微产生了一点凹陷,很细微,但却透过那些横纵交织的丝线准确地传递到沈瑞的皮肉上,牵扯出丁点儿微妙的连接。   沈瑞合着眼,听着耳畔轻声的诵读,其实那话本子前文讲了什么,他已经不太记得清,原也不过是借着使点把戏,何曾动用了半点真心。   但现下江寻鹤细细地讲起来的时候,又觉得原本那些堆砌起来的无聊辞藻突然生动了不知多少分。   沈瑞闻着从身侧传来的那点清苦味,漫不经心地想到,或许这漂亮鬼合该做这个的,同那些贵妇人养在深院的娇俏鹦鹉并没什么太大的不同,无非都是逗闷的,只是要比那些个鸟兽漂亮些,也更聪明些。   只要将那些个权柄利刃一概从他身上剥离开便好了,这样他便同那些剪了尾羽的鸟雀没有半点分别,留在院子中娇养着也最合适不过。   沈瑞略侧了侧头,软枕微微下陷,将脸侧的那点皮肉裹在中间,鼻端那股子清苦味便更重些。   他有些贪婪地吸了吸鼻子,有些无赖地想到,他是给过这漂亮鬼机会的啊,可是人不是仍然自己找过来了吗?   大约是越想越觉着自己实在是再慈悲不过,便将自己先前那些半点不敢收拾到明面上来的做派忘了个一干二净。   甚至心安理得挑剔道:“你身上的草药味好淡。”   实际上江寻鹤身上的这件衣袍已经是用安神的草药熏过了,只是因为草药原也不是那些个香料般呛人,才勉强停留在一个还算合理的限度内。   大约只有沈瑞会嫌弃味道还不够深重,偏又不许旁人反驳,哪里像是个中都城内金娇玉养的纨绔公子,倒是活像个不讲清理的土匪山大王。   江寻鹤的目光穿过床幔落到了外面的香炉上,即便隔着层层的轻纱仍然可见袅袅升起的白烟慢慢消散在周遭,将一切都染上香料味。   就这般,沈瑞能够闻见他身上的味道已经是不知何般的难得,真是不知晓他哪里来的底气挑剔旁人。   江寻鹤垂着眼看着沈瑞半鼓着脸好似要刺人般,忽而轻笑了一声,将手轻轻遮盖在他脸上,却又隔开了一点极其细微的距离。   大约因着写了不知多少令人惊叹的文章,那手掌上已经生出了一点薄薄的茧子,带着些温热干燥的气息,将沈瑞最先能闻嗅到那一小块地方都完全覆盖住了。   他好像难得地露出一点促狭,轻笑着问道:“现下好些了吗?”   那只手将清苦的气息加深了些,却也将更多的空气隔绝在外,赋予沈瑞一种无声的压力。   江寻鹤的目光停留在沈瑞露在外面的那双漂亮的眼睛,两人对视之间,形成了一种无声的对峙。   沈瑞错开他的目光,垂下眼看了眼江寻鹤的那只手掌,随后眼皮上挑,带着点轻佻的笑意重新看过去。   分明他才是居于下位被施压的那一个,可现下却好似他才是上位者的姿态,分明是被掩住了口鼻,但却好似一脚踩在了江寻鹤身上般,轻慢又矜贵。   江寻鹤几乎半点不怀疑,倘若自己今日将其扼死,他也只会这般好似凌辱般看向自己,随后用着个什么匕首将自己一并裹入生死的绝境。   他轻笑一声,将声音压低了些:“阿瑞屋中的熏香太盛了些,将那点草药味都遮掩下去了,只能这样凑合着。”   他话是这般说着,可满眼都是一种好似要逗弄人般的笑意,擎等着沈瑞稍一妥协,他才肯将更有意趣的玩意儿翻腾出来。   沈瑞看了他片刻,嗤笑了一声,语调好似在探讨明日早膳吃什么一般:“你说,若是我沿着你这手上的伤痕再咬一下,会不会看见骨头?”   “说起来,我倒是还不曾看见美人的骨头是何般呢。”   他说完话时,眼下的皮肉轻轻动了动,叫江寻鹤即便看不见,也能大概猜测出他在自己手掌的遮掩挑,如何唬人似的露了露齿尖。   他侧过头遮掩住了唇角的笑意,随后轻声道:“总归我是要读话本子与阿瑞听的,不若阿瑞去我的屋子,大约草药味要更兴盛些。”   他顿了顿,有些不太熟练地添补道:“新换上了软烟罗的床幔,看月色会更漂亮些。”   沈瑞当然知晓他新换了床幔,甚至就连家具桌椅哪里添置了什么、拆除了什么,都是那些个匠人依着沈瑞平日里的喜好变换的。   他目光在瞧着江寻鹤,却并没有落实,与其说是在看什么,倒不如说是在思虑。   他在盘算如何将江寻鹤这点早早就包藏着的心思磨平了,又琢磨着此般行事的利弊几何,大约他比管湘君还像一个吝啬的商人。   江寻鹤的手掌没有移开,他也没有说话,两人都在默契地等待着一个宣判似的定论。   半晌,江寻鹤察觉到沈瑞微微抬起头吗,随后手掌上便传来一点温热的刺痛感,是原本的伤痕又被咬破了一点,渗透出丁点儿细小的血珠,不显眼但又鲜红无比。   他对着这点恶劣的报复生出些无尽的纵容,他轻笑了一声,支起身子,将话本子放在一旁的小案桌上。   沈瑞在他将手抽走后,下意识深吸了一口气,用来弥补自己方才亏缺的气息,但这般举动却只让他鼻腔中的清苦味被香料味冲淡,他下意识蹙了蹙眉,但随即动作便顿住了。   他猛然发觉自己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开始对这种味道产生依赖,又或者……他已经在没个声响的时候对江寻鹤产生了一些绝不该有的依赖。   他坐在床榻边,微微抬起头对上江寻鹤的目光,他歪了歪头轻声道:“不想走。” 第073章   沈瑞说完后便又垂下头去, 指节下意识扣紧床榻边沿,好像如万尺之阔落的寒潭中紧握住一片浮萍般。   深夜之中,院子里诸般事物都虽如出一辙的平静, 只有他心中拎不清的思绪吵嚷得比夏日里的蝉鸣还折腾些。   他坐在床榻边,两边的盈着光泽的纱幔垂落在他身上,在烛火的映衬下透出一点金光, 显得额外得矜贵。   小腿在空中轻轻晃出一点弧度, 寒气到底还是从石砖上慢慢涌上来,在他脱离开杯子的那一刻逐渐攀附上来, 趾间的血色已经被冲淡了些,但他面上却半点不显。   像是一种无声的试探与逼迫。   江寻鹤垂眼看着他,似是有些无奈, 随后俯下身子, 淡淡的阴影笼罩在沈瑞的身上, 随之而来的是一股斥诸于鼻端的清苦味。   那道阴影轻轻覆盖上, 随后又轻轻撤开,只有停留在沈瑞身后的手掌扯开毯子, 将一层温暖拢在沈瑞的身上。   而后仍像是有些不满似的,将毯子又收拢地紧合了些,终于再瞧不见丁点里衣的痕迹才安下心般。   沈瑞上半身现下只剩一张脸被围拢在毯子里,倒将他眉眼间惯有的那股子跋扈劲儿遮掩了个大半。   颈侧的头发一般被拢在里面, 一般堆在毯子上,内外鼓着, 显出些狼狈的模样来。   江寻鹤手上的动作顿了顿, 忽而掩唇轻笑了一声, 撞上了沈瑞的目光,才轻咳了一声, 故作无事。   偏沈瑞精细地厉害,他的手被束缚在毯子中,但颈后鼓囊囊的异状却着实令人难以忽略。   他看着眼前从来都是一副好脾气好耐性,百般忍让的江寻鹤,眼中下意识露出了一点震惊,随后在意识到了些什么之后,唇角迅速绷直,有些恼怒道:“江寻鹤!”   只是他眼睛现下反衬着对面的烛火,透着一点亮光,再加上身上裹着的毯子,非但没有半点唬人,反倒好似只会哈人的狸奴。   江寻鹤将他被毯子夹到脸侧的发丝轻轻抽出来,轻声安抚道:“莫恼,夜里寒气重,若是被冷风吹了,再染上病便又不知几时才能将养好些了。”   他蹲下身子,将沈瑞横在床榻前的鞋子齐整地摆到了一旁,随后起身道:“既然不想走,便由江某抱着阿瑞过去吧。”   沈瑞垂下的眼中闪过一道微光,片刻后抬起头,却半点踪迹都寻觅不得,语气中有些明显的迟疑,但话中却仍是疏离至极。   “学生如何有这般殊荣,若是被那些个好口舌的掉书袋子知晓了,指不定明日早朝上弹劾我的奏折便能将大殿都淹没了。”   江寻鹤闻言唇角微微扬起,知晓不过是些不由心的托词,若非如此,合手听闻这小霸王扯出的说辞中这样的漏洞百出?   他也有太多可以及将其周全过去的字句了,无论扯着哪一条都堪称没有纰漏。   可他只是唇角含着笑意,密谋似的小声道:“可这原也是一件隐匿在深院中之事。”   沈瑞同他对上目光,觉出些与往日不同的光景来,传胪日时这人还似远山般叫世人无法企及,现下却又好似浑身都披上了点艳丽旖旎的霞光。   沈瑞垂了垂长睫,遮挡住了眼中的兴致。   他倒是从未想过,原来驯化一个人精是这般有趣得紧,他甚至不许要付出更多的心神去盘算,只要等着他主动掰断自己的尾羽就好。   再抬起眼时,好像又是那般矜贵的小郎君,弯了弯眼睛道:“如此,便有劳太傅了。”   他双手连带着臂膀都被拘束在毯子里,甚至腾不出什么能展示自己张开怀抱的心思,沈瑞略想了想,向床榻外挪腾了几分。   见江寻鹤没有反应,又使劲晃着小腿往外挪腾,在察觉到身下空了一点的瞬间,整个身子都被抱了起来。   凌空的瞬间,沈瑞下意识僵了一下,反应过来后便立刻松懈开来,甚至自作主张地将头偏了偏,挪到了一个更舒适的地方。   门扇被打开,沈瑞立刻便察觉到了外面的寒气,但身子上由于裹着毯子,却仍然能维持大部分的暖意。   他向下陷了陷,两边的毯子立刻将他的脸也遮住了一部分。   沈瑞露在旁人眼中的时候,大都是那副金娇玉养、处处讲究的模样,就连上下马车的脚凳上也要镶嵌着金花,半点也不怕旁人趁着不备将其扣走。   何曾见过他眼下这样乖顺的样子?   江寻鹤垂眼看了一下,随后飞快地将目光挪开,但沈瑞还是听见了从他胸口出传来的闷笑声,从他现在的角度甚至能瞧见江寻鹤上下滚动了一下的喉结。   他轻轻“啧”了一声,有些恼火地警告道:“不许笑。”   脾气差劲得简直没道理。   但江寻鹤仍是纵着般,轻声应到:“嗯,好。”   沈瑞瞧了一小会儿,像是在确保他没有再偷偷嘲笑自己,才安下点心般地将目光投向更远一点的地方。   院子里的灯火大都已经熄灭了,这也是因着沈瑞夜里难以安眠,院中的仆役又琢磨不出什么更好的法子,只能将一切可能影响到他的东西都仔细安顿好。   便是连烛火也是他一睡下,便即刻熄了,生怕隔着这么老远仍能晃着他。   夜里本就暗,再加上没有烛火,也实在看不出什么好景色来,就连种满了各色名贵花木,白日里瞧着万般有趣的花园现下也是乌黑一片,能看出点有意思的剪影还是因着沈瑞的眼睛着实好用。   丛生的繁茂花木逐渐将两人的身影遮掩住,长廊边才闪出两道人影来,春珂的嘴还被春珰紧紧地捂着,生怕她因为毛躁再露出什么声响来。   直到现下看不见人了,春珰才缓缓松开了手,春珂急促地喘息了两声,随后小声问道:“竟真叫姐姐算中了,公子果然随着太傅走了,只是二人这般亲近,怕是……”   春珰静静看着二人身影消失的转角轻声道:“我们做奴仆的,最大的作用便是替主子分忧,只要主子安定了,才有我们的好日子过。”   ——   在转过拐角后,视野中霍然开朗,两侧的小路上点着两列小灯,现下正颇兴盛地亮着烛火,晃出了好长一条通明的路径。   昨夜沈瑞来时还没有,想来便是今日匠人安置的,将从自己屋子同江寻鹤之间的这一块儿都照亮了,夜里便也更方便人行走。   又隔着一个拐角,影响不到沈瑞夜里安眠。   沈瑞轻哼了一声道:“春珰这奴才惯是会自作主张,也不知是图个奖赏,还是活想吃顿板子。”   “原是我的主意,夜里难走,怕阿瑞再有磕碰。”江寻鹤稍稍顿了顿,随后略带着笑意道:“只是不知阿瑞是赏还是罚?”   沈瑞嗤笑一声,懒散地合上眼道:“若是罚,便合该叫你出去睡桥洞。”   二人的屋子离得并不算远,沈瑞的院子虽然大,但却有好大一片都被他种了竹子遮掩着深处,说不上附庸风雅,只能说是奢靡无度。   若非那些个竹子是活物,只怕他也是要给镶嵌上金花的。   是以江寻鹤搬进来的时候,沈瑞稍一思虑便选了离得最近的一处小院,但即便如此现下却仍是嫌远,沈瑞漫不经心地想着不如干脆将人搬进自己屋子里好了。   左右他看那些世家子弟养娈宠的时候,也是这般。   不然日日这样挪腾,不出半月,他就得想法子叫人做软轿,日日叫人送着往来的话……   沈瑞顿了顿,紧了紧眼睛,鸦青色的长睫在压力之下贴合在了皮肉上。   那哪里是什么软轿,分明是凤鸾承恩车。   只怕一夜之后,满中都都要知晓他在府中大行淫.乱之事了。   省力的法子被瞬间作废,沈瑞幽幽地叹出一口气,总不能夜夜都要像现下这般,倒也不是因着旁的,只是实在是有碍他金主的身份。   旁人皆是金屋藏娇,大约遍数着满汴朝,如他这般被金丝雀抱着去睡觉也是独一份。   可沈瑞连每日进出府中都快要脚不沾地了,若是叫他现下抱着江寻鹤来回趟走,他倒是不如被一剑割了喉咙,死得还利索些。   江寻鹤的脚步微微一顿,沈瑞这才发觉已经到了屋子前,门扇被轻轻踢开,透出里面昏暗的烛火来。   沈瑞原本想要借势瞧瞧屋中究竟哪里新添置了什么的心思半路夭折,他皱了皱眉道:“怎么没点烛火?”   江寻鹤先将他放在床上,手掌轻轻贴合了下他的颈侧,好似在试探他身上的温度。   他其实一路裹着毯子,半点儿没觉着冷,江寻鹤试探了一下,大约也是觉着尚可,因而没多说什么。   只是在他面前蹲下身子,将他身上的毯子轻轻解开,在束缚剥离的瞬间,沈瑞听见他轻地好似呓语般的回应:“我原以为阿瑞不会来的。”   沈瑞的手指蓦地蜷缩了一下,好似有人用长针在他的指腹刺了一下般。   他抿了抿唇,看向身前的江寻鹤,后者蹲在他身前神色不见半分勉强,大约是觉察到自己的目光,于是抬眼对了上来,忽而轻笑了一声道:“但现下瞧来,却是我多虑。”   沈瑞垂眼看着他,屋中烛火不明,昏暗一片之中其实看不清什么,就连江寻鹤说这话时的神情也不太看得清楚。   但沈瑞大致能猜测出,他的神色究竟是如何地好似一团轻蹙着的轻纱,在人看过来的时候,又自己个儿轻轻抖一抖,随后笑道无碍。   他能闻到屋子中的清苦味,远比在他自己屋子里的时候兴盛许多,他抿了抿唇随后道:“你吃住都在我府中,现下这么点用处,难不成还想推拒?合该将你这副模样都张贴出去,叫世人瞧瞧是如何地背信弃义。”   江寻鹤听出了他话中的别扭,眼中生出些笑意,轻轻“嗯”了一声道:“是我的不是。”   顿了顿,大约是觉着实在差些什么,于是将身段更放低了些地填补道:“求阿瑞宽宥我吧。”   沈瑞掩在昏暗中的耳根染上一层红,有些恼怒道:“闭嘴。” 第074章   脚下是渐生的寒意, 但床幔中始终拢着的那点暖意却沿着他深入的肢体逐渐蔓延而上。   江寻鹤轻笑了一声,没再压着他那点窘迫向前逼近,而是将手掌放在沈瑞的膝盖上轻轻拍了拍, 好似安抚般。   他的手掌干燥温热,将那边暗藏着的鼓噪瞬间抚平。   沈瑞仍是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能感受到这人站起身子, 稍稍走远了些, 还不等他疑心发问,便听见了一阵轻轻的撩水声。   沈瑞向后仰了仰, 仅靠着手臂撑在身后,新换的软烟罗用着那点边沿在他身上轻轻蹭过,屋中烛火昏暗屋外却月色如洗, 透着窗纸晃进来的时候, 投在床幔上尤为地好看。   手掌在被褥上压出一片红, 沈瑞却好似浑然不觉般, 听着屋子中的撩水声漫不经心的想着,大约陆思衡当初派人将这几匹软烟罗送来的时候, 也没想到他当真会拿来用作床幔吧。   他略侧过头看着纱幔上莹润的光泽,倒是委实觉出了点骄奢淫逸的乐趣来。   撩水声渐渐停了,随后紧接着的便是逐渐逼近的脚步声,沈瑞垂眼听着, 忽然开口道:“屋子里暗得难受。”   江寻鹤走近了,将手掌在他眼上轻轻遮盖了一下便又收了回去, 只有一点分不清虚实的水汽短暂地停留了一下。   “先忍耐一下吧, 现下晃了眼, 只怕一会儿便又不好睡了。”   沈瑞原也不是真想现下便叫屋子中点上通明的烛火,只不过是因着黑暗中五感不自觉放大才平白生出点不自在罢了。   江寻鹤在他身前重新蹲下, 手掌已经伸到他膝盖之上了,但却又很快地收了回去,大约是因着手上的水汽。   只是稍一停顿,沈瑞的脚踝便被握住了,随后脚上便被刚洗过热水的帕子包裹住。   一整块热将他烫得下意识往后一缩,就连身侧的床幔都被惊动了几分,荡除一点轻微的褶皱。   他方才没穿鞋子,一路过来,即便有毯子裹着也仍是难免灌上一点寒风,只是到底天还不算太冷,即便有些不适却仍能周全过去。   只是想不到竟有人比他注意地还要紧切些。   厚实温热的帕子将双脚都紧紧地拢在其中,一双手掌隔着料子轻轻磨蹭着,带来更多、更切实的温度。   直到寒气完全褪干净,那拇指才按了按他的脚踝,轻声道:“睡吧。”   沈瑞躺进床榻里侧,月色透过层层软烟罗透进来已经不太晃眼了,反倒是散出一点轻盈的光泽,周遭皆是那股子令人安心的清苦味。   他缓缓合上眼,渐渐沉睡。   ——   “你们府中的人这般懒怠,可是统共教出来的规矩不成?”   萧明锦叉着腰站在庭院中大吵大嚷,眉目间尽是一层难消的薄怒,他身上还穿着丹朱色的衣袍,倒显出几分盛气凌人的意思来。   春珰早起便先被管湘君叫去了商行取账册,等她回来得到消息的时候,萧明锦已经叉着腰在发脾气了。   她在院子外听见了这一通声响,微微叹了一口气,这位小祖宗比自家公子还要难伺候些,脾气上来了旁人是决计哄不住的。   她一把拉住了想要进出的春珂道:“先派人去府门前守着,若是江太傅回来了便即刻请来,你再亲自去太傅院子中看看能不能将公子喊醒。”   春珂面露难色道:“江太傅那里自然是没什么,只是公子那若是吵醒了,只怕要颇不痛快。”   春珰斜了她一眼道:“若是叫里面那小祖宗闹起来,只怕你我才是当真吃不了兜着走。”   春珂也是同萧明锦打过交道的,心中自然知晓这其中的利害,因闻言稍一犹豫之后也就硬着头皮应下了。   毕竟小太子在沈府动了怒,即便自家公子有法子将其哄好,可一旦传出去便是要霍乱到整个沈府,自然是要紧着这位伺候的。   春珰见着春珂的身影逐渐从园子的转角绕出去,长长地呼出一口气,随后轻声快步走了进去。   萧明锦原就是朝着院门的,见着春珰进来,口中的话倒是稍稍停顿了一下,挑着眼看过去。   春珰福了福身子请安道:“奴婢给太子殿下请安,殿下万福金安。”   萧明锦的怒气好似退散了些,他从小板凳上跳下来,走近看了片刻后道:“起来吧。”   “谢殿下。”春珰起身微微一笑道:“奴婢方才为公子出府办事,府中的奴才也是荒谬,殿下来了竟也不知道谨慎些,若有怠慢还请殿下恕罪。”   萧明锦不接她的话,反倒是静静地看了一会儿,直到院子里其余的奴仆背后惊起一身冷汗的时候,他才悠悠道:“我认识你,你是表哥身边一直跟着的那个,叫什么来着?”   “殿下好眼力,正是奴婢,奴婢贱名春珰。”   萧明锦点了点头,转身在沈瑞平日里坐着的那把藤椅上坐下,身边立刻有丫鬟递上茶盏,他接过轻啜了一口道:“你跟在表哥身边几年了?”   春珰垂首应道:“回殿下的话,已经八年了。”   她面色上半分不显,实则眼中已经渐渐生出些凝重,太子问得这些着实太不寻常了些,叫她不敢不拨出全部的心神来应对。   “竟然已经这般久了,想来表哥能留你许久大约也是有些忠心在的,怎得现下这般没用。”   萧明锦看着她略有些迷茫的样子,嗤笑了一声道:“怎么?连自己做错了什么都不清楚?”   春珰立刻跪下请罪道:“奴婢愚笨,还请殿下明示。”   萧明锦将茶盏往桌子上重重一磕,冷笑道:“既然是个忠心护主的,怎得叫楚家那狗杂碎生出那不堪入耳的心思来?合该方一见面便将人乱棍打死,丢到城外喂那些个野狗,也不算是白活一遭!”   顿了顿,尤觉着不顺畅似的,又填补了一句道:“这种货色活在世上也只会将米吃贵罢了!”   跪在地上的春珰只觉着一阵莫名的冤屈笼罩在身上,她抿了抿唇,心中万般无奈,她应当如何叫太子殿下明白该被保护的根本不是自家公子,而是现下躺在床榻上名声尽毁的楚泓。   非但没有在行船上占到便宜,反倒被迫有了龙阳之好,甚至还是被压在下面的那个。   但这些话她却也只敢在心中想一想,根本没法子叫萧明锦知晓。   自认拿着月薪,每日给月薪板式的春珰心中微微叹了一口气,认错道:“是奴婢的错,原想着皆是世家之内的,却不想那楚三爷竟是个包藏祸心的,此事全是因着奴婢不谨慎,还请殿下责罚。”   萧明锦这脾气实质上发得好没有道理,总不能叫春珰一个做丫鬟的直接越过沈瑞,将那老杂碎给杖杀了,此刻不过是心中种种怒气疏不通,逮着个由头发泄罢了。   因而见到春珰这般利落地请罪认罚,倒是有些不自在起来,他轻咳了一声道:“罢了,原也是那混账王八蛋的错。”   大约是想要换个话头,他顿了顿后语调严厉地质问道:“表哥呢?你们把孤的表哥藏到哪里去了!”   “一大早上,撒什么泼呢?”   萧明锦闻声眼睛一亮,立刻起身道:“表哥!”   沈瑞还在床上睡着呢,便被春珂喊了起来,那糊涂丫头只顾着萧明锦守在院子里,连件正经衣服都不曾带给他。   进了屋子才两手空空地同沈瑞四目相对,露出点颇不走心的愧疚出来。   最后还是沈瑞看见了江寻鹤为他留在床榻边的衣服和鞋子,大约是一大早上朝前给他拿过来的。   人还没清醒个瓷实,便被春珂连催带赶地拉扯了回来,结果还没来得及进院子,便听见了萧明锦在院子中撒疯。   他从院门外转进来,身上穿了件淡青色的长袍,就着那点主子暗纹,衬得好似谁家才情盛名的小郎君般,但一开口便叫人知晓还是那个顶顶出名的纨绔。   但萧明锦可管不了这个,自从沈瑞病了不知多久没有进宫了,只剩下他一个每日面对江寻鹤和那些个晦涩难懂的书本。   那江寻鹤更是可恨,表哥在的时候还伪装得多善解人意,结果表哥一不在就立刻化身第二个秦太傅,甚至比秦太傅还吓人些。   任凭他在父皇面前百般耍赖,也还是躲避不过。   但这也就罢了,谁知晓昨日他将人放出宫去为的便是自己不能随意出宫,好叫他探听表哥的消息传信给自己,谁知道他等了整整一天,直到宫门下钥了,也没等到表哥的消息!   现下瞧见了沈瑞,立刻冲了过来,想要一下子撞进沈瑞的怀里吗,直到快要得逞的时候,才幡然惊醒,想起沈瑞那把脆弱到就连睡不好也要昏倒的身子骨,连忙止住了脚步。   堪堪停在沈瑞跟前,却又扯着沈瑞的袖子来回拉扯着人看:“表哥你怎么样了,太医说你身子好些了,可有没有受伤?”   沈瑞闻言便知晓他是因着什么过来的,于是对春珰使了个眼色,后者便起身悄悄退了出去。   “我无事,倒是殿下怎得出了宫,若是叫陛下知晓只怕不出半日板子就得落在我身上。”   提起这个,萧明锦顿时乐呵呵道:“孤去求了母后,母后一旦应允了,父皇才不会拦着孤呢。”   随后又偷偷环视了下四周,凑近了沈瑞用气声闻到:“不过,表哥怎得从外面回来,是不是……”   他故意拖长了声音,嘿嘿一笑后才问道:“是不是在外面给孤找了个嫂嫂?” 第075章   院子外春珰扑了扑衣裙上的灰, 见着一旁小心探着头观察的春珂小声闻到:“太傅呢?”   春珂闻言向园子外瞧了一眼才转回过头道:“已经派人去接了,想来这会儿便应当到了。姐姐莫急,既然公子在想来便出不了什么岔子。”   春珰瞧着她一派天真的模样, 不由得微叹了一口气道:“太子殿下今日这般怒气冲冲个地来了,哪里会全是因着那楚泓置气?那老东西的惨状现下都快隔着渡春江传遍汴朝境内了,难道太子殿下会不知晓?”   “既然所来并非全是为着楚泓, 又一来便直奔着咱们院子, 想来祸首便应当是江太傅了。”   春珂闻言有些惊讶地张了张嘴,实在是未曾预料倒会有这样一出事, 但细想下来又越发地觉着春珰说得有理。   她眨了眨眼,半点旁的由头都掰扯不出来,于是只能应承道:“我这便去催一催。”   说罢便转身向着园子外去, 春珰瞧了一眼, 抬手理了理鬓边的碎发, 清去了身上的疲倦之色, 抬脚去了小厨房看管着人备早膳。   ——   院子里,萧明锦说完后, 还不等沈瑞应答,便自己先禁不住地嘿嘿直乐,眼睛都要眯成一条缝了。   沈瑞已经很久没有在一个少年的脸上看到这般不堪入目的神情了,他伸手将萧明锦紧凑过来的脑袋拨到一边儿去。   “合该叫你那太傅将你脑子的污糟事儿清个干净, 倒省出许多空闲来装圣贤书。”   沈瑞坐在萧明锦方才坐着的那把藤椅上,藤椅受了力吱吱呀呀地摇晃起来。丫鬟新沏了茶递到他手边, 他端起来轻啜了一口, 茶水润湿了喉咙勉强将他激出些清醒来。   将茶盏放下后, 却又掩唇懒散地打了个哈欠,最后半搭着眼看向还站在面前的萧明锦道:“说说吧, 怎么忽然琢磨着法子到我这来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摆了摆手,丫鬟见状立刻搬了椅子过来放在萧明锦身后,只是沈瑞院子中不常来人,偶尔有人求上门也只有站着跪着的份儿,因而现下搬来的便难免有些简陋。   丫鬟心中还忐忑了一番,毕竟他方才还因着茶水烫口闹了好大一通脾气,将众人都斥骂了个遍。   却不想萧明锦连看都不看,自己便拖拽着椅背凑到沈瑞跟前儿,心满意足地挨着沈瑞坐着,眨巴着眼睛道:“孤都听说了,楚家那混账老王八蛋,黄土都埋到脖子根儿了还敢肖想那些?依着孤来看现下也是便宜他了,就合该直接乱棍打死!”   沈瑞垂眼看着他一副怒气冲冲的模样,心中倒是难得生出几分感慨来,明帝现下卯足了劲好琢磨出些法子来使世家动乱,因而即便楚泓一事闹得这般大,却始终不见沾染上朝堂。   但萧明锦却还远不知皇权在世家权力的掣肘下是何等的步步难行。   “我当殿下是因着什么动这般大的怒气,难不成着中都之内但凡是个对我有些心思的便要乱棍打死不成?”   沈瑞略歪过一点头,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唇角轻轻勾起,就连眼睛也弯了起来。   “若是这般,岂不是要血洗中都了?”   萧明锦方还要同他争辩,楚泓那般龌龊的腌臜货色怎得能同旁人做比较,可等他听见了沈瑞后半句话后,张了张嘴,硬是将方才想要说的话全都咽了回去。   他看着沈瑞,面上显露出几分迷茫无措,任凭他将架子上那些个安邦定国的圣贤书全都读了个通透,也委实没法子应答。   偏他若是说了还好,现下突然顿住,便被轻轻弹了一下发髻,一抬头便对上了自家表哥实在是有些恶劣的神情。   见他看过来,还好大不满地恶声恶气恐吓道:“怎么不说话了,这不是你自己的主意?合该摘抄在纸上送入宫中去。”   萧明锦对沈瑞还是有着些莫名的敬爱,毕竟与他常年在宫中受拘束不同,成日里招猫逗狗、听曲儿喝酒的沈瑞简直能叫萧明锦罗列出千百字的敬佩艳羡。   但这些个东西就同沈瑞那点子学识是一样的,虚漂得厉害,别说建楼阁了,就是踩一脚都支撑不住。   小太子捂着自己的发髻,满含怨气地控诉道:“表哥该不会真以为自己很招人喜欢吧!”   不等沈瑞说话,他又好不服气地将自己话中的漏洞给添补上:“除了这张脸漂亮些,便只有被弹劾的奏折能越过中都其他的世家子弟了。”   一口气说完后,心中的怨气散了,也就开始忐忑,心中直琢磨自己说话是不是重了些,刚想磕磕绊绊地往回找补,就听见沈瑞浑不在意地嗤笑一声道:“你当还需要什么更多的?但凭着这张脸,我死之前你便休想越过我上位。”   萧明锦顿时瞪大了眼睛,小太子在宫中虽说处处都要合规矩,但旁人也是要守着那些个宫规的,他就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他有些不可置信地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沈瑞,全然不知晓为何这把火忽然烧到自己身上来。   他虽年纪小些,但到底是储君,总归是要放着那些个吃了熊心豹子胆妄想飞上枝头变凤凰的,因而房中情事也是知晓些的。   但在他心中,他萧明锦也是玉树临风精通学识,更不必说还是这天下储君,往后便是娶妻也定是要娶这中都之内最最好的女娘,却不防这点心思还没落实,先被沈瑞掐断了。   他瞪着眼说不出话的模样着实有趣,沈瑞弯起眼睛,神色越发地愉悦起来   他想着江寻鹤那副漂亮模样颇为大度道:“罢了,也无需太过担心,毕竟待到殿下加冠时,我恐怕早就已娶了这汴朝生得最漂亮、最有才情之人了。”   他装模作样地叹了一口气惋惜道:“没法子,这岁数上差着呢,殿下未战便先败了。”   萧明锦彻底懵了,他甚至连自己今日究竟是到沈府来做什么的都忘了个干净,食指颤抖着指了半天,才不可置信道:“沈瑞!你无耻!”   沈瑞将身子深陷在藤椅之中,捏着一块糕饼慢慢吃着,闻言轻轻“啧”了一声:“原也是没法子的事,殿下何故都怪到我身上来?”   萧明锦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道:“生得最漂亮、最有才情之人才不会只看脸!你休想!”   沈瑞见着他炸着毛全然忘记了自己同沈瑞差着好多岁的模样,乐不可支道:“错了,才情他已经有了,要我来做什么添补,我只要生得好看便成了。”   萧明锦好不容易寻到些漏洞,立刻不甘示弱地反驳道:“才情有了,难不成美貌便没有吗?何故要看着你!”   沈瑞微叹了一口气,向前俯了俯身子,藤椅因着他的动作带出一阵吱呀声,日光已经逐渐兴盛起来,顶在他身后沿着周身的轮廓透出一点光,显得颇不真实。   萧明锦不禁怔愣了一瞬,还不待他做出更多的反应,便听见了沈瑞颇不正经的腔调:“他若是日日对着我,定然是心神愉悦,可若是对着殿下……”   沈瑞故意扯长了声调,在萧明锦即将支撑不住的时候,才幽幽道:“还不如对着面铜镜来得利落。”   萧明锦大约从来没想过两人想要娶的从根本上便区别开了,沈瑞肖想的根本不是什么女娘。   “一派胡言!”他霍然起身叉腰瞪眼,恨不得一脚踩在桌子上,愤然道:“孤哪里生得便不如你了!自幼便没有说孤生得不好看的!”   沈瑞欣然点头附和道:“自然是生得好看,只是……”   他抬眼上下打量了些萧明锦,后者立刻挺起胸膛,生怕被他挑出错来。   半晌,才听见沈瑞幽幽道:“只不过五尺的郎君,难道还能称得上是位俊俏郎君吗?”   “顶多算得上是地里一根长得好看些的苗儿。”   “孤还能长!”   萧明锦这下是真的恼了,涨红着一张脸,嗓门险些将院门震破,一副生怕自己因着气势不够叫沈瑞得逞的模样。   沈瑞盯着他看了半晌,终于忍不住撇开眼轻轻笑了起来,但总归还是顾忌着些小太子残存的颜面,因而还用手掌遮掩着,倒将脸侧拖出一点红来。   “好了,原不过是看着你闹起脾气想着逗个闷儿,怎得还当真恼起来了?”   萧明锦还生着气,自然毫不留情地戳穿他道:“你分明是哄你自己开心!”   沈瑞轻笑了一声,随后在小太子怒目而视下抿了抿唇将笑意遮掩住了刀:“是我不好,惹殿下动怒了,殿下还是说说来我这院子究竟是为着什么吧。我可不信出一个楚泓便值得叫殿下费这一遭劲。”   萧明锦被他气得脑子都快不转了,这会猛然提起还好生怔愣了半天,才一拍脑袋想起来,语调却是更生气了。   “孤是来找江太傅的,孤昨日将他放回来,特意叮嘱他要看看表哥的情况,随后传信给孤,可孤硬生生等到了宫门落锁,休说传信了,便是连半个字都不曾看见!”   萧明锦说这话的时候咬牙切齿,远比方才真多了,说完后还眼巴巴地等着沈瑞跟他一并怒斥,一抬眼却只瞧见他正在幸灾乐祸。   “表哥!”   沈瑞笑着摆摆手道:“人就在你身后呢,可别拉扯着我。”   萧明锦猛然回头,一眼瞧见正站在院门口的江寻鹤,后者还穿着一身官袍,映在两侧的细竹上,越发清冷俊美。   但神色上却有着瞬间的怔愣,四目相对之间,他顶着沈瑞幸灾乐祸的目光微微叹了一口气合手行礼道:“臣请罪。” 第076章   萧明锦没想到自己说了半天的人现下就站在面前, 一时间倒是怔愣住了,全然不见先前张牙舞爪的模样。   直到沈瑞在他身后轻咳了一声提醒,才终于回过神来, 他颇没底气地转头瞧了眼沈瑞,却发觉后者已经一只手扣着茶盏往肚子里顺糕饼了,眼瞧着是半点也指望不得。   萧明锦咬了咬压, 强撑着道:“太傅可知这是欺君之罪?”   横竖都已经叫他听见了, 与其现下怕他会不会从袖管中抽出戒尺,倒不如支撑起来, 显出些储君的仪态来。   一句话说出来之后没剩下的便尤为顺畅起来,萧明锦挑着眉道:“孤倒是不曾听闻太傅现下竟这般忙,连传信的功夫也没有。”   江寻鹤瞧着他那副活脱脱缩小版沈瑞的模样, 略有些无奈道:“是臣的过错, 昨日对阿瑞忧心过盛, 只顾着将阿瑞看顾好, 却不想竟将殿下的吩咐给忘了,还请殿下责罚。”   萧明锦张了张嘴, 有些不可置信地看向江寻鹤,好像从不曾这般了解过他一般,分明是自己得到了消息忧心表哥,他不过三两句话, 便将那些个功名全都拢到了自己身上去。   现下倒好似是他无理取闹,惯会折腾人一般。   垂在身前的手指缩了缩, 娇生惯养的小太子头一遭知晓了什么叫做颠倒黑白、是非错序, 几度张嘴又几度合上。   明明知晓表哥才不会听取江寻鹤这只装柔弱的浑狐狸, 但太阳穴却一突一突地直蹦跶,正游移着要怎么开口的时候, 却突然听见身后似有深意的语调:“原来竟是如此吗?”   他一转头看见沈瑞正略歪着一点头,手中还捏着那描金茶盏,却已然是迫不及待地拱了拱火。   萧明锦立刻将方才心中对沈瑞的那点信任打了个对折,他面无表情地想道:去他的不会偏听偏信,分明那心思早就已经尽数歪倒了。   彻底没有依仗的小太子反倒是没了什么可避讳的,沉着一张脸冷笑一声:“那太傅倒是说说如何忧心表兄的?”   沈瑞唇角的笑意猛地顿住,下意识将身子支起了些,捏在茶盏上的手指微微缩紧,挤压间捏出一点白。   倘若他同那漂亮鬼宿在同一张床上的事情传回宫中,只怕单是因着他那纨绔的名号,两人之间便要被打成苟且。   即便这其中未必就没有藏着什么心思,但一旦传到皇家耳中,便会将那点子旖旎尽数剥洗干净,丝丝毫毫都掰扯开,随后摊在明面上,用那些个最最糟污的心神将其分解,试图从中发觉出一些能够和权力阴谋牵扯上的玩意儿。   那点心绪仿佛熔了金似的往下沉,沈瑞将茶盏搁到桌案上,撞出一声脆响。   声响不算大,但却将二人的心思全都扯到一处来,沈瑞垂着眼淡淡道:“任凭着打杀也别脏了我这块地儿,难擦。殿下且将人提出去审问吧。”   萧明锦浑身的威严都被这话冲撞了个稀碎,难怪母后从前说表兄才是那个瞧着嬉笑嗔怒,实则最最心冷,若是论起风月来准是那个要伤人心的。   现下还没待谈及风月呢,便先将萧明锦一心的孺慕硬生生磋磨去大半。   瞧瞧,这便是自古多情总被无情负。   萧明锦捧了捧心,身形一扭,故意扯出一副顾影自怜的娇弱模样来,好不委屈道:“表哥哪里是怕脏了地界,分明是拐着弯儿的偏心,瞧着中正,实则全是偏心眼子!”   沈瑞瞧着他那副矫揉造作的模样嗤笑一声道:“瞧着也并不中正,上我这来寻清白可是寻错了地儿。”   他懒散的抬了抬眼,看向庭院门口的那道身影,目光在那束紧的腰身上顿了顿,随后不动声色地收了回来,起身在萧明锦发髻上又轻轻一弹道:“在宫中吃过早膳了?怎么浑身都是撒泼的劲儿。”   萧明锦见没人陪他一起唱下去,只能耸了耸肩瘪嘴道:“才没呢,孤都快要饿死了。”   说完又跟耍赖的猢狲般抱住沈瑞的,往怀里埋了一下请功似的:“孤可全是因着一心记挂着表哥,表哥可想好了要怎么奖励孤?”   沈瑞呼噜了一把他圆润的后脑勺道:“听闻陛下要明日要考殿下功课?我倒是有法子可以帮殿下渡劫。”   萧明锦猛地抬起头道:“当真!”   随后又意识到自己动静太大,身后可还有个浑狐狸做叛徒呢,于是又将声音压低了,但却根本遮掩不住眼睛中的喜色。   “表哥说得可是真的?什么好方法,快说与孤听听!”   “公子,早膳已经备下了。”   还不待沈瑞说话,春珰便垂着头站在院门前轻声提醒了一句,萧明锦先是心虚地被吓了一跳,随后又忽然意识到什么,连忙看向沈瑞。   沈瑞轻笑了一声道:“安心吃饭,吃完饭法子自然便出来了。”   萧明锦有些不信任地盯了他一会儿,毕竟上次说要将他从秦太傅手中解救出来,叫他费了好大的功夫连脸面都顾忌不得,去父皇面前好一通哭闹才换了新太傅,   结果虽说讲学颇有意趣,但那江寻鹤哪里像是个教书的,分明好似个卖货的,斤两拿捏地极为精准。   甭管是背书还是大字都掐在他的限度上,叫他反反复复地挣扎着,却又远不至当真闹出些什么声响。   但沈瑞的神情实在不似作伪,父皇考校的利刃又在后颈选择,萧明锦盯了片刻后终于心不甘情不愿地应下了。   走出去了几步后,萧明锦突然咬牙切齿地开口道:“孤的太子妃一定会是汴朝最最漂亮有才情之人,孤一定不会叫你得逞的!”   沈瑞一怔,随即失笑,原来憋了着半天,心中竟还惦记着这件事呢。   他略侧过一点头,看向身旁的江寻鹤,后者似有所感般忽然转过头来,目光碰撞之际,萧明锦听到沈瑞轻笑道:“休想。”   ——   因着春珰早早来厨房盯着,早上上又重新添补了许多萧明锦惯爱吃的玩意儿,原本就饿着的小太子见了桌子上的吃食,当即便要夹菜,却被春珰轻轻拦住了。   随后从身后的托盘中取出银针一一当着萧明锦的面试过毒,才算罢休。   这套流程每日在宫中不知要应用多少遍,萧明锦早就已经见惯了,但还是难得在宫外瞧见,因而略一怔,随后撇着嘴道:“这饭菜难不成还有人心狠毒?”   一边说一边挑着眼去看江寻鹤,暗示的意味简直明显得不行。   江寻鹤坐在他下首,已经换上了一身淡青色的素袍,衣领处还露出白色里衣的边沿,裹着欣长的脖颈,好似比沈瑞现下手中的白瓷茶盏还要金贵易碎些。   闻言抿了抿唇,下垂着的鸦青色长睫轻轻颤动,在日光的映衬下载眼睑处投出一点阴影,院中清风拂动,将他的衣衫吹动了几分,更显得腰身清瘦,叫见者无不心神颤动。   他站起身,合手请罪道:“皆是臣的过错,若非是臣过于忧心阿瑞,便不会叫殿下伤神,还请殿下责罚。”   “但臣绝没有欺瞒殿下的心思,实在是……”   后半句未尽之言消散在清风中,只剩下丁点儿入耳的叹息声。   萧明锦握着筷子的手不住地颤抖着,他知道都不必多费心思去看表哥现下是这么样的神情,方才在院子中还尚且原不及此,便激起那般偏心偏爱,更不用说现下这般那孤苦小白花的做派了。   萧明锦并非眉间见过这般手段,但那都是父皇后宫中那些个争宠的妃嫔才会使的,哪有大男人玩弄这般心机的?   他现下甚至能感受到周遭的仆役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都跟挂着刀子般,一寸寸地拉扯过去,带起丝丝血肉。   他急忙开口道:“你请的什么罪!孤又不曾怪你!”   江寻鹤抿了抿唇,脸上不知是不是错觉,竟能瞧出几分苍白来,语调虽还是一惯地清冷,却叫人莫名听出些柔弱来:“殿下虽未怪罪臣,但臣的的确确做错了事,臣身为太傅,更应当以身作则,殿下若是不责罚便会坏了规矩。”   说罢,他侧过身,好似禁不住般掩唇轻咳了一声,再回过头时,唇上虽然泛出一丝红润,但却衬得脸上更苍白了几分。   就连平日里修长的指骨,此刻拢在一处,落在旁人眼中也是清瘦居多。   围在周遭伺候的仆役中立刻传出一阵细微的抽气声,掩在风声中实在是难寻,但萧明锦现下满心都在注意着四周,稍一有动静便会被他捕捉到。   那些个仆役尚且如此,他那个满身偏心眼子、专好美色的表哥难不成会站在他“这根好看的苗”这边不成?   从出生便是汴朝储君,处在风波之中却始终被严严实实地庇佑着的小太子从前不曾见过的手段,今日全瞧了个遍,甚至开始怀疑自己今日出宫来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但这点怀疑不过出现片刻便被他自己给刻意地忽略过去,因为他发现从前他始终以为自己是同表哥一并站在那“娇花狐狸”的对立面,可现下看来表哥早被漂亮娇花蒙蔽了眼,半点试毒的心思也兴不起来。   江寻鹤今日不过是装着柔弱,便可叫表哥偏心,倘若明日再寻死觅活一阵,岂不是自己便要被活生生坑害了?   思及此处,萧明锦只觉着原本自己脑子中的雾气此刻都散尽了,只剩下一个清醒又绝望的想法。   他,堂堂汴朝储君,现在要和他的心机娇花太傅争宠了! 第077章   沈瑞的吃穿用度一惯是中都中最最奢靡的, 如今萧明锦来了,春珰更是捡着精细的,但一顿饭硬是把小太子吃得腹中尽是砂石般梗着。   用完早膳, 春珂端了茶盏送上来,萧明锦吃得憋闷,见着了水忙接过来猛灌进去。   一杯热茶下肚, 倒是将梗着的饭菜都冲开了些, 但不过片刻,热气便直直地往上反。   萧明锦面露苦色, 艰难地往下咽了咽,好不容易才将那股子干呕感噎回去。   沈瑞抬手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道:“慢着些,好像这院子中有谁催你了不成。”   萧明锦心中原本就憋闷着好些委屈, 明明是他忧心表哥, 结果功劳却硬是全都安在了江寻鹤的头上, 现下还想着法子离间自己和表哥, 明明他是苦主,却倒是不如江寻鹤更似一朵娇花。   事情不遂意, 饭又吃得不顺心,萧明锦哪里是腹中堵塞,分明脏腑内没一个是能通气儿的,眼见着得了沈瑞的安慰, 顿时便找到了发泄的出口。   到底是年纪小,真情假意半点分不清楚, 得了沈瑞一句话便巴巴地要将自己的心意和盘托出。   “吃得不安宁, 胃里憋闷着难受。”   他抱着沈瑞的手臂, 黏黏糊糊地撒娇,一边说还一边偷偷瞄着江寻鹤, 半点记性都不长。   直到忽然发觉没听到沈瑞的声响,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急声道:“孤可全然没有嫌弃表哥的意思!”   “只是……总还是会有人叫孤心中不顺意。”   萧明锦悄悄抬眼观察着沈瑞,想了想,又噘了噘嘴,试图将自己显得更柔弱些,只可惜技艺不到家,只显出些诡异的矫揉造作。   沈瑞垂眼看了一会儿,实在是难以生出什么旁的怜惜之情,他微微叹了一口气道:“殿下学问向来不错,或许听闻过东施效颦吗?”   萧明锦眨了眨眼,看着一脸温和的沈瑞,着实有些不可置信。   他可是表哥最最贴心的弟弟!   还不等他摆出更委屈的样子,便听见身边传来一点细碎的声响,一转头便瞧见江寻鹤将筷子轻轻放下,对上他的目光后起身道:“臣已经用完了,便不打扰殿下用膳了。”   说完话不知想到了什么,又紧紧地抿了抿唇,他唇上因着刚吃了东西而泛着点水润的颜色,那一点皮肉被抿住又松懈开,哪里像是个心思缜密的朝臣,活像街上卖身葬父的可怜人儿。   那满满一碗饭不过才吃进去一个小小的尖儿,明眼人谁看不出根本不是吃饱,而是被萧明锦三番两次地话里藏刀给挤兑走了。   萧明锦几乎能够明显感受到沈瑞的目光立刻便被吸引过去了,直到人影消失在转角处,他才陡然发觉自己根本便是吃了个哑巴亏。   “表哥,他……”   沈瑞拍了拍他的肩起身道:“殿下放心,我都清楚的。”   萧明锦眼睛立刻亮了几分,他就知道表哥英明神武,才不会被那狐狸的三言两语、装腔作势给骗到!   还不待他表明自己的孺慕敬仰之情,便听见沈瑞吩咐春珰道:“让厨房备些糕饼送去给太傅吧,捡些精致入口的。”   萧明锦咧到一半的嘴顿时僵住了,他缓缓收拢了笑意,坐在空无一人的饭桌前觉着自己活像戏文中的那个丑角。   他面无表情的想:你真的清楚吗?   但他到底没有问出来,几次争锋中的惨败叫他彻底清醒了,跟江寻鹤这种浑狐狸玩心思是不成的,只会将那些个招数全都倒在自己身上。   他想要争宠,就必须要让表哥明白,只有自己才是他最最重要贴心的弟弟,他要返璞归真,用真情打动沈瑞才行。   想通了的萧明锦俩忙起身巴巴地追了上去,凑在沈瑞身后没个止歇地问道:“表哥近些日子身子如何,那帮子太医总说表哥是因为忧思过度,若是有什么烦心事尽管告诉孤,孤一定会站在表哥这边的。”   萧明锦将胸脯拍得啪啪响,脊背也挺得笔直,沈瑞斜着眼瞧了一眼,伸手呼噜了一把后脑勺,语调懒散道:“殿下先将自己的劫难渡了吧,明日便是考校,准备几分了?”   萧明锦好不容易聚起来的气焰顿时被掐断了,耸着肩垮着脸道:“半分也没有,父皇考校一向刁钻,明日一过,只怕要先抄十天书才行。”   忽然想到了沈瑞在早膳前的承诺,换做从前,只怕早就一把将人扯住缠问了,但经历了方才那一遭,萧明锦决心再等等,表哥定然会喜欢懂事听话的。   但他那点心思着实是藏不住,也只剩下没有问出口了,行动间却百般的抓耳挠腮。   沈瑞瞧了好一阵,生怕他路过哪一处山石的时候便攀附上去,抬手将一步快似一步的小太子拎了回来道:“放心,既然说会给殿下想法子,便不会诓骗。”   萧明锦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心中也知道自己的动作实在是太明显了些,但委实没法子,父皇考校时那张脸每次历经一遭便要做个三两天的噩梦,连饭都吃不下。   沈瑞将人领回了自己的院子,春珂已经新搬来了桌案木椅摆在树下的阴凉处,笔墨纸砚一应俱全。   萧明锦心中忽然升腾出一种不好的预感,但他转头看了看躺在藤椅上合眼养神的沈瑞,最终还是将要问出口的话咽了回去。   江寻鹤那厮肯定就不会质问表哥,他也不能耐不住输掉。   春珂重新奉了茶盏放到桌案上,轻声道:“殿下先休息一会,消消食吧。”   萧明锦看了看那茶盏,他现下休说喝茶了便是灌点风进肚子里都嫌堵,但不知为何心中却又一种预感便是,倘若现下不喝,一会儿铁定更加喝不进去。   于是,今日出门诸事不顺的小太子犹豫了片刻后,还是咬了咬牙端起来,方一掀盖子便发现了端倪,那茶盏中的并非是茶水,而是消食的酸梅汤。   他说什么来着?表哥心中有他!   萧明锦连忙小口喝进去大半,刚将茶盏放下,便听见身后一点细碎的脚步声,一转头正对上手中握着书卷的江寻鹤。   明明应当是仇敌见面分外眼红的场景,却因为萧明锦方才喝的那一杯酸梅汤硬生生将氛围周转了一下,他现下可不是被小白花平白拿捏的,表哥对他可是看顾得紧呢。   沈瑞似乎是察觉到了什么,掀开眼皮瞧了一眼,懒散地打了哈欠道:“哝,殿下的救星来了。”   萧明锦闻言怔愣了片刻,不可置信地指了指江寻鹤道:“表哥说得法子便是……”   沈瑞漫不经心的“嗯”了一声,将毯子往上扯了扯,遮到了膝上,把那点寒意都阻隔在外,看着萧明锦一副生死不平的模样,又好心添补了一句:“考前押题。”   萧明锦顿住的脑子终于开始运作,他忽然觉醒了一般大喊道:“孤不要他,表哥分明说的是会亲自帮孤。”   沈瑞被他突然的大喊惊了一下,懒得同他分辨自己方才说得话中究竟有没有“亲自”二字,痛快道:“好啊。”   萧明锦还张着嘴想要争辩,猛然一听见他应承愣了一瞬,随后生起些喜从天降的不真实感,方朝着沈瑞迈出一步,便听到他说:“只是凭着我的学识,殿下当真觉着能应付过陛下的考校?”   萧明锦迈出去的步子还不等落地,便又悄悄收了回来,即便他对表哥满心孺慕,却也委实没办法闭着眼睛将表哥的学识吹到天上去。   “所以。”沈瑞扬了扬下巴示意着萧明锦,后者满心满眼的委屈,却也知晓江寻鹤大约当真是他最后的救星了,只能慢慢磨蹭过去。   不甘心但规规矩矩地行礼道:“学生见过太傅,请太傅赐教。”   江寻鹤好似对方才的动静个浑然不觉般,只有见到萧明锦行礼,才合手回了个礼,颇有点遗世独立的意思。   萧明锦即便面上看着斗志昂言,但心中却不免泄气,活该他能做娇弱的小白花,自己只能做被嫌弃的破烂小草。   若是这会儿有面铜镜,萧明锦估计就会发觉自己有那么点江寻鹤的精髓了。   他方一坐定,春珰便端着诸多吃食进来,萧明锦立刻高扬起头,试图向江寻鹤炫耀表哥对他的偏爱。   但没想到春珰径直将吃食摆在了那狐狸面前,他脖子都快抻长了,才有最后一小碟子山楂糕摆在他手边。   萧明锦在心中冷笑一声,泄气?他要将这花连根刨出来,将他所有的叶子都扯下来,把他揉烂、踩碎、埋进土里做肥料!   心中跟斗鸡似的,身上更是挺得笔直,以此来彰显自己的威仪。   沈瑞倚在藤椅上,掩盖在毯子下的小腿轻轻晃者,看着萧明锦明显兴起的斗志,眼睛愉悦地弯了起来。   孺子可教,不枉他费了一早上的苦功夫。   明帝考校时越满意便越会叫江寻鹤在太傅这个位置上做到地老天荒,朝中哪还有什么比储君更重要的位置?   他没了旁的可能,也就没了依仗,更不必说像原书中那般在朝中掀起百般的风浪。   现下就连储君都越发看他不顺眼,而这种不满会在他的盘算下越发地充盈,待到储君登基,只怕会更有意趣。   沈瑞的指尖在扶手上轻轻地敲着,发出一声声细微的响动,萧明锦提着笔听学了,神情也不似方才那般斗气,大约是发觉了江寻鹤押题的精巧之处了,就连对他的敌意也消散了几分。   沈瑞不急着去催动,过急便会产生惰性。   他懒散的合上眼养神,唇角却轻轻勾了起来。   江寻鹤,你能依仗的还有什么呢? 第078章   日头随着时间的推移越发地晃眼晒人, 即便萧明锦坐在阴凉处,也仍然无法避免地烦躁起来。   就连落在纸页上的字迹也逐渐晃了起来,他抿紧了唇, 勉强将心神安定下来,但听到那点细微的瓷器碰撞声还是无法完全将其啊忽视。   他趁着江寻鹤转身的功夫,悄悄回过头看向沈瑞, 后者正躺在回廊下的藤椅上, 端着白瓷碗小口小口地喝着冰镇梅子汤,萧明锦甚至能瞧见从碗口漫出来的冷雾。   旁边还有几个丫鬟摇着绢扇, 生怕将人热到,桌案上更是摆满了各色的冰镇果子,个个鲜亮饱满, 但即便是这样, 那手指仍是在其中挑挑拣拣, 好像有什么不顺意般。   中都虽然靠北, 可现下也仍是早午温差极大,白日里晒得紧, 又不比着夏日,制冰避暑都有着相应的由头,对于这些个富贵人家反倒是难捱一点。   百姓或许还会因着不似夏日那般酷热而松泛些,可明帝想来想要做一个千古内贤明的君主, 从来不许宫中过于奢靡,最热的天气一过, 便不许宫中再用冰。   但对于萧明锦而言, 没有了吃冰镇果子的这条名目, 秋晒简直是扼着他的脖子似的难受。   况且中都之内的世家也各有各的难处,多是吃着各地的供奉, 不能说拮据,却也远不及沈家这般用度奢靡。   因而一年四季都存着冰的,大约也只有沈瑞这院子了。   萧明锦正看得眼热,身前的书页上忽然落下竹尺,这玩意儿他可太熟悉的,每日江寻鹤便把它拢在袖子里带到东宫,等讲完学又悠悠地带走,好似生怕一个愰神萧明锦便会将其折断,顺便毁尸灭迹般。   虽然他也并非全然没有生出过此等的心思。   但本就被日头晒得心头冒火,现下再一瞧见着竹尺,简直要借着这个劲儿烧起来了才好,即便这玩意儿在江寻鹤手中还从未真正落到他的身上却,当一见面仍是分外眼红。   似乎是察觉到了他的不对劲,江寻鹤站在他的身前,手腕一动,竹尺便落在了其中的一段上道:“此处为千古明君行事之典范,殿下要谨记。”   江寻鹤今日所讲的东西并不比从前少,但特意强调要“谨记”的地方却不多,萧明锦心中知晓这就是所谓的押题。   但他这些年每月都要被父皇考校,每每出题都十分之刁钻,即便他将文章背得滚瓜烂熟,也仍然是逃避不得。   若是他某一次向母后诉苦告状了,那月的考校定然更古怪些,偏还都是借着学过的文章发作起来的,叫人半点把柄也抓不到。   几次过后,他也曾想办法押题,但最后只会叫精力分散,连文章都背得不通顺,受到的责罚也就更苦些。   久而久之小太子学会的最多的一件事便是顺其自然,左右他想明白了,父皇考的那些东西他也未见得日后便会用上,更谈不上什么打击。   只不过是权当做一个孝子好好孝敬老父亲,哄他高兴罢了。   当然,话既然这么说了,可便不能再追究他使的那些坏了。左右都是抄书,抄十日与抄十五日也没多大分别,谁都别好过!   因而即便江寻鹤是表哥保举的,他也仍然是半信半疑,不是不相信沈瑞,实在是中都之内再找不到比沈瑞还要不学无术的了。   若是他保举个招猫逗狗的,萧明锦定然没有半个不字,可讲起学问……   萧明锦颇为老成地叹了一口气,表哥还是不知道父皇的狡猾之处啊。   他转过头去,对着沈瑞投去了一个怜惜的目光,却正好瞧见沈瑞换了碗酥酪在吃,瞬息间,目光便充满了怨念。   他真傻,真的,着院子中哪里还有比他更可怜的人啊。   面前的江寻鹤已经将竹尺抽走了,见他终于回过神来,才淡淡道:“殿下可都记下了?”   话中好似在忧心他没有记住,但手上却半点停顿也没有,那书页上连个印子都没有,分明是生怕他记住了。   萧明锦能够清楚地感受到沈瑞在听到江寻鹤这话时便将目光投了过来,方还松泛的肩膀,现下简直好似坠了百石之重的物件儿。   他垂眼看了看书页,又略略抬起头,没有看向江寻鹤的神情,反而只是落在他浅青色的衣料上,将那点斑驳的暗纹分辨了个清楚。   萧明锦忽而露出一点笑意来,他知道江寻鹤为何要这般,无非便是想要借着表哥在这才故意刁难自己,让表哥冷落自己。   可他刚刚偏还就看了一眼,只怕这浑狐狸的诡计是要落空了。   他微微一笑,用笔锋在那一段前做了个标记道:“记下来了,太傅方才说此处是千古明君行事之典范,应当谨记。”   萧明锦面上还维持着一点温和,但心底却实在已经嚣张大笑了,若不是沈瑞还在身后算是压着,他便恨不得要叉着腰挺到江寻鹤身前却蹦跶。   “殿下记下了便好。”   瞧着他“铩羽而归”萧明锦只觉着浑身舒畅,一上午憋闷的火气这一刻好似也消散了大半。   他有意无意地往身后去瞧,不要以为他不知道父皇命这狐狸给表哥同他一起讲学,但现下受苦受难的只有他自己,睁着眼纵许表哥在一旁偷懒。   萧明锦冷笑一声,讨好表哥的小把戏罢了。   还想打起精神继续防备着江寻鹤玩花样,却突然看见江寻鹤已经将手中的书册卷起来了,似乎是察觉到了他的疑惑,微微偏转过头来道:“今日讲学便至此结束了,殿下好好准备明日的考校吧。”   萧明锦一怔,随后轻轻踢了一下桌子,算是发泄心中的不满,他根本就是故意的吧!   还没等他起身,便瞧见江寻鹤已经朝着沈瑞那边去了,他连忙收拾起东西也顾不得什么气不气了,急匆匆地跟了过去。   还没到呢,便先叫嚷上了:“表哥,孤已经都记好了!”   沈瑞颇满意般点了点头道:“殿下热了吧,过来喝点梅子汤。”   萧明锦眼睛一亮,仰着头斜眼看了看江寻鹤,他就知道表哥根本就是心里有他。   春珰将一早备好的梅子汤端给他,丝丝寒气从碗沿散出来,萧明锦拨开勺子不用,一口猛灌进去,只觉着一直凉到肺腑之间。   喝完后又跟个可怜的小狗崽子般眼巴巴的道:“还有吗?”   春珰轻笑了一声,接过身后丫鬟递过来的食盒道:“公子早早就吩咐人备下了冰镇的果子,全在这里了。”   萧明锦立刻美滋滋地谢过沈瑞,转头却瞧见春珰还是笑盈盈地将食盒拎在手上,半点要将果子拿出来的意思都没有。   他忽然敏锐地意识到了什么,转头看向了沈瑞,用一种不可置信的声调颤抖道:“表哥……”   沈瑞似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道:“殿下总该回去的,若是明日考校出了岔子,只怕陛下要将这罪责落到我身上来了。”   藤椅很阔落吗,沈瑞蜷在上面显出几分莫名的柔弱来,大约是因着方吃了不少冰镇的吃食,唇色很艳丽,却也越发显得脸色苍白,叫萧明锦猛然想起来眼前人根本才痊愈不久。   他想说父皇不会这样怪罪他的,但张了张口还是将话咽了回去,连他自己也不能确定。   半晌萧明锦有些失落道:“好吧,那孤便先回宫了,表哥要照顾好自己。”   沈瑞轻笑了一声道:“殿下也不必难过,我先下已经好了许多,再过些时日大约我们便可在东宫见面了。”   萧明锦打起了些精神道:“好,那孤便在东宫等你!”   “那便由臣送殿下吧。”   萧明锦唇边的笑意猛地顿住,整张脸都垮了下来,现下就迫不及待地要将自己赶走了是吧。   可任凭他心中怎样不满,都不会轻易说出口,他绝不会再上当了。   萧明锦身后跟着拎着食盒的江寻鹤,一步三回头地出了院子,等一见不到人影,他便立刻原形毕露,转头恶狠狠道:“孤绝不会让你蒙骗到表哥的!”   江寻鹤轻笑了一声道:“可殿下总要回宫的,便像今日这般。”   萧明锦脚下一顿,却并没有像先前那般气急败坏,反而冷下脸沉声道:“孤倒实在是好奇,你这般行事所求究竟为何?”   他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嗤笑一声道:“总不会是同那些个想要向上攀扯的都存着同样的心思吧?”   “殿下以为存着的是什么样的心思呢?”   萧明锦噎了一下,又实在拉不下脸将话说得更难听些,憋了半晌,也只能小声地嘀咕了一句:“你在表哥面前百般献殷勤,谁知道你怀的是不是要借着沈家的东风扶摇直上?”   江寻鹤好似当真在虚心求教般:“那臣为何不讨好殿下呢?”   萧明锦一怔,说不出话来。   两人静声地向前走,偶尔身侧会走过一行丫鬟仆役,但也都只是静静地行礼,这种微妙的沉默一直维持到萧明锦走到府门前。   车夫已经得了消息守在那了,真到了要走的时候,萧明锦又生出些不舍了,不知道下次要何时才能出宫来,这便是他作为储君所必须牺牲的吧。   他向前踏了一步,听到身后江寻鹤淡淡道:“臣所行诸般,皆是依着他人所求而生。”   萧明锦心头不知为何忽然猛地震颤了一下,几乎要将胸膛都撞破开,可他到底没有回头,径直上了马车。   马车在长街上渐行渐远,江寻鹤唇边的笑意缓缓消散,分明立于闹市之间,却又好似远在旷野。   他所行之事,不过是在依着沈瑞所求罢了,命途如此,死生亦是如此。 第079章   这些时日不单是沈府之内, 便是整个中都也隐隐兴起了些躁动的趋势。   横看着天下之内大约再没有比民生更重要些的玩意儿,文武权臣每日在朝堂上争论不休说筹谋的那些落在生民耳目中便远不如一口能够果腹的馒头来的有意趣些。   任由着那些手握权柄之人几乎要将这些谋算玩出花样,不见天日似的暗潮涌动, 但传落到民间的时候,便只剩下一碗茶、一口馄饨的功夫即可彻底将这点谈资给分辩完。   还不如楚家的船要出航一事在市井间掀起的风浪更大些,无论是盼望着能带回些中都没有的稀罕物件儿, 还是期望着能在船上寻到个好些的差事, 都更加地贴合民生。   当然更多是期望待到新一轮货船回来的时候,能够将粮价往下压一压——中都之内便只有楚家不会故意将粮价拔高, 在这之上,哪怕只是降下一枚铜板,也是另一种境界上的充盈。   不单是这些百姓便是在行商者之间也难免因着中都内最近的传闻而直犯嘀咕, 若原是个楚家便也罢了, 只是现下中都不知从哪传出来的谣言, 说是上头还有个世家插手其中。   可信度并不算高, 毕竟世家对于行商之事多有不齿,楚家已经算是这其中的另类, 又不见哪家出了什么揭不开锅的动乱,哪里就值得在这当中横插一手了?   但无风不起浪,即便面上打着哈哈,私底下却恨不得叫人将中都内能排出来的世家都数一遍。   “公子放心, 消息已经尽数传出去了。”   春珰将茶盏放在沈瑞的手边:“这些日子天气燥,新煮了些降火的茶, 公子尝尝。”   沈瑞瞧了一眼兴致缺缺地向后倚靠着, 薄薄的小毯子被他堆在身上, 将脖颈遮去了大半,只剩下脸还露在外边儿, 但神情也仍是恹恹的。   春珰还在念叨着管湘君传过来的消息,他却已经懒散地打了个哈欠,将眼皮半垂下了。   春珰无奈地唤了一声:“公子。”   沈瑞非但半点被抓包的愧疚都没有,反倒更懒散了几分:“管他如何,明日便要出航了,你便是现下将魂都叫出来,也照旧是要等着。”   春珰闻言泄了一口气道:“可现下城中闹出这般大的动静,只怕明日出航也是不消停,行商从来都是最易生变之事,公子又是何故给自己招惹这般多的关注。”   沈瑞这几日睡得不少,却反倒是睡出一身困乏来,岂止是骨头,便是血液也好似凝滞了一般怠懒,而这种惰性倒当真催生出了些烦躁。   他的目光落到桌案上的茶盏,犹豫片刻后忽而起身端起了茶盏,方一掀开盖子便闻到了一股子兴盛的苦味。   沈瑞唇角在苦味的侵袭下逐渐绷紧,他便知晓所谓的什么白活降燥的茶便好似脱离了苦味便要顷刻间消散在世间才好。   但犹豫了一会儿后,还是猛灌了一口,只是紧皱着眉,瞧着实在是一副英勇就义的模样。   春珰看着他这般痛苦的样子,唇边露出一点笑意来,心中也算是暂时将这件事情放下来。   沈瑞现在的身子也不知他怎么熬得,亏空得厉害,虽说从前也不见得由多强劲,但却也绝不是现下这般,太医来了几次便开了多少方子,天寒要补、天燥又要败火,简直娇贵得不行。   倘若换个清苦人家去,只怕早不知成什么样样子了。   一口气喝完苦茶的沈瑞忙捡了几块蜜饯送入口中,勉强将被苦到麻木的舌根拯救回来,因着口中还含着蜜饯,所以说话时也难免含含糊糊的。   “你当现下不说你,就真的没人知晓了吗?我说过很多次的,这中都城内永无彻底的秘密。”   春珰当然知晓他已经将这话说过很多次了,只是从前她一直以为不过是句故弄玄虚拿出来唬人的——虽然沈瑞也的确是一直在这般做。   但他现下的神情却叫春珰的脑子里突然清醒了几分,她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沈瑞这话从没有半点虚假的成分。   思及此处,她不禁皱起了眉,怎么会呢,这中都之内权势富贵横纵交织,从上面瞧着正是百般的金玉遮眼,没有人会掀开这层虚假的遮掩看向其藏在底下的是怎样的腐坏死水。   那么多堵高墙深院,多少条或富贵或低贱的人命都葬送在其中,怎么会没有秘密呢?   她想不透。   沈瑞倚靠在软枕上,尖锐的齿一下下、磨咬着,将口中浸着糖渍的蜜饯一点点咬烂,百无聊赖地将其磨烂,以此来消磨着的等待的时间。   但他吃得蜜饯本就不多,再怎么磨蹭也总有甜味消散的时候,他轻轻“啧”了一声,有些不耐烦道:“这有什么想不通的。”   他语调平得几乎能从首瞧见尾,春珰能听出他半点都不认为自己这句话是有任何疏漏。春珰抿了抿唇,想要将心中的疑问封存好,但最终还是禁不住开口道:“可是,为什么呢?”   沈瑞闻言略歪了歪头,目光落在她的脸上,似乎在打量她的神情,片刻后轻笑一声道:“有什么为什么?”   “这中都之内哪里有什么行事是不需要经过盘算的,但凡是历经过盘算的,便没有一件是天衣无缝的,细究下去都会有人事的痕迹。”   春珰怔愣着,却仍是喃喃道:“而人事正是这世上最最好探查之事。”   沈瑞弯了弯眼睛夸赞道:“还不算蠢得无可救药 ,所以这中都之内所有掩盖在尘土之下的秘密即便是现下没有显露出来,也只是因为时势尚未到罢了,但总会有被逼迫着挖出来的时候。”   “与其被动地等着,倒不如主动现身,先赚一笔。”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适时地弯起来,露出一点促狭。   春珰顿了顿,还是有些担忧道:“可公子这般,只怕商行那边要多有防备了。”   沈瑞懒散地合上眼:“迟早要知道的,被动地被发觉便是往人手中递把柄。”   无论是江东商行,还是乌州於氏,倘若将此事隐瞒下来,等到他们发觉的时候,便会沦为一种掣肘。   偏沈瑞最最厌恶的便是那些个自作聪明的以为可以拿捏住他,而露出的诸多蠢相。   春珰垂下眼算是将这件事分辨了个明白,不再多问。   直到她以为此事就此结束的时候,才听见藤椅上的人明晃晃地嫌弃道:“出去可千万不要说是我身边的蠢奴才。”   “……”春珰面无表情地合手应承道:“奴婢记下了。”   ——   楚家的商船将要出航一事已经在中都内发酵了好些时日了,临着这两天更是躁动,不少人尽管没有旁的所求,也因着实在是好奇楚家身后之人是谁,而带着斗笠面具来渡口凑热闹。   商户百姓便也罢了,偏偏今日还正逢休沐,即便天还没亮,也仍有许多官吏一并赶来。   一时之间,竟将那里围堵了个水泄不通。   楚家祭祀的桌案已经摆好了,便连管湘君也已经戴着她常戴着的斗笠候在那里了,一切都已经准备就绪,却还在等,这便意味着隐藏在楚家身后之人今日定然会现身。   周遭围着的人群吵闹的声音逐渐变大,但楚家的人却好似半点都没察觉般。   直到一驾镶金裹银的马车缓缓停在渡口,人群才好似陡然被扼住了颈子般鸦雀无声。   那马车上的印记只怕满中都无人不晓,他们心中生出了百丈的波澜,但与之攀升的是浓浓的惊疑。   无论如何楚家背后藏着的人都不应当是那出了名的纨绔。   但无论他们心中如何猜测、如何想尽了法子欺瞒自己,都在沈瑞一脚踩在脚凳上的时候,被撞了个稀碎。   沈瑞穿着一身丹朱色的绣金衣袍,在雾气兴盛的江边硬生生烫出一片艳,大约是因着实在是太早了,他方一下马车便懒散地打了个哈欠。   车帘被重新挑起,众人心中生出些希望,殷切地盼望着那手掌的主人可以使他们预料中的那一个。   沈瑞环顾了眼四周,哪里猜不透他们的心思,他嗤笑了一声,但却并没有多说什么,而是任由着春珂在他颈处将披风带子系好。   在众人的期待下,江寻鹤缓缓踏出了马车,人群中立刻发出一阵嘘声,即便这位太傅比着那纨绔靠谱些,可他到底不过是个小商贾之子,只怕这般大的货船都不曾瞧见过几次,更别说成为操纵的那一个了。   看来这背后藏着的,竟当真是沈靖云。   众人心怀鬼胎,揣测着他这般行事的依仗,揣测着这背后沈钏海和明帝的手笔,但没有旁的参考,终究只能是猜测。   管湘君在看到二人时,心中才算是松懈了一口气,她迎上前同二人福了福身子道:“沈公子安好,江太傅安好。”   二人也还礼道:“管夫人安好。”   “祭祀的事宜都已经准备好了,沈公子来上头一炷香吧。”   围在周遭大的人几乎都要僵脖子抻断了,生怕漏听了些什么,闻言便算是确定了心中所想。   谁知沈瑞却轻笑一声摆手道:“还是管夫人来吧,我不过是个掏钱的,想要借着夫人的东风赚一笔罢了。”   他略顿了顿,露出一个有点微妙的笑意道:“更何况,我也并不信这个,只怕要犯些避讳。”   管湘君闻言也不强求,便转身吩咐开始祭祀。   两人站在一旁,江寻鹤不知想起了什么,忽然开口轻声道:“行商之人多信奉水神,遇水生财,也是为行船求个庇佑。我观阿瑞从前身上佩着的坠子,还以为阿瑞会信这个呢。”   他口中说的坠子现下就在他手腕上系着呢。   沈瑞闻言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意有所指道:“我若是信这个,合该太傅传胪那日便引颈受戮,断活不到今日。” 第080章   楚家人已经在管湘君的带领下燃了香朝着江面祭祀, 口中还念着些祝祷之词。   岸边沾着的众人即便并非全是商贾,但总归没人会和钱财过不去,因而也在心中跟着念了几句。   一时间, 倒是清静了许多。   水神掌财,因而休说是出航,凡是行商之人, 便是陆运也少不得要祭祀一番。   倘若谁敢大放厥词说自己全然不信这些神鬼, 只怕即刻便要被捆了手脚送到祠堂去跪着,虽说敬鬼神而远之, 可却也生怕惹上什么言灵。   这种祭祀尤其在江东最为兴盛,主持这种祭祀本身便是一种继承人身份的象征,若非如此, 也不会那些个人恨不得将心思转出千百个弯子来盘算。   但沈瑞却顶着周遭快要冒火的目光, 嗤笑一声, 懒散地打了个哈欠。   甚至在江寻鹤目光落到他颈子上的时候, 作弄般歪了歪头,将脖颈更多地露了出来, 仿佛在应承着他那句引颈受戮。   江寻鹤却精准地捕捉到了最最不该出现在这句话中的字词,他下意识皱了皱眉,目光也陡然晦暗起来。   尽管他知道沈瑞一直都想要杀了他,但却从未细究过这其中的缘由, 又或者说他沉溺在这种紧密的汲取中,竭力维持着, 生怕纠察下去便会好似镜花水月般化为虚无。   可当着背后的真相摆在他面前时, 他才恍然发觉自己或许根本无法将其彻底推拒开。   “为什么, 会是传胪日?”   沈瑞闻言微微一怔,随即露出些意味不明的笑意, 他好似引诱般,将两人之间那不过半尺的距离拉得更近了几分。   衣料因着他的动作而陡然贴近,将江寻鹤的衣角也一并牵扯起来,带出些细微的弧度。   “此事难道不应当问问江太傅吗?”   为何他要费劲心神才能在眼下的境遇中博弈出丁点的生机,为何他每走一步都要百般斟酌,生怕行差踏错百年会坠下万丈深渊。   这些难不成,是他活该命里便有此一劫?活该他便应当在这处处陌生的地方给个全然不识的人做倒霉替死鬼?   沈瑞心中压着许久的神思陡然翻涌而起,可任凭他心中如何惊动,唇边的笑意却越发兴盛起来。   似乎是有些无奈,他微微叹了一口气,目光却直直地迎向江寻鹤,舌尖好似抿在齿间般含混又暧昧道:“我所做的这一切全是为着太傅啊。”   青年漂亮的眉眼处现下好似裹着层蜜糖般,可江寻鹤很清楚,掩藏在这之下的是要夺人性命的□□。   就连他唇边吐出的字字句句都是覆上糖霜的利刃,趁人不备便要刺穿其脏腑,不留半丝生境的狠辣。   江寻鹤却只觉着胸腔中心跳如擂鼓,就连四肢内彼此勾连的筋络也一鼓一鼓地震颤,竭力地昭示着他的渴求。   即便他知晓沈瑞口中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因着不知道饿的缘由,想要杀掉自己,却仍然可耻地为着这份极度的倾覆而自愿献祭。   即便这其中要付出生死两境之间最最没有退路的代价。   大约是瞧着他没有应声,沈瑞略挑了挑眉道:“怎么?太傅不信?”   江寻鹤的喉间下意识滚了滚,却带出更多的干涩,他声音有些滞哑:“阿瑞所说的,江某无有不信。”   他口中说着无有不信,可落在沈瑞的耳中却好似硬生生听出了掩盖在这其中的说不清道不明暧昧。   沈瑞微微一怔,眼中满是疏离与冷漠,可唇边却露出些轻佻的恶意:“太傅该不会当真信了吧?”   他将身子站直,两人间方还不过寸许的距离重新被拉扯开,他漫不经心地将衣料上的褶皱一一抚平。不过瞬息之间,便好似又重新变回了那个矜贵的世家郎君。   方才还说自己不信鬼神的青年,现下却饶有兴致地看着楚家祭祀水神的场景,却只有他自己知晓那些表露在外面的兴致下是怎样不堪言的烦躁。   遮掩在袖子下的手指轻轻磋磨着,分明诸般事物现下皆是顺着他的盘算行进,并无半点偏差,可不知为何他却越发地不安。   沈瑞唇边还挂着笑,但眼中已经汇聚起难消的躁意,这一切似乎都太过于顺畅了些,无论是将江寻鹤从翰林院拉扯而出,还是算计小太子同他之间渐生龃龉,似乎都太过于顺畅了些。   就连现下同楚家的生意结盟也好似有一双手在背后推动着般,楚家的确需要在中都之内寻求一个勘破之法,但依着原主的声名,便当真能让楚家这般毫无芥蒂地同意吗?   沈瑞的指甲深陷入肉中,呼吸也不免急促了几分,在他穿书来这么久的时间里,江寻鹤呢?   沈瑞的瞳孔瞬间紧缩,他终于知晓这其中缺少的东西了,他当然不会蠢到觉得原书中凭借一己之力搅动中都变局的人在这会儿还是个蠢人,那么他那些个手段又应用在了何处?   他所做的这些事情中,又有多少被平白搅合上了江寻鹤的手笔。   思及此处,沈瑞的身子难以自抑地兴起一阵战栗,他下意识咽了咽,却始终压制不住心中的惊疑。   周遭的人群还在紧紧地盯着他,试图从他的言行举止间掰扯出点有意趣的东西来,最好可以只凭借着一眼就将他同楚家之间那些秘辛全都掰扯出来。   沈瑞原本并未在意,可现下这些目光却都全好似梦境中他将死之时,江寻鹤高坐于马背之上现下投射的那一道目光般,无声地凝视着他。   又或者说,在这其中默声地、一遍又一遍地杀掉他。   这些时日中的盘算在耗费他心神的同时,也为他提供了极大的自信,身体越是一天胜过一天的病弱,他便越是确信自己说做错的筹谋是天衣无缝的。   可江寻鹤那般的人物,当真是他那些辗转磋磨便可驯化的吗?   这些时日间,究竟是他驯化了江寻鹤,还是自己反成为被捕的黄雀。   倘若说向前的沈瑞是对自己道的筹谋有着完全的信任,那么现下的他,便只剩下了满心的惊疑。   楚家的祭祀活动已经结束了,不知是不是心理暗示的作用,江面上瞧着似乎当真更加地平稳了。   仆役已经将祭祀的器具都收拾好,至于牛羊肉便被带到一边去分割,切成了见方的肉块再用油纸包好。   周遭早就围上了一片百姓,这些人大都是生活困苦,他们同那些心怀算计的商人官吏都不同,一大早守在这里便是为了能够分到祭祀剩下的肉。   这些东西对于楚家来说不过是指缝间露出的丁点儿,但对于生活困苦的百姓来说却是一家人的欢欣。   行商者也不全都是财大气粗的,许多行商者不过也是略富裕些,常常祭祀结束后便要将肉品都收拾回家。只有楚家会将所有的东西分与百姓,用管湘君的话来说便是积攒些福气。   因着那些分祭品的百姓,周遭的氛围倒是轻松了许多,管湘君走到沈瑞面前道:“沈公子虽不信鬼神,这红绸却是定要公子来剪的。”   沈瑞因着她的动静一惊,才算是回过神来,面色却是有些难看,他看向管湘君身后停靠在渡口的货船。   在货船同岸边牵连的地方系上了一条红绸,因着日头还未出来,所以现下天还是灰蒙蒙的,在昏晕一色的天水之间,那红绸仿佛燃着般鲜活。   沈瑞轻轻一笑道:“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在他站到岸边时,身侧立刻有人递上铜剪,锋利的剪刃在红绸上缓缓划过,最终将其完全割裂开,象征着某种尘封似的物件儿再次兴盛起来。   管湘君合手道:“还请沈公子放心,妾身此次前去,定然不辜负公子所托。”   斗笠上长长的纱幔将她的神情完全遮盖住,但即便如此,沈瑞也仍然能猜出她的目光时如何的坚定。   他同管湘君都清楚,此次出航所求的远不止赚到钱这么简单,为得是打通沈瑞谋划中的市场。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楚家比沈瑞对这个机遇更加急切地索求。   即便出了天大的差错,沈瑞也无非是舍了几箱金银,沈家还不至于连这些钱都支撑不起,说破了天去,也不过是连带着沈家也沾染上经商,甚至是失败的名声,可名声这种东西在沈瑞看来实在是最没意趣。   但楚家不同,如果彻底失败,楚家便会受到重创,日后再想回到今日在行商中地位只怕要无比艰难。   可不主动谋一条出路,那便只能等着其他世家将其撕扯吞吃。   楚家远比沈瑞更似一个亡命之徒。   沈瑞唇边的笑意兴盛了几分,他的盘算怎么会完全掩盖在旁人之下呢?他最最喜欢的便是将自己的筹谋高筑于他人的死生之上,看着那些人明知他是来盘剥的,却仍然甘之如饴。   他合手行礼道:“如此,便有劳管夫人了,沈某在中都静候夫人佳音。”   货船缓缓驶离渡口,天边终于跃出一道金光,勘破了混为一色的天水之间,好似在为前行的货船开辟了道路般。   这便是行商者会选择在天亮之前出航的缘由。   身侧停了一道人影,沈瑞垂眼看了看投射在地上的斑驳影子,原本躁动的心神却安定了下来,甚至对于自己方才动乱的神思觉出些可笑。   他转过头看向身侧的江寻鹤,后者好似仍旧同平时没有半点分别,但沈瑞却很清楚,他方才生出的那些惊疑都在为他覆上一层令人难以忽视的薄雾。   沈瑞弯了弯眼睛,唇边的笑意却愈发恶劣起来。   仍是那句话,若是信命,他便应当在穿来的那日便主动引颈受戮。   两相盘算之间,谁又能笃定自己便一定是猎手。 第081章   秋日总是更凉些, 现下又挨着江边,寒气同湿气一并交裹着,顺着人的衣领袖口蔓延进去, 惊起一阵细微的战栗。   商船的每次出航都不知要在隔着江面的地界掀起多少风浪,但在中都之内便好似销声匿迹般,直至过了月余后回航的时候, 众人才勉强能从记忆深处将今日出航的场景掰扯出来。   最终在渡口再次聚起一眼望不尽的人群与商贩, 来来往往百般事务一并挤兑在潮湿的汗气中,头上顶着的是兴盛的日光, 脚下掺和的是不干涸的泥泞。   腐败地发酵下去。   沈瑞缓缓收拢回目光,大约是混杂的天色看久了,眼睛生出些酸意, 他轻轻眨了眨眼轻声道:“回去吧。”   见他动了身形, 周遭的人群中立刻发出一阵喧闹, 官吏们倒还好一些, 只不过是在府中为明日的折子打草稿,静等着看沈家的笑话。   但中都内那些个商人掩在斗笠下的脸色却难看得厉害, 楚家当年没落倒那种地步,若非楚老夫人力挽狂澜,只怕现下中都连点声名都寻不到。   现下却能在中都内占着世家名目的同时,又在行商中占着好大一份利, 本就已经是他人的眼中钉,眼下在同沈靖云车上关系, 岂不是日后这中都行商全听着她管湘君一家之言。   他们可还没愚蠢到当真相信这些事情之后全是沈靖云一人的手笔, 这么大的人利润沈家难道当真便不心动?   现下见着商船已经走了, 就连楚家的人也已经散去了大半,仗着掩在人群中又带着面具, 口中立刻便开始不干不净起来。   “依傍着沈家便以为背靠大树好乘凉了?谁知道是不是巴巴地将自己送入虎口之中。”   “现下摆出这番姿态,便不知将来要怎么哭了。”   “沈家难道是什么好相与的不成?若我说叫一个外妇来掌家,少不得便要历经这般,谁知道是不是私底下和那沈靖云之间达成了什么勾当,保不齐是要将楚家卖了,将养她们管家呢。”   每个人都以为自己不过是发泄些牢骚,但在人群中汇聚起来的时候,便好似暑日里聚在乱葬岗的一窝苍蝇般,吵闹得很。   沈瑞的唇角缓缓绷直,分明结盟一事是他同楚家之间的,但最后这些罪责千绕百绕最后都落在了管湘君身上。   这些人在中都无非是经营着些商铺,只怕平日里同管湘君打交道的时候也并不算少,明里暗里大约也收到过些恩惠。   但现下在无人发觉的境地里,仍然毫不掩饰自己的恶意,好似这种发泄便能为他带来多少利益般。   但实质上只不过是无能者的平白挣扎罢了。   沈瑞忽而嗤笑一声,脚下顿了顿,随后偏过头去瞧那些声响的来源之处,目光中是毫不掩饰的狠辣。   人群中原还吵闹得厉害,却在他看过来的时候,仿佛齐齐被人扼住了喉咙般猛地噤了声,连带着周遭江风都好似停顿了。   不单是声响,便连气息都变得紧绷起来。   沈瑞从前的那些个恶名终于在这一刻显出些作用来,那些好事的多舌者心中清楚,休说他们面上遮着面具,即便再披上一层布,只要沈靖云想要探查,也是半点隐藏不住的。   日日熟悉之人难道从身形上便分辨不得?更有甚者,为了打出些招牌好叫行商方便,戴的面具上做了标记,只是没人探查罢了,否则压根欺瞒不过有心人。   但渡口这处的行商从来都是这般的规矩,彼此遮掩着,心知肚明但就是不在面上显现出来。   众人思及此处稍稍松了口气,难不成他沈靖云还要凭借着一己之力坏了规矩不成?   但一口气尚且没有泄完,便又将心提到了嗓子眼,可是便是他坏了规矩又能如何呢?   他们看向被人群无意识围绕在其中的沈瑞,一身丹朱色的金丝暗纹长袍便将他同这渡口岸上的其余所有人尽数分割开——商贾是不能穿这种料子的。   即便是到了富可敌国的地步,也照旧是低贱的行当。   沈瑞轻轻抚平衣袖上荡出的褶皱:“诸位不必做掩在雾气后只会咒骂诋毁的鼠辈,倒不如站到我面前来,大约还能敬仰诸位有些胆气。”   嘴巴张开又缓缓合上,他们终究无法跨越这场阶级的限制,这便是行商人的悲哀。   从前他们只当沈瑞是个在中都内招猫逗狗的纨绔,现下才忽然发觉,即便他再混账出百倍,也依旧可以将他们的命脉玩弄于股掌中。   这种无力又让他们生出许多的恼怒,若不是因为那管湘君,他们如何会这般难堪?   但无论心底怎样怨恨,口中却连半个字都吐不出,围绕在他们身边的官吏百姓更是默着声,生怕牵扯到自己身上。   沈瑞弯了弯眼睛,唇角勾了勾,但语调却仍是一惯地冷:“既然现下不说,日后便也不要叫我听见些什么,否则我的手段诸位是知晓的。”   他垂着的手掌轻轻捏合了一下,震慑了这些个好事者,心中却平生些烦躁出来,他轻轻“啧”了一声,实在是想不出比这些毫无缘由的恶意更无聊的事情了。   春珰看了眼天色,轻声提醒道:“公子,时辰到了。”   沈瑞抬眼看了看天边泛起的一丝暖色,眼中才算是生出些兴致,他倒是差点忘记了,今日还有一场局等着他呢。   “走吧,回府。”   直到沈瑞的马车消失在路径的拐角处,众人好似还能听见车前摇铃碰撞的声响,掐在众人脖颈处的那只手好似终于松懈开,周遭终于生出了些细微的声响,又逐渐发酵开。   大抵还是那些个抱怨的话,却远不如方才那般过分,不过是强行挽回些面子罢了。   最终不知谁忽然说了一句:“待到商船回来的时候,中都只怕要变天了。”   周遭静默了一瞬,随后又重新吵闹开,只是都很默契地没有再提起方才之事。   ——   “前几日定的东西到了吗?”   春珰已经从春珂那里听说了沈瑞到底定了个什么物件儿,这会听见他问,简直觉着五脏六腑都搅合在一处似的难受。   那东西送去夫人眼前,只怕俩人即刻便要被打出来。   “已经装好盒子摆在库房中了。”春珰硬着头皮答应了一声,犹豫了片刻后还是忍不住提醒道:“公子不若换一件吧,若是带着那礼物去,只怕连夫人的面都见不到。”   沈瑞整理袖口的手忽然顿住,侧目瞧了她一眼,春珰见有些生机便立刻劝道:“上个月送的金簪还能解释说是公子品味差些,这次的……实在是糊弄不过去。”   沈瑞轻“啧”了一声:“蠢奴才讽刺谁品味差呢?”   春珰见他全然没察觉出重点来,心中直叫苦,倘若公子非要带着那玩意儿去,她现下就装晕。   “公子……”   沈瑞勾了勾唇角,露出些促狭的笑意:“你命人收拾好,待到我出来是,便送进去。”   他想了想又“贴心”地添补了一句道:“挑拣个皮糙肉厚的,禁打些。”   春珰刚想说夫人一心修禅,从不轻易责罚下人,还没等说出口,便又想到了自己因着好奇打开盖子时的那一眼。   她哽了哽,最终点头应承道:“公子放心。”她一定找个练家子去送那玩意儿。   萧瑜兰的院子外原本种着不少各色的花木,修建也较为随心,更多的是由着那些的本性生长,也算不辜负禅心。   但现下却硬生生在其中修建出个雕花的亭子,甚至在亭子下还摆着藤椅桌案,擎等着那来请安的纨绔。   只是今日大约注定要叫沈瑞失望了,不知是不是萧瑜兰实在不想看见他在自己院子外摆出那副姿态,因而他连颗果子都还没吃完便被唤进了院子。   萧瑜兰同他上个月来时并无半点不同,当然也不会带着那八两重的金簪子。   一个月内中都城中不知兴盛倾覆之间更迭了多少,那些个身处于谋算之中的人也多有变更,只有萧瑜兰这院子中花草更换了更应季的,其余的好似半点没变。   沈瑞垂了垂眼遮住了眼中的情绪,合手淡淡道:“给母亲问安,不知母亲传信唤我来,有什么吩咐?”   春珰站在他身侧,闻言明显有些惊讶,只是强行将那点想要抬头看看的想法压制住罢了。   夫人竟然会主动传信给公子?要知晓公子无论在外面做些什么,夫人都是从不过问的啊。   萧瑜兰端起茶盏轻啜了一口道:“我并未传信给你,你的事我向来是不过问的,从前是,今后也是。”   沈瑞也不恼,他就近捡了把椅子坐下,指尖在身侧的桌案上轻轻敲了敲,示意人上茶。   站在萧瑜兰身旁的嬷嬷下意识看向她,萧瑜兰的目光还停留在沈瑞身上,试图剥离出些情绪来。   见状略一颔首,那嬷嬷才转身去沏茶。   而沈瑞在敲了两下桌面后,便再瞧不见半点在意的模样来,或者说他对于萧瑜兰的反应早就猜的清清楚楚。   “我每月初来给母亲请安一次,已经是这府中不成文的规矩了,从未有人怀疑,也从未有人过问,更别说是父亲。”   “但此次他却提前了几天便来提醒我不要忘记请安的日子,想来只能是因着母亲有事想要同我说了。”   嬷嬷已经沏了茶回来,端着茶盏放在沈瑞身侧的桌案上,白瓷茶盏落在漆面桌案上难免生出些响动来。   沈瑞便在这响动中抬眼看向萧瑜兰,微笑道:“可母亲既然从不过问,那便是陛下有什么想要吩咐的了。” 第082章   萧瑜兰的院子建在沈府的僻静处, 比着沈瑞的院子还要偏僻了不不止丁点儿,院中伺候的仆役本就少,平日里又不许旁人轻易过来, 这会儿钢线的安静。   时辰还早,日头从窗口处蔓进来,将桌案上的茶盏晃出些透色, 便连其中青碧色的茶汤也清晰可见。   沈瑞将杯盖提起又落下, 碰出些清脆的声响,他饶有兴致地看着茶叶在沸水中翻腾, 可说出的话却叫屋中几人顿时哑了声息。   萧瑜兰微微蹙眉,语调也比着平日里冷了几分:“你在说什么浑话?”   沈瑞闻言侧头瞧过去,忽而弯了弯眼睛小道:“不过是句玩笑话, 母亲怎么还恼了?”   他收回搭在茶盏上的手, 将腰间系着的玉坠轻轻捋顺了, 似笑非笑得提点了句:“看来母亲的禅心修得还是差了些。”   守在萧瑜兰身旁的老嬷嬷闻言顿时变了脸色:“公子, 不可妄言!”   沈瑞唇边的笑意更深了几分,瞧着甚至生出了点明媚的意思:“你又算是什么东西, 也配同我这般说话?”   老嬷嬷顿时被气得闷哼了一声,她是长公主的奶妈,从前在宫里时也是人人避让三分的,可现下沈瑞却半点不肯给她留情面。   她被噎了一句, 却没再说话。她心中清楚,管着明面如何风光, 但沈府同宫中却是不同, 主仆分明, 生杀随心。   但沈瑞今日来便不是为着安安分分地请安,消息既然从沈钏海那传到他耳边, 便意味着明帝定然同萧瑜兰说了些什么。   他对这姐弟俩究竟在密谋什么并不算在意,但有些东西却实在是需要从萧瑜兰这里传到明帝耳中。   沈瑞的目光落到萧瑜兰身上,后者仍是穿着一身素衫,虽未施粉黛,却更显出一副好气色来。   这样的人任凭将满中都的人都寻来,也要称赞她一句禅心如兰。   沈瑞垂了垂眼,遮住了眼中忽然生出的情绪,他倒是有些好奇,萧瑜兰是如何凭着这一副专心修禅的模样,扶持明帝上位后,在多年中不间断地为其出谋划策。   最后不惜拼着身家性命也要将沈家上下拉下马的。   春珰站在身侧,硬生生被沈瑞方才同嬷嬷的话吓出层薄汗来,夫人同公子的关系多年来一直只能说是不冷不热,便是这般其中还有大半是仰仗着公子来维持的。   尽管这些时日来,公子身上多生变故,却也是人之常情,叫着春珰来说,换做是她,这母慈子孝的戏码便早就演不下去了。   但倘若今日起了争执,只怕日后是再难修复了。   好在沈瑞没有在多说,只端起茶盏轻啜了一口,左右这屋子中最不着急的便是他了,今日这消息传不成,明帝也自会寻了发在来寻他。   只是彼时,二人之间的话萧瑜兰便未必能像今日这般知道个清清楚楚了,沈瑞借着茶盏的遮掩勾了勾唇唇角,他猜萧瑜兰才舍不得这般的好机会。   果然,萧瑜兰抬手将老嬷嬷屏退了,春珰见状立刻识趣地福了福身子退了出去,一时间屋中便只剩下沈瑞同萧瑜兰两人了。   沈瑞因着将她的心思猜透了,这会儿心情好得不行,笑眯眯道:“我这会儿倒是当真好奇母亲要同我说些什么了,竟然这般神秘。”   萧瑜兰却懒得同他绕这些鬼圈子:“你今晨去了何处?”   沈瑞勾了勾唇角,兴致却不算太高,只是懒散道:“我实在是好奇,母亲讲话从来是这般喜欢绕着不成?我去了何处,只怕现下中都内连条狗都清楚得很。”   他说着话的时候,姿态松散地倚在身后的椅背上,甚至还偏了偏头寻了个更舒服些的位置,神情一派天真。   萧瑜兰看着他这般,竟很短暂地愰了下神,沈瑞虽然在外面多有胡闹之事,但在她面前时从来都是一副恭恭敬敬的样子。   她如何不知晓这不过是因着那点对于母亲的孺慕之情,始终盼望着自己能对他更展现出些母亲的姿态来,但这样的时间稍一经久,便叫她生出些对于假面的厌恶之情。   每当她看着沈瑞在她面前百般地恭敬乖顺,便难以抑制地联想到他在外时是如何一副令人厌恶的姿态,这种鲜明的冲突然她甚至连见沈瑞一面也变得抗拒。   可反倒是沈瑞现下这般毫不掩饰的恶意,竟然叫她心中那股子厌恶感淡去了不少。   “你可知商贾在汴朝是何般处境?你同楚家私下的那些往来原就叫中都内兴起了不少风声,只不过都碍于个‘空穴来风’才一直勉强压制着。”   她的话尚且没有说完,便被沈瑞轻飘飘地接了过去:“可我偏偏今日去了渡口,将把柄送去了旁人手中。”   萧瑜兰看向已经可以在中都这潭水中翻出风浪的青年,心中竟一时说不清是何等的滋味,她这些年同沈瑞只有月初请安时才会见上一面,简直少得可怜。   可即便如此,月月都见,某种程度上也算是见证了沈瑞从一个团子长成如今这般清俊的青年。但若是叫她回过头去想,沈瑞从前二十多年中是什么模样,她尽然连丁点儿连贯的画面都想象不出。   她下意识将声线压低了些道:“你既然知晓,便应当明白这般行事对沈家的影响有多大。楚家这些年在中都之内步步为营,却也不仍然限制在现下的境地中,你总不会希望沈家成为下一个楚家。”   “母亲既然已经同父亲通过气了,想来便应当知晓这其中,究竟是沈家在参与其中,还是独我一人?”   沈瑞唇边的那点笑意已经散去了大半,现下瞧着更多的却是无尽的冷。   萧瑜兰下意识收回了目光,抬手理了理鬓边齐整的发丝道:“你同沈家从来便是一体,你的一切言行都逃脱不了沈家的限制内,总有一日你会成为沈家的掌权人。”   “是吗?”沈瑞略一挑眉,不置可否。   “所以母亲或者说是陛下所担忧的寂静是今日投了一笔钱到商船中的沈靖云,还是早晚有一日会权势金银一并兴盛的沈家呢?”   萧瑜兰搭在桌案边的手指蓦然收紧,她抬眼看向坐在椅子上的沈瑞,后者姿态松散,仿佛方才话中的那点咄咄逼人全是错觉般。   大约是察觉到了他的目光,沈瑞微微露出一点笑意,缓和道:“母亲怎么这般紧张,原不过是句玩笑话罢了。”   他将茶盏重新放回桌案上,站起身子理了理衣袍上的褶皱,合手行礼道:“时辰已经不早了,想来母亲也要休息了,既然如此我便不多打扰了。”   说罢,也不等萧瑜兰应声,便转身往屋外走去,在即将踏出屋子时忽而顿住了脚步。   他略侧过一点头,从萧瑜兰的角度能清楚地瞧见他眉眼间的笑意,便连出口的语调也轻柔得不像话,可话中隐藏的深意却仍是叫她心中发冷。   “母亲,你总是得同我站在一处的。”   ——   春珰正守在屋外,见他出来才算是松了一口气,天知道她方才站在那,心中又多恐慌,生怕自家公子不是自己走出来的,而是被丢出来的。   沈瑞瞧着她那副掏帕子擦汗的模样嗤笑了一声道:“瞧你这点出息。”   “公子何必同夫人这般置气,每月才见一次,何苦说些彼此都不高兴的话。”   沈瑞目光落在她身上瞧了好一会儿,直到春珰有些忐忑地开口:“可是奴婢说错了些什么?”   “没有。”沈瑞收回目光淡淡道:“单是想要瞧瞧这世上从何拼凑出来你这么个蠢物。”   春珰:“……”   她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她就是嫌自己赚的月钱多了,才会没事来管这些主子的事情,自己尚且没安置明白,那些个多出来的情绪全奉献给了眼前这没良心的。   她露出一个虚假的笑意道:“公子高兴便好。”   沈瑞将她心中那些个小心思猜了个七七八八,哼笑了一声道:“命人将礼物送过来吧。”   “公子放心,人已经候在院门外了。”   春珰脸上终于浮现出一丝真心的笑意来,她可是费了好些心思,才寻到这么个抗揍的。   沈瑞见着她一脸的兴奋略蹙了蹙眉,却到底没多说什么。大约是因着一点卖弄的心思,到了院门前,春珰巴巴地快步赶上去将门扇拉开,神情喜气洋洋地同外面阴沉着一张脸的沈钏海对上了。   春珰心头一惊,脑子中都空白了一瞬,缓过神后才请安道:“奴婢给家主请安。”   沈钏海没理她,而是越过她看向了其身后的沈瑞:“怎么,你今日还要将你母亲的院子给拆了不成?”   沈瑞闻言怔愣了一瞬,他原以为沈钏海来是为着早上渡口一事来问罪的,却不想上来竟然先问了他这莫名其妙的一句。   “父亲的话,儿子不太清楚。”   “不清楚?”沈钏海现下一张脸有如炭烤,闻言却实打实地气笑了:“那你告诉我这人是谁寻来的?”   他向一一旁稍稍避让了一番,对着墙体的另一边招了招手,一个高大的人影顿时出现在院门前。   那人即便是裹着一层厚厚的铠甲,却仍然遮掩不住鼓起的肌肉,身形几乎要将院门一整个遮掩住,偏手中还抱着一个十分精致的大木盒子。   这木盒沈瑞再熟悉不过,里面装着的便是他特地定做了来送给萧瑜兰的礼物。   沈瑞终于明白了春珰反才脸上那一点得意是从何而来,他顿了顿,最终无奈地叹了一口气道:“是我。” 第083章   沈瑞的话一说出口, 便看见沈钏海满脸都一副早有预料的绝顶聪明样,大约是因着实在是好不容易才抓到伸腿一次现行吗,就连身上的气势都兴盛了几分。   估摸着若是现在给他个机会, 他能立刻命人誊写个几百上千份,满中都去分发,便是眼盲的也要寻个讲话漂亮的说书先生去叫人逐字逐句听清楚了。   气氛不见得有多少, 但幸灾乐祸的意思实在是半点也不少。   他颇为无奈地略叹了一口气, 再抬眼看过去的时候,面上已经显出些不耐烦。   “父亲今日倒是好兴致, 既然如此,我便不打扰您同母亲的……”   沈瑞略顿了顿,添补了两个字:“温存。”   沈钏海唇边的笑意一顿, 怔愣了片刻后, 立刻沿着脖颈耳根一起蔓延上一层红, 整张脸仿佛被煮熟了般的烫红。   可怜他一大把年纪还要被调戏一句, 立刻连方才抓住的把柄也顾忌不上了,只恼羞成怒道:“胡闹!什么话你也说得出口?”   沈瑞略一挑眉, 面上故意露出点惊诧:“父亲几番来过问我房中之事时,倒是也未见得如此羞涩。”   春珰慢慢挪到沈瑞身侧站着,借着转身的功夫很快地偷笑了一下。   她们这些做奴婢的,瞧主子的乐趣是为数不多的可以同领月钱一般有趣的事情。   却不想便是这点小动作, 都被一直在寻摸着法子脱离困境的沈钏海看了个清楚:“笑什么!主子行事不端,你却不知道规劝, 依着家规也是当罚。”   沈瑞面上的笑意淡去了几分, 抬手将要请罪的春珂拦下, 漫不经心地理了理袖口:“瞧着是近几日朝中没什么有意趣的事,父亲还是太清闲了些, 竟然来过问我院子中的人了?”   沈钏海怒极反笑道:“这府中何曾有一处是我过问不得的?”   他冷哼了一声,面上显露出些凶相来:“沈靖云,我还没死呢,这沈府内尚且留不得你自己的东西。”   便是连春珂春珰这两个婢女最初也是沈钏海亲自拨过去的。   他挑着眉眼,擎等着瞧沈瑞的反应,却不想沈瑞反而弯了弯眼睛跟着奉承了一句:“这是自然,偌大一个沈府便是连边角处父亲都是管的了的。”   沈钏海闻言一怔,顿时觉出些莫名的危机感,他看向对面笑得跟个小狐狸般的沈瑞,刚想果断地出言打断,便听见后者笑眯眯道:“父亲如此能耐,不知母亲院子里的能管几分?”   四目相对,沈钏海脸上的得意之色,连带着身上的气势一并歇息了,万般尽在不言中。   沈瑞半点也不觉得奇怪,收拢回目光淡淡道:“既然如此,我挑了什么人来送礼物,父亲便都不要多问。如此,也好两相便宜。”   似乎是觉察出周遭的人还不算少,沈瑞顿了顿,勉强给沈钏海收拾出些脸面来:“母亲素日里最不喜欢院中闲杂人太多,怕扰了情景,但难免会显得不庄重。”   沈瑞抬眼看向沈钏海身后站着的那个高大的人,他的影子几乎要将身前的沈钏海完全遮掩住,即便是隔着穿戴整齐的衣袍也照样遮掩不住身上鼓起的肌肉,瞧着便是那种三拳打死人之辈。   “所以才特地寻了个这般的人物,至少也显出几分心意才好。”   沈钏海看着他,眼中生出几分莫名的意味,他几乎要怀疑自己方才是不是看错了,才会觉得沈瑞面上竟有了几分转瞬即逝的嘲讽,明明这孩子从前对着萧瑜兰一向都是含带着些深藏的孺慕之情……   他垂眼看了看身后高大的仆役映衬在石砖上的影子,斑驳、混沌,但却更显出些威压。   这些心意究竟真假几分,这些年的所谓孺慕又有多少是诓骗?   大约是因着他一直没有声响,沈瑞便又追加着问了一句:“父亲觉着呢?”   沈钏海看向他,沈瑞穿着一身丹朱色的织金锦袍,站在门廊前,身后是住着汴朝长公主的幽深小院,身前是中都内最为鼎盛的世家。   他只身夹杂在皇权同世家之中,在两边的势力之下,竟显出几分莫名的孱弱。偏他一身丹红色,却又好似一己之力便可将其破开般。   沈钏海听见了自己的声音:“难得你有这般的心思,去吧。”   他话音落下的时候,站在他身后身形高大的仆役并没有立刻动,而是在看到沈瑞颔首示意下才开始往院子里去,险些将院门堵了个满当。   但父子俩都很默契地没有再多看一眼,仿佛方才因着这事生出的争执都如同泡影一般。   沈瑞大约是因着得逞了,心情肉眼可见的愉悦,促狭地眨了眨眼道:“父亲今日来大约也不是因着这么一点小事吧?不如去我院子中,新得了点好茶,父亲可来尝尝。”   两人目光对视之间,皆明白了彼此的意思,渡口的事情闹出那般大的风波,沈瑞半点也奇怪沈钏海会来找他。   他略看了眼四周,眼中兴出些意味来,但是急到要来萧瑜兰的院子外来逮人,看着朝中的风声应当也很有趣了。   “好。”沈钏海想起外面的传言,顿时便凝重了几分,冷声道:“那边去吧。”   院子外的人逐渐散了,院子内却更热闹了几分,萧瑜兰住着的院子并不算大,只在幽静之中更显玲珑精致。   因此突然闯进来这么一个人,霎时间便将从来都是空旷的门厅塞得满满当当。   男人瓮声瓮气地请安道:“给夫人请安,公子派奴才来给夫人送这个月的礼物。”   萧瑜兰现下便是听见跟沈瑞有关的都觉出些烦来,偏这些烦躁中又平白添上了几分惊疑,不知是从什么时候,沈瑞的行事仿佛全然同先前不一样了。   可她见着沈瑞的次数实在是太少了,在这些为数不多的见面中,又往往是两人各自端着一盏茶相顾无言地枯坐一会儿,萧瑜兰便会借着自己要休息的名目将人请走。   她同沈瑞分明是最最亲密无间的母子,但却又好似这世上最无瓜葛的陌生人。   所以沈瑞到底变没变,又是因着什么产生的变动,她根本便是半点也无从摸索。   萧瑜兰看着厅中明显是夹带着些顽劣意味的高大人影,有些疲惫地对身旁的嬷嬷道:“拿过来吧。”   老嬷嬷略一颔首便走了过去,入手却腰上一倾,险些将东西给摔在地上,还是那男人扶了一把,才算没出了什么事。   嬷嬷面露惊疑,她瞧着那男人拿着的时候姿态分明很轻松,怎得入手这般沉重。   待到盒子被放到桌子上时,萧瑜兰本想按着从前的做法叫人收起来便是,可却不知突然想起了什么,犹豫了片刻后,最终还是伸手打开了盖子。   日光从窗子出泄露进来,照在盒子内的摆件上,映衬出好大一片金光。   萧瑜兰和老嬷嬷看着盒子中奇怪的摆件同时陷入了沉默,偏这时厅中的男人开口道:“公子说了,这便是他想要对夫人说的话。”   “夫人最好是摆在厅中日日观看,时时铭记才好。”   萧瑜兰看了一会儿,忽而轻笑一声道:“他倒还是一如既往地使这些上不得台面的小把戏。”   只不过从前都是对着外人使劲,现下却用到她面前来罢了。   可这其中并没有什么太多的分别,就像这摆件再怎么难看嘲讽,也照样是金子铸就的,放到外面去有的是人趋之如骛。   她摇了摇头,还是太年轻了些,手段心神都过于地稚嫩。   在这中都之内,这样的手段又有什么意义呢?   她看着那金铸两只蚂蚱,连带着中间牵连的的那根麻绳都额外的粗,生怕不能映衬着他那句“总要站在一处的”。   厅中的男人已经走了,老嬷嬷皱着眉有些担忧道:“夫人,这东西……”   萧瑜兰端起茶盏轻啜了一口道:“收拾起来,送去前院吧,叫沈钏海管好他自己的儿子。”   老嬷嬷张了张口,又将嘴边的话重新咽了回去,她看着仿佛什么都不在意的萧瑜兰,浑浊的眼中流出了些怜惜。   大约公主也在这二十几年中,忘记了,小公子也是她自己怀胎十月险些难产而亡才生下的孩子吧。   她微微叹了一口气,将盒子重新盖好道:“那奴婢便去将东西送到前院了。”   “嗯,去吧。”   萧瑜兰打了个哈欠,一副浑然不在意的模样,倒叫老嬷嬷恍惚间见到了从前公主还在宫中的模样,那时候即便当今陛下在众多皇子中还不显眼,但公主却始终都是先皇的掌上明珠。   若不是为了陛下可以即位,又怎么会嫁入沈家,从此将己身拘束在这小院之中,再不同外界见面。   老嬷嬷长叹了一口气,作孽啊。   公主何曾有罪,小公子又何其无辜,当年那么小一个,便要被从母亲身边带走。   她即便现下闭上眼,也仍然能想到当年刚生产完的公主哭求着要将孩子带回来的模样。   之后后来,所有人都默认了这种分割。   权势弄人。 第084章   沈瑞说是新得了点好茶叶轻沈钏海来院子里喝茶, 但实质上只是将茶叶往桌子上一搁,便翘着腿坐在藤椅上,擎等着沈钏海来煮茶伺候他。   红泥的小火炉烧得正旺盛, 白雾似的水汽从壶口散出来,即便是合着眼也仍然能听见其中咕嘟咕嘟正兴盛着的水声。   沈钏海一转头就瞧见那罪魁祸首现下正躺在藤椅上,姿态神情松散得不行, 比他还像老子。   他略犹豫了一下, 最终还是没忍住嘲讽了一句:“你倒是会享受,惹了事就往家跑。”   沈瑞合着眼压着身下的藤椅前后摇晃着, 闻言懒声道:“父亲这话说得好没道理,我一向乖顺,从来都不惹祸的。”   若是一直能撑下去, 倒或许能有些信服力, 偏他自己说完后却又忍不住偏头笑了一下, 立刻将自己的话崩盘了大半。   沈钏海额角的青筋都快因着他这点态度而爆出来了, 长长的吐出一口气后才勉强将怒火压下去,他提起水壶将茶叶囫囵地冲泡了一遭便倒入茶盏中, 随后重重地往沈瑞面前一放。   杯盖也因着他的动作而被崩起来,最终又砸在杯沿上,撞出清脆的声响,桌案上立刻留下一片细小的水珠。   沈瑞顿了顿, 目光从四溅的茶水商户慢慢移开,落到了沈钏海的脸上, 四目相对之间, 沈钏海默了默声。   半晌, 才犹豫着张口试图将话题揭过去,有些僵硬道:“喝吧……”   沈瑞顺着他的目光, 重新看向桌案上的杯盏,露出个有些莫名的笑容来,他屈尊降贵地伸出两根手指,将杯盏向桌子另一边推了推。   在沈钏海目光的直视下,嫌弃地甩了甩手指,尤觉着不够般,掏出锦帕细细擦拭了一番才淡淡道:“这洗碗水,您留着自己喝吧。”   春珰端着一盘糕点送进来,见着桌案上一盘狼藉,手中的瓷盘竟一时无从下落。   沈瑞扬了扬下颌示意道:“将茶叶收起来吧,免得不识货的糟践东西。”   沈钏海闻言当即便要瞪眼竖眉,可又碍于春珰在旁边,于是只能怒哼了一声,重重地坐在一旁的椅子上。   沈瑞手指把玩着腰间的玉珏,将下面坠着的流苏解开又绕上,心中生出些烦躁来。   他已经开始后悔将沈钏海带回到院子里了,分明只多了这么一个人,但却吵闹得厉害,就连气息都叫人觉着格外地吵嚷。   他的目光落到了一旁的花木上,这个时候还兴盛着的花并不算多,大都是些绿叶,在风中一晃一晃地扰乱人眼。   听着旁边试图引起他注意力的冷哼声,沈瑞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他实在是想不通透,怎么会有人这样惹人烦。   可是江寻鹤在院子中的时候,便从来没有这般吵过,也从不曾这样叫人心烦。   春珰利落地将桌案上的狼藉给收拾干净,又换了新的茶水来,在院子中重新只剩下两人时,沈钏海才清了清嗓子,试图摆出一副严父的威严来。   沈瑞嗤笑一声道:“得了,与其在我这装模做样,倒不如省些力气将你想问的都问个明白。”   沈钏海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便被噎了回去,沉默了片刻后道:“混账小子,越长大越没意趣,想当年……”   “别煽情,煽不动。”   沈钏海立刻收起了脸上的那副真情常在的模样,严父做不成,慈父又接不上,便只能公事公办地严刑拷打:“你今日去渡口一事已经在中都内传得沸沸扬扬了,现下便没有半句解释要说与我听听?”   沈瑞端起茶盏看着白瓷上的牡丹嗤笑一声道:“我便知晓,半点新意也没有,父亲既然还能在前面折腾出这般多的花样,便是不急,既然不急,倒不如说说父亲究竟想要听些什么?”   沈钏海倒没有如同平日那般,说话间稍不顺意便要恼,只是语调却很低沉:“沈靖云,这中都之内从没有谁能真正的如鱼得水,你的那些花样最好收一收,否则哪日若是横死街口,也着就是没人救得回你。”   从前沈瑞做得是中都内最最混账的纨绔,每日招猫逗狗,半点正经事都不曾做过。但沈钏海却从来没有同他这般强调过,甚至就连未来家主的位置也一直被稳稳的擎在沈瑞身下,从没有过一丝一毫的动摇。   满中都,甚至是满汴朝的人都知晓,沈家将来就是要落照沈瑞手中的,哪怕他实质上就是个不学无术的混账,也照样早晚都会成为中都内最鼎盛的世家掌权人。   但现下沈瑞不过是在楚家的商船中投了一笔钱——至少在外人眼中绝对是这样,甚至绝大部分的人也当真会相信他不过是为了谋得一笔丰厚的钱财。   或许会触动到某些人的利益,但至少目前还远远不到会正面同沈瑞碰撞上的地步,没有任何会想要给自己树起这样的一个仇敌。   除了明帝。   只有他,是始终同沈家站在对立面的,让他这些年所有的谋算与布局都是为了在最合适的时候,拿沈家开刀,给萧明锦谋出一个开阔的盛世局面。   只可惜,还没等到那一天,局势却先行被沈瑞破开了。   “父亲可知我这手中的杯盏金银几何?”   沈瑞忽然开口,沈钏海的目光下意识便顺着他的话落到了他手中的白瓷杯盏上,通透的白瓷上绘着描金的牡丹,在日光的映衬下几乎能折出光来。   沈瑞不待他答,便漫不经心道:“单是这一只便要百两黄金,四只为一套,我手中有六套,日日更换着使用。”   “父亲方才囫囵对付的茶叶更是千金难求。”   沈瑞转过一点头看向与他隔着桌子坐着的沈钏海:“依着我的吃穿用度,父亲便是将沈家交付到我手中,只怕不出百年也要败坏个干净。”   沈钏海不是不知晓沈瑞用度奢靡,府中那些个用度每个月报上来都有七八层是花在沈瑞的院子中的,但具体的数额他却并没有细究,更别说用处了。   他陡然听闻沈家的产业就这么明晃晃地被宣告要败坏个干净,下意识便看向了沈瑞,还来不及说话,便听见后者语调松散但却很坚定道:“让我减少开支是不可能的,父亲若是这般想,倒不如杀了我。”   将沈钏海涌到嘴边的话噎了个干干净金。   若换做是别的世家,只怕现下已经想法子物色新的继承人了,但沈瑞很有底气。并不是因为他同沈钏海当真有什么父子情深,实在是满着沈家就他这么一个妙龄男人。   沈钏海便是现在想要再练个小的,且先不说他能不能生得出来,但是等那孩子加冠时,他人还在不在都是两句话说。   稀里糊涂地将人砸了一通后,沈瑞又从边角处翻腾出了点良心:“父亲也不必忧心,中都的局势我虽然不敢说看得清楚,但总还不至于被蒙蔽了个透彻。”   “以后这种事情还是会有,名声重要还是存活重要想来父亲也不会想不清楚,楚家想要个支撑,我想要钱,就这么简单。”   沈钏海默了默声,片刻后沉声道:“便是我可以不管你,但陛下那边你可有什么说辞?沈家原本就是那位的眼中钉肉中刺,现下再牵连上楚家,只怕树大招风,死得快。”   沈瑞当真很想告诉他,即便没有这一档子事,沈家也一定会是最先被开刀的。不说别的,但是内外呼应,就够沈家喝一壶的了。   但他最后只是轻笑了一声道:“说辞没有,但却有账单,陛下若是能给我付钱,我即刻便可同楚家断交。”   中都内那些个玩心眼子的最讲求个隐晦委婉,甚至如陆家那一大一小的两个,还要讲求些美感,像沈瑞这般专喜欢以暴制暴的,着实是少见了些。   据沈钏海所知,中都这些大世家凑在一处,都寻不出个比明帝还要穷的了。   户部大约还有些钱财,但皇帝的私库可是早在前几年赈灾的时候便被掏了个差不多,这些年就算攒了些,也仍旧是上不得台面。   若非如此,楚家也不会得了庇佑,在中都内这般安详地立足,直至发展成四大世家之一。   沈瑞悠闲地晃了晃小腿:“不是快中秋宫宴了,我给陛下送份大礼。”   沈钏海实在是不想细究他到底要送些什么东西,左右暂时折腾不死,由着他去吧。   他将这话头揭了过去,却转而揪出了另一个:“罢了,这件事你最好有些分寸,我要问得是你今日去渡口时为何到着江寻鹤去?你还嫌你们两个不够惹眼,非要带出去招摇过市不可?”   沈瑞闻言一怔,沈钏海立刻抓住了这瞬间的漏洞,直接将他划为默认,面上好似气得发红,实质上两只眼睛都在闪烁着亮光。   “便是你们两个已经睡过了,难不成将朝廷命官诓骗到家中来玷污是什么能说得出口的名目吗?你非要落人口舌,叫言官参你一本才能罢休不成?”   沈钏海越说越有劲头,恨不得直直地撞到沈瑞脸上去,对于他而言,沈瑞现下究竟做了什么错事已经不甚重要了,他已经被“仇恨”蒙蔽了双眼,只想逮着错处好好发作一般。   结果一通说完后,便瞧见沈瑞面色古怪地看向他的身后,沈钏海后知后觉地转过头,同院门处那道清俊的身影对上了目光。   那身影见他望过来,合手行了个礼。   沈钏海僵硬地转过头看向沈瑞,他却好似一副欣赏好戏的模样。   对上目光后,轻笑了一声,语调恳切道:“父亲,我从未如此想过。” 第085章   沈钏海大约遭遇了些中年危机, 儿子向来是混账不听话的,因而便也罢了,但眼下却被儿子同他豢养在家中的娈宠前后夹击堵在院子中, 将他那些编排人的那些话逮了个正着。   若单是个娈宠便也罢了,偏偏还是个跟他同处朝堂的命官,又是未来君王之师。一番折腾下来, 怎么瞧都觉着沈家着实没有什么长寿的模样。   可怜他在权势阴谋中浮浮沉沉了半生, 现下就这般被堵在了沈瑞的院子中,左右为男, 左右为难。   平心而论,沈钏海倒是从不觉着沈瑞养着个娈宠算是什么大事,中都那些个世家子弟中花样比他多的, 比比皆是。   只不过平日里不如他那般招摇过市, 因而才在名目上被他压去一头罢了, 凡是高墙深院, 哪里有什么绝对干净的地界儿。   所以即便这娈宠是江寻鹤,他也不过是提点两句, 从来没当真觉着算是个多大的错处。说到底是个寒门出身的,在中都内半点根基也没有,若不是得了明帝的青眼,今日还不知被塞在哪个角落。   但眼下, 沈钏海看着面前弯着眼神情愉悦的混账儿子,又偏过头看了看院门处仍是清冷俊朗的身影, 实在是觉着自己这些年纵容着沈瑞在外面胡作非为当真是该死。   若非如此也不会报应这般快便落到他身上, 他甚至开始禁不住地发散:这样说话算是公公调戏儿媳吗?   传出去, 他便这辈子都洗不清了。   “你知道的……”神色僵硬地咽了咽:“为父也断然没有这个意思……”   沈瑞长长地“哦”了一声,轻轻挑了挑眉, 将那点原本就岌岌可危的可信度再次拉到了一个低谷。   沈钏海不知道江寻鹤在他身后沾着的时候,有没有一直盯着他,但眼下确实是觉着如芒在背,仿佛被拨开了皮肉沿着脊骨一寸寸巡视了个通透,誓要将他心里头那点子糟污的想法剥离干净才好。   这种好似随时都会名声扫地的紧迫感让他恼羞成怒地一拍桌子道:“你们两个之间那些个混账事,现下已经在中都内起了这些猜测,若是不想将事情闹得更大,便斟酌些行事!”   毫不意外的结局,见没了乐子,沈瑞嗤笑一声一声,懒散地合上了眼睛道:“得了,你也省些力气,我也少听两句。”   沈钏海倒是没料到他会是这般反应,当即皱起了眉沉声道:“你以为你若不是我儿子,我会平白费这些力气吗?死生又与我何干?”   沈瑞懒得睁眼再瞧他,只是轻轻晃着腿,带着身下的藤椅也一并摇晃起来,发出很细微的声响,手指扣在腰腹间有一搭没一搭地敲动着:“这点父慈子孝的把戏您还没玩够?别这戏唱久了,便当真入了戏,彼时您这二十几年反而盘算可就尽数付诸东流了。”   沈钏海眼底顿时便生出几分惊疑,他唇角微微抖动着,叫人分辨不出是气得还是想要说些什么。   但最终他还是顾忌着站在院门处的江寻鹤,忍了忍没再逼问沈瑞究竟是知道了点什么。   但转身离开的时候,脸色难看得厉害,沈瑞略将眼皮掀开了一点缝隙,看着他的背影露出了点促狭的意思,他估摸着沈钏海近几日都睡不好了。   藤椅的底架轧在青石砖上挤压出点声响,在这院子中再正常不过的声音,但他却清楚地看到了沈钏海的肩背一僵,现下他便是惊弓之鸟。   沈瑞垂了垂眼,遮住了眼中的嘲讽,早知如此,当初又何必将事情做得那样脏。   沈钏海走到院门处的时候,被迫同江寻鹤撞了个正着,若换做是旁人大约这时候早就避让开了,只有江寻鹤却好似半点眼色都没有似的守在那,一副诚心要给他难堪的模样。   沈钏海在沈瑞面前憋闷出的怒气此刻在心间逐渐发酵起来,刚想要嘲讽一句,余光便瞥见了江寻鹤有些泛红的耳根。   “……”   害羞个什么劲儿啊!   沈钏海一直到走到前院的时候,神情都是有些恍惚的,府中仆役见他脸色不好,只当他是在朝中惹了什么气回来,一个传一个,便都不愿意去触他霉头。   守着盒子的小丫鬟更是吓得如抖筛子般,毕竟夫人院子中可不常送东西出来,每日都要引起些不快,现下又正赶上家主发怒,小丫鬟生怕牵连上自己。   但她年纪最小,在院子中也额外受气些,其余的见状早早就跑开了,她又怕东西送不到沈钏海面前再耽搁了什么事,便只能硬着头皮上。   “家主,这是夫人院子里送回来的,说……”   小丫鬟有些为难,但最终还是奓着胆子道:“夫人说让家主管好自己的儿子。”   话刚一说完,小丫鬟便恨不得将头埋进石砖缝隙中,单是这话她也知晓盒子中定然不是什么好东西,更何况哪有十月怀胎的母亲将孩子称为父亲自己的儿子。   即便是在中都之内,也算得上是高门秘辛了,小丫鬟休说是妄想赏赐了,她现下只怕自己被裹上草席丢到乱葬岗去。   谁知沈钏海闻言只是微微一怔,便摆手叫她下去,小丫鬟欣喜之余,又不禁为着他在那瞬息间流露出的疲态而生出些疑惑。   她不过是个一个月只赚一两银子的小丫鬟,半点也想不透家主这般的人上人为何会露出这样的神情,明明他已经有那么多的金银了。   沈钏海将身子深陷在椅子中,合目养了养神,才伸手掀开了那盒子的盖子。   从他瞧见沈瑞找的那个送礼物的高大仆役时,便知晓这盒子中放着的定然不是正经东西,但即便早有预料,在看见那金铸的两只绳穿蚂蚱的时候也仍然默了默声。   他其实没太关注过从前沈瑞每月请安的时候都给萧瑜兰送过些什么,便是叫他现在去细想,也是一件完整的物件儿都想不出来,但大约是没什么出格的,否则中都内也不会将那点母慈子孝的说辞流传了二十几年。   思及此处,沈钏海冷笑了一声,在空荡荡的前厅中,声音被无限放大,但却奥斯生出几分莫名的惊悚感。   他面上露出嘲讽,那些人怎么会知道从沈瑞出生起,便同他的母亲如这世上最最亲密的陌生人呢?   沈钏海将盖子轻轻合上,手掌却不自觉地摩挲了下盒子的边沿,原本他还因着沈瑞最近的变化而奇怪,现下瞧来应是因着当年之事了。   只是不知道,当年之事,沈瑞究竟知晓了多少,他所知道的那些值不值当再在上面覆盖一层。   ——   “阿瑞,我来讲今日的本子。”   一层阴影笼罩在沈瑞身上,瞧起来好似一种莫名的暧昧覆压。   沈瑞掀开眼皮瞧了他一眼,随后意味难名地轻笑了一声:“江寻鹤,你耳朵红什么?”   他这般说着,目光却从江寻鹤的眉眼间一直巡游到他腰腹间,在某处轻巧地打了个转儿,随后含带着笑意收回来,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一般。   却瞧见江寻鹤方才还只是沾染在耳根的红意,已经在方才他目光没个顾忌地四处看的时候,悄悄蔓上了耳尖、颈侧。   如常年隐藏在雾气中不近人眼的远山忽而罩上了一层薄薄的红霞般。   沈瑞漫不经心地想到:大约是比传胪日的牡丹更叫人平白生出些惊心动魄的意味。   他忽而便生出了几分轻佻的心思,沈瑞将身子支起来,朝着江寻鹤凑近,手指勾上他腰间的系带,稍一用力便将人扯得更近了些。   江寻鹤站在他的藤椅前,要比着他高出许多,若非如此方才也不会将投在他身上的日光遮掩住,现下他就着沈瑞的力道贴近,便更显地身形高出许多。   沈瑞的脸只能将将贴合在他胸膛下的腰腹间,这回儿不过是秋日刚兴起个头,还不算太冷,只有沈瑞日日披着毯子,却也照旧要在午日喝些冰镇的,不过是转载折腾罢了。   江寻鹤身上的衣料并不算厚,至少现下沈瑞的气息完全可以透过横纵织线的料子,覆在他腰腹间的皮肉上。   他下意识滚了滚喉咙,声音间生出一点不甚明显的哑:“阿瑞想要做什么?”   沈瑞将下巴垫在他的腹上,略抬了抬头看过去,两人的目光在空气中对撞上,沈瑞促狭地眨了眨眼,语调也有些莫名的含糊:“方才的话,太傅听见了多少?”   赶在江寻鹤开口之前,沈瑞的手指戳了戳他的腰间,略带有警示意味地提醒道:“院门处的情景我可看得一清二楚,太傅为人师表可不要诓骗学生。”   他算什么学生,若当真是依着规矩的学生,现下便应当用戒尺将他的手抽下去,而不是由着他在自己腰间作乱。   江寻鹤垂眼瞧了片刻,沈瑞却半点躲避都没有,好似已经生不出半点心虚了般,坦荡至极的轻佻。   若是叫那些个朝官瞧见了,不知要参他几句:伤风败俗。   但他却好像半点也不知晓害怕般,目光紧盯着江寻鹤的眉眼,生怕错过了丝毫动静般。   就连自己颈侧的那点薄红,也被沈瑞用目光摩挲了个遍,他似乎额外欣赏自己这点与平日里不同的神情。   江寻鹤垂眼瞧了片刻,将原本那句“尽数听见了”咽了回去,他略偏了偏头,回避开目光轻声道:“不……不曾听见什么。” 第086章   他将一偏过头去便径直迎上的日光, 鸦青色的长睫下垂,遮掩住了眼中纵生的慌乱,可长睫急促的轻颤却映显在光尘中, 避无可避。   沈瑞稍一抬头,便可将他神色间尚且没有遮掩干净的慌乱尽收眼中,这点痕迹难清的破绽, 却叫他平白生出了几分兴致。   江寻鹤明明是垂着眼的, 可沈瑞在他腰腹间仰头看上去时,两人的目光在昏明的叠合处撞在了一起。   沈瑞适时的弯了弯眼睛, 显露出的几分促狭将他眼底的欲.望遮掩了个七七八八,任凭哪一个一眼瞧过去,只怕也要被他这副清俊的模样唬住。   他轻笑了一声, 唇边裹挟着一点恶意:“太傅当真什么也没有听见?”   他下颌处原就贴着江寻鹤的腰腹, 说话间的轻微震颤便沿着他的皮肉, 透过轻薄的布料一直蔓延到要腰腹处的神经上, 惊奇起一阵难名的酥麻。   江寻鹤垂眼看着他,喉咙轻轻颤动, 目光从他艳丽的眉眼处一直摩挲到唇角,语调有些莫名哑   “阿瑞想让我听见什么?”   像是一场往来拉扯的博弈,好似谁先揭开这层弥盖的雾,便是先行成了输家。   只可惜, 指望着这中都城内最最蛮横不讲理的纨绔来遵循这点规则,着实是难了些。   沈瑞的手指还勾在江寻鹤腰间的系带上, 将其与衣料分隔开, 早已经被日头烘干得温热的手指, 将那点儿残存的温度渡到了手下紧绷的皮肉上。   闻言,沈瑞面上不显, 手指却又向内探进了两分,眼皮短暂的垂下又抬起,遮掩住了一闪而过的情绪。   这漂亮鬼大约远比他显出来的还要多些精壮气,身形整日拢在宽大的文官袍内,系带又将腰身紧紧束起,勾勒出令人情动的轮廓。   但实质上沈瑞的手下却是紧绷的肌肉,这种明艳的冲突让他下意识生出些要将那块皮肉叼起的冲动,沈瑞舔了舔齿尖,将那点欲念按捺下。   柔软的指腹隔着衣料在紧绷的肌肉上按了按,目光却始终紧盯着江寻鹤的神情,将他哪怕不过丝毫的变化都欣赏了个淋漓。   “太傅当真要听我来说?”   沈瑞勾了勾唇角露出两颗尖齿,还不等江寻鹤应声,便故意拖长了语调,扯出了许多黏腻感。   “自然是希望太傅听见在旁人眼中,你我之间纠缠着多少私情,又是如何在床榻间极尽欢愉的。”   倘若沈钏海还没有走远,听见了他这句话,知晓自己非但被打成旁人,还平白的递上了牵扯的由头,不知又要气到何种境界。   沈瑞眼尾上挑,唇舌间显出几分暧昧,偏偏神情又是倦懒的,倒是颇像江寻鹤从前在江东老家养着的那只狸奴。   那蛮横的小霸王见他不应声,便轻轻啧了一声,搭在系带上的手指稍一用力便将人扯得更近了些。   他自己反倒将身子陷入藤椅中,手肘倚靠在扶手上,姿态懒散地半倚着。   两人之间的距离被陡然拉扯开,沈瑞歪了歪头,将扯着系带的手指收拢回来,皮肉间的剥离激起一阵细微的空阔,可还不等江寻鹤说话,他便轻挑的勾了勾手指。   偏勾完后,又懒懒地半搭着眼皮,分明是他自己挑起的,却好似半点都不在意江寻鹤会不会依着他的意思凑过来般。   秋日里这会儿的日光最是晃眼,沈瑞懒散地抬手遮在了额上,只留下半张脸还露在外面。   莹白的手掌在日光的映衬下显出些透色,能清楚地看见皮肉下横纵交织的青红血筋,搭在扶手上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轻轻敲动着,仿佛在默数着时间。   手腕却忽然被握住,沈瑞微微一怔,随后仰着头透过手掌下的缝隙却瞧,目光方一冲突出去便同江寻鹤的撞在了一处。   后者已经俯下身子,握在他腕子上的手掌温热而有力量,沈瑞只要一抬眼便能瞧见江寻鹤手腕上的红玛瑙坠子,系在两侧的红绳已经已经生出些磨损的痕迹,可见是日日都戴在身上的。   沈瑞的目光从坠子上收回来,回落到那手掌的主人身上,略一挑眉,故意揣着明白装糊涂般:“太傅这是何意?”   不待江寻鹤应声,他便勾唇露出了点笑意道:“总不能是因着方才没听个尽兴,非要逮着学生问个淋漓吧。”   他口中虽是这般说着,但眉眼间尽是盎然的兴致,尤其是在腕子上的手掌越发用力合拢的时候,那般可怜的模样叫他几乎要生出点怜悯了。   他虽瞧不见,但大约也能猜到那块皮肉只怕现下要被捏出些红白分明的痕迹了,偏江寻鹤越是这般,他便越觉着实在有趣。   瞧见这漂亮鬼站在院门处的一瞬,倒也不是没料想过他的反应,只百般的预料都不如现下这般有趣。   他不算很清楚原书中的大佬这会儿是不是会这般不娴熟地将情绪暴露出来,但作为促使他情绪发生变动的源头,那种愉悦感已经远远超过对死生两境的估算了。   “那阿瑞呢?”   沈瑞闻声一愣,下意识“嗯?”了一声,随即反应过来,窃窃地笑道:“学生尊师重道,自然是太傅想听什么,便讲些什么,若是讲得多了,保不齐还能凑出个香艳的本子。”   沈瑞的目光落在桌案上那本近几日讲学的时候读得那册话本子,略带有暗示意味道:“这样日后讲学也便更有意思些。”   握在让他手腕上的手掌缓缓松开了些力道,沈瑞轻调了下眉,下一瞬,那手掌攀附而上,沿着他的指节横插进去。   “我想知道阿瑞在听到那些话的时候,又是作何心思。”   沈瑞的手掌被压在额上,半点挣脱不得,江寻鹤的身子更俯下了点,两人之间的距离不过寸许,周遭的光亮都被眼前的身影遮住了大半。   江寻鹤神情上半点瞧不出方才那点小白花的意思,好似这一切的周转都不过是附和着的一场戏,唱完便要卸下戏袍扮回他江寻鹤自己了。   可沈瑞却仍是神色不动,这样才有意思些,否则即便那般娇弱小白花的模样再怎么叫人情动,也总归是会看腻的,彼时岂不白白亏损了他那张漂亮的脸。   沈瑞不得不承认,江寻鹤当真很会拿捏分寸,总能踩在他兴致消散的边沿变换出另一副样子给他瞧,叫他不至于那般快地乏味。   沈瑞抬眼迎上他的目光,被牵制住的手掌拢住了手指,便也拢住了江寻鹤的手掌,他目光半点不回避,仿佛江寻鹤方才问的便同今日煮什么茶般。   他面上笑盈盈道:“太傅以为我会是何种反应,至少依着中都那些个传言,也不能指望我多纯情地羞涩吧?”   可心里却轻巧地吹了声口哨,想尽了心思遮掩自己的情绪,却完全忘记了遮掩情绪这种手段的本身就带有浓重而又难言的意味啊。   思及此处,沈瑞唇边的笑意更深了几分,回握住的手指也翘起,在江寻鹤的手背上轻轻叩了叩,像是一种无声的安抚般。   “太傅不必心忧,外边儿这些传言不过是见风就长,实质上颇没意趣。太傅便是听见了也不必方在心上,过了这几日便也就散了。”   他顿了顿,似乎是生怕自己这些话说服力还不够般:“放心,我身上传过的流言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中都说得出名目的几个世家子弟都曾在这些个传言中,或多或少地成为过我床榻上的人。”   话说完,沈瑞自己却先撇开眼笑起来,从前倒是没发觉,原主身上的男色流言也传过许多。   便是穿书,也总得有点什么相似之处,才好作为媒介,但任凭沈瑞盘算出千百种的迹象,也实在想不出自己同那倒霉催的有什么相似之处。   现下瞧来,还是有些的,至少是两个gay。   但大约也是有且仅有了。   手背上忽然传来一阵刺痛,沈瑞“嘶”了一声,有些不满地皱眉瞧过去,却正对上江寻鹤有点泛红的眼。   “阿瑞,当真仅是这般想的。”   沈瑞那句“当然”都擦过唇角了,又硬生生吞咽了回去,任凭他在心中对自己劝解了千百句,方才那沾裹着点水意的眼却好似·对他下了什么蛊般,着实难消。   半晌,他干巴巴道:“太傅……也还是有些不同的。”   说完,尤怕人不信般,自己先点了点头附加了点可信度,实则心中已经难以压制那点忐忑了。   谁知晓这素日中宛如不近人烟的谪仙般的人哭起来要怎么哄!   沈瑞在心中轻“啧”了一声,既忐忑又烦躁,片刻过后认命般琢磨着什么话术出来哄人,只是这般的做法着实有些难以上台面。   “公子,陆府送来了请帖……”   春珰话还没说完,便利落地转身要走,裙摆被掀起了一片好大的弧度,半点惋惜的意思也没有。   沈瑞眼睛一亮急促道:“等等,拿过来。”   也不管那请帖上写得到底是邀请他去陆府欣赏什么花,哪怕是要他自己开花,也远比现下的境遇好些。   “备车,现下便走。”   沈瑞坚定地回避开江寻鹤的目光,若不时不成,只怕恨不得现下便穿梭到陆思衡院子里去。   直到一脚已经跨出了院门,才转过头来,面色上虽还是淡淡的,但语调却不自觉地被拖长,带出些粘腻:“太傅且先回去吧,我夜里去寻你。”   直到看着江寻鹤略略颔首,才好似松了口气般走了出去。   直到确定了院子中的人再听不见声响,春珰才轻声问道:“公子,您吩咐的将您今晨带着江太傅去渡口的消息传出去一事已经都办妥了,包括后续的发酵也都备好了。”   她犹豫了片刻后道:“只是传出这样的消息,只怕总归是不好,要不要……”   “无碍。”沈瑞勾了勾唇角,半点方才在院子中的局促感都不见:“他若是不应着这句娈宠,明日再调了职升了官,我这一个月盘算可就全白费了。” 第087章   方才的请帖他没细看, 直到坐上了马车,才后知后觉的想起来,陆思衡不知要请他去看哪门子的花。   穿来的时间久了, 大约也能体谅一些,这些个世家子弟若同他一般,是个顶不靠谱的纨绔, 每日招猫逗狗的还能有些意趣。   倘若是如同陆思衡这般, 处处都要循规蹈矩,处处都有人盯着, 倒的确是除了赏花和茶便没旁的事可做了。   今日赏这个,明日赏那个,倒不知是花看人还是人看花。   马车穿行在闹市中, 将拥挤的人流硬生生分拨开出一条路, 周遭商贩往来的叫卖声沿着车窗的边沿穿进来, 将中都内这些个世家添上了一层安乐的景象。   但今日大约还要比着平日里喧闹些, 百姓的日子不过是一日对付过一日,因而上面那些无论是世家还是官宦, 只要闹出丁点的动静,便要被发酵再逐渐传播开,周全了百姓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沈瑞今日便成了这传言中的主角,尤其是他的马车现下穿梭在闹市中, 硬是给原本已经讲尽兴来的百姓提了个醒儿,重新拉扯住旁边的人舔着唇再讲一遍。   “你不知道?今早那小霸王带着太傅一起去了渡口, 俩人瞧着可是亲密着呢。”   “嗐, 那谁知道, 反正现下人都住在了沈府,谁知道深墙大院一阻隔, 里头的人是不是睡在同一张床上。”   “就是,你看这些年可有旁的什么大官同那纨绔睡在一起?”   沈瑞到底是个蛮横不讲理的纨绔头子,因而百姓们还有些顾忌,大都是等着马车驶过去了才开始传讲。   但诸般传言中,最最受人欢喜的便是这些个沾染着桃色的,凭着谁听了谁说了,都能摆出一副意会的神情来。   尤其是沈瑞这种平日里高高在上的,现下终于有了点不太能上得了台面的动静传出来,众人说着 ,心中便好似有一种报了仇似的痛快,即便他们同沈瑞指尖并没有什么切实的仇恨。   但那到底是个除了命的纨绔,就算他没有做出什么大的错事吧,可纨绔难不成还有什么好东西吗?若是像陆家或者是白家那般的,难不成会流出一个纨绔的名声吗?   这般的想法给了他们更大的支撑,就连将传言搬弄成百般的模样都觉着理直气壮了起来,因而话中便越发地没分寸。   “我二姑家的三儿子就是给沈府送菜的,听说那江寻鹤能考上榜眼,也全是因着沈家的威压,你想想那些个主考官哪个敢同沈家硬碰硬?”   说的人煞有介事,听的人如获至宝,一个劲儿的应承,顺便还要扯出些颇不着调的东西来给这话做添补,不过片刻的功夫,一个能叫江寻鹤身败名裂的传言便颇有模样了。   “就是,要我说什么讲学,跟那纨绔有什么好讲的,指不定就是个借口,好借着沈家的东风往上爬呢。”   “我听说他也不过是个商贾出身,难怪一身的歪心眼子。”   沈瑞倚在车壁上,神色淡淡的,可唇角却已经抿紧了。   不知为何,他忽然有点想笑,甚至恨不得现下就能将江寻鹤扯到他面前来,最好是给他看看他寒窗苦读步入仕途,又极近心思将沈家屠戮殆尽,最后往上抬着的就是这些东西。   沈瑞将帘子掀开了一条缝隙,看着他们那副又疯狂又得意的神情,又看着他们在发觉到自己的那一刻猛地止了声,像是被什么东西扼住喉咙般。   眼眶处都快要瞪出来,耳侧脖子也是一种莫名的胀红色,好像一股子气噎在嗓子眼钻不出来一般   他嗤笑了一声,兴致全无地将帘子松开,任凭它垂了下去,遮住了外面的场景。   沈瑞懒散地合上眼,将身子从重新倚靠在车壁上,手指搭在膝头上轻敲着,其实心中并没有什么太多的波澜。   但却仍然难以避免地想道:这便是多少人以命殉道也要护卫着的苍生。   其实,也蛮没意思的。   闹市中的安静总归不过是一瞬,很快众人便寻摸着小摊位大声询价,用以遮掩自己了。一时之间,倒是更喧闹了几分。   待到马车逐渐走远,百姓们才短暂地一顿声,不知是谁先起了个头,便又扭过头拉扯着周遭的人开始疯讲。   神情语调上的激动毫无保留地展示着心中那点报复、对抗的心思,怕什么,难不成那沈靖云还能将他们都杀了?   马车已经在下一个拐角消失了踪影,可和沈瑞以及江寻鹤有关的传言却越发高涨。   今日是休沐日,一整天的时间足够那些个言官来写些弹劾的折子了,明日早朝定然很有意思。   ——   到了陆府外已经有仆役在等着了,还不等春珰下车,便有人将车后的脚凳搬了过来,举止眼色都算是顶好的。   马车的帘子被掀开,沈瑞从中探出身子来,丹朱色的衣摆在车壁上很轻地剐蹭了一下。   两个仆役见着他忙合手行礼道:“见过沈公子,我家公子已经在庭中等着公子了。”   沈瑞目光从他们身前扫过,略挑了挑眉道:“陆思衡今日又请了多少人来看他那破花?”   两个仆役躬着身子,相互交换了一个眼神,有些忐忑道:“今日只请了公子一人前来。”   半个字也不提陆思衡那破花,像是生怕说了什么不中听的,沈瑞转头就能将他们给卖了一般。   沈瑞倒是知晓陆家算是这些个世家中所谓的典范,但支撑着这些典范的往往便是数不尽的森严规矩,死生在面前吊着呢,谁会不处处谨慎?   换做是春珂进去,明日便要被打杀出来。   仆役见他不应声,等了片刻后奓着胆子轻声道:“公子请先进府吧,府中已经备下了吃食。”   沈瑞一撩衣角走下了脚凳:“走吧,去赏花去。”   他那“赏花”两个字说得语调很古怪,硬是叫那两个仆役生出一身的汗,心中打定了主意,下次再来接沈瑞这般的活计,他们是绝对不会再来了。   陆府他也不是第一次来了,但无论是对比着沈家还是楚家,风格差异都还是很大。与沈府那种处处彰显着的奢靡不同,陆府似乎同世人口中说传着那些个风雅得体几乎是分毫不差。   一时间竟是分辨不清,是传言先兴起的,还是陆家先变成这样的。倘若是前者,那未免太可怜了些,即便在深院高墙之后仍旧要依着旁人的心愿活着。可即便是后者,发展到今日,难道就处处都是由着己心的吗?   陆思衡今日这般难道就没有半分是依照着旁人所期望的模样生长的吗?   陆家中果然栽种着不少花木,侍弄得也极好,沈瑞院子中原本也有不少花,算是原主心中那点说不清的对萧瑜兰的孺慕之情在作祟。   但现下也找被移走了不少,省的最多的还是些绿植,瞧着养神又不惹眼,更没有萧瑜兰身上那股子令人讨厌的味道。   绕过回廊,沈瑞果然看见了坐在桌子前的陆思衡和他身旁的老熟人,他略一挑眉,倒还真生出了几分兴致。   但话哪里有方一见面便说清楚的呢?   前面带路的小厮已经走过去通报了,沈瑞便自己绕过花木晃了过去,语调中略带有不满道:“前几日方欣赏过你那成片的牡丹,今日又来瞧什么?”   陆思衡闻言却轻轻笑起来道:“昨日新搬来了一些品种,与中都内常见的不同,倒是颇有些意趣。”   沈瑞当真是对这些花木没什么太多的鉴赏能力,成片的尚且能瞧出点或是富丽堂皇或是风骨铮铮,但若是叫他硬从几朵颜色不太一样的花中瞧出些乐趣倒着实是难为他了。   他一撩衣袍在陆思衡对面的石凳上坐下,懒散道:“下次寻着点真正有趣的玩意儿再请我来吧,真是不懂你们整日对着这些花能瞧出什么东西来。”   他说话时,陆思衡的目光便落在他的身上,。紧盯着他的神情,闻言眼中闪过了一丝讶异。   中都内谁人不知晓长公主萧瑜兰最爱花木,沈瑞这些年为着讨好他不知寻到了多少名贵品种,但现下他却说出了这般的话。   自然不全是表露出对频频请他来赏花的不满,更多的只怕是对萧瑜兰的不满。这便代表着牵连着皇权和沈家之间最最亲密的一条线,断了。   陆思衡勾起唇角笑起来道:“好好好,是我考虑步不周,下次定寻些有意趣的玩意儿再请靖云来赏玩。”   沈瑞点着头,目光却落在他身旁的陆昭身上。   陆昭这人的心性最好猜,不甘于自己的身份拼命往上爬,又嫉妒沈瑞什么都不做便可白白占有那些权势,对比之下陆思衡变成了他崇敬的对象。   换句话说,他就是陆思衡的舔狗。   方才沈瑞的话原本是为了不动声色地给陆思衡传递一点不可说的信息,却也有几分来惹怒逗弄陆昭的意思,倒是没想到从前一点就炸,今日却能这般忍着,连面色都没什么变动。   看来上次的宴会之后,当真是被陆思衡收拾得服服帖帖了,若不是当真怕了,这种人是绝对不会消停的。   可他这般默不作声地在一旁给二人煮着茶,姿态娴熟恭敬,瞧着实在是没意趣,总不能当真叫沈瑞去赏花。   一次逗弄不成,便再来第二次。   这种人,难不成还指望着一次惩罚便可叫他改了心性不成?   沈瑞轻笑了一声,对上陆思衡的目光道:“若是下次当真想要请我来赏花,我倒是有个好建议。”   他略一扬下巴,将陆昭示意给陆思衡看:“不如将他晾干磨碎了做成养料,想来花定然会开得不错。” 第088章   陆昭闻言手上一抖, 茶盏碰撞出清脆的声响,两人还没说什么,他却先被吓得一哆嗦, 将头深埋着。手上却连忙将溅出来的茶水擦拭干净,随后像是深呼了一口气般,继续支撑着沏茶。   沈瑞勾了勾唇角, 这种人怎么可能会有什么变化呢, 他一辈子爬不到最顶端,便会一辈子怨恨旁人, 可即便是明帝,现下行事却也处处受人掣肘,这天下何尝有永不受拘束的人呢?   只可惜陆昭永远都不会明白这个道理, 对他而言, 他没有出声即是人上人, 便是这世上人人都对不起他的佐证。   大约在他心中, 他便是那个被出身埋没的奇才,所有没有出头的日子都是因为那些个人眼瞎。   沈瑞的目光从他的身上回落倒陆思衡身上, 就连他这个平日里听信的兄长,只怕也未必没有被他怨恨过。   他眼中忽然就升腾出一丝兴趣,他很想知道陆思衡会知道这些事情吗?大约是知道的吧,不然也不会每次自己一来, 便将人揪到自己面前来装家奴,就是不知道是为了叫他给自己赔罪, 还是借着自己的势折辱他。   “都说陆府最是守规矩的, 没想到陆兄身旁的人却调教得不怎么样。”   他捏了一颗果子, 咬了一口,唇舌间裹着汁水, 说话间便也有些含糊。但眉眼却是上挑着看向陆思衡,连丝毫的情绪变动都不过。   陆思衡顶着他的目光轻笑了一声,略垂了垂眼无奈道:“靖云,且宽恕宽恕他吧。”   沈瑞抬眼看了他片刻,眼中露出了点讶异,哼笑道:“陆兄这说得是哪里的话,我可从来不曾难为人。”   瞧着倒是有点那个模样,可他话还没说完,便自己轻轻撇开眼笑了起来。   “靖云。”   沈瑞捏着半颗果子的手随便挥了挥道:“罢了罢了,你自己的人自己看顾好了便是,别闹到我面前来便也没心思要特意瞧着他。”   周遭突然陷入了一种莫名的安静,陆昭有些迷茫地抬起眼,却正对上沈瑞饶有兴致的目光,他连忙低下了头,盯着面前的茶盏。   可他身旁也是安静的,陆昭垂着头却忽然从这些安静中觉察出了些令人胆颤的意味。   耳边忽然传来陆思衡的声音,语调淡淡的,似乎同方才与沈瑞说话时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分别,但陆昭却明白这已经是一种警告了。   “阿昭,怎么不知道说话,你平日里便是这般学规矩的吗?”   陆昭猛地抬起头,面颊上泛着一层红,将手边冲泡好的茶递到了沈瑞面前,有些急促道:“沈公子吗,万般事宜都是我的错,多谢沈公子大人大量,不跟我计较。”   沈瑞弯着眼点了点头道:“陆公子慢着点,别一会儿将涎水都喷到茶盏上了。”   陆昭没说完的话陡然噎在了嗓子眼,局促地“啊”了两声,却半点正经的声响都发作不出来,连脖子都憋得通红。   沈瑞将果子吃完了,揭开茶杯盖子,将果核丢进了杯盏中,茶水被砸出一个漩涡,向四周喷溅开来,最终还是裹着那果核添补了进去。   他重新将茶盏盖上,仿佛方才发生的一切不过是众人一时眼晕罢了,沈瑞抬起头看向陆昭,见着他难看的面色笑道:“不过是句玩笑,陆公子怎么还要恼了?”   沈瑞的目光在他清白的脸和紫红色的脖颈上扫过,院中的笑意更深了几分:“不过是些玩笑话,陆公子不要太敏感。”   陆昭听着他的话,呼吸急促了几分,这些话他再清楚不过,全是从前自己嘲讽沈瑞是个酒囊饭袋、富贵草包的时候说的话。彼时自己说完后,还要故作高雅地添补一句:不过是些戏言。   他以为沈瑞不会知道的,毕竟依着沈瑞的性子,可不会在意陆昭说得到底是真心话还是戏言,只要他听着不舒服便绝不可能轻轻揭过,因而他从前说这些话的时候都是将人避开。   可现下,他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沈瑞笑盈盈的脸,绝不是今日才知晓的,可若是从前就知道又怎么会忍到今日才发作呢?   沈瑞饶有兴致地欣赏着他的难堪,余光却瞧见陆思衡便坐在他对面,脸上始终都是温和的笑意,静静地看着他们两个之间的斡旋,却又只好似在看戏,半点都不放在心上。   沈瑞的指尖在茶盏上轻轻敲着,漫不经心地想着:“不知道陆昭现下会不会怨恨他始终奉承着的兄长现下这般冷眼瞧着,对着他的窘境坐视不理。”   他一抬眼正瞧见陆昭泛着红的眼,指尖在桌案处紧紧扣着,却半点不敢往陆思衡那边瞧,可越是这般掩耳盗铃,越能瞧出些旁的意思来。   沈瑞微微一怔,随后轻笑起来,瞧瞧,他方才说什么来着?   这场闹剧最终还是以陆思衡的那句:“客人前无礼,阿昭,你的规矩该重新学一学了。”   陆昭身子猛地一颤,却连一句辩驳的话都不敢说,只是垂着头低声应下,随后起身合手行礼道:“陆昭先行告退。”   沈瑞眯着眼轻笑道:“去吧,下次回见。”   陆昭动作一顿,但最终却连会回头看的勇气都没有,缓缓出了院子。他和沈瑞都清楚,所谓的重新学规矩便绝对不是一日两日之事,这句话代表着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陆昭都不能在跟在陆思衡身后去参加各种宴会了。   沈瑞掐指算了算,很快便要到中秋夜宴了,原书中,陆昭可是借着这场宴会出了好大的风头,若非如此沈家抄家一事也不会让他平白地插一手。   只是不知道按着眼下的进程,他还有没有机会在出现在中秋夜宴上。   陆昭走后,丫鬟新换了茶叶来,陆思衡一掀开盖子,沈瑞便笑了起来。   “靖云怎么了?”   沈瑞看着他手中的茶道:“没什么,只是今早才有人将我的那份泡成了洗碗水,原还觉着糟践了东西,倒是想不到竟然在你这填补上了。”   陆思衡闻言微微一怔,随后轻笑道:“这点茶可是难求,不知道是谁竟然这般没眼色糟践了靖云的茶。”   他话方一说完,便觉着沈瑞神情有些古怪地看了他一眼,他有些诧异地看了看身前,委实是没发觉出什么不对劲来。   沈瑞微微叹了一口气,他觉着这话说出来,陆思衡大约是要陷入些莫名的尴尬,但……气氛已经烘托到这了,他若是不说,便好似他府中还藏着个什么颇得宠的人物般。   他抬眼对上了陆思衡的目光,抿了抿唇,在一众莫名的殷切注视下无奈道:“我爹。”   他的目光还落在陆思衡的脸上,原本还有些尴尬,却又在见到他闻言陷入怔愣的时候,撇开眼轻笑了起来。   陆思衡规矩周全了二十几年,从未出过差错,可现下却当着沈瑞的面,说他父亲没眼色。   这件事张扬出去,估摸着信的人不会太多,可却照旧能成为他世家典范四个字上的残缺。   沈瑞大约是瞧出了他这点心思,却没给他吃什么定心丸,反倒是故意藏着坏心眼道:“陆兄,水煮沸了。”   后者立刻有些懊恼地回过神来,去拎火炉上的小铜壶,沈瑞瞧着他难得一见的慌乱,顿时乐不可支。   沸水漫入茶盏,浇出一片白色的水雾,随着陆思衡的动作,茶叶的清香味逐渐散发出来,将方才的小插曲遮掩了过去。   沈瑞懒散地伏在桌案上,看着陆思衡的动作漫不经心道:“我猜你今日请我来决计不是为了赏花,说说吧,有什么事想要问我。”   他的手指拨动了桌案上的一只花瓣:“你可以说说看,保不齐我就大发慈悲地告诉你了。”   陆思衡行云流水地煮着茶,闻言轻笑了一声:“靖云当真可以都告诉我?”   他这话带着点试探的意思,沈瑞轻轻吹了吹那花瓣,将它吹出好远,半晌才懒懒道:“看心情,别瞎曲解我的意思。”   中都内大约还从来没人这般对陆思衡说过话,他含笑“嗯”了一声:“听说今日靖云在渡口可是闹出了好大的动静。”   “还行吧,我没什么兴致,但管夫人说我拿了钱,要给我极致的体验,因而才叫我去渡口参加祭祀。”   陆思衡听着他半真半假的胡言乱语,意味不明道:“那靖云可是信那些鬼神?”   沈瑞嗤笑一声道:“我若是信那个,还能活到今日?外面那么些人赌咒发誓般地求我不得好死,却半点不想我若是变成厉鬼了,他们连今日这点安稳日子都过不上了。”   陆思衡垂了垂眼,厌恶鬼神,又厌恶花草,究竟是因着他原就不喜欢,还是或多或少地同萧瑜兰牵扯上了关系呢?   巧合聚集在一起的时候,便就再也不是一个偶然了。   “那便说点有意思的,听闻靖云和那位江太傅现下交情不浅?”   “便知道你要问这个,堂堂世家子弟硬是将自己过成了个好事者,也不嫌无聊。”   陆思衡弯了弯眼睛,将茶盏推到沈瑞面前去:“靖云的事情当然都很有意思。”   沈瑞垂眼看着那茶盏,意味不明道:“那陆兄不觉着江寻鹤也很有意思吗?” 第089章   陆思衡闻言看向沈瑞, 唇边挂着一惯的笑意,眼中却生出几分探究:“靖云说的有意思算在何处?”   沈瑞轻笑了一声,目光直视着他, 略有些不耐烦道:“陆思衡,你们陆家的人行事都如你这般拐弯抹角的吗?”   陆思衡一怔,脸上的笑意倒是更真切了几分, 沈瑞看着他这般作态有些无聊地重新去看茶盏上描花, 却听见后者颇为恳切道:“家风如此,只不过, 我大约要更严重些。”   他这次用得有点意思,就差接着沈瑞的话说:陆家人就是有病了。   沈瑞像是一只被顺了毛的猫,心情愉悦地哼笑了一声, 半抬着眼看过去, 只是语调却仍是一副不饶人的作态:“那陆兄觉着是哪里有趣?书案间还是床笫间?”   方还叫陆思衡, 这会儿高兴了又叫陆兄, 简直将那点小情绪都摆在了明面上,擎等着人去哄。   偏他说这话的时候, 眼尾上调着,唇舌间略带着些含糊,显出些莫名的暧昧。   与其说是在问陆思衡,倒不如说是在拐着弯儿地应承中都内那些香艳的传闻。   陆思衡的目光倏忽间冷了下来, 可他自己却好似没发觉般,仍是含着笑看向沈瑞:“若单是床笫之间有趣, 想来上次赏花宴靖云便不会把他带到陆府。”   上次赏花宴那一遭, 与其说是沈瑞在示威, 倒不如说是在替江寻鹤震慑众人。否则依着他的出身,在中都这片地界, 哪能平静地待到现下?   更何况当初孙闵在传胪日之后巴巴地去了沈府一事,早已经不知道被多少人牵扯出来作为依据了。   孙闵固然是个蠢物,不知道隐藏踪迹,但沈瑞一向做事狠辣,放任消息传出这么久,未必没有故意昭示的意思。   明帝这些年明里暗里同世家不断斡旋,胜败皆有,可无论是中都城内还是朝堂上的局势都没有太大的变动,可见破局一事全不在现下这些固有的权利之间。   因而江寻鹤一中探花,明帝那点儿心思便藏无可藏,按着他的意思,这位探花郎是一定要被拨到翰林院去的,如此才好将来封侯败相,打破世家掌权的局势。   这算是一场明谋,便是仰仗着众人即便知晓却也不敢将手段使在明面上,那些时日里,中都城内不知多少人夜夜难眠。   可这场局却被沈瑞轻而易举地打破了,谁都没有料到破局的关键,竟然在一个纨绔和一个年幼的小太子身上。   沈瑞的指尖轻轻敲了敲茶盏,发出清脆的磕碰声,没心没肺的样子好似一点儿也没发觉陆思衡话中的试探,他扯长了,语调懒散道:“陆兄怎么不猜猜我带他来参加赏花宴,里边究竟藏着多少善心?”   同聪明人讲话就是要更轻便些,遍数着满中都的百姓来问,估摸着也找不出一个人肯承认沈瑞是个多大的善心人。   纨绔这种玩意儿,善心太多,就不成样子了。   沈瑞这话大约也不算是在诓人,毕竟他把人带着招摇过市,好好的一个太傅跟在他身侧愣像是个柔弱的小白花儿。凭谁也瞧不出传胪日时,青年高坐在马背上风骨铮铮的模样。   若没有那日的场景,想来今日渡口上的事,反倒不会传得这样广。当时瞧着不觉得是多大的事,可接着今日,便明里暗里给了那些世家子弟们不少香艳的暗示,叫他们个个都觉得自己发掘了什么真相般。   也正是因为有了他们的佐证,江寻鹤的声名才在这一上无午便尽数败坏了。   这件事传出去,除却江寻鹤自己个儿是个受害人,只怕最气愤的便要数明帝了,好好的一枚棋子愣是放在沈瑞手里给糟践了。   可这些话却不能拿到明面上来说,阴谋盘算不隔着几百上千年被后人从坟墓里挖出来,便是不好宣之于口的。   而陆思衡只是端起茶盏轻啜了一口,好像今日同沈瑞说的这些话,不过是喝茶时顺入腹中的吃食,好歹也隔着一层厚厚的皮肉,叫旁人窥视不得。   他甚至能腾出些心神来宽慰沈瑞:“靖云总是喜欢说这些荒唐话,难不成外面那些人说你是个纨绔,你便当真恶事做尽了吗?”   “那些个好事者里有多少是真的百姓、多少是世家的耳目、多少是想要往上爬的官宦,他们口中说的那些话,尚且不如街头乞儿编唱的打油诗。听听便也罢了,你倒是实称,逐字逐句都记得了,倒从来不见你读书时这样好的记忆。”   陆思衡半哄半训斥的提点了一番,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沈瑞这声陆兄喊得是自己的亲哥哥般。   他倒是有点苦口婆心的意思了,可奈何眼前趴在桌子上的,是个油盐不进的混账,还是个略长了些脑子的。   若是那些个蠢物,说不定听了便也就照着做了,偏是这种有了点脑子的又不听话,还一肚子的鬼把戏的最是要叫人头疼。   陆思衡看着趴在桌面上把玩茶盏,连眼皮都不抬的沈瑞,有些无奈的叹了一口气,声音也略压低了几分:“你在中都内行事蛮横惯了,可眼下许多事,却并非可轻易解决的。靖云若是不知晓全貌,便绝不要混迹在这其中。”   他将手上的茶盏放下,沈蕊被他的动作吸引了目光,瓷器磕在石桌上总归是要有些声响,但对于露思恒而言,这便已经算是无礼的限度了。   “中都城内的水从来都是不可见底,靖云若想趟入其中,少不得便要遭遇一些生死两难之境,更多的只怕还要牵扯到沈家,周全着些行事吧。”   沈瑞偏过头看着他,好像当真在思索一般,片刻后勾了勾唇角道:“陆兄将话说的这般情真意切,倒叫我一时分辨不清是真心为我好,还是想着法子折腾我一遭。”   “说我当真按照陆兄所言谨慎行事,这中都城内难道便容得下我了吗?”   明帝这些年之所以放纵沈瑞在中都城内蛮横行事,总不会是因为他是萧瑜兰的血脉,这玩意儿在皇权之下最不值钱。   明帝所畅想的无非是他活着的时候找不到破局之法,也要想尽了法子给潇明瑾铺路。   一方面叫沈瑞进宫伴读,好教他们兄弟两人之间生出些情谊来,一方面这二十余年来又想尽了法子,叫沈瑞成为这中都内最纨绔之人,恨不得今日沈家刚交到他手上,明日就叫他败坏殆尽才好。   可这些都建立在沈瑞从来都不成器的基础上,一旦他按着陆思衡的法子小心谨慎,只怕就算没有江寻鹤,沈家也逃脱不了抄家之罪。   陆思衡闻言微微一怔,二人对视之间想到了同一处关窍。   沈瑞姿态懒散的摆了摆手道:“中都城里的这些盘算,若是事事都叫人猜透了,便也不至于磨到今日。我与陆兄都不过是这棋盘上的棋子罢了,说不上身不由己,却也难以诸事遂意。”   他忽然顿了顿,略有些促狭地眨了眨眼道:“我劝陆兄还是及时行乐的好。”   “少往自己身边招揽那些蠢物,便不知要省下多少力气了。”   沈瑞说话时,目光朝着陆昭方才离开的方向,颇有些明示的意味。   陆思衡会意地笑了笑,略有些无奈道:“阿昭算是旁支中有些才能的了,我若不去扶持着些,只是一味的打压,只怕百年之后,陆家便不再是这番模样了。”   “靖云,你我有所不同。”   沈瑞便是沈家的独子,不管这其中发生什么曲折,他也早已是定下的掌权人。沈家又同皇权联合着,族中子弟不在多而在精。   树大反而招风。   若非如此,在原书中最先被抄家的也不会是沈家,这样大的布局总不会是江寻鹤的一言堂,沈家依傍着这个起家,也终将因着这个而沦亡,也算是些循环的命数了。   沈瑞闻言坐直了身子,浑不在意地拂了拂衣袖上的褶皱,勾着唇角道:“所以陆兄不必多操心沈家之事,我也不来管陆兄身后要跟着的是哪一个,两相避让,才算是平稳。”   “我以为我同靖云也算是略有些知心的朋友了。”   陆思衡听着他的话目光微冷,可面上的笑意却更深了几分,好似在面对自己顽劣的幼弟,虽然有些无奈,但本质上还是耐心的。   沈瑞却仿佛听见了什么,颇有意趣的玩笑般,闷声笑起来,随后目光诚恳地盯着陆思衡瞧:“这话大约有些冒犯,可我仍然想知道,陆思衡你当真同旁人交过心吗?”   不陷于中都城,便是整个汴朝都将陆思衡夸得风光霁月,天上人间再无其二,可你瞧见那个活生生的人,硬是将自己活成一个典范?   他整日覆着那一张假面,说他同旁人交心,倒不如说江寻鹤其实出身富贵、有权有势,来得更靠谱些。   周遭的氛围突然陷入了一种莫名的凝滞状态,而罪魁祸首却好似半点也没有察觉般的依然自得,甚至有闲心捏了一颗葡萄吃。   “ 也别拐弯抹角了,你我都知道今日赏花的由头下遮掩的是什么意图,我府中还有人等着我去哄,索性一并告诉你。也免得还要再瞧见方才陆昭那张死人脸,也好叫你睡得安稳些。”   沈瑞将葡萄籽吐在手帕上,口中有了些甜味儿倒叫他心情好了几分:“楚家的商船我投了不少钱进去,目的只有一个,我要钱。所以不管今日这消息,是从你府中传出去也好,还是我另择了旁的法子昭告众人也好,谁若是在这其中使了什么手腕叫我亏了钱,我敢打保票,他在中都内活不畅快。”   沈瑞轻轻哼了一声,口中说的是活不畅快,可神情上却分明是要将人抹了脖子才好。   “我也早就说过了,不必在我面前生出那些无谓的盘算,我想要插一脚进来,便只管投钱就是。楚家是商人,难道还不喜欢钱吗?”   “若是没有钱便省省那些心力,这局游戏左右他又参与不上,不妨多睡一会儿好觉,说不定还能多活两天,免得既捞不到好处又折了寿。”   沈瑞站其身,有些意趣阑珊地做了个添补:“大约便是这样,下次真有了好玩儿的再叫我来。”   “陆兄,回见了。”   他合了合手,转身便要走,却忽然被陆思衡叫住了,不过犹豫了一瞬便试探道:“靖云府中要哄的人可是江太傅?”   沈瑞一怔,却没转过头来,只是随便摆了摆手道:“我脸皮薄,陆兄还是少打探我床榻间的事吧。” 第090章   沈瑞这次总算是没有什么阻拦地回到了府中, 方一下马车,便见门房的小厮捧着请帖送来。   也不知道是哪一个管事教的规矩,瞧见的沈瑞也不怕, 光是咧着嘴嘿嘿直乐:“公子,这是白家送来的请帖,请您去用晚宴。”   他手里分明捧着一沓, 但却只捡了最上面的那一张说, 估摸着底下那些个还不知是什么妖魔鬼怪送来的,总归是不打紧。   沈瑞闻言略一挑眉, 却没伸手去接,只是懒声道:“把这些个玩意儿送回去,告诉他们, 想见我便自己个儿来沈府, 别拿着我当他们家仆似的, 整天给他们跑腿儿。”   说完, 目光还上下打量了一下小厮,为了收这些请帖, 已经跑了一上午腿的小厮瘪了瘪嘴,脸上的笑意顿时少了许多,总算不是方才那副喜气洋洋的蠢样子。   沈瑞悄悄勾了勾唇角,抬脚便要往府中去, 一边走一边随口问道:“太傅还在院子中吗?”   今日休沐,朝中自然无事, 更不必说依着江寻鹤的出身, 在中都压根没什么朋友。   从前这种时候, 也不过是在自己的院子里煮茶读书,再要不然, 就是捧着话本子哄沈瑞睡觉。   总之,极少出门。   所以他这话原也不过是想起来便随口问问,后边应当接着的回答,他心里门儿清。   谁知小厮听了他的问话,脸上却浮现出一副为难的神情,有些支支吾吾道:“太傅现下不在府中。”   沈锐脚步一顿,略偏过头看向他,眼中生出些不易察觉的冷:“人呢?”   小厮下意识打了个哆嗦,这中都城内无人不知晓沈瑞的脾气,若将他惹恼了闹起来,恨不得将整个中都城都翻个个儿。   可他现下非但语调稀松平淡,就连面色上也瞧不出什么旁的意思来,但小厮却硬是起了一身的冷汗:“方才宫里来传旨,请太傅进宫问话。”   沈瑞皱了皱眉:“宫里来传旨?来的是哪一个?”   “春和公公。”   小厮一边应话,一边心里慌张得不行,生怕出了什么岔子,将这祸事牵扯到自己身上来。   沈瑞轻嗤了一声:“等他回来,叫他来我院子吧。”   小厮连声应下,沈瑞再没多说话,只是抬脚进了府中。   他倒是没想到,明帝会将事情做得这般急,即便这消息在中都城内传得如何风生水起,但到底不过是个没什么太多根据的传言。   他原以为明帝至少能捱到明早朝后再将人留下,却不想竟然这般心急,在事情尚且没个定论的时候,便将人带进宫中问话。   只怕这消息传出去,江寻鹤做娈宠一事便算是彻底落实了。   沈瑞有些意兴阑珊地吹了吹指甲,原本还寻了些言官明日上朝弹劾那漂亮鬼的,只可惜明帝今日将人传去问话,那明日折子上的功力便至少要打个对折。   白费了些气力,又莫名被安定下去几分风波。可惜了,平白叫那漂亮鬼逃过一劫。   但沈瑞心中却难免地生出点烦躁来,不过是个太傅,明帝倒是上心,只怕这主角儿就算是萧明瑾,他也未必这般急不可耐。   “公子。”春珰轻声唤了一句,晃了晃手中的礼物盒子道:“那这礼物是要直接送到太傅院子里去吗?”   沈瑞回过神来,偏头瞧了一眼,挑眉反问道:“我何时说过这东西是给他的了?”   春珰:“……”   她算是瞧出来了,不过是巴巴地去买了礼物,结果因为回来后人却不在,不能第一时间瞧见他的心思,这便要闹脾气,折腾出好大一番不乐意。   可这事情最初的缘由,分明就是沈瑞自己一手操办的,若不是他将人带到渡口,又派人在城中散播消息,那些人只怕下辈子都会这样猜测两人之间的关系。   源头是他,过程也是他,现下偏就因着那个被祸害的不能顺着他的心意,便要不高兴。   春珰觉着自己即便是领着月薪做事,也照旧是没法容忍。   “奴婢知罪,是奴婢妄自揣测了,奴婢现下就将东西送到库房里登册。”   她一口一个奴婢,实质上怨气都快要赶上身旁正在闹脾气的小霸王了。   沈瑞被她气笑了:“你倒是最近学得越发伶牙俐齿,在爷身边做丫鬟多屈才啊,怎么不去茶楼里说书呢?”   春珰顿了顿,好像当真考虑了一下,随后诚恳道:“茶楼里赚的并不如沈府赚的多。”   沈瑞抬手弹了她一下威胁道:“尽然知晓谁掌管着你的衣食,就规矩些,免得那日便不知不觉被发卖了。”   春珰在他身后轻轻皱了下鼻子,却也知晓见好就收,即便这些时日公子对待她们比着从前宽松不少,却也不代表她们便能越过主子去。   沈瑞重新将身子靠回到软轿上,在安静的晃晃悠悠中忽然开口道:“人若是回来了,便叫他来我的院子,若是耽搁了,便回去睡他那四面破墙吧。”   春珰垂着头遮掩住唇边的笑意,却又怕被发觉般,很快便收拢了起来低声应道:“是。”   沈瑞听着她的应承,有些烦躁地磋磨着手指,那漂亮鬼住的房子都快有没有屋顶了,现下能这般惬意却也半点不知道是谁的恩情,也不知是哪来的依仗。   半晌,他忽然面无表情地想着:哦,恃宠生娇。   ——   “江太傅,您跟着老奴走便是了。”   春和侧过身子,轻声为江寻鹤引路,随后又和善地笑起来道:“江大人还是我这年遇见的第二个被传召进宫,却能不问缘由的了。”   江寻鹤轻笑一声道:“陛下传召,自然是有陛下的缘由,为臣子的听顺便是了。”   春和满意地颔首应承道:“的确如此,倘若朝中百官皆能有如大人这般的心性,我们这些做殿前奴才的,一天不知要省下多少嘴皮子。”   两人的身形穿梭在宫闱之中,江寻鹤好似不经意般问道:“不知公公方才所说的第二个是哪一位大人。”   春和听见他问这个,顿时百年笑开了道:“这位可不是朝中的大人,而是沈家的嫡子沈靖云。”   他回过头道:“他与旁人不同,也自然同江大人不同,江大人是心性使然,但沈公子却是因为……”   他顿了顿,试图搜寻出个委婉一点的词,但依着沈瑞的做派又委实不能够,一时之间倒是哽在了此处。   忽然,他听见江寻鹤在他身后轻笑了一声道:“肆无忌惮。”   春和听到后微微一怔,随后想到眼前人不止是给小太子做了太傅,还给那小霸王做了教书先生,更是一直在沈府中住着,应当再了解不过。   更何况现下瞧起来,大约是不止与学生同教书先生的关系上,若非如此,陛下也不会即刻便将人传召进宫。   春和的目光在江寻鹤周身打量了一下,目光有了些隐晦的变化,他含笑应承了一声道:“太傅所言极是,只是这话老奴可不敢说,否则若传到了沈公子的耳朵里,非得进宫将老奴这把骨头给拆散了不可。”   两人之间维持着一种诡异的氛围,终于春和带着江寻鹤在殿门前停下道:“太傅且先等等,容老奴先进去通传一声。”   随后,便轻轻推开了殿门走进去。   明帝正坐在桌案前批折子,听到了声响便张口问道:“人带来了?”   “正守在殿外呢。”还不等明帝多问,他便颇为了解地主动道:“一路过来倒不见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若是从细处论起来,倒是颇有底气。”   春和顿了顿,意有所指道:“同沈公子倒有几分相似之处。”   明帝手中的毛笔一顿,随后无奈地摇了摇头道:“你们这些人才个个都是心思深沉的,多没头没尾的事情传到耳朵里也照旧能给编排圆满了。”   春和一惊,连忙道:“奴才该死,是奴才愚蠢,妄加揣测,还请陛下责罚。”   明帝不耐烦地摆了摆手道:“得得得,又不曾说要罚你,倒显得朕好生刻薄般。”   春和跟在他身边多年,对于帝王之心也有几分体悟,当下便知晓没什么事了,于是又爬起来问道:“那陛下的意思是……”   明帝没回他的话,只是忽然道:“他那底气不是因着沈瑞那个混账,而是全仰仗着他一身的才情,殿试那日便是如此,而今仍是如此,朕倒是希望他能一直维持这般本性。”   若能做到,只怕他还当真会成为眼下破局的关键。   朝中大约也是找不出第二个出身、才情、品行都同他这般合适的了。   只可惜,一下子没看住,便被沈瑞那个混账玩意蒙上了一层雾气。   “传进来吧,问两句听听。”   “是。”春和连忙转身出去将人唤了进来。   “臣江寻鹤叩见陛下,陛下……”   明帝大手一挥道:“没旁人,不必见那些虚礼。爱卿可知晓,朕今日为何会传爱卿进宫?”   明帝看向下面的江寻鹤,有些期待他的回答,即便朝堂中所有人都在同他拐弯抹角地打太极,但他仍旧觉着江寻鹤同旁人不同。   江寻鹤倒是早有所料,他合手道:“臣猜测是因着中都传言中臣为沈公子娈宠一事。” 第091章   大殿中陷入一种短暂而又诡异的安静氛围, 明帝凭心而论就算对着那传言有点好奇的心思在,却也实在是对那混账东西的床笫之事半点兴致都没有。   他几乎都能想象得到,那混账小子若是知晓了他问这个, 会摆出一副什么样嫌弃又嘲讽的表情。   他看向身旁的春和,用目光询问道:他说话一直都是这样直白吗?   春和将手局促地拢在了袖子里,略摇了摇头:老奴也不知道啊。   明帝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他一眼, 随后转头看向阶下的江寻鹤, 后者正默声站着,好似方才那话压根不是出自于他的口中般。   汴朝文官袍子讲求行动间衣袖翻飞, 腰间束带又要显出几分克己守礼,硬是将人约束成了一副清瘦的模样,在空荡荡的大殿中, 更好似稍一施压便支撑不住般。   明帝的手指无意识地搓了搓, 总觉着现下的场景着实诡异了些, 原不过是个为人君主的询问臣子闹出好大动静的私事, 现下却只像是舅舅把外甥媳妇叫到跟前,用强权逼迫着人把床榻上的事情逐字逐句剥离明白。   是任谁听闻了, 都要啐一口的程度。   但事已至此,总不能罪名平白担着了,却连半句话都询问不出来吧。   明帝唬着一张脸,沉声道:“看来爱卿还是知道几分的, 既然如此,想来也知道这事在中都内传成如何离谱的模样吧。”   他谨慎地用了一个相当委婉的想法, 暗示江寻鹤将事情分辩清楚, 只要他今日当着自己的面承认了那些事情都是谣言, 那明日那些朝臣自然便无法再依着这件事情无尽地发酵下去。   “爱卿若是有什么苦衷,尽可告诉朕, 朕一定会为你做主。”   明帝紧盯着江寻鹤的神情,他尚且还有一半未尽之言,沈瑞那混账心里到底存着什么心思不好说,倘若来日真将人掳上了床,那江寻鹤今日的话便是欺君之罪。   他除却站在明帝这边破局,没有半分旁的出路。   江寻鹤垂下眼道:“中都城内百姓安定,因而才有丁点儿的风声便可吹散出满城的风雨,而在这之后即便有什么推手,也不过一转身便隐入生民之中,寻不到踪迹。”   他合手拜道:“陛下为臣忧心,是臣之责,但倘若臣因着这些传言便不敢踏出一步,才是当真落入圈套之中,也就辜负了陛下对臣的期望。”   明帝看着他,神情上有一些复杂,这几日中都内原也不太平,沈瑞又生怕这水不够浑一般,四处搅局,牵连出不知多少动静。   轮番折腾下来,明帝倒是将始终转圜于沈府与东宫之间的江寻鹤给忘了,也自然想不起自己最初点了他做探花郎的时候寄予了如何的破局期望。   他在破局和萧明锦之间选择了后者,盘算着即便自己再多费些心里,只要能将局势打开条路径,便可使得萧明锦继位后顺遂许多。   而江寻鹤便是他留给萧明锦的后手。   可现下这后手却自己转到了台前,明帝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眼,他原本只觉着这背后之人大约会在陆白两家之间兴起,现下却觉着是江寻鹤自己筹划的也并非全无可能。   江寻鹤垂眼看着身前的石砖,他能感受到明帝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逐渐凌厉,心下却只是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沈瑞的这点把戏着实是不周全了些。   若是当真有人想要探查,就算揪不出他来,也少不得要伤些元气。   明帝指尖摩挲着茶盏边沿,有意试探道:“流言已经至此,爱卿可有什么看法?”   “既然已经如此,便不如由着他去吧。”江寻鹤抬起头看向高位上的明帝:“只要陛下肯相信臣,那臣的职责便只有尽心讲学一件事而已。”   中都城内被权势富贵迷乱已久,多少朝臣穿上官袍时还能勉强凑合出些正气,一但脱下便宁愿做世家走狗。   明帝倒是已经许久没有瞧见这般的意气了,他轻笑了一声,即便江寻鹤后面总会成为那些人中的一个,但仅凭着现下,却也叫他对于当初钦点了这位探花之事半点也不后悔了。   像是某种安抚般,明帝忽然道:“赐给你的府邸修缮得不错,再过些时日,回府中住却也不错。”   “陛下既然命臣住进沈府,便一定有陛下的道理,陛下不必因着此事顾忌臣,左右中都内同有关的传闻真真假假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了。”   江寻鹤说这话时,面上带着点无奈的笑意,可明帝却瞧见他隐藏着的淡漠。   那些人自以为将江寻鹤分隔在众人之外,在中都内抱团抱久了,便以为这样久已经是决定的手段,却不知晓被分隔开的那人从来都不是同他们一处的。   江寻鹤快要退出大殿的时候,身后却忽然传来明帝的声音:“朕很好奇,倘若朕不信你,你的职责又是在何处?”   江寻鹤脚下稍稍一顿,转身合手道:“倘若陛下不相信臣,那臣无非便是被贬谪到地方去。”   他轻轻笑起来:“陛下总不会真将臣贬谪到沈府内做娈宠吧。”   明帝闻言终于真心实意地笑了起来,憋闷了一上午的心境也稍稍宽松了些,片刻后他沉声道:“爱卿心中有抱负,便只管安心去做吧。”   “谢陛下圣恩。”   ——   清泽焦急地等在宫门外,却又不敢乱走,只能绕着马车转圈,险些将那一处地皮给磨烂。   他方从楚家的商行回来,这些时日他始终作为东家的耳目守在楚家,怕商船出了什么岔子,好不容易等到船出航了,连合眼休息一会儿都没来得及,便满耳都是东家的香艳传闻。   只可惜他听了许久,才恍然发觉东家非但在传闻中成了沈靖云的娈宠,还是被压在下面的那一个。   这事情比家主现下站在他面前还恐怖。   结果陛下又派人来将东家传召进宫问话,谁知道是秉着什么样的心思。东家早就给他说过,即便沈靖云同陛下沾亲带故的,但沈家仍旧永远都会是明帝的眼中钉。   现在东家深陷这般的流言之中,谁知道明帝会不会因为不能立刻除了沈家,而迁怒于东家。   就在清泽满心焦急,甚至连东家倘若出了事,他要如何殉葬都想好的时候,江寻鹤终于在小太监的引领下,出了宫门。   “东家!”   到底还是在宫门处这块地界,清泽不敢大声喊,只能目光在江寻鹤周遭仔细打量着,生怕出了什么缺胳膊断腿的岔子。   江寻鹤略摇了摇头,清泽便及时地止了声,凑到跟前儿去围着。   小太监笑眯眯道:“奴才奉命来送江大人回府。”   在清泽开口之前,他抢先道:“大人不必推拒,这也是陛下的旨意。”   马车缓缓驶离宫门,清泽看着坐在对面的江寻鹤,转头张望了半天,才凑过去用气声问道:“东家,陛下怎么说?”   他实在是忍不了了,总觉着要是捱到回沈府,便要憋死了。   江寻鹤看了他一眼,这些时日清泽始终在商行内周全,清瘦了许多,但他自己却好似没发觉般。   “无碍,原也不过是个传言。”   清泽神情古怪地看着他,旁人只觉着是个传言,但他可不信这其中当真半点心思都没有?他早就怀疑过,自家东家始终不近女色,又从来都对所有人都不假辞色,却唯独沈瑞是个例外。   东家又不是那些个攀附权贵之人。   清泽的心思顿了顿,补充道:当然,那沈靖云也不是什么好人。   可是东家喜欢呢。他惆怅地叹了一口气,他是真的怕沈靖云,可要是东家喜欢的话,以后总会是他的当家主母……父?   清泽莫名打了个哆嗦,大中午的,却硬生生起了一身的冷汗。   他还想要再说些什么,江寻鹤将手指竖在唇前示意噤声,宫中出来的赶车小太监,车轮声未必压得住车厢内的谈话声。   清泽瘪了瘪嘴,但到底没说什么,只是稍稍坐直了。   马车穿过闹市,百姓中的传言总是流传的时间要更久些,即便闹了一上午,现下坐在马车中仍然能听到众人的谈论声。   甚至比今日早上时更显得丰富了,只是有几种倒叫江寻鹤寻到了沈瑞那话本子的味道,他无奈地摇了摇头。   听了一路的传言,终于停在了沈府门前,小太监在车帘外笑道:“大人,已经到了。”   车帘被掀开,江寻鹤颔首道:“多谢公公。”   “大人不必言谢,这是奴才的分内之事。”   小太监说完话后又驾着马车离开了,两人一转身却对上门房小厮巴巴的目光:“江大人,您终于回来了。”   江寻鹤微微一怔,随后试探道:“阿瑞回来了?”   小厮疯狂点头,都快要晃出残影来了一般。   “见我不在生气了?”   小厮简直好似找到了知心人,急切得连声道:“正是如此,公子说了,太傅一回来便立刻去他院子中寻他。”   江寻鹤轻笑了一声,眉眼间都柔和起来道:“我知晓了。” 第092章   沈瑞合着眼坐在藤椅上, 小腿轻轻晃荡着,身上拢着一个织金的小薄毯子,手指在扶手上轻轻敲着。   瞧着一副颇为悠闲的模样。   春珰在他身侧侍立着, 悄悄翻了个白眼,装出这样一副万事不沾身的样子,实则搭在扶手上的手指都快要敲出残影了。   她侧过身子对春珂使了个眼色:派人去街口瞧瞧, 江太傅怎么还没有回来?   春珂立刻会意地压低了脚步声, 小心地向院门处挪腾,还没等过绕过沈瑞身前, 便被叫住了脚步。   “滚去哪里?”   春珰面色一凝,立刻对着春珂使眼色,奈何后者被吓得一惊, 还没来得及接收她的信息便将整件事情全盘托出:“门房那边始终没有来消息, 奴婢去瞧瞧是不是出了什么岔子。”   “这点事情若是都办不好, 明日便可将门房的人都尽数打杀了。”   春珂闻言, 还没落地的脚步缓缓收了回来,犹豫地试探道:“那……奴婢便不去了?”   沈瑞搭在扶手上的手指敲得更急促了:“去什么去, 嫌不够折腾?”   “哦”春珂憋闷地应了一声,垂着头往回走,还没等重新走回到原来的位置上,便又听到那小祖宗懒声道:“去厨房拿一碗冰镇梅子来。”   春珂迟疑地看了看沈瑞身上盖着的小毯子, 这个天儿,吃冰镇梅子?   “怎么, 这会儿又不愿意去了?”   她不过稍一迟疑, 那小祖宗就好似等不及了般催促着, 春珂胆小,只能连声道:“奴婢这便去, 很快便回来。”   可她话刚一说出口,便瞧见方才还等不及的沈瑞又闷闷地“哦”了一声道:“也不必太急。”   站在一旁的春珰见证了全过程,面色上有些无语,又不许旁人多过问江太傅回没回来,生怕被人发现他又多上心,可一转头便又暗戳戳地示意春珂借着这机会去瞧。   又古怪,又别扭。   她一抬头便看见了春珂投过来的目光,便给了他一个眼色示意她安心去门房问。   下一瞬便瞧见了春珂不知道意会了些什么,喜滋滋地便出了门,春珰犹豫了一瞬,总觉着这其中出了什么岔子。   但依着沈瑞现下的别扭劲,她又实在是不敢张口提示,要不然只怕有人要恼羞成怒,拿权势压人了。   她只能嬷嬷地祈求着,春珂最好是看清了她的意思。   大约是因着有人去探查消息,所以沈瑞的神情好似有了一瞬的缓和,春珰瞧了一眼,又着实觉着懒得陪他唱这种别扭的戏码,于是垂下眼擎等着春珂带消息回来。   随着时间的推移,沈瑞的手指继续急躁地敲着,但好在正门离着院子有着颇远的距离,所以也还勉强能耐着性子。   终于,春珂的身影出现在院门处,手中还拎着雕花食盒,美滋滋地走过来,将里边的冰镇梅子放在了沈瑞的手边。   寒气逐渐蔓上来,在桌案周边压出一个圆圆的水渍。   春珂好似讨赏般道:“公子,这梅子瞧着品相极好,快尝尝吧。”   说完后,便殷切地等着沈瑞吃,沈瑞掀开眼皮看了看她:“没有别的话要对我说?”   春珂眨了眨眼,发觉出了些不对劲,但已经到了眼下的情景,便只能硬着头皮道:“公子还是要少吃些,免得伤胃。”   春珰紧紧闭了闭眼,她就知道会是这样。   但抛开旁的不说,看着沈瑞这般吃瘪的模样,着实是有些乐趣的。   “那你方才是死哪去了?”   春珂一怔,随后试探道:“公子方才不是叫奴婢可以慢一些走吗?”   沈瑞险些被她气笑了:“那你不妨猜猜,爷为什么要叫你不必急着回来?”   春珂原本坚定地觉着公子一定是良心发现,因而才对手下的仆役特指他自己产生了些恻隐之心,但眼下瞧着却根本不沾边儿。   “或许。”她添上了一个更委婉的说法:“公子是心疼奴婢每日太辛苦。”   沈瑞险些被她气笑了,挑着眉看向她:“心疼你什么?心疼你每天吃小厨房八盘点心?”   就那么点私事却全被扒了出来,春珂涨红了脸道:“公子……”   沈瑞嗤笑一声,重新懒散地合上了眼:“滚回去。”   “哦。”   春珂垂着头一步一步往回挪,全是她的错,她便不应当银河沈瑞的一句话便觉着他是个什么好人来着。   还没等到她走回去,便听见院门处传来一道含笑的声音:“阿瑞怎么动了这般大的怒气?”   敲在扶手上的指尖停了,可手指的主人却板着一张脸孔道:“难为太傅费心,这般劳累辛苦还要挂念着学生动怒与否。”   春珰同春珂对视一眼,悄悄撇了撇嘴。   瞧瞧,等到人来了,又摆出这般别扭的模样,跟耍娇有什么分别。   但到底拿钱办事,春珰福了福身子道:“奴婢先行告退。”   她说完话后顿了顿,见沈瑞果然没有出言阻拦,便带着春珂退了下去。   见色忘仆的主子就是这般!   江寻鹤走到沈瑞身侧,俯了俯身子轻声解释道:“方才陛下派春和公公来传我进宫问话,不是故意要出门的。”   沈瑞掀开眼皮斜睨了他一眼:“太傅这话说得好似我娇养在府中的小媳妇般,太傅不过是在借宿,哪里连出门都要受我的拘束,传出去还当我沈府不容人,整日刻薄你般。”   “阿瑞。”江寻鹤忽然请唤了一声,在吸引了他的目光后轻声道:“在闹什么脾气呢。”   “太傅出门自然有自己的理由,哪里由得到我来挂念。”   沈瑞答非所问,却叫江寻鹤眼中的笑意更深了几分。   沈瑞恼怒道:“别笑了,太傅且回自己的院子去吧,我同太傅又并没有很熟。”   江寻鹤微叹了一口气,俯下身子压在扶手两侧无奈道:“阿瑞,不要这般说。”   “我同阿瑞相交从来都是真心相待的。”   沈瑞闻言微微一怔,抬眼对上了江寻鹤的目光,没瞧见旁的,倒是先瞧见了个满当当的自己。   还真是,鬼话满篇。   他将脸偏了过去回避般冷硬道:“知道了。”   说话时嘴硬,但耳尖却略沾上一点红。   江寻鹤略退开一点,轻笑道:“嗯,知道了。”   沈瑞板着一张脸,面无表情地想到:知道什么?他有什么可知道的?   但总归是没有说出来,只是将放在桌案上的小盒子递给他,冷邦邦道:“礼物。”   他在心中劝慰自己,他是金主,身为金主的即便是养着的小雀儿沾了些错处,但也总是要彰显一下金主的气度。   精巧的盒子被打开,露出里面一块颇漂亮的玉石,但却半点没经打磨,也自然没有什么形状。   其实沈瑞今日买的是一根漂亮的玉簪,但等到回府没瞧见人,顿时便不想再给他了,从库房中翻腾出了上次给萧瑜兰买礼物时买的这块玉石。   原本是想着等寻到一个靠谱的工匠仔细雕刻了再送过去般,但现下……   “阿瑞这是?”   “中都内闹出了那么多的风声,这件算是歉礼,只是实在不知道太傅这般人物喜欢什么,因而便挑了快上好的玉石,太傅喜欢什么便自己雕去吧。”   哪有人送礼物送玉石的,只怕到了旁人手中,便要被整个人打出去。   但江寻鹤自幼不知收了多少礼物,其中紧着他喜好的不在少数,但却从来没有一个如这般合称他心意,叫他欢喜的。   “我很喜欢,多谢阿瑞。”   江寻鹤眼中盛着满满的笑意,沈瑞对上时微微一顿,随后有些别扭道:“又不是多好的物件儿,下次送你更好的。”   他在心中谴责自己,他可是金主,怎么能同娇养的金丝雀赌气呢?即便不想要离他,也万不应当送这般寒碜的礼物,这绝对不是在下小雀儿的面子,而是在打金主自己的脸。   江寻鹤俯身在他身前蹲下,目光紧盯着他:“那阿瑞今晚还会来我的院子中吗?”   这话,怎么听着如此奇怪?沈瑞微微皱了皱眉,听着实在好似在等着人去宠幸一般,再搭上那张清冷的脸,冲撞之下,叫沈瑞垂眼避开了一下。   他下意识追问了一句:“那太傅期望我去吗?”   他在问出口的瞬间便开始后悔,可江寻鹤温热的手掌搭在他的膝上,认真地看着他道:“阿瑞若肯来,我定然是欢喜的。”   沈瑞抬手遮了遮他的眼睛,勾了勾唇角道:“江寻鹤,那便竭力地,将你的期待展示给我看。”   “就算是要献祭给神明,也要拿出些诚意来啊。”   ——   “东家,你可算是回来了。”   清泽连忙迎了上去道:“沈靖云没有为难你吧?”   “要我说,外面那些传言怎么就传得那般凑巧,沈靖云又是个心黑的,搞不好这件事便是从他手中传出去的。”   清泽不由得抬高了声音,试图唤醒一看便有些高兴的自家东家,生怕东家被沈靖云给蒙骗了。   可江寻鹤只是轻笑了一声道:“我知道的。”   那些传言,那些在背后周转的手段,他都知道的。 第093章   清泽闻言下意识怔了怔, 面色上浮现出几分难名的意味,他原以为沈靖云定然是使出了什么把戏来蒙骗自家东家,才会使得东家对他全然相信。   毕竟中都城内的消息传得如此汹涌, 倘若其后没有推手,他是绝对不会相信的。   只是原本他也并不能确定,这些个消息便一定是从沈靖云手中传出去的。   中都内世家不知凡几, 其中势力更是盘根错节, 难以分割明白。   其中暗藏着的心思更是不可分辨,上一刻还与之谈笑, 下一刻保不齐便要从怀中掏出匕首,将人刺出个对穿。   可眼下他瞧着东家这般模样,分明是知晓了前路是何等深渊, 却自己仍旧甘之如饴罢了。   “东家, 此事虽算不上多大, 但既然有了这么一笔, 背后藏着的便一定又更大的谋算。即便东家现下对沈靖云的心思都一清二楚,可在身后刺出的刀子, 哪里分得清深浅。”   依着老家的规矩,主人家行事,他们是不能有质疑的,但清泽不过犹豫了一瞬, 仍旧舍着一身的出发忧心忡忡地劝着。   东家到底同旁人不同,老家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呢, 中都那几个掌柜又颇不老实, 只怕今日得了消息, 明日便要想法子传到老家去。   老家主原本就对东家多有不满,不过是因着东家这二十余年里从未出过差错, 又将生意经营得兴盛,现下更是考入官场才算作罢。   那些个趋炎附势之人好似一身皮肉全都已经化了个干净,只剩下一双恶毒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东家,一旦发现哪怕极其微小的动静,也要立刻发作起来。   本来东家做了太傅便已经叫家主很不满意了,现下倘若因为沈靖云的盘算儿再出了什么岔子……   清泽几乎能想象得出,老家传来的信中会将话说得有多难听,一定又要说夫人始终在山上修行不愿意见东家一眼便是因着他自己不够优秀,夫人以他为耻才会连消息都不肯传一句回来。   平心而论,那些个混账东西分明一个赛一个得废物,但却能因着母亲留在身边便可压东家一头,这天下哪里有这般没道理的事情?   “无碍,我心中有数。”   江寻鹤绕过他坐在了桌案前,清泽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瞧见了一小沓信件,他心头一惊:“这是从老家寄来的?”   话刚说出口,他便自己否定了自己,老家的信件从信封、信纸乃至印泥用的都是特制的,也算是行商之家一种防伪的特殊手段,但桌案上这些却明显不是。   江寻鹤抬手将这些信件向前一推:“这些是那些个掌柜往江东传的信件。”   自从江寻鹤到了中都,那些人手中过的油水少了八成,离开老家时间久了,便觉着自己是中都内土生土长的商户了,全然忘却了倘若没有江家,他们现下绝不会有这般的富贵。   利益愤怒稍一遮眼,便顾忌不得那些个东西了,只想着要借着这天赐良机将江寻鹤拉下马,叫他也吃一吃苦头,却不想信件还不等寄出中都便被拦截了下来,全到了江寻鹤手中。   想清楚了的清泽顿时冷下脸来,他原本只当那些个东西是一时别利益蒙蔽了心神,却不想藏着的心思一个比一个腌臜。   他们只怕是忘记了自己的行事倘若放在老家,只怕早已经生死难料了。   清泽将信件接了过来,拆开了最顶上的两封来看,里边写着的东西甚至比中都内传着的还要荒唐,个个生意经营得未必像话,但春秋笔法用得可是醇熟。   他将信件往怀中一揣,合手道:“东家放心,属下一定会将此事料理好。”   他一定会让这些人再不能往老家传出哪怕只言片语,看来果真是离开江东太久了,已经全然忘记了家里的规矩了。   就在清泽马上便要退出房间时,江寻鹤忽然开口道:“这些时日盯着些江东的动静,若有了信件便即刻送过来。”   “另外也要注意山上是否有传消息下来。”   清泽脚步一顿,垂在身侧的手掌缓缓捏紧,片刻后才哑着嗓子道:“属下知道了。”   已经快到中秋了,又到了夫人会传消息回来的时候,可是已经二十余年过去了,每次都是冷冰冰的一句“一切安好”,久而久之便成了那些人鄙夷东家的武器。   连亲生母亲都厌弃他,便可知他是个多低贱的可怜虫了。   只有东家自己在一次次期待与失望中独行了许久罢了。   清泽微叹了一口气,推开门扇走了出去,只觉着胸膛内拥堵着一口气似的不通畅。   一会儿觉着东家怎么能这般纵容沈靖云作乱,一会儿又觉着倘若东家当真喜欢那纨绔,却也不是不成。   甚至开始不自觉地谋算着,那些个世家大都远不如外表看起来那般富贵堂皇,尤其沈靖云从来都是金娇玉养的,清泽偷偷瞧过,他用的物件儿便没有一个不镶金的。   若是这其中使点绊子,叫沈家入不敷出些,再由东家来添补上这个漏洞,或许也并非不能得逞。   清泽越想越觉着可行,便连神色都轻快了几分,已经全然忘记了自己原先是如何惧怕沈靖云了。   他揣着怀中的信件方一出了沈府,往着那些个铺子里去了,总得叫他们知晓主仆有分别,一惯多嘴多舌的是要被绞了舌头的。   ——   终于在临近晚膳的时候,春和带着明帝的手谕到了沈府,见了沈瑞还笑呵呵道:“陛下叫奴才来传几句话。”   瞧见沈瑞跪下了,便展开圣旨将上面咬文嚼字的东西念了一通,无非便是敲打沈瑞不要行事太过荒唐,若在留人话柄定是不会轻饶。   无非就这么几句话,但明帝洋洋洒洒写了一大篇,直到沈瑞的膝盖都跪痛了,春和才唱了句“钦此”,将圣旨收了起来,随后乐呵呵道:“陛下还有几句口谕。”   沈瑞方要支起的身子又重新跪了回去:“公公请讲。”   “那老奴便冒犯了。”   还没等院子中的人想明白这句“冒犯”是什么意思,便间春和周身的气质一变呵斥道:“混账崽子,再在外面不老实,便滚进宫来朕亲自看着你能折腾出什么来!”   春和说完后轻轻笑了笑,似乎还有些意犹未尽的意思,但却什么都没多说,只是将手中的圣旨递到了沈瑞手上。   在两人凑近的时候,才小声道:“江大人因着此事只怕也要吃些苦头,公子还是小心些吧。”   沈瑞垂了垂眼,遮掩住了眼中的神情,轻笑道:“多谢公公提点。”   春珰在他身侧见状连忙从怀中掏出了一包银子借着袖子遮掩递了过去,口中还说道:“公公们辛苦了,请诸位公公们喝口茶。”   等到春和出了院子,沈瑞将手中的圣旨展开瞧了两眼,乌黑的字迹当真是半点纸都没浪费地铺满了。   他嗤笑一声,将圣旨抛给春珂,见着后者手忙脚乱地接着了,才懒声道:“收起来吧。”   春和是明帝身边一条忠心耿耿的好狗,凭着那张与人为善的脸暗地里不知替明帝料理了多少人。   沈瑞可不会相信他方才那句话当真是在提点自己,既然能从他口中说出,即便不是明帝的授意,也至少是揣测了心思的。   只是这话说出来,意思便有趣了起来,沈瑞倒是忽然好奇今日宫中明帝同那漂亮鬼之间到底说了点什么。   等到春珂将圣旨收好再出来的时候,便只瞧见了自家公子的一个背影在拐角处一晃而过。   瞧着是往着江太傅院子中去的,春珂瘪了瘪嘴,小声嘀咕着:“不知道的还以为那院子里的是公子新娶的夫人呢。”   ——   沈瑞斜倚在门框边,瞧着江寻鹤坐在桌案前看书,他身后是一扇窗,这会儿大敞着,外面的枝叶便沿着窗框探头进来,将屋中添上一点亮色。   他忽然开口道:“春和方才传了旨意来,陛下将我好一通训斥,末了又告诉我太傅此番吃了少的苦头。”   他抬脚跨进门槛,缓步走过去,目光却紧盯着江寻鹤:“是不是太傅在宫中说了我好些坏话?”   江寻鹤闻言无奈地笑起来:“阿瑞明知我不会如此。”   沈瑞凑在他桌案前吗,轻挑着眉眼道:“我又不是太傅肚子里的蛔虫,哪里便将人心分辨清楚了。”   “毕竟——”他故意扯长了语调道:“太傅治国之才,现下却只能留在沈府中陪我念话本子,甚至夜里还要做床榻间的陪伴,心生怨怼也是应当的。”   他俯了俯身撑在桌案上,欣赏着江寻鹤的神色,想要瞧出点旁的意思来。   “阿瑞所说的这些原也是我甘之如饴的。”   沈瑞撑在桌案上的手指轻轻磋磨了一下,他有点迫切地想要知道养着的金丝雀太主动的话,金主应该怎么办,直接给钱合理吗?   可片刻后,他只是弯了弯眼睛轻笑了一声:“太傅这般哪里还是中都内惹人倾心的探花郎。”   “倒好似我养在房中的小奚奴。” 第094章   方寸之间的氛围不过瞬息便变得狎昵而暧昧, 沈瑞的目光落在江寻鹤的下颌颈侧,在那一小块皮肉上打着转而地磋磨。   除却他,谁会将小奚奴叫做养在自己房中的, 其中隐藏着的意味几乎是要压着人的面上过去,倒不如旁人口中说的娈宠清白了。   暮色四合,周遭暗得极快, 方才不点烛火也处处清楚, 现下却只剩昏暗的余晕了。   沈瑞掩在袖中的手指很轻地搓了一下,他在试探, 今日大殿中江寻鹤同明帝究竟说些了什么已经是无从知晓,春和跟在明帝身边不知多久了,嘴巴从来都是最严密的。   若是指望着能从他口中撬出来更多的消息, 倒不如即刻便寻到一根麻绳拴在房梁上将自己吊死来得轻快些。   但沈瑞却到底不能完全坐以待毙, 本着能试探一定出来便试探一点出来, 即便种种都不能够, 至少还能再心态上施加些压力。   因而他这会儿紧盯着江寻鹤,试图从他的神情中分辨出些论调来。   可江寻鹤迎着他的目光只是轻轻一笑, 随后低垂了眉眼,倒是显出几分凄凉柔弱的意思来。   “可我出身商贾,身份低贱,依着中都的规矩, 即便是给阿瑞做奚奴也是不成的。”   他原本捏着书页的手掌忽然合拢,在掌心内掐出一片红痕, 唇色似乎都在瞬息间白了几分, 鸦青色的长睫轻轻颤动着, 昭示着他心中的不安。   但很快他又抬起头来对上了沈瑞的目光,像是安抚般扯了扯唇角道:“我随口说说, 阿瑞不必挂怀。”   可他面色苍白,这会儿强撑着笑起来,比不笑时更要惹人怜惜些。   沈瑞掩在袖子下的手指重重地捏了一下,指甲压进皮肉中捏出一片凹陷,细微的刺痛感让他下意识咽了咽。   他想说“可你现下已经贵为太子太傅了。”能做储君的先生,便已经是陛下钦定的下一代朝臣了,即便现下不见得有什么出头之日,日后等到萧明锦登基后也未必不可以封侯拜相。   哪怕退一万步来讲,这条路走不通,也可凭着他一身将家世出身整个洗白,三代之后谁还会记得哪一个祖上是卖鱼的?   可话在唇边了个转儿,却还是被咽了回去,沈瑞微微叹了一口气,神色仍旧是没什么太大的变动,只能分辨出语调有些微哑:“可我院子里的那些个,凑在一处也仍是没你有趣。”   周遭都是昏暗的,可却仍然能瞧见江寻鹤眼中的微光,沈瑞短暂地将心底的谋算抛舍掉了,其实应当算作是大忌,可是这般漂亮可怜的金丝雀,委实是值得。   夜色逐渐深沉,沈瑞半倚在藤椅上,湿润的发丝还在不住地滴水,将肩颈处的衣料洇湿了一小块,透出一点深色。   下一刻头发却被厚实的帕子裹住,轻轻擦拭着,沈瑞即便合着眼却仍然能够清楚地感受江寻鹤的存在,萦绕在鼻端处的草药清苦味也更深了几分。   头发上覆着的手掌轻轻按摩着,没一会儿便带起些困倦,沈瑞懒散地打了个哈欠,随后将头倚靠在椅背上,任由着江寻鹤去摆弄。   意识昏沉之际,他似乎感受到了头上的帕子被取走,随即身子一空,他想要睁开眼瞧瞧,但一整日的困乏着实耗费了不少心神,在闻到熟悉的清苦味时便干脆安心地将头窝在江寻鹤怀中。   见到的最后一点光景,大约便是透过眼皮掀开的那一点缝隙,瞧见缓缓垂落而下的床幔。   ——   “江太傅,这是公子命奴婢送来的。”   江寻鹤方合上门扇,一转身便瞧见春珰正站在院子中,秋日里露水重,她的裙摆已经被微微洇湿了,瞧着不知站在这等了多久。   见江寻鹤出来,便掏出一包银子递给他。   江寻鹤没有立刻伸手去接,而是看向春珰有些不解道:“这是何意?”   “昨日太傅被传到宫中去问话,回来的时候自然也是宫里的公公驾车送回府中的,同天子身边的人打交道,虽不能完全倚靠这些金银利益,但若是缺了便难免要被下绊子。”   春珰轻声解释着:“便如昨日的情景,太傅应当给那位小公公些茶水钱才好。”   春珰还藏着点话没说,如同江寻鹤这般将“穷”一字恨不得写成大字贴在身前的人在中都也着实是难寻。   中都内那些个人原本就是趋炎附势、见风使舵的,背地里瞧着江寻鹤估摸着也是百般的不顺眼,倘若他再这样,只怕大大小小的绊子也是少不得了。   “多谢春珰姑娘提点,江某日后定会注意,只是这银子……”   春珰又往前递了递道:“太傅还是收着吧,否则公子若是知晓我连这点事情也做不好,定然是要罚我的。”   这话便是半真半假地诓人了,沈瑞身边的这些个仆役即便是在中都内也算是过得顺遂些了,平日里只要不失了分寸,便休说打杀,就连责罚也很少。   旁的不必说,就算是依着陆家的规矩,只怕年年清明春珰要祭拜的还得多个春珂。   “况且公子说了,太傅既然如今住在他的院子中,那便自然不能丢了他的脸面。”   春珰说这话的时候,板着一张脸,倒是同她那蛮横不讲理的主子一般无二,叫人几乎能想到沈瑞说这话的时候是如何唬着一张脸吓人的。   江寻鹤微微一怔,随后无奈地接了过来:“如此,便多谢了。”   瞧着江寻鹤离开的背影,春珰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总算是送出去了,好险,差点便要被扣月例了。   也不知道公子最近是怎么发现自己压根半点真情实感都没有,有的只是对银子的喜爱,从此便彻底拿捏了她的软肋,一眼不合便要扣钱。   即便到最后都给她添补了回来吧,但依着家主的话来说那便是公子可是全中都最大的混账,谁知道哪一日便是当了真的。   春珰拢了拢衣袍,怀揣着守护住了月例的好心情,转身回去给还睡着的那位小祖宗准备东西。   ——   江寻鹤方一到院门便同等在一旁的沈钏海撞上了,说来倒是奇怪,两人虽然同住在一个府中,甚至同在一个朝堂为官,但这么长时间里还当真是头一次在院门处遇见。   “见过沈大人。”   沈钏海一身官袍倚在门柱边,黑着脸也不知等了多久,他虽然从不曾与江寻鹤在门口处碰见,但门房处对于他出门的时间都是记录在册的。   亏得沈钏海特意早起了些,守在这里等着他,却不想等了许久,才见着江寻鹤姗姗来迟。   沈钏海沉着一张脸道:“几时上朝都这般惫懒了。”   说完后又陡然反应过来,眼前人可并不是他那混账儿子,就算可能有那么点儿媳属性吧,但没摆在明面上便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   好在江寻鹤顺着他的话接了下去,没叫他多生难堪:“昨日看书晚了些,今晨一时不察错了时辰。”   他说这话的时候,并没有看向沈钏海,而是微垂着眼,遮掩住眼中难名的情绪。   他今晨起得时辰大约比平日还要早些,可沈瑞熟睡在他身侧,瞧着乖顺得不行,那种难得的安宁叫他犹豫了几分。   恍惚之间,他好似握住了属于他的东西。   见沈钏海还要再说些什么,他率先开口,将话头揭了过去:“沈大人是有什么话想要对在下说吗?”   沈钏海看了他两眼,方才那点等待中的怒气消散后,反倒是生出了些莫名的尴尬。   片刻后才有些犹豫地开口道:“昨日中都内风声不小,朝中不少人对你原本便颇有微词,今日定然会趁着这个机会齐齐上奏,只怕你今日早朝不会太好过,且提前准备着吧。”   江寻鹤原本在中都内便没有根基,因着这件事便更是要难捱,若换做是旁的世家子弟倒还差些,偏就因着他出身商贾,因而想要往上爬所以攀附着沈瑞简直是再合理不过。   即便有些并非同世家一丘之貉的,却也要考虑这其中的可信性吗,免得费了好大力气救出来,最后却打了自己的脸。   江寻鹤合手道:“江某多谢沈大人提点。”   秋日早上的风不算小,又一因着两侧的高墙在府门处形成了一个风口,将江寻鹤身上的官袍吹动起来,显出极瘦的腰身。   沈钏海看了一眼,面色上有些意味难名,但最终却什么话也没说,而是转身上了马车。   即便他将今日会发生的事情尽数告诉江寻鹤,甚至将谁会上奏,折子里会写些什么都如数告知,江寻鹤所能做的也只是硬捱着。   他便好似这朝中唯一一株浮萍,在皇权和世家之内来回波折,无论选择了哪一方,最后都是会被撕碎,沦为权力的牺牲品。   中都那些风声若说没有推手是万万不可能的,甚至叫他怀疑这背后之人便是沈瑞。   沈钏海拢了拢袖子,将身子倚靠在车壁上,听着逐渐重合的车轮声,微微叹了一口气。   只希望,当真如沈瑞所言,不过是个取乐子的娈宠罢了。 第095章   朝中的那些个大臣们, 平日忙得脚不沾地,半天都寻不到人影,小跑起来恨不得将脚后跟砸在后脑勺上, 但一旦逢着朝中有什么数落人的事情,便好似闻着肉味的野狗般,齐刷刷地聚在一处。   也不似平日里那般公务繁忙了, 个个拢着手自诩品行高尚, 实则早已经悄悄地将事情裹在唇舌中嚼了个稀巴烂,若是按着嘴碎的程度来升官封爵, 只怕个个都有宰辅之才。   沈钏海一下车,百年感受到了众人的目光齐齐地聚集过来,在看到车中下来的是他时, 颇有些失望的意思, 但又不好拂了他的面子, 只能假笑着:“沈大人安好。”   那些个把戏忒没个用处, 半点都遮掩不得。   沈钏海皱了皱眉,转头看向缓缓驶来的马车, 江寻鹤的马车是他不知道从那搜罗来的,同他的身世一般寒碜简陋,只有前边儿挂着的一个写着个“江”字的纸灯笼能多少显出些身份来。   方才还热热闹闹的百官顿时安静了下来,也不急着进宫上朝, 就三五成群地站着,安静地等着江寻鹤从马车上下来。   目光中多多少少地也有着些期待, 不是期待别的, 他们只是有些好奇这位明帝都要护成眼珠子似的才子在得知自己被沈瑞玩弄成娈宠的消息传遍中都时, 究竟会作何反应,是无地自容, 还是厚着脸皮不承认……   无论是哪一种都是颇有意趣。   马车缓缓靠近,最终停在了一列队马车之后,在一众奢华的马车之间竟一时说不清是惹眼还是不起眼了。   帘子被一只手掌掀开,众人面色上不动,目光却像是受到了丝线牵引般试图沿着帘子的边沿透进车厢中,先着众人一步看清江寻鹤的狼狈模样。   可江寻鹤却在这之前先走了出来,若是平日里瞧见了,他们大约还能从服饰衣料上评判一番,最后嘲笑一下他的出身有多上不得台面,但这会儿众人身上穿着的都是官袍,倒叫好些世家中出来的人颇为失望。   他们最能轻易分辨的东西没了,便只能试图从江寻鹤的神情中分辨出些端倪来,可后者神色松散淡漠,一眼瞧过来的时候,倒是百官这边儿的几个下意识向后退了一步。   等到反应过来的时候,周遭已经生出些窃笑的声响,几个人立刻涨红了脸,互相对视之后便挺了挺胸膛摆出一副硬要将错处安在江寻鹤身上的意思来。   “江大人果真今时不同往日,便连上朝都是姗姗来迟。”   江寻鹤脚步一顿,朝着发难的官员看了过去,在短暂回忆了后者是何人之后便合手道:“李大人安好。”   “大人倒果真是来得很早,只是不知为何大人现下还没能进到大殿之中,反倒是同江某在此处见面,难不成大人是刻意在等江某?”   他说话时神情冷淡,语调不急不缓,若是不从话中分辨,还当他是在同人谈论早饭如何。   安慰李大人顿时连脖颈都涨红成了猪肝色,他为何还在宫门处等着,自然是因为还没到进殿的时辰,众人皆是如此,可江寻鹤这般说出来,便颇具有些嘲讽的意思。   就差将他那点小心思全部摊平在明面上,再吆喝两句叫众人来围观了。   李大人“你你你”了半天没说出句完整的话来,江寻鹤瞧了片刻,忽而轻笑了一声道:“不过是句玩笑话,大人不必多虑。”   李大人闻言瞪大了眼睛,瞧着比方才更生气了。   一遭下来,原本摩拳擦掌的众人顿时息了声响,你看我我看你,最后不约而同地谈论起了些旁的事情,连目光都不多给一寸。   同他这般粗鄙之人计较什么,说多了也不过是有辱斯文,一会朝堂上见真章便罢了。   多说无益,多说无益。   就连方才同李大人同仇敌忾的那几个,也一转身便混入了人群中,一时之间倒是只剩下江寻鹤和他两两对望。   江寻鹤微微颔首示意,李大人冷哼了一声,一甩袖子便转了过去,显然半点想要交谈的欲望都没有。   几个凑在墙角不太引人注目的官员小声讨论着:“他从前也是这般牙尖嘴利吗?”   “谁知道呢,都不曾同他说过话。”   几人面面相觑,这才恍然发觉江寻鹤入朝这般久,却始终在朝堂上不声不响,明帝叫他去给太子讲学,他便当真好像只剩下这一件事一般。   众人原本预料的那些个破局之事好像全然同他没有关系一般。   周遭沉默了片刻,最终一个人压低了声音小声道:“诸位大人有没有发觉江大人所行之事,倒是颇有那位的风范。”   此话一出,听着的人皆一通打了个寒噤,再不敢多说一句。   中都城内这些个官宦世家们哪个没有饱受沈靖云的折磨,那位行起事来才当真是荤素不忌,左右又没什么人能杀死他,因而从来都是由着性子做事。   这几年大约还好些,从前少年气正盛的时候,简直是能止小儿啼哭的人物。   人群陡然陷入一种奇异的氛围,直到领路的公公来传百官入殿的时候,才算是短暂地松懈了一番。   明帝高坐在龙椅上,看着下面黑压压的一群人便觉着心头堵得慌,他面前的桌案上奏折齐刷刷地垒出一个堡垒来。   他心中清楚,即便底下现在都是一片黑乎乎的脑袋瓜子,一会儿也必定会挨个拔出来把自己交上来的折子再深情地念叨一遍。   “臣有本要奏。”   明帝不耐烦地撇开眼,他说什么来着?他当真很想现下便撂挑子不干,但事实上却只能和颜悦色道:“爱卿有何事啊?”   实质上别说是他和那上奏的大臣了,就连这大殿中的太监都知道那大臣要说出些什么屁话来。   心知肚明,但非得配合着将戏唱周全了。   “启奏陛下,今日城中流言四起,皆是同江太傅有关,虽真假难料,但已经流传颇广,只怕要引起些变动。”   明帝暗暗点了点头,这算是个打头阵的,言辞间还算是委婉。   果然那大臣话音刚一落下,便立刻有人站出来道:“此流言臣也多有耳闻,事关江大人私事,臣本不应当多言。”   “但。”那大臣猛地一挺胸,摆出一副好似要英勇就义般的姿态道:“事关国家社稷,臣绝不能包庇,江太傅身为太子之师,私下里却行事无端,此番做派如何能为太傅?”   他说得慷慨激昂,不知道的还当江寻鹤是犯了什么通敌的罪名。   明帝揉了揉额角道:“江爱卿,你可有什么话要说?”   江寻鹤从文官队列中走了出来,合手道:“回陛下,臣自从到了中都始终深居简出,除却上朝和去东宫为殿下讲学之外,并不常常外出,因而也并不清楚朱大人所言的‘品行无端’是何缘由,还请朱大人明示。”   朱大人冷笑一声道:“江大人倒是会说话,以为这般便可将身上的事情都推卸干净不成?江大人现下住在沈府中是也不是?”   “是,陛下所赐府邸尚未修缮完成,因而寄住于沈府之中,同时也是奉陛下旨意教导沈公子,此事彼时还是诸位大人一手促成的。”   诸位之一的朱大人噎了噎,随后为了遮掩般大声问道:“那江大人又是为何随着那沈靖云出入各处,倒不似师生,反而好似夫妻一般!”   他话刚一说完,便感觉江寻鹤冷冷地看了点他一眼,他先是一阵心虚,随后又想起自己今日的任务,于是立刻挺直了身子。   江寻鹤将目光收拢回来淡淡道:“是诸位大人请求陛下派臣时时看管,且因材施教,教导沈公子的法子非但在书本且在市井之中,这便是陛下的旨意,朱大人可有什么异议?”   殿中顿时安静了一瞬,毕竟他们即便想要借着这个机会将江寻鹤压入泥石之中,也并不代表他们会想要同皇权做对抗。   百官交换了下目光,立刻有人走出来接替了朱大人的位置,笑呵呵地安抚道:“朱大人也是一时心急,并没与旁的意思,还请江大人不要介怀。”   随即话锋一转:“只是,空穴来风,诸位大人心急也是有缘由的。”   江寻鹤轻笑了一声,目光在那老臣花白的胡子上掠过:“我听闻钱大人有一门生也是相貌俊秀,钱大人对其颇为满意,时时提拔,不知是不是也存了些将其纳入府中的意思?”   “你……血口喷人!”   江寻鹤敛着眉目,合手笑道:“竟然不是吗?我听闻朱大人从前也是钱大人一手提拔起来的,原想着既是如此行事风格定是极为相似,依着朱大人的说法来猜测钱大人的私事也定然是行得通的,没想到竟然弄巧成拙了。”   这算哪门子的弄巧成拙!   钱大人连连后退,到底是自己从前的老师,朱大人一个健步挡在身前,指着江寻鹤呵斥道:“江大人说话未免太难听了些,商贾出身,果然粗鄙!”   江寻鹤眼中生出几分冷意,在满朝哗然中沉声道:“听闻朱大人虽有实绩,但文章却做得不好,不如将今日这春秋笔法学了去,也算是个看家的本领了。”   朱大人还想说些什么,江寻鹤却只是看了快要晕倒的钱大人一眼道:“朱大人还是顾着些吧,否则若是出了岔子,便是你的过错了。” 第096章   这些大臣们从昨日听闻了消息, 便禁不住地亢奋,明帝的那些心思大家也是心知肚明,若非明帝指望着他来破局, 江寻鹤只怕再多出一倍的才情也照样是做不得探花郎的。   因而甭管江寻鹤现下在朝中是个什么样的境地,众人都是要提防着的,一日不除, 便一日是梗在世家心头的一根刺。   虽不算急, 但有这种巴巴送上门的把柄到底是拒绝不得的。   可不想再怎么百般谋算,也抵不过队伍里有几个不会说话的蠢货, 三两下便将优势败坏地一干二净,由着那竖子猖狂。   朱大人和钱大人先后败下阵来,倒使得大殿中安静了一会儿, 明帝还没来得及缓缓神, 便又瞧着有不怕死的站了出来, 正是方才在宫门处和江寻鹤生了龃龉的李大人。   “爱卿又有什么话要说啊?”   李大人站出来也不过是因为咽不下那口气罢了, 实质上还不等站稳便开始后悔,又听出了明帝话中的不满之意, 吭哧了半天最终憋出来一句:“即便江大人所言有理,可如今传言四起,还是要顾及些的。”   几个大臣对视了一眼,躬身合手附和着, 这般处置虽然算是轻轻揭过,但只要落实了, 这罪名总归是逃不脱的。   更何况若是再折腾下去, 只怕连这点都要被那竖子咬回去。   明帝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 心中冷嗤一声,他们的把戏也无外如是了。   他看向殿中的江寻鹤道:“爱卿如何看?”   江寻鹤一拢手, 语调淡淡道:“诸位大人既然知晓是传言,且又毫无凭证,便不应当听信,倘若朝中百官人人如诸位一般见风生雨,又当如何庇护天下百姓安乐?”   看着他们涨红着脸,一副当场便要被气绝的模样,江寻鹤眼中生出了点笑意道:“江某应当给说辞昨日便已经尽数禀告给陛下了,至于其他的……”   他转头看向仿佛事不关己般的沈钏海道:“便不如叫沈公子亲自同诸位说吧。”   沈钏海实在是不想同他扯上牵扯,于公,他和江寻鹤算是两派势力的对家,于私,他着实是想不明白应当怎样同儿子的娈宠这种身份来打交道。   若但是个小白脸便也罢了,日常只同奴仆一般,顶多算是锦衣玉食养在后院就是了,偏偏江寻鹤在成为他儿子娈宠之前先做了他的同僚。   这让沈钏海一想起来便要骂沈瑞一句“混账”,可木已成舟,他只能装作不知情,私底下还要替他们俩兜着。   现下朝臣们顺着江寻鹤的目光一并看向他,像是才想起这传言中还有另一个荒唐主角般,紧盯着沈钏海,试图看他能给出个什么说法。   沈钏海后知后觉地得出一个结论便是,江寻鹤同沈瑞一般,都是狗混账。   有人等不及了小声催促,也不知道他究竟是急着跟沈瑞对峙,还是急着叫沈钏海从中作梗,把沈瑞圈在家里,但不论是哪一种吧,沈钏海皆是多说多错。   应承了便好似沈家包庇着江寻鹤一般,只怕明帝现下不觉,退了朝便要后缓劲般疑心两家之间的关系。   可若是不应承,便是江寻鹤都能舍下脸来说情流言的缘由,沈瑞却不成,是不是藐视皇权这样的罪名也不过是在明帝一念之间罢了。   于是他环视了一圈众人,在充满希冀的目光中,用一种极度不解的语气道:“如果我能管得了那混账,他难不成还会成为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吗?”   大殿中陷入一种诡异的沉默,这件事情竟然就在沈钏海这句话之后这么搁置下来了,实在是寻不出什么可以用来反驳他的话。   毕竟沈靖云的行事风格,他们岂止是听闻,根本就是深受其害。   众人折腾了一遭,谁都不同程度地受了点伤,到了最后,还算囫囵的竟然是江寻鹤。   即便是下了朝坐在了酒楼中,几个大臣还是想不明白这件事情最后怎么是这样的走向。   唯一确定的只有一件事,江寻鹤绝对同沈瑞关系非同一般,那指着旁人鼻子嘲讽斥骂的事情,简直同沈靖云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   老臣捏着茶杯缓缓道:“原本我只当那传言是虚假的,不过是借着这件事搓搓他的锐气,却不想倒叫他借着这件事逃脱出去了。”   “谁说不是,再说那江寻鹤也就实在太牙尖嘴利了些,场面也实在是难堪了些。”   “不过,在下倒是有一个好法子,既然中都内寻不到弱点,不妨派人到江东去寻?若是得了手,他唯一还算是根基的清白家世便也全然毁掉了。”   几个人眼睛一亮,连声附和:“这个好,这个好,江寻鹤一日不除,我们便一日不得安宁。”   杯盏被碰撞在一起,磕出清脆的声响,酒水微微漾了出来,但这点小事却根本影响不到他们的好心情。   左不过是个商贾出身的,行商之间哪能没有漏洞呢,只要抓住一点大肆发作起来便可釜底抽薪。   几个人眼中都充斥着浓浓的兴奋之色,谁都没有注意到身后的墙壁上有个一指左右的小洞,正微微透着光。   清泽见已经听不到什么更有用处的消息,便果断收了东西,转身推开门出去了。   正和店小二迎面撞上,后者吓得一哆嗦,险些将手中的酒壶给摔了,还是清泽扶了一把道:“稳当着点。”   小二连连点头,生怕昨日作用在自家掌柜身上的出发再放在自己身上发作一边,清泽一眼便瞧出了他的心思,故意咧了咧嘴,露出莫名有些森白的牙,看着小二快被吓飞魂的模样满意地走了。   酒楼下倒是撞见了几个人的马车,他们这般能折腾平白给清泽加了不少苦力活,他眼睛一转便趁着马夫合眼休息的时候凑过去做了点手脚,随后火速离开了。   想要釜底抽薪?也得认准了火堆儿才成啊。   ——   “劳烦姑娘通传,三娘请求有事同主子禀报。”   守在门口处的美婢抬头略打量了她一眼,福了福身子道:“夫人请等等。”   随后便转身进了屋子,过了没一会儿再出来是便扬手道:“主子请夫人进去说话。”   於三娘闻言心中松了一口气,但面上却并没有表露出来,只是轻轻颔首便走进了屋子。   先瞧见的便是一扇簪花仕女屏风,从它后边儿隐隐透出些微光,於三娘不敢多看,连忙福了福身子问安道:“三娘见过主子。”   屏风后有着一瞬的安静,但她却只是将头埋得更低了些,片刻后终于传来了一道低沉的男音:“听浮桃说,你有要事禀报?”   “是,楚家的船队已经离开中都了,这次的商船一分为二朝着江东乌州各一队,瞧着是想将生意同时料理了。”   这在从前可是从未有过的,虽说江东乌州相距不远,但所产的物件儿却大有不同,保存运输的法子也有很大的区别,更何况行船之中多有变动,稍有不慎,便会赔了夫人又折兵。   因而楚家从来都是只选择一处来做生意,这次却自己个儿打破了规矩。   “船队规模如何?”   “这正是三娘要说的第二件事,此次商船的规模前所未有的大,与其说是一分为二,倒不如说原本便是两支船队合并在一处。”   於三娘面色凝重道:“今晨中都那边传来了消息,此次行商背后之人是沈家的沈靖云。”   屏风后的男人终于提起了些兴致,语调也有了细微的昂扬:“沈靖云?他一个世家子弟瞎掺和什么?”   “听说是只投了许多钱,并未参与到经营中去,更何况他本就是个草包,若是他参与进来搞不好楚家反倒会亏本。”   於三娘唇角浮现出一丝笑意,但很快就回过神来,将自己的情绪掩盖住。   “只是有一件事,便是那沈靖云放出话来,若是谁挡了他赚钱的路,便是与他为敌。”   男人嗤笑了一声道:“凭着沈钏海一辈子都装出一副正派的模样,结果生了个儿子,从前奢靡挥霍,现下更是掉进了钱眼里。”   於三娘忍了忍,但最终还是止不住道:“现下更加挥霍了,听闻沈家每月的开销有八成是花在他身上,若不出来赚点钱,只怕没几年沈家便只剩下空壳了。”   说起来,於三娘倒是略有些理解,只是现下正是主子筹备大业的时候,任何细小的变化都怕成为阻碍。   男人倒是没太在意,闻言更是笑了几声道:“且找人盯着管湘君的动向,只要不过线,便先由着他们去,大局未定之前,我们都要小心行事。”   “是。”於三娘合手道:“三娘明白。”   但人却没走,直觉告诉她,男人一定还有什么话没说。   果然,在短暂的安静过后,男人忽然压低了声音道:“安排进中都的人得手了吗?”   “主人放心,消息传回来说是亲眼看着沈靖云吃进去的,若非如此,只怕也不会有后面病重之事了。”   男人像是安了安心般道:“那边好,此事重要,绝不可出岔子。” 第097章   船虽不过行了三五日, 但往来的消息却快要将船舱堆满了。   管湘君坐在椅子轻揉着额角,实在是疲乏得厉害,这几日且先不提各方势力传来的消息, 便是连水贼也禁不住要来分一杯羹。   这是明知道沈瑞投了钱进来,便开始猜测船上究竟藏着多少金银珠宝。若是说怕不怕沈瑞,那也是怕的, 但是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 若是得了手即刻搬到旁的地方,等过几年风声一过, 自然有他们的荣华富贵下半生。   本着这点想法,踩点动手的一波接着一波,管湘君估摸着, 围着渡春江周遭的那些个有点人马本事的都想来蹭一口。   只可惜他们忽略了, 沈靖云非但有钱, 他还有权势, 楚家买不到的兵器、雇不到的人手,他都能一力承办了。   那些个水贼来的时候有多雄赳赳气昂昂, 走的时候就有多溃散。   这些人中估摸着还有不少是被忽悠来的,连刀都拿不稳当。   管湘君很清楚这是江东的手段,江家在江东盘踞已久,当初先皇经营渡春江水运用来运兵打仗的时候, 江家出了不少钱财人力,本以为可以借着这次机会跻身世家。   却不想最后也只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罢了。   因而在水运之上, 江家维系的梅花商行有着绝对的主导权, 只要过往的行船交一笔不菲的过路费, 便可免受水贼的侵扰。   若是不交,最后便只会落得个人财两空。   而这笔钱, 管湘君已经许多年没有交了,江家想要通过楚家和中都内扯上关系,这便也算是合作之中附加的恩惠。   因而即便楚家没有掏这笔钱,但往来行船也仍旧是鲜少遇到水贼,即便有也不过是周遭想要谋取点小利的罢了,杀不得人也成不了气候。   但此次却与从前皆是不同,一波接着一波地上场,不知道还以为楚家要给这些水贼开个什么比武大会一般。   若说这背后没有梅花商行的手笔,才是当真见了鬼。   敲门声忽然响起,原本也不过是在闭目养神的管湘君睁开了眼睛道:“进来吧。”   “夫人,给沈公子的消息已经传回去了,另外,船只附近多了几只小船。”   管湘君倒是半点也不惊讶,她微叹了一口气无奈道:“瞧着这外面大亮的天光,又是从哪来的踩点的?”   这些个水贼也不知是没脑子,还是单纯为了恐吓,一个个专喜欢踩点,有时江面上并无水雾,两方之间甚至还能对视一眼。   “我觉着这次倒是不像是来踩点的,船是从乌州地界过来的,一直不远不近地跟着,不像是水贼,倒像是……”   “来盯梢的。”   管湘君打断了他的话,面色有了一瞬间的凝重,梅花商行虽然棘手,但到底有东家给铺垫的布局,他们只管小心行事便是了。   这最最让人担忧的,便是乌州於氏。   於氏一族从来行事谨慎神秘,虽然也经商,但却同江家全然不同,诸事都更像是凭着心情般,至今为止还不曾有人从乌州探查出消息来。   传消息的人见管湘君面色凝重,稍稍迟疑了一瞬道:“那可要叫人将其驱逐开去。”   “不必了,人家又没有什么旁的举动,贸然驱逐,只怕会惹来不少麻烦。”   管湘君端起茶盏轻啜了一口,已经凉了的茶盏叫她稍稍醒了醒神道:“只叫人看顾好便是了,左右同乌州总是要打这场交道的。”   “是。”   门扇被重新合拢,管湘君看着桌面上的账册,心里却颇不宁静,虽然到目前为止也算是大大小小的麻烦都接连不断,但是种还是在处理范围之内的。   她所忌惮的那些人的手段也远不止于此,只怕前面这些都是开胃小菜,更深的阴谋现下都藏再身后。   半晌,她幽幽叹了一口气,算了,船到桥头自然直。   ——   “若是叫我说,着不过是给那女人一个教训便是了,从前还算懂规矩,现下攀上沈家的高枝儿,竟敢不同我们通气便私自叫那沈靖云投了钱,分明是没有把我们放在眼里!”   周秉均将桌子拍得震天响,扯着嗓子喊,不知晓的还当是管湘君做了什么天理难容的事情一般。   史德俊被他吵得额头一跳一跳地疼,从知道沈靖云在生意中横插一脚的事情之后,周秉均便天天发疯,见谁都要咬一口一般。   知道的,沈靖云是想赚一笔钱,不知道的,还当沈靖云把他那死了多年的爹挖出来鞭尸了似的。   见着周秉均梗着脖子还是一副不服气的模样,史德俊呵斥一声:“好了,且消停一会儿吧!”   若换做是平日,周秉均还怕他几分,但现下哪里还顾忌的上这么多,史德俊呵斥他,他便要立刻换了更大的嗓门喊回去。   “我怎么了!我这也是在为我们的大家的利益考量,倒是你,一再地阻拦我,是不是收了那沈靖云什么好处!”   天地良心,周秉均刚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只是为了给史德俊身上泼上些脏水,谁知道一说出口便仿佛沾上了点旁的意味般,让他立刻愣了一瞬,随即眯起眼睛,考量起虚实真假来。   史德俊不知道同他做了多少年的生意了,别说现下这般不能再明显一点的神情了,便是一抬屁股,他就猜得到对方又要放什么狗屁。   当即便嫌弃道:“收收你那些个小心思,不过是投了一点钱,哪里有什么定数。”   周秉均被猜中了心思,顿时有点尴尬,但仍旧是强撑着道:“他今日不过是想要赚点钱,明日便想要几分产业在手,一旦闻到了金银的味道,哪里还有收手的时候。”   这下子倒是没人再来反驳他了,毕竟这也正是大家所担心的。   他们虽然想要一个上流世家的庇佑,但绝对不是让对方插手行商之事,甚至是敞开了口袋往里扒拉金银,毕竟一旦世家想要动用权势来抢夺,他们即便不会覆灭,也定然会元气大伤。   从始至终,他们的一大筹码便是那些上流世家是决计不会堕落到来行商的。   可没想到还没吃到这口庇佑,倒是先出现了一搁不按常理出牌的沈靖云。   江东这几个有名的商人整日聚集在商行之内商讨应对之策,可无论怎么瞧,都是决计不能叫沈靖云尝到甜头的。   不只是谁忽然说了一句:“听闻江大公子现下不是正住在沈府吗?说不定会知晓些动向。”   众人立刻吧目光投向首位的江骞,可后者脸色却难看得厉害。   众人面面相觑之后,又悄悄低下了头,毕竟江东拢共就那么大的地界,江寻鹤的身世也不算什么秘密,众人也自然知晓江骞压根不喜欢这个儿子。   原先听闻江寻鹤考中探花,倒是态度和缓了一阵,结果听闻只是做了个太傅后,便立刻翻脸,听闻中秋祭祀都要交由他那个庶子了。   史德俊立刻打着哈哈道:“就沈靖云那般纨绔,哪里会和旁人交心,江大公子不知道也是合情合理。”   众人闻言连忙笑着附和了两句,将话题重新转回到沈靖云行事如何荒唐之上了。   一片嬉笑谈论之中,江骞阴沉着脸一言不发,旁人不知晓也就罢了,但他身为江寻鹤的父亲可是再知晓不过了,他既然住在沈府,那沈靖云行动之间的风声他定然知晓。   但却始终隐瞒着不说,分明就是故意的。   离了江东,倒是翅膀变硬了。   江骞眼中生出一丝厌恶,同他那个娘一样的不中用,不能为江家做出贡献的东西还妄想要继承家产?笑话!   这些年他始终默许着那些人对江寻鹤的欺侮,便是想要让他知晓,他所能倚靠的只有江家,他这一辈子都要给江家卖命的。   毕竟,若不是他自己做的不够好,他母亲怎么会始终不愿意见他一面呢?   思及此处,江骞脸上露出一丝疯狂的恶意。   只是,江寻鹤这些年从未有过此般差错,这次竟然敢瞒报,定是有缘由的。   江骞略回忆了一下,若是说有什么变动,那便是祭祀一事了,可想到这件事,他却并没有半分懊悔愧疚,相反只有满心的兴奋。   小杂种,终于露出了尾巴来了,难不成还真当江家便是他的掌中之物的不成?   他就是要让江寻鹤给江家卖完命之后,再把他一脚踢开,好叫他知晓,他本来便是一无所有的杂种。   江骞深吸了一口气,将心中的怒火稍稍压了下去,最后拍板道:“先不必管楚家,无论她究竟存着些什么样的心思,但总归是要来同我们谈生意的,一切等他们上了岸便自然知晓了。”   他是这商行的掌权人,既然这般拍了板,众人自然也没有什么要再分辨的了,于是纷纷起身道了声是。   江骞捡起桌案上的佛珠串子,率先出了屋子。   等到门扇外的脚步声逐渐走远后,周秉均皱着眉小声嗤笑一声道:“装什么?”   史德俊闻言小声提点了一句:“说话谨慎些,免得被人听见。”   “怕什么,这些年江家若是没有他那大儿子,只怕早就成为你我的囊中之物了,我们还没说什么呢,他倒是恬不知耻地先装上了。”   史德俊虽然皱了皱眉,却没有再打断他,周秉均立刻便好似得了鼓励一般,面上显出几分神气,但语调仍旧是嘲讽至极。   “没办法啊,同人不同命,有的人便是好命生出来了个任劳任怨又有本事的儿子,这么多年跟条狗一样给江家卖命。只可惜啊,到最后还不是要被一脚踢开。”   不知是谁疑惑道:“不是说,他是因着他那祖母吗?”   “你可曾瞧见那江家老太太出来维护他,为他说话了?”   周秉均立刻拔高了嗓门质问,见众人说出不话来,他才嘲讽道:“那老不死的,才是真心黑呢。” 第098章   江家老宅 萱金院   “老夫人, 汤药已经煮好了,郎中交代过,若是等到凉了便要失了药性了。”   桂嬷嬷端着一碗汤药走进来, 不通风的屋子中立刻充斥着一股浓重的苦味。   江家老太太床榻上正半倚着,身上穿着一件福寿团纹的锦衣,头发被梳得一丝不苟, 即便是在这种浓重的药苦味之中, 也能闻到一丝淡淡的发油香气。   闻言,将手中读到一半的书放置到一旁, 微微叹了一口气道:“人老了就是不中用啊,一天不吃药便浑身难受。”   话里倒好似藏着什么真心般,可语调却是一种莫名的阴阳怪气, 桂嬷嬷见她这副摆明了是不想要吃药的样子, 无奈地小道:“老夫人, 您瞧您, 奴婢已经准备好了蜜饯,您待到吃了药再含一块蜜饯便不苦了。”   老夫人见自己的招数被拆穿, 便一副恼羞成怒的模样:“不吃,日日都吃,已经接连吃了两三个月了,却不也照旧不见好, 依我看这分明是那些个江湖骗子用来骗钱的。”   “老夫人说得哪里的话,依着奴婢来看, 老夫人的气色分明已经好了许多。今日这服药是老爷特地从中都请来的医士所开, 听闻在中都内颇有名誉, 老夫人试一试也是无妨。”   江老太太被她的话哄得高兴了些,左右这药定然是要吃的, 现下家中许多事情尚且没有个定论,她还舍不得死呢。   于是在桂嬷嬷殷切的目光中,她皱着眉接过药碗一饮而下,随后连忙往口中放了一块蜜饯,细细压着口中的苦意。   桂嬷嬷见状不仅轻笑道:“老夫人还真是,在闺阁中时便最讨厌喝药,现下也是这般。”   老夫人显然也是因着她的话而生出些回忆来,眉目间染上些淡淡的笑意,口中却刻薄道:“只可惜哟,从前在闺阁的时候尚且还可以仗着底子好不吃药,现下却是不能了,一日不吃便要被你们念叨死。”   “哎哟哟,瞧您说的,奴婢自己可不敢,奴婢这般行事依照得可全是老爷的命令,若说这府中最关心您的便要数老爷了。”   桂嬷嬷将手稍稍举高了些,将方才那只装汤药的碗展示给老太太看:“您瞧,这不还花了重金特意从中都为您寻来了医士嘛。”   老夫人轻哼了一声道:“也算不枉我顶着宗族的压力,独自一人将他抚养长大,现下也该到了他来孝顺我的时候了。”   桂嬷嬷看着她无奈地笑道:“老夫人当时饱受宗族的为难,生活过得那般艰难,老爷即便是年幼也是知晓的,休说是老爷了,就连几位公子小姐也被教养得极好。”   “尚且还在家中的,日日都来请安,即便如同大公子那般远在中都的,也仍旧写了书信时时传来。”   江老太太的脸色在听到桂嬷嬷提起江寻鹤的时候陡然冷了下来,严重过生出一股厌恶之情,她皱着眉道:“不必再提起他。”   桂嬷嬷也自知自己提了不该提起的人,于是连声道:“是奴婢多嘴。”   屋中一时之间陷入了一种莫名的安静之中,片刻后,桂嬷嬷听到江老夫人疲惫道:“近几日可有传信回来?”   桂嬷嬷连忙答道:“传回来了,奴婢看了心中仍旧是从前那些问安的话,便如之前一般写了回信,又将大公子的信拿去烧了。”   江老夫人闻言点了点头,从桌案上重新将书拿了起来淡淡道:“做的不错,这种晦气的东西不必留在院子里。”   桂嬷嬷方要说话,却忽然顿住道:“似乎是有人来了。”   果然话音刚落,江骞便从屋外走了进来,见着老夫人便合手问安道:“给母亲问安,母亲这几日身子可还安好?”   老夫人闻言嗤笑一声道:“我这一把老骨头有什么不好的?倒不如你日日繁忙,这几日找出晚归闹出诸多动静来。”   江骞已经习惯了老夫人这般毒嘴毒舌的样子,从他小时见到的便是这般,只是他却也能够理解,若非老夫人这般“蛮横”的做派,只怕彼时他们母子便要在宗族打压之下流落街头了。   “母亲,儿子这般做实在是有苦衷的。”   老夫人却全然不吃他这一套,斜倚着身子看向他:“哦?那你倒是说说,究竟是出了什么事,连着整个江东都乱了起来。”   江骞面露难色,老太太这两年始终身子不爽利,因而外面的事情不不敢让她多知晓,便是怕她因为伤神伤身。   “得了,少拿出那副假惺惺的孝心来,你懂事之前,家里的生意还不是老婆子我一手操办的?”   江骞算是彻底服气了,他是真的怕了母亲这张嘴,只能老老实实道:“楚家这次来江东和乌州做生意,钱却是沈家的沈靖云出的,只怕是存了想要谋夺生意的心思。”   他这话说得并不周全,便是存了心思想要隐瞒,只是江老夫人多年经营行商之事,比着旁人要敏锐许多,闻言当即皱起眉头问道:“江寻鹤现下不是正住在沈府?难道一点消息都没有传回来吗?”   她问出这话的时候并不期望江骞能够回答出什么,他自己说完,便冷哼了一声嫌恶道:“我便知晓他是个没良心的,这些年锦衣玉食的竟然半点也没养熟,既然如此,你行事便也不需要顾忌他了,让他吃点苦头也是长长记性。”   江骞闻言微微一怔,随后试探道:“母亲的意思是?”   “他既然不肯传消息回来,那便定然是在沈靖云那处谋得了什么利益,不叫他如意便是了。”   “只是,倘若如此的话,只怕要同沈家生出些龃龉了。”   老夫人抬手对着他招了招,江骞有些迷茫地凑了过去,还不等明白老夫人的心思,便被江老夫人用手中的书狠狠砸了一下。   脑子还是懵的,但却清楚地听见了老夫人那句:“老娘怎么就生了你这么蠢材!还不如那晦气东西一半聪明。”   江骞揉了揉被砸的发红的耳朵,无奈道:“母亲不要怪儿子顾虑太多,实在是沈家在汴朝之内权势颇重,便是当今陛下也要礼让三分。”   “那晦气东西同沈靖云既然达成了合作,想必定然许诺了不少东西,你只管做出一副全是听着他的吩咐来阻挠的模样,依着沈靖云那般蛮横的行事作风,他定然是要吃些苦头的。”   “等到难受了便自然知晓,只有江家才是他唯一的支撑,自然就会好好做事了。”   江骞略一思忖顿时大喜道:“母亲所言极是。”   老夫人被他这陡然拔高的一嗓子吓得心头一惊,嫌弃道:“滚滚滚。”   江骞还想在说些什么,却立刻被老夫人截止了话头道:“桂嬷嬷,送客。”   这是真气着了,否则哪里有管自己儿子叫外客的。   江骞同桂嬷嬷相视一眼,摇了摇头笑道:“那便不打扰母亲了,儿子告退。”   桂嬷嬷一直将人送到了院门处,才小声道:“老夫人这几日身子不爽利,才会脾气差了些,不是对着老爷的,老爷不要介怀。”   江骞颔首道:“我知晓的,当年若不是母亲,也便没有我的今日,这些年也多亏母亲在江、谢两家之间周旋,才使得江寻鹤始终为江家做事,没有过二心。”   “这都是小事,老夫人也是因为惦念着老爷,只要母子连心,总是会越来越好的。”   ——   沈瑞近几日实在是无聊,船上倒是时时传消息回来,可不是击退了这个水贼,便是捉拿了谁家的探子。   前几条看着新鲜,还算是有意思,可看得多了,不仅管湘君那边打得无聊,沈瑞看得也没意思。   但消息即便换个名字便一般无二,却仍旧要日日传回来,管湘君摆明了一副要让沈瑞这个出钱的幕后老板得到些极致的体验一般,事无巨细地汇报。   沈瑞倒是回了一封,告诉她若无急事便不必传信回来,但管湘君却异常坚定地告诉沈瑞,传信只是为了证明她不曾携款潜逃。   于是沈瑞一日不回府,桌案上便能堆砌些信件出来。   宫中近日没什么动静,他又实在怕明帝见了他便要想法子将他重新捉回去读书,因而也是去不得。   陆思衡更是没动静,好似他那一院子的花在一夜之间都不会开了一般。沈瑞这会儿实在是无趣,别说赏花吃茶了,便是说他家养的花会后空翻他都得去凑个热闹。   奈何明里暗里提点过几次,陆思衡却半点反应都没有,沈瑞只能作罢,给他机会他不中用啊。   没乐子的沈小霸王试图主动给楚家送拜帖,毕竟如今管湘君离了中都,他且去看着楚泓不要起什么幺蛾子,也是合情合理,但奈何自从商船离开渡口之后,楚家便彻底闭门谢客了。   每日除却运菜运泔水的车子,便见不着旁的活人出入,态度更是同管湘君截然不同,比沈瑞更像是个金主。   碰了一鼻子灰的沈瑞只能每日在院子里琢磨尽了法子来寻乐子,但没几日就到了猫嫌狗憎的地步。   江寻鹤将读到一半的话本子放了下来,看着沈瑞在软榻上颇不老实的模样,忽然开口道:“不如阿瑞来同我下棋吧。”   沈瑞一愣,立刻翻身起来兴致盎然地看向面前瞧着便是琴棋书画无不精通的太傅,试探着引诱道:“或许,太傅听闻过五子棋吗?” 第099章   江寻鹤穷则沈瑞那几乎要冒出尖儿似的兴致, 略怔了怔,有些不确定道:“五子棋?”   他没听过这一种,但沈瑞听着这三个字从他口中冒出来, 便全当做是他默许了恶,当即高喊了声:“春珰,去取棋盘过来。”   没一会儿桌案上原本摆着的瓜果糕饼便被嫌弃地推到了一旁, 留出好大一地界儿专用来摆放棋盘。   凡是沈小公子用的物件儿便没有一个是可随意打发的, 便是连几乎没有用过的棋盘也是用了黄花梨的木料,周遭镶嵌着一圈金制的压花纹样, 两边棋盒里的棋子更是上好的玉料打磨而成。   若非沈家在中都内也算是独大,只怕还当真娇养不起他了。   大约是察觉到了他的目光,沈瑞瞧了一眼道:“这纹样做得这般俗气, 大约是从前什么年节的时候旁人送的, 改明儿叫人换了便漂亮了。”   原主虽然混账, 但却实打实地使用金玉堆砌出来的, 见过的好物件不知凡几,沈瑞对他的审美还是有些信任的。   “不说那个了。”他从盒子里捻出一枚黑子, 在两指之间轻轻磋磨着:“所谓五子棋呢,便是四面八方先行连成五子者为胜,简单、好玩。”   沈瑞抬眼看向与自己一桌之隔的江寻鹤道:“太傅不如来试试?”   江寻鹤垂眼瞧了片刻,放弃解释他话中的下棋为何意, 只是轻声应答道:“好。”   院门外,春珂侧耳听了听院子里的动静, 却窸窸窣窣的也不大听得清, 她转过脸看向春珰:“姐姐, 公子从前不是最讨厌下棋了吗?你说今日怎么忽然起了兴致?”   她是当真好奇,总觉着自从江太傅来了府中后, 公子同从前好生不一样了。也不对,似乎还要更早些,但也是认识了江太傅之后 ,当真是想不明白,当面家主几乎快将全中都的教书先生都请来也教不安生的小霸王,而今怎得忽然变了许多。   春珰闻言转头看向她,瞧着她那一副探究的样子皱了皱眉道:“公子的事从来我们只有照办的,哪里有多嘴问的余地?你初入沈府管家教的第一条规矩便是要少言,而今在公子身边才放纵多久,便全然忘记了?”   春珂显然也是想起了府中谋些犯事奴仆的后果,下意识吞了吞口水,但却仍然有点不甘心地小声道:“我只是有点好奇嘛,便是没有这件事,日后我们又应当如何应对江太傅,瞧着公子对他的态度也实在是奇怪了些。”   春珰叹了一口气道:“管家若是知晓你现下是这般德行,定然要被你气昏过去不可。”   “公子对江太傅如何不容我们来置喙,只管凭着吩咐办事,一个字的吩咐,便办一个字的事。既然做不到全然揣测公子的心思,那便不如做个蠢人,至少能够保命。”   春珰侧目看向院子中,枝条的掩映之下能瞧见两道不大清晰的人影,不知江寻鹤做了什么,沈瑞的语调陡然拔高了几分。   她想起沈钏海的话微微蹙了蹙眉,轻声道:“我们做奴仆的,首要的便是要知晓分寸。”   ——   院子中,沈瑞同江寻鹤几乎要摆满大半个棋盘了,两人落子都极快,仿佛不用思虑一般。黑白两子各占半壁江山,但却没一个能彼此勾连起来,俩人八百个心眼子仿佛全都被用在了这上面。   忽然,沈瑞捻着棋子的手忽然顿住,两人目光交汇之间,他轻轻勾了勾唇角,目光虽紧盯着江寻鹤,但棋子却没有半分犹豫地落在了一个不大显眼的角落中。   “太傅,你输了。”   他仿佛得胜者一般,捏了颗葡萄放入口中,齿尖语气说是在碾磨着葡萄,倒不如说是一种仿佛撕咬皮肉般的炫耀。   江寻鹤将棋子丢回棋盒中,玉质的棋子砸在一起,撞出清水的声响,他看着沈瑞轻笑着“嗯”了一声:“阿瑞的确略胜一筹。”   沈瑞略一挑眉,忽然觉出些没意思来,他撑着腮道:“念在你头一次玩,我赢了也是胜之不武,再来。”   这玩意儿多少有些上瘾,沈瑞近几日又没意趣得厉害,好不容易逮着了点有意思的东西,硬是扯着江寻鹤陪着他下了一下午的五子棋。   沈钏海当值回来,好不容易从想起来自己还有个活着的儿子值得惦念一番,结果刚一进院子瞧见的便是俩人“腻腻乎乎”地凑在一处下棋。   若是从前,他还被蒙在鼓励那会儿,大约还会觉着那混账小子现下是学好了,甚至开始磨炼棋艺了,但自从知晓了来人之间那些个上不得台面的关系后,他便处处觉着不顺眼。   胳膊离得太近了,桌子下的腿都快要贴在一起了,脸上还笑得那般高兴……   哪里是在正经地学棋,分明就是在白日宣.淫!   春珰和春珂倒是不太明白沈钏海现下心中的种种不平,在他们心里公子顶天算不学无术,可瞧着他几乎要扎根在院门处的模样,还是心里犯嘀咕。   但倒是谁也没有贸然开口提醒,毕竟家主来了的头一句话,便是提点他们两个,感通风报信便要扣三个月的月钱。   便是为人奴仆,也是要看银子办事的啊,难不成还有什么真情实感不成?   后边儿倒是沈瑞先瞧见了他,皱了皱眉,将手上的棋子抛回到了棋盒中,语调中颇有些不耐烦:“父亲何时学会了听人墙根的毛病?”   沈钏海只觉着气血上涌,他今日便不应当想起这个逆子来,他有什么可看的?倒是看多的,自己恐怕要先行入土了。   “混账小子,这里是沈府,你老子我才是沈府的家主,别说有哪里是我不能去的了,便是你吃的每一粒米,也是我的。”   沈瑞晃晃悠悠地点着头,听着他秀才掉书袋子般地一通话后耐着性子提醒了句:“早晚是我的。”   “父亲且对我好些吧,总有些用得到我,您自己个儿却没法子的时候。”   他就差明着说你还得用我给你找地方埋起来了。   沈钏海被他气得胸膛剧烈地起伏了几下,随后迈着步子走了过去,嘴里还颇不饶人似的:“我倒要悄悄你这下棋学得如何?”   瞧见那堪称一团乱的棋局时,他惊诧地瞪大了眼,沈瑞那混账不会下棋也就罢了,他可是听说江寻鹤棋艺极佳,绝不应当是眼下这般,便是路上随便扯着俩稚子来也要摆得比这漂亮。   沈瑞没等他数落的话说出口,倒是先行截断了:“父亲又不是才认识我,我若是如国士一般,难不成您还真信?”   他语调中带着点淡淡的嘲讽,将沈钏海那点心思猜了个七七八八,见沈钏海目光还落在棋盘上,沈瑞嗤笑一声道:“不必瞧了,若是我想,这天下任凭谁来,都得将棋局摆出这般模样来。”   沈钏海顿了顿,片刻后竟然信服地点了点头,也怪他一时头昏,只顾着骂竟然忘记了这混账平日里的做派。   “得了,我也懒得过问你的闺房……”看着江寻鹤那张清冷的脸,沈钏海下意识将“之乐”俩字给吞咽了回去,只生硬道:“只是现下朝中流言颇多,陛下已经加派了工匠的人手,约莫半月后太傅府便会修缮完工,彼时太傅便可搬回去住了。”   “至于你。”沈钏海指了指沈瑞道:“若是即刻便不叫你再听江太傅讲学恐怕反倒是叫人疑心,待到太傅府修缮好后,便日日同太子殿下一并听学吧。”   这算是明帝的口谕,一方面是为了敲打,一方面毕竟朝中想要死谏的文官还没消停下来,这会儿下旨便跟默认没什么分别,是以现下只有些零碎风声传出去,真正的消息全靠着沈钏海传回来。   他自认为已经将事情说得够清楚了,奈何沈瑞仿佛只听见了前半句一般,阴沉着脸皱眉道:“搬出去?”   若是说俩人之间那些腻乎的相处实在是关乎不到沈钏海什么事,但眼下瞧着沈瑞这般,他便寻出了些恶趣味来。   “自然,太傅又不是单给你请的,自是要有他自己的宅邸,便是官职上叫着太子太傅,也不见哪朝哪代的便宿在东宫了不是?”   沈瑞的手指在棋盘上轻敲了敲,忽然发觉自己的盘算只顾着叫这漂亮鬼在朝中没什么出路,却全然忘记了还有现下这般窘境——还不待将金丝雀养熟,便到了雀鸟回巢的日子了。   甚至商船方启航不久,他想法子囤积的金银还没来得及生出更多来将笼子添补满,里边预备着装着的雀鸟便要先走了。   沈钏海俯了俯身凑到沈瑞面前来,笑眯眯道:“难道我儿时有什么难言之隐吗?”   明显是瞧见沈瑞吃瘪,他便要高兴,甚至从混账小子换成了“我儿”这般恶心吧啦的称呼。在某一个瞬间,沈瑞其实很像将他的脸按在棋子尚且未来得及收走的棋盘上,但最后还是忍了下来。   为着这么点麻烦实在是不至于同他撕破脸。   他轻轻勾了勾唇角道:“父亲如何会这般想,难道心中其实是对陛下的命令有何不满?”   沈瑞这声音非但没有收着,甚至还有点要高扬起来的意思,吓得沈钏海连声制止:“隔墙有耳,小祖宗,你发什么疯?”   沈瑞眼中的笑意更甚,你看,瞧乐子的人一旦麻烦扯在他自己身上,便再也笑不出来了。   他懒散地打了个哈欠,淡淡道:“父亲还是省些心力吧,与其把这些心思带到我的院子中,倒不如琢磨琢磨陛下在这事中究竟发挥了多少作用,又目的何在?” 第100章   此番中都内的风云, 不单是作用在江寻鹤一个人身上,连带着诸世家都多多少少扯上了些关系,明帝面上说着叫众人不要再多言, 背地里却干脆借着这由头辨了辨忠心。   沈钏海闻言一怔,还想要多问两句,沈瑞却忽然将手指书在唇边示意他噤声, 随后轻笑道:“父亲还是少问两句吧, 免得说多了,倒好似我刻意挑拨一般。”   沈钏海下意识看了看始终默着声的江寻鹤, 心领神会地将没问出来的话重新咽了回去,倒是他大意了。   于是轻咳了一声,假装清了清嗓子道:“也罢, 该说的话为父也已经都说过了, 你好自为之吧。”   沈瑞看着他那般装模作样的姿态嗤笑了一声, 懒散地摆了摆手道:“您老好生回去养老吧, 没事便少往我这边来,省得那次不凑巧气出个什么好歹, 倒给我惹出一身的麻烦来。”   沈钏海气得眉毛都飞了起来,怒气冲冲道:“你便不能少说两句,凭着你这败家的本事,沈家落到你手中早晚是要败坏干净的, 倒不如少气我两句,我多活两天, 你也能多享两天福。”   沈钏海一通话说完, 看着沈瑞那副浑然不在意的样子, 只觉得更加肝疼,摆了摆手道:“由着你去吧!”   一甩袖子, 转身便出了院子。   只剩下沈瑞和江寻鹤对着桌子上的半盘棋,沈瑞捻了两颗黑子丢回棋盒中,目光注意着江寻鹤的神情,饶有兴致地问道:“太傅实话对这消息半点都不惊奇?”   江寻鹤捡棋子的手指在沈瑞掌侧轻轻擦过,闻言淡淡道:“不过君王谋算,便是今日不在我身,明日也总归是逃脱不得。”   沈瑞没说话,看了他半晌,忽而轻嗤一声:“来中都这么些时日,倒学得了点逆来顺受的意思了。”   倘若原书中便是这般,大约沈家也不知于遭受灭门之罪,换做旁人却也罢了,偏沈瑞现下是这世上最最知晓他是人如何手段毒辣之人。   他站起身,懒散地打了个哈欠道:“今日便到这吧,我也乏了,太傅请回吧。”   ——   “母后,儿臣听说表哥很快便要继续进宫同孤一并听学了?”   萧明锦从御花园带了一束新剪好的花枝,兴致冲冲地跑去了永寿宫显摆,身后跟着的小太监一路小跑跟着,魂儿都要吓飞了。   虽然陛下皇后宽厚待人,但若是小殿下出了什么差错,哪里有了什么磕磕碰碰的,他们照样是要吃不了兜着走的。   皇家难不成还是什么讲道理的地方吗?   萧明锦跑到皇后跟前儿反倒拘束起来了,鬼鬼祟祟地张望了一遭四周,确认父皇不会神出鬼没地从某个地方钻出来后,才有些腼腆地环抱住了皇后。   皇后将他的这一番作态尽收眼中,对于他们父子之间的这些小小的我明争暗斗有些无奈道:“听你父皇说起,的确如此。”   说道这个,她倒是也有几分好奇,于是轻笑着问道:“只是现下中都内到处穿着沈靖云的流言,你全不在意?”   萧明锦胡乱地摆摆手道:“在意那个做什么,且先不说几分虚实,便是当真如传言所说一般无二,与孩儿也是没有半分影响,对于这天下古今而言便更是小事一桩了。”   皇后闻言眼中的笑意加深了几分,锦儿倒是与他的父亲不同,心性纯粹倒不似皇家中的孩子,只是这样也好,若能做一个仁君,大约也是天下万民之福。   “你们母子俩躲在一起说什么悄悄话呢,不妨叫朕也听一听?”   萧明锦在听到声音的瞬间,小脸便垮了下来,显出些莫名的哀怨。   明帝不用看都知道他现下是如何一般苦相,走到他身后的时候特意顿了顿脚步,看着萧明锦身子明显一僵后露出了点得意的笑容。   皇后嗔怪地看了他一眼,他便立刻美滋滋地凑了过去,当着萧明锦的面儿,皇后有些羞涩地将他推拒开道:“方才锦儿来问本宫,是不是沈靖云过几日便会来宫中同他一起听学了。”   明帝哼笑一声道:“你倒是挂念那个兔崽子,怎么,他这许久不来,难不成还叫你念叨上了?”   萧明锦平日里怕他,可眼下母后就在他身边,便是顾忌着母后,也不会随意吹胡子瞪眼,因而胆子也一并大了些:“表兄待我一向很好,也不曾教儿臣那些父皇不喜欢的玩意儿,儿臣不觉得表兄如外面所传是那般什么大凶大恶之人。”   他说这话的时候,便已经做好了明帝会反驳他的准备,毕竟从他记事起,便几乎没怎么听闻父皇叫他全名,大都是些什么兔崽子、混账一类。   外面瞧着雅量的皇帝,实则私底下一提起沈瑞,便偷偷磨牙。   谁知明帝竟轻轻颔首道:“你所言也并非全无对处,沈靖云虽然混账,但比着那些个私底下藏污纳垢的玩意儿,不过是顽劣罢了。”   “但有一点,你要始终记着,沈家同皇家而言始终都是一根刺,既能刺伤自己,也能借着来刺穿世家这层权力的屏障。”   萧明锦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明帝见状也不再多言,拉着皇后的手坐在了软榻上,宫女奉上新的茶盏,他端起来轻啜了一口,清了清嗓子道:“此事先不提了,倒是几日没有考校你的功课了,不知最近学得如何?”   萧明锦早就已经有所预料,父皇命母后住在永寿宫,打得便是离着养心殿近,他好没事便挪腾过来瞧瞧的心思。   因而萧明锦过来看皇后,十次里边儿有八次会被明帝“恰好”碰见。每次为了尽快赶他走,不是考校功课,便是询问朝政,时间一久,萧明锦已经熟悉了这套流程。   “太傅近几日讲的皆是关于民生的几篇,儿臣读了心中倒是颇有感触。”   明帝闻言与皇后对视一眼,皆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萧明锦年纪尚小,又自幼娇养在宫中,他倒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对民生还有些感触了,于是饶有兴致地问道:“不妨说说。   “太傅说从古至今民生都最为艰难,即便现下我汴朝正是鼎盛,但仍有相当多的百姓只能勉强度日,更有甚者食不果腹。盛世尚且如此,更不必说遇到灾祸战乱的时候。若为明君当为百姓思虑,不可自己贪图一时的荣华安定,而使得百姓深陷于水火。”   “这天下虽为君主的天下,可便是万丈高台,也仍旧需要一块块石砖彼此垒砌,否则君王站在危楼上也只会自损其身。”   萧明锦今日也算是早有准备,他可不想来看一次母后便要回去抄写三日书卷,那也未免太惨了些。   民生这个论调太大也太空泛了些,稍不注意便会显出些无病呻.吟的意思,因而明帝其实对他并没有抱有太大的期望,如今听了这一番话,倒是有些刮目相看的了。   “你学的不错,江太傅教导的也不错,这些话的确是为人君王应当铭记于心的,但只怕这些话当中有八.九成是江太傅所言,你自己呢?就没有什么想说的?”   萧明锦顿了顿,随后迟疑道:“先前表哥带儿臣出宫去了渡口和街道,见了许多汴朝内最普通的百姓,也见了许多儿臣从前从未见过的生活。就比如说岸边的渔民,他们打了鱼回来,大的多是卖给些大户人家的采买,可这些采买最会的便是压价,省出来的钱便可供他们中饱私囊。渔民花了很大的力气,却只能赚到几个铜板。”   “而那些小鱼他们也不能吃,总有贫苦些的人家买不起大的,更小的便放回河中,以求生生不息。他们自己吃的往往便是最粗糙的饼子,也不单是他们包括渡口那些劳工也是如此,儿臣也吃了但却实在难以下咽,但这些东西却是百姓多年用来生存的依仗。”   萧明锦现下还能回想起略有些昏暗的棚子与船舱内,那些劳工粗重的喘息声和不断下落的汗水,货物在搬挪之间挤出的灰尘,他抿了抿唇道:“儿臣以为,这便是民生。”   他其实说完这些话之后,心中是有些忐忑的,他觉着自己说的同书上那些道理好似也不大一样,甚至也不是多漂亮的话,可是当明帝问他心中的民生是什么样的时候,他便只能想出这个答案出来。   又或者说,从沈瑞带他去瞧了那些东西之后,这些东西便始终在他心里,一刻也不曾散去。   没想到明帝沉默了片刻后却忽然抚掌朗声笑了起来:“朕倒是没想到,从前那般顽劣,现下对于民生也能有这般见解了,可见是真的用功了,也没有全然将自己读成一个书呆子,朕心甚慰啊,可允你个奖赏。”   萧明锦顿时眼睛一亮,迫不及待地问道:“父皇所言当真?”   “君无戏言。”   萧明锦立刻便要说些什么,但是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他忽然想到沈瑞现下的处境,皇权同世家之间必有一争,且这场争斗定然会先拿沈家开刀,这个允诺若是用得好,说不定可以保全表兄的身家性命。   思及此处,萧明锦故作促狭地眨了眨眼道:“父皇且先为儿臣留着,日后有了合适的,儿臣再来讨赏。” 第101章   算是通过考验的萧明锦成功留在了永寿宫和明帝一起争夺皇后亲手做的点心, 他一边吃一边还警惕地看着明帝,生怕他下一瞬便寻到了什么新的借口来将自己赶走。   他就知道母后从前那般喜欢做糕饼,怎得这两年自己吃的却不过一手之数, 先前还觉着大约是母后身子不爽利,因而不敢多问,现下看来, 分明是被有心人近水楼台先行克扣了。   明帝感受到萧明锦控诉的目光, 心中却半点不惭愧,想吃糕饼御膳房有的是, 又没饿着他,小孩子吃那么金贵做什么。   皇后看着他们父子两个为着几块点心彼此地方戒备的模样,无奈地摇了摇头, 却也没有多说什么。此事她亦是无能为力, 即便面上周全过去, 自己稍一瞧不见, 俩人还是要挺着身子斗气。   知道萧明锦喜食甜食,婢女给小殿下端了牛乳茶送上来, 萧明锦知晓这是因着母后记挂的缘故,因而美滋滋地喝了一口,甜味儿还不曾进胃,明帝冷不丁问了句:“你跟着江太傅读书也已经有月余, 觉着他如何啊?”   萧明锦端着茶盏的手指猛的一顿,脑子里忽然便想起了沈瑞曾经同他说得那些话, 但不过才在心中过了一遭, 便被他自己筛选掉了。   这些话都不成, 便是瞧着眼下中都内流言那般难听,太傅却不曾受到责罚便可知晓, 父皇对他已经是青眼相加,只怕自己今日说了对他不满意,明日太傅便会被调离东宫,进入翰林院。   他虽不知晓表哥同江太傅之间究竟有何仇怨,一定要在他仕途上做手脚,但却也没忘记先前太傅看向表哥的目光,同样未必清明。   二者之间,他选择沈瑞。   明帝见他不说话,有些不满地皱了皱眉道:“有什么说什么便是,难不成同父皇之间还要有什么秘密吗?”   萧明锦将茶盏捧在怀中,小腿轻轻晃了晃,明显试衣服喝牛乳茶喝高兴了的样子,但却噘嘴有歇埋怨似的:“父皇怎么专挑着儿臣喝茶的时候吓人。”   但埋怨过后,却又主动道:“江太傅能被选中做探花郎,自然是有经世之才,学问比之秦太傅有过之而无不及。”   明帝闻言目光微动,却并没有过多地表现出来,只是意味不明道:“原来锦儿竟然这般喜欢太傅?”   “儿臣尚且没说完呢。”萧明锦顿了顿,随后端起茶盏将里面温热的牛乳茶一口灌了下去,仿佛壮胆一般:“江太傅也着实太严厉无趣了些,每日除了功课半句话也不同儿臣多说,还专喜欢拎着戒尺唬人,这点比之秦太傅亦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说到最后,萧明锦颇有点咬牙切齿的意思,想来平日里没少挨罚,若非如此,大约长进也不会这样迅速了。   明帝怔了怔,方才萧明锦第一句说完的时候,他心中想过诸多猜想,自己儿子有多厌学他又不是不知道,能够叫一国储君违背本愿向上捧人,恐怕汴朝之内能做到的也没有几个。   沈瑞便是首当其冲的一个。   若当真如此,只怕江寻鹤同他那些个传言也未必全是假的了。他作为君主并非不能忍受臣子百姓之间的小动作,谁人能够全然没有私心?但储君却是最后的底线。   好在,沈靖云那混账还没有荒谬到这种地步,现下听听,萧明锦不过随便夸两句,甚至更多的还是在阴阳怪气,剩下的便全是在告状了。   说完后,还巴巴地端着空荡荡的茶盏看着明帝,试图让他给自己讨个公道。   但显然是徒劳的,明帝巴不得有个人能这般好好管束他,莫叫他长歪了才好,于是冷硬道:“背后议论先生长短,是为失德,回去闭门思过吧。”   萧明锦猛地瞪大了眼睛,有些不可置信地看向明帝,分明只是回答了他的问话,现下却全成了自己的过错不成?   “陛下,一会儿臣妾亲手做些羹饭,不若留锦儿下来一并用个午膳吧。”   明帝听到前半句的时候眼睛微微一亮,听到后半句的时候立刻道:“不必,有错便应当立刻纠正,否则时间稍一久,只怕便要全然忘记自己是因着什么犯的错了。”   萧明锦抬头看过去,父子两人对视之间,只剩下满满的坦荡荡,萧明锦气愤地撇过头去,一甩袖子便走了。   只剩下明帝一句“没规矩”留在身后,但却多见得意之色。   摆明了便是想要独吞皇后亲手做的羹饭,不惜使出这般上不得台面的手段,同儿子争抢。   守在门外的春和早有预料一般,乐呵呵地合手道:“近几日朝中也并不算太平,殿下也体谅着些,老奴已经叫御膳房传膳了,殿下一会儿回宫便可吃到了。”   萧明锦实质上也并没有自己表现出来的那般生气,明帝想让他走,他自己也未必就想留下来。   因而听了春和的话,便故意冷哼了两声后又别别扭扭地道谢,瞧着同从前也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分别。   但一转身的时候,额角的冷汗顿时便流了下来,他缓缓捏紧了手章,不知道父皇方才问他的那一通话究竟是一时兴起,还是有了什么猜测,甚至是听闻了什么风声。   这都不好说,也难以猜测。他只能回想自己方才说的话中有没有什么无可遮蔽的漏洞,仔细回想了一通之后,才算是松懈了一口气。   皇权与世家之间的那些明争暗斗,他并非不懂,可想要更改却绝非一时之事,而今之人所行的不过是毫末的变更,便已然是不易了。   即便当真到了世家被推翻的那一日,他也仍旧希望能保全表哥的身家性命。眼下父皇既然将江寻鹤擢升为太傅,便是存了想要借着东宫来保全这一寒门之子的心思,既然如此,便权当被他收走些微薄利息吧。   想明白的萧明锦长长呼出了一口气,随即又转为一脸的委屈,所以表哥究竟何时能再进宫和他一并听学啊,江太傅每日讲学时的严厉之态当真是比告老的秦太傅不知恐怖几倍,他如今所经受的罪,可全是替着表哥担着的啊。   小太监见他面上不痛快,眼睛一转道:“殿下心情不畅快,不如去御花园里逛一逛?”   萧明锦百无聊赖道:“没意趣,那花园孤都快要记住哪里开了什么花了,有什么意思?”   小太监环顾四周,见没人便凑上去小声道:“先前夏日一过,陛下便命人将游船都收了起来,奴才前两日却偶然发现了一只遗漏的,已经命人秘密修补好了,殿下可以游湖去。”   萧明锦顿时眼睛一亮,父皇现下正在母后宫中,等用完午膳,自己早已经回东宫去了,定然是抓不到自己的小尾巴的。   他高兴地拍了拍小太监的脑袋道:“做得不错,若是成了,回去自然有你的赏钱。”   小太监连忙乐颠颠地应承了下来,跟在萧明锦身后一并往御花园里去了,还没等走近,便听到了一阵打骂的声音。   “你个狗奴才,什么样的卑贱身份,也敢同我们一并吃饭?”   “今日不将这些活都做完便不许吃东西!”   “滚滚滚,滚远些,这般晦气,快滚。”   小太监方要说话,便被萧明锦阻拦了下来,这宫中妃嫔王孙不在少数,叫骂的声响这般没个忌惮,却怕是哪个宫里在管教不听话的奴才。   他并非是不能管,但却也不能随意管,即便他是太子,也没有把手伸到别人宫里的规矩。   萧明锦将身子往草木后又藏了藏,小太监明白了他的意思,悄悄绕到一旁去看,没一会儿便回来小声道:“几个都是御花园的奴才,在逮着一个欺负罢了。”   萧明锦皱起眉道:“既然同是御花园的,如何有权力这般欺侮打骂?”   小太监“嗐”了一声,给天真的小太子解释道:“这天下有人的地方便要分出个高低来,即便是同为一处的奴才,也总有受气的那个,这边是弱肉强食的规矩。”   萧明锦不知为何忽然想起了渡口那些生活困顿的百姓来,不少不过是实在活不下去了,想着做些小生意,便彻底将自己打入卑贱一列,处处受人白眼。   即便是如同江太傅那般惊才绝艳之人,也依旧要饱受野狗嫉恨,大约也是因着那所谓的狗屁规矩。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孤倒是想要听听,在这宫内究竟还流行着一套什么样的规矩。”   说罢便走出了草木掩映之外,却没有注意到身后的小太监神色非但没有半点慌张,反而是一副早有预料的模样。   那几个人还打得起劲,其中一个偶然抬头看着正在走过来的萧明锦,顿时惊慌道:“太……太……”   他话说不利索,其余几人立刻哈哈大笑起来道:“太什么?你怎么还成结巴了?”   那人咽了一口口水,终于完整地喊了出来:“太子殿下!”   几个人一愣,随后立刻反应过来,连忙转身跪下道:“奴才见过太子殿下,殿下金安。”   萧明锦扯了扯唇角阴阳道:“不如几位安心,在御花园中也能如此放纵。”   几个人立刻吓出一身冷汗,连声解释道:“请殿下恕罪,实在是这小太监他不守规矩,奴才几个实在气不过才管教了他几下……”   声音越说越小,底气也越发不足。   “是吗?守什么规矩?诸位定下的规矩吗?还是说你们已经越过了管教的公公,凌驾于宫规之上了!”   “殿下饶命!”   萧明锦看着他们不住地磕头请罪,却只觉着胸腔中的怒气纾解不出,他沉了沉气看向那个被殴打的小太监道:“抬起头来。”   小太监抬起头露出一张还很稚嫩的脸,瞧着也不过十四五的年纪,却已经被打得满脸青紫,找不出一块儿好地方。   萧明锦终于按捺不住心中的怒气,一脚将为首的太监踢倒:“狗奴才!谁给你的狗胆子!”   被打的小太监只是保持着方才的姿势麻木地看着这一切,只有同萧明锦身后的小太监对上目光时,眼中才瞧见些闪动,看着那小太监微微颔首,便又安心地收回了目光。 第102章   几个仗势欺人的太监借着萧明锦踢过去的力道, 当即便伏倒在地上,哎呦呦地连声卖惨告罪。   小殿下既然为着个受欺负的小太监这般动怒,便证明还是心软的, 指不定听着他们叫几声,便将此事轻轻揭过了。   左右也不过是个御花园里身份低微的小太监,即便殿下现下当真生气, 也不会闹出太大的动静, 真闹起来了,只怕旁人也要说他小肚鸡肠的, 难当大任。   因而几个太监虽然心中有些害怕,但到底还算是略有些依仗。   萧明锦看着他们当着自己的面边敢做出这般花招,可见平日里也未必老实, 敢在御花园这种宫妃王孙往来之处这般嚣张跋扈, 可见平日里便是欺上瞒下之人。   他转头看了看正跪在地上的那个挨打的小太监, 袖口衣领处都露出了些新旧的伤痕, 若是将衣服一掀开,只怕里面便要是横纵的伤疤。   他今日固然可以处罚了这几个太监, 却怕他虽出了气,但她前脚一走,后脚这小太监便要挨一顿更赌的打。   萧明锦垂眼看了片刻后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太监没想到萧明锦会忽然问他叫什么,明显犹豫了一瞬后才怯怯地小声道:“奴才没有名字, 他们都管奴才叫……叫小狗。”   萧明锦将眉皱得更深了几分,着已经不是简单的欺负了, 他叹了一口气, 显出些莫名的少年老成:“从今以后你便叫做安平, 去东宫伺候吧。”   几个太监顿时傻了眼,他们原本便想着一会儿等到萧明锦走了, 定然要将自己所经受的责罚悉数折到这狗东西身上,谁想到不过片刻的功夫,那狗东西便成了被殿下钦点去东宫伺候得了。   即便他们都是太监,但小狗……不对,是安平便从此要高过他们一头了。   倘若因着殿下怜惜他这几分,叫他得了势?日后未必不会使出些什么阴招报复回来。他们在宫中这么多年,什么挨板子、罚月前都是再正常不过了,真正让他们所怕的偏偏是那些散步的台面的招数。   几个人这下才算是真的有些慌张起来,可这时却听见安平怯声道:“奴才卑贱之躯,只怕脏了殿下的眼。”   萧明锦闻言不自觉地皱起眉头,他自幼便是储君,这些年听过的尊卑之言更是数不胜数,可眼前这小太监分明知道只要今日自己一走,他扣你更怕便要被活活打死,却仍旧抱着他那套卑贱的论调等死。   他倒是从来没见过这般喜欢将自己束缚隐藏在硬壳子里的人。   几个太监听着安平拒绝的话,又瞧见了萧明锦的脸色顿时得意了起来,这狗东西是个傻的,他们方才当真是糊涂了,既然会怕这么个东西踩在他们头上。   “孤再问你最后一遍,你当真要留在此处?”   安平梗着脖子生硬道:“是。”   萧明锦冷笑一声,袖子一甩道:“给孤捆起来!”   跟在他身后的小太监立刻去找周遭的侍卫来捆人,强硬地将人从地上扯了起来。几个打人的太监看着这般阵仗,顿时慌了神,恨不得将头现下便埋进地里,从而缩减自己的存在感。   只可惜苦主跟头小犟牛似的直闹腾,更不得将脖子梗得如同什么疾风劲竹般,实在是叫萧明锦想要忘记这几个太监都难。   “将这几个也拖下去,便以以下犯上论处。”   萧明锦略一思忖,便将口中的说辞换了一套,这些太监敢在宫道上欺负人,可见尚明定然是有人保着的,不换个轻重皆可的罪名,只怕一转身便要被人尽数兜住了。   哭喊求饶声和那小犟牛一口一个卑贱之躯吵得萧明锦一个脑袋两个大,着实是佩服表哥平日里那副做派,他只遇见这么一次便觉着身心都累。   干脆眼不见心为静道:“回宫回宫。”   安平便这般身上严严实实地捆着好一段绳子,随后被小太监一路扯着腕子带回了东宫,他倒是也不敢太挣扎,但瞧着便是好大的不满意。   倒叫萧明锦原本心中那点疑虑消散了几分,毕竟自己去游湖也算是临时起意,这犟牛又这般不愿意,想来人为的因素应当并不算多。   到了东宫,小太监连忙问道:“殿下,这人应当安排去哪里啊?”   萧明锦看了一眼,皱着眉道:“先去请太医来瞧瞧身上的伤,养几天待伤好了,便叫他在院子中做些杂役吧。”   “好嘞。”   小太监连忙乐颠颠地出了门,才绕过两个拐角,便被一个端着水的丫鬟撞了个满怀,身上的衣袍也被水给泼试了,他忙稳住身形大声斥骂道:“糊涂东西!走路也不瞧着点!”   小丫鬟连声请罪道:“还请公公恕罪,奴婢给公公擦干。”说罢,便扯着帕子去擦,小太监还来不及推拒,手中便被塞了个沉甸甸的小包。   他微微一怔,便听见丫鬟小声道:“主子说了,事情办得不错,继续做下去,有你的荣华富贵。”   说完,便当真替他擦了擦水又退了回去,小太监连忙将小包往袖子里藏,清了清嗓子道:“行了,今日饶恕你一次!走吧!”   待到周遭都没了人,他才躲在假山后,小心地将小包掏了出来,打开一瞧正是满满的一包银子,揣在袖子里简直像是要将布料坠破一般。   他心跳如擂鼓,有些害怕,但片刻后便咧开嘴笑了起来,这些银子,只怕他做一辈子的太监也赚不到,现下不过是建议殿下去游湖这样简单的一件事,便可以得到这么多的银子,可见前途无限。   他舔了舔干涩的嘴唇,眼中闪烁着些精光,最后像是下定了决心似的,将银子重新揣回了袖子中。   ——   “这几日江上传来的信件倒是少了些。”   沈瑞手中夹着一封薄薄的信件,好似有些不在意地说道,春珰守在他身旁,闻言小声道:“楚家传来的消息是这几日水贼同探查消息的都少了许多,公子,你说是不是会有什么大阴谋?”   沈瑞哼笑一声:“船已经快要靠岸了,他们该打探的也都差不多了,想要知道更多的消息,自然便要同管夫人见过面坐下来谈,才知道生意要如何做。”   “现下,只怕他们比我们更想要船只靠岸。”   管湘君这几日寄来的便不再是先前那些个水贼一类,那些多如牛毛的信件不过是做给世人看得,好叫他们知晓楚家的的确确是同沈瑞,或者说沈家扯上了关系,行事自然会有所收敛。   倘若有那些个想要玉石俱焚的蠢货,沈瑞也好名正言顺地料理了。   因而管湘君写了不少,沈瑞却并不曾多看。   只有近些时日的痛先前不同,他们诸家有摊子,楚家便未必没有,即便做不到潜入那些商家宅子里搜罗他们坏事的把柄,可打探岸上的情况、物价却还是做得的。   因而这几日送来的都是这些消息,沈瑞看着信纸上同管湘君离开中都前预料的几乎差不多的数额,眼中生出些兴趣来。   倘若之后的走向仍旧能按着管湘君预料而行,只怕沈瑞便要一夜暴富了,但众人都清楚,做生意不单单讲求天时地利,更多的是要将讲究一个人和。   倘若有人从中作梗,便又当是另一番光景。   春珂忽然从院子外走进来,合手道:“公子,派去江东的人已经回来了。”   沈瑞略一挑眉,不甚在意道:“叫进来吧。”   片刻后从院门处走进一个身形劲瘦的男子,见着沈瑞便合手道:“见过公子。”   “说说江东的动静吧。”   “楚家的船方一离开渡口,便有各方势力往回传消息,消息一到江东,便惊起了不小的动静,梅花商行的几位掌柜连着几日商讨对策。”   “梅花商行?”沈瑞轻声念叨了一遍,这名字他并不算陌生,管湘君提供的消息中便有一大部分是关于这梅花商行的。   听闻是江东几大行商之家共同组建,垄断了江东近九成以上的生意,便是连渡春江上往来行船都要依着他们的意思行事,可见跋扈。   只怕现下陡然听闻沈楚两家结盟,憋着坏地盘算呢。   “可有探听到最后商讨出了个什么动静?”   那男子摇了摇头道:“除了几个掌柜,并无旁人在场,属下怕打草惊蛇,便没有私下找人询问。”   沈瑞略略颔首,他倒是并不奇怪,这般严密的谈话,若是消息轻易穿了出来,才算作奇怪。   忽然他好似想起了什么一般道:“春珰,你们先下去。”   春珂正听得津津有味,便被打断了,有些不甘愿地福了福身子,和春珰一并退了出去。   到了院外,她小声道:“姐姐,你说公子是不是瞒着咱们做了旁的什么大事,行商都不曾叫我们回避,现下却生怕我们听见。”   春珰当真是服了她这张好惹事的嘴,自能无奈地恐吓道:“再多言,便叫公子罚你月钱。”   春珂这才不情愿地闭上了嘴。   院子中只剩下沈瑞和男子两人,男子垂着头等着沈瑞问话,便听见他轻咳一声问道:“爷叫你探查的关于江寻鹤的消息如何了?” 第103章   打探消息的男人明显没有想到沈瑞特地将人支走, 便是为了来问他这件事情,因而怔愣了片刻。   但眼前人明显不是个有耐性的,他稍一拖延, 便恨不得要将人耳朵扯到面前来瞧瞧是不是堵死了般。   沈瑞不耐烦的“啧”了一声,男人立刻回过神来,慌慌张张地确认了一下:“公子问的可是江太傅?”   沈瑞原本便觉着此事有那么点羞耻, 痛痛快快三两句说完又二舅罢了, 偏偏遇见这个么耳聋脑子笨的蠢材,硬生生将这件事情拉扯出好些牵连来。   他冷笑了一声看着面前摸不清头脑的人, 半诚恳半嘲讽地问道:“你这般当真能打探些消息?”   总不会是旁人一百句话说过去了,他还在那:开始了吗?   男人闻言立刻涨红了脸,他是沈家专门培养用来做打探消息一类的人, 只不过消息这种东西, 躲在市井之中, 因而时间稍一经久便多少沾上了些市井之人有些不着调的意思。   但他敢保证, 他做事一向是稳妥的,还从来没出过差错, 只不过这次实在是没想到不过问了两句那穷酸太傅的家世,也摆出了一副要探查什么大内密令的架势出来。   “公子命我去查那太傅的家世,因而属下先行调取了他的籍贯,又到了江东去核对, 的确是按着户籍商贾的信息寻到了一个落魄商户家中。”   他将手伸进衣袍内掏出了一个油纸包,将外层的油纸打开才露出里面那张叠了好几层的纸。   沈瑞垂眼看了片刻, 才好似屈尊降贵般接了过来, 一边听男人说话, 一边打开了那张纸,上面画了江家的院落, 又在旁边写了江家所有人的详细信息。   男人看沈瑞的神情没再出现什么不满,才好似证明了自己一般挺了挺胸膛道:“江家虽然经商,但不过是做些小的布料生意,染布、纺织一类的也有许多是自己家里人做的,工艺自然也就良莠不齐,只能说是勉强维持个温饱,能够将他供养出来,已经是很不容易了。”   “但据属下所知,江太傅在家中并不算受重视,1其母早早离世,现下掌管家财是他父亲的续弦,另有一子比之江太傅也更受宠些。”   “另有一子?”沈瑞略挑了挑眉,面上不太能看得出情绪来,只是不冷不热地说了句:“那看来还是不够穷。”   男人眨巴眨巴眼睛,顿了顿又继续说道:“因而即便是江太傅入朝为官,与家中的往来也并不亲密,常常是往回寄个三无封家书,才有一句回音。但听闻他家里人使唤起人来可是半点不打折扣,只不过利用完便也罢了,并不见多亲近。”   沈瑞看着纸上密密匝匝写满的江寻鹤的生平往事,其实也没什么好看的,他前二十几年瞧着实在是不能更贫瘠了,读书、帮家里料理行商之事,坦白讲沈瑞左瞧右看,也只能看出“苦力怨种”四个字。   其实不太能想象的到这样的人是如何成为原书中那般行事狠辣、不留生境之人,但转念一想,又觉着未必没有可能,大约被压久了,真等到了无期望的时候便是这般吧。   沈瑞心中隐隐有了些猜测,或许他没看完的原书后半截里,江寻鹤最终也未必落地一个什么好下场,他同这世上最大的关系便是被抛舍。这样的人,多活一天于他自己而言都是极目的苦痛。   沈瑞捏着纸张边沿的手指下意识更紧了些,将那一处硬生生撕裂开,片刻后,他微微呼出一口气故作散漫道:“还有吗?”   男人仔细回想了片刻后斩钉截铁道:“有,属下听闻他父亲要把家业留给续弦生的小儿子。”   沈瑞挑着眉嗤笑了一声,难得诚恳道:“他那点家业,有什么流下去的必要吗?”   男人还想再争辩一下,可看了看沈瑞身下的镶金片的藤椅,手边的描金杯子又硬生生将话咽了下去,解释道:“并不全在银钱上,江东那边多是百年之家,即便江太傅家中不兴旺,却也并不代表族中落魄,倘若他父亲将家业传给了他那弟弟,便代表着他从原本的嫡系上更往下分拨了一层。”   “更何况他那弟弟是个蛮横的,多花些银钱,将人族谱上除名也不是不可能,若是真到了那一日,只怕江太傅在朝中也是难熬。”   沈瑞从桌案上捡起一本书,将那张纸夹在里面,稍稍支起些身子看着男人提点道:“他现下是太子太傅,日后便是帝王之师。”   “昂。”男人迷茫地点了点头不知道沈瑞接下来要说什么。   “他自己立个族谱难不成是什么费劲的事情,先祖是太傅出身,难道不比那商户更漂亮些?”   即便男人说得再怎么言真意切,沈瑞照旧不理解,不过一个快要连饭都吃不起的商户,是怎么搞得好似有皇位要继承一般的。   “可即便江太傅不在意,只怕对其后世……至少三代以内总还是有些影响的,更何况不能背靠大家族,便要失去很多机缘。便连江太傅自己能参加科举,也是因为去了族里举办的学堂。”   沈瑞闻言脸上露出了一个略有些古怪的神情,意味不明道:“放心,他不会有后代的。”   男人听见他的话,露出了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他说什么来着,把他自己留下来问话,分明便是心思不纯正,方才还装出一副替人生气的模样,现下便要诅咒人无后而终。   简直是恶毒至极。   不过他一通胡思乱想,倒当真是想到一件旁的事情来,这江太傅也是有趣,竟然和族中嫡系的那个大公子同名同姓。只可惜那位是金娇玉养着长大的,听闻母亲还是什么世家之女。   可惜啊,同名不同命。   但这话他却并没有同沈瑞说,这事他不过是随便听了一耳朵,倘若说了些什么,叫公子起了好奇心,他却又一问三不知,那才当真是要命。   春珰忽而从院外小跑过来,小声提醒道:“公子,江太傅过来了。”   沈瑞摆了摆手道:“下去吧。”   男人连忙应声,低垂下头,在江寻鹤过来前,先行贴着墙边快速溜走了。   沈瑞重新躺回到躺椅上,合着眼安静地等着,他甚至能够有点想象得到,江寻鹤被欺负得瘦弱无助,寒冬腊月也要染布算账什么的。其实可能性大约也不太大,他甚至不知道江寻鹤到底会不会这个,但便是这般往上贴合一下,也实在觉着有趣得厉害。   院门处移栽了新的什么花木,是从陆府送过来的,陆思衡看起来比他那一心修禅的亲妈还要爱养花木。现下倒是不请他去赏花了,转而变成了向他安利各种花木,哪怕沈瑞只是敷衍这说一声好,也要立刻派人送过来再栽种好,做个一条龙服务。   即便是在秋日,也照样生得枝叶茂盛,甚至有一点点拦住了院门,因而江寻鹤方一进来,衣袍便在枝叶上轻轻擦过,发出些细微的声响。   沈瑞掀开眼皮看过去,在那样的一个瞬间,江寻鹤的身影几乎同他所想象中的那个有些弱小的人影重合在了一处。   他在心中微微“呀”了一声,随后弯起眼睛轻笑起来,既然是个被众人抛舍的小可怜,那便由他来做唯一的神明吧,将他从沉沦中拉扯出来。   倘若这般,那江寻鹤为他舍下封侯拜相的可能,也算来得划算?   “太傅今日来得好早。”   江寻鹤走近了道:“殿下今日被陛下召去问话,便舍了今日的听学。”   沈瑞闻言生出些兴致来:“他又犯了什么错处,竟然连听学都等不了便被叫去挨罚?”   “由头不过是处罚了几个小太监,但却也不全是因着这个,陛下大约更多的心思是想要借机考校一番,也好板正殿下的行事。”   沈瑞撇开眼去吹了吹指甲道:“没意趣,我当他惹出多大的祸事呢,不过处置几个太监,陛下也是小题大做,若换做是我,别说处置了,打打杀了也是应当的。”   他说这话的时候,半点羞愧都没有,反倒好似获得了什么功勋一般。   江寻鹤犹豫了片刻,还是轻声地委婉提醒道:“但小殿下毕竟将来是要为一国之君的,言行重要受些拘束,陛下虽然教导得严苛了些,但好在如今民间对小殿下的评价尚且不错。”   他说话的时候,沈瑞的目光从他眉眼间打量而过,他话音刚一落下,沈瑞便故意扯长了语调道:“江太傅这是在拐着弯儿地说我是个纨绔子弟,风评极差,不能叫殿下同我学坏了?”   世人大都喜欢委婉些讲话,能省去不少难堪和麻烦,但沈瑞偏偏不吃这一套,别人遮掩的那些东西,他偏喜欢摊开来瞧。   他支起身子盯着江寻鹤,意有所指道:“这般乖顺有什么意趣,还不是要被欺侮?倒不如以暴制暴,打回去才叫畅快。”   江寻鹤看着他,眼中情绪难名,最终只是轻笑一声道:“阿瑞,这世上总有许多不由己身之事。” 第104章   沈瑞行事惯来随着心性, 于他而言,大约是没什么事情值得他来思忖到底合不合算的,便连明知原书中江寻鹤最后会将沈家抄家、屠戮殆尽, 却也照旧生出了要将人圈养成金丝雀的心思。   他当然知晓此事太没个定数,谁也没法子确定现下的江寻鹤便当真如同他所表现出来的一般,又或者说, 沈瑞从来都不觉着江寻鹤行事间显露出来的那般狠辣, 是在步入仕途后的几年之内生长勃发而出的。   这漂亮鬼分明从骨头里就是个黑的没边儿的,只不过外表装的乖顺罢了, 借着这张脸的好由头,不知道坑骗了到底多少人。   沈瑞偏转过头去,目光在夹着那张情报纸的书册上划过, 即便只能瞧见厚重的书页, 但仍旧联想到方才那打探消息之人再说起江寻鹤从前的经历时欲言又止的模样来。   半晌微不可查地叹了一口气, 转而看向江寻鹤道:“今日之后你便可推拒诸多从前不由己身的事情了。”   江寻鹤闻言微微一怔, 片刻后却轻笑了一声想要 哄着人将方才那句话咽回去:“阿瑞,此事……”   沈瑞原本就因着听了那诸多污糟事情而厌烦, 而今见他这般模样百年毫不留情地出言打断道 :“江寻鹤,我是说,从今日起我可为你的屏障。”   若是换做从前,叫沈瑞去听那些个所谓的“牡丹风流鬼”, 不知晓要被他嘲笑到什么境地,可现下他竟然也做得这般舍得身家去深渊中将什么人给打捞出来的事情。   他手指无意识地磋磨了一下, 心中微叹自己是一时昏了头, 可面上却半点没有显露出来。   与其让江寻鹤走了原书中的老路, 在世家皇权博弈中逐渐将势力扎根,倒不如现下便将人从这条荆棘纵生的路径上拉扯下来, 沦为豢养在沈家的雀鸟。有金玉权势依傍着,在中都自然便无人敢欺侮,但同时也再无锻炼成利刃的机遇。   这手段纵然卑鄙却也再好用不过,世上哪有那么多安能摧眉折腰的傲骨,总有法子将其浸泡酥软。   若非如此,现下朝野之中也不会动辄便是谁谁的门生,就连沈钏海那般一张口就是混账的,还有几十上百的好学生呢。   那些人中也不乏某次科举中的前三甲,不是照样为着权势甘愿俯下身子给人做狗?就连到沈家拜访时瞧见了沈瑞 ,也要一口一句沈公子,大出十几二十岁,却连一个表字都不敢叫。   但他们自己企事业不知晓,一笔金银送到沈府后,仕途上会不会有什么助益,却不过求一个心安,毕竟在中都这般地界中,为官者倘若不能依傍一个世家而立,便是寸步难行。   多少所谓傲骨在贬谪到地方熬了两年后,又哭喊着向上送东西?待到那会儿便难了。   如原书中的江寻鹤那般能够做一个孤臣的人实在是太少了,同时还要依傍着一心改革的皇帝和他自己的才情,若非如此,汴朝也不会如现下这般被世家把持着了。   江寻鹤垂眼看着坐在藤椅上的沈瑞,其实后者的那些手段他大约是知晓些的,江东的身份经历大都真假参半,因而想要那些想要去探查的人所能接触到的、知晓这些安排后的假身份的人,也尽是江家安排的。   多有些家族生死的把柄捏在江寻鹤手中,是以哪里去了几个想要打探消息的人 ,他都一清二楚。更有甚者,打探消息的人还没等给自己的主子往回寄信,江东那边便先把消息传给他了。   便是连着前些时日内,中都里的传言是经由谁的口中传出的,中间又多少人推波助澜,也不是完全密不透风的。   沈瑞自己不知说过多少次,中都内没有真正的秘密,现如今作用在他自己的身上,却也是这般。   这些手段拢到最后,大约也绕不过沈瑞当初说的那句“一定会杀了你”。即便江寻鹤不知道他同沈瑞之间究竟在何时生出了什么龃龉,可却仍然不可否认,在听到那句话的时候,周身的血液都好似在瞬息之间如沸水般翻腾。   他单是想象一下沈瑞是如何日日夜夜琢磨着当如何盘算,而自己便在这些个无声的日夜中逐渐完全融入他的生活喘息之中,便要觉着声音喑哑、喉间干涩了。   甚至就连某一日自己当真死了个透彻,沈瑞也会在不知谋个时候,将自己的死亡作为某一种勋章一般提出来回味、炫耀一番。   仅仅这般,他便恨不得即刻引颈受戮。   但残存的理智却在不断地提醒着他,倘若他当真死得这般轻巧,那沈瑞很快便会在咀嚼中变得乏味,他也会很快被彻底抛舍。   所以他现下所行的每一步,都是为了将沈瑞的狩猎游戏变得更有趣——独一无二的有趣。   可他却没想到沈瑞分明已经将他的生死掌控在鼓掌之间,手掌已经完全搭在自己的后颈处,只要他想,便可以用力折断自己的脖颈。   但他却没想到沈瑞忽然反悔了,甚至短时间之内都不会再想要杀掉自己,而是要做自己在中都内的依仗。   他看着沈瑞,看后者毫不回避的目光,开始盘算自己自到中都后行的每一步棋子,是否有哪里出了差错,亦或者说,沈瑞已经在游戏的过程中 ,找到了更有意趣的新猎物。   让他觉着杀死自己这件事情已经毫无意趣了……   江寻鹤勾了勾唇角,轻声道:“不必如此的,我现下所经受的一切,原也是必须要历经的,各人有各人的缘法,阿瑞不必为我来承担这些。”   他话说得轻巧,就连语调也同从前并没有什么大的不同,可只有他自己知晓,遮掩在袖口中的手掌已经缓缓合拢紧了。   他说的是让沈瑞不必为他来承担这些,但事实上 却是若非他知晓乞求只会让沈瑞更快地觉出无趣,他现下应当是跪伏在藤椅边恳请一把能斩杀的利刃的。   沈瑞闻言皱了皱眉,心中莫名生出更多的烦躁来,甚至他自己都盘算不清楚这些个心绪究竟是从何而来,只是看着江寻鹤这般好似已经被那些个不知道什么的玩意儿硬生生磨成一副逆来顺受的模样,便觉出消散不干净的厌烦。   语调也在话脱口而出的瞬间显出几分急切:“江太傅当真是好肚量,难不成这所谓的圣贤书读多了便当真有什么奇效,专叫人以德报怨?”   “你现下往后的身不由己半分不在意,从前的也一并淡忘了不成?那还真是好本事,不愧为储君之师,若天下人人如江太傅这般 ,只怕再无罪业。”   沈瑞正在气头上,连自己一时说漏了嘴也没发觉,直到将胸腔中憋闷的一口气吐干净了,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方才算是不打自招了。   只怕那贴着墙根隐匿身形的探子这辈子也不曾想到自己这么快便被暴露无遗了。   江寻鹤瞧着他发了一通脾气后又默默咽了声息,心中忽而升腾出了些旁的心思来,那些分明便是无端的猜测便如同春风吹拂而过的野草一般在心境中疯长、蓬发,叫他根本忽视不得,又或者说他自己本也心甘情愿陷入这种骗局之中。   刚发过脾气的小霸王理不直气也壮,见他不说话,便嗤笑一声道:“怎么?这会儿不摆出你那副仁义来诓人了?”   江寻鹤掩在袖子下的手几乎捏得指节发白,指甲深陷在掌心的皮肉之中,将那一处掐得几近没有知觉。   他怀揣着些没有根基的希冀试探道:“可即便阿瑞可以短暂护得在下一段时间,在这之后,只怕还要更艰难几分。”   沈小霸王还没遇见过这种,上赶着跟人家示好还要被百般推拒的事情,他招了招手,等到江寻鹤凑近的时候,手指勾住、江寻鹤的腰带将人扯到了自己面前。   分明他才是被覆压在下面的那一个 ,却硬生生摆出了一副居高临下的姿态来。   “江寻鹤,听不懂人话是不是?”   “我说,你从今日起往后我便是你的依仗,死了我都管埋。”   两人一上一下,高者俯曲着身子遮去了大半的日光,低者半窝在藤椅之中 ,好似被完全拢在身下般。   生平头一次,江寻鹤有在认真思考自己若是某日死了,应当埋在哪里——要那种既能叫沈瑞时时想起,又不可太繁琐的,最好有个一盏茶的功夫便能够埋利索。   毕竟沈瑞行事惯来最讨厌的便是麻烦 ,若是埋人的过程太繁琐,不知他还会不会理会 。   可是他想不明白,为何沈瑞会忽然将原本的狩猎游戏换成了另一番面目,毕竟作为依仗这件事情本身便要比杀掉他麻烦许多,他甚至不知晓这句话究竟是个推辞还是真心。   倘若可以,他甚至想要告诉沈瑞,若是他觉着将自己杀掉实在是麻烦,他可以自己将这件事情简化的 。   但他又实在贪恋这种同从前全然不一样的感受。   沈瑞扯着他腰带的手指越发用力,几乎要将横纵交织的结构扯断了,可却再没多说一句,他在等江寻鹤的反应。   他倒是真想知道这漂亮鬼还有什么旁的说辞,会不会比方才的稍晚点中听些。   江寻鹤垂下眼睛看着他=沈瑞 ,日光被他自己遮住了大半,因而偶然有那么一束撒在沈瑞脸上时,便如同镀上一层不似凡物的光彩般。   他听见自己轻笑了一声,随后说道:“那便有劳阿瑞了。” 第105章   “公子, 你怎么就答应了呢?”   清泽有些恨铁不成钢地直嚷嚷,他喊完之后看着正坐在桌案前浑不在意的江寻鹤顿时觉着火气直冲头顶。   “那沈靖云哪里是什么好相与的,但凡他诡计少一些, 也不至于一直到了江东还能止小儿夜啼。可见他口中没什么靠谱的话,只怕今日哄骗了你,明日便又要不知道编出什么阴谋诡计来坑害你了。”   清泽是当真为东家着急, 汴朝之境内, 人人避沈瑞如同蛇蝎,偏自家公子是个好诓骗的人, 旁人三两句,他便恨不得要对人掏心掏肺才好。   一想起这个,清泽就觉出一阵头疼来, 忍不住地继续念叨道:“东家, 倒不是属下想要僭越, 实在是这沈靖云他就没什么可信之处啊。”   好一通话说完, 转头瞧见江寻鹤仍旧坐在桌案前看手中的账册,便顿觉一阵泄气。   “江东的消息如何?”   清泽知晓江寻鹤问出这话的意思, 便是不想要他再继续在这件事上多嘴,因而也只能不大情愿道:“如东家所料,的确有人去打探了消息,已经被东家先前安排的人给阻拦住了, 比没有闹到本家面前去。”   略迟疑了一瞬,他又接着补充了一句:“但是来探查的人顾忌不止沈家一处, 那边传回来的消息说是有约莫六拨人马。东家, 你说是不是哪里出了差错, 叫旁人生了疑心?”   江寻鹤将手中的账册放下,避而不答反问道:“商船如何了?”   清泽没得到答案, 于是不情愿地瘪了瘪嘴,他觉着自从到了中都,东家就不打愿意搭理他了,在江东那会儿分明是他们两个相依为命,可一瞧见那沈靖云便半点理会自己的心思都没有。   不是今日派自己去商行里给沈靖云盯着,便是明日里派他去打探什么消息,分明就是怕自己耽误了他同那沈靖云交好。   现下不过说了几句好话,自己便是这般境地,若是日后肯再使出些手段来坑骗,岂不是更没有自己存活的境地?   大白天的,清泽却打了个寒噤,后怕地耸了耸肩道:“商船今日便要靠岸了,商会那边也按着东家原本预料的法子来行事,想来楚夫人应当心中有数。”   商行那些人在江东固步自封久了,又因着贪图富贵,所以最是不敢冒险,一个个能使出的手段也就那么多,出不来什么新花样。也就是沈瑞直接越过了江东诸家和楚家结成了同盟,叫他们心中不踏实罢了,若是沈瑞从一开始便是要和他们结盟,估摸着到这会儿尾巴都要摇出花儿来了。   汴朝内商户多受鄙夷,若非如此,江骞也不会先强娶了谢清娴而后又叫江寻鹤通过科举踏上仕途,这些个盘算说到底便是为了可以给江家扯出一个同世家相互勾连的机遇罢了。   现下瞧着楚家这般行事,只怕面上义愤填膺,心中却未必不嫉恨。   因而这一趟行船,只怕非但管湘君要多经波折,就连沈瑞也得折些银子进去,好像他证明,只有同江东诸家结盟才是最最合算之事。   算是个老手段了。   从前用着无往不利,但这次恐怕不太行。   江寻鹤想到了管湘君带来的那句“老婆本儿”,多折损一枚钱,他都要比沈瑞更心疼些。   他从桌案上拿起一封信递给了清泽道:“吩咐下去,按着先前的计划做吧。”   清泽将信揣进怀中,快走到门口了,还是迟疑着退回来道:“可是东家今日一旦这般做了,便是当真同家主撕破了脸,往后的来信只怕要更刻薄些了。”   江寻鹤垂着眼,遮住了大半的情绪,他何尝不知这些年江骞所做种种无非是想要利用他给江家的生意平添一份助益,只是他自己贪图这点依仗,才迟迟不能狠下心斩断,叫那些人平白长出许多心思来。   半晌,他轻声道:“我知道,你只管去做吧。”   他而今,已然有了新的凭依。   ——   “哟,楚老板,当真是许久未见啊。”   史家的大掌柜笑出了满脸的褶子,不知道的还以为管湘君才是他的真主子一般。   管湘君方从船上下来,正盯着众人收拾东西,免得被什么浑水摸鱼的东西使坏,闻言转过头来,用一种略有些惊讶的语调道:“我道是谁,原来是史大掌柜,掌柜倒是消息灵通,我这船方一靠岸便来了,可见当真是从心中惦记的。”   她故意张望了下四周,没瞧见剩下那几家,于是说话时的笑意便更明显了几分:“瞧瞧,还是掌柜用心些,余下的只在信中说惦记,却连接船都不曾来。”   管湘君身旁跟着的账房立刻小声周转着道:“许是因为实在是太忙了些,毕竟船才刚刚靠岸,得了消息没来得及来也是应当的。”   斗笠遮住了管湘君的面容,史掌柜自然也就无从分辨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神情,只能感受她语调陡然拔高了些,半认真半玩笑道:“同为商行之人,史掌柜倒是不曾出岔子。”   账房笑得一脸尴尬,连忙合手朝着史掌柜举了举,示意他莫要怪罪,随后小声提醒道:“隔墙有耳,夫人可小心些吧。”   管湘君这才不情不愿似的闭了嘴,只剩下史掌柜站在一旁,多年行商磨炼出来的笑脸险些挂不住。   这管湘君哪里是在挑拣那几家的错处,分明是在敲打他,说他派人探听消息做得过了头,若非如此,也不会商船还没到,他却先行在这等着了。   史掌柜一口牙都快要咬碎了,他是当真忘了这一茬,难怪明明和剩下几家都相约好了,今日却都一个个来得这般迟,原来是知晓管湘君的心性,琢磨着紧他一个来受罪的。   还不等他将心里的话都想完,便听见了一阵脚步声从身后传过来。   “楚老板许久不见 ,哎呀,实在是铺子里太忙了,但我等也并非不上心,这不消息方一传到,我等就特地赶来迎接楚老板。”   史掌柜都不用回头便知道自己身后定然是其余几家的人,分明是将自己推出来,看到自己在管湘君这里吃了瘪,再出来装乖卖好。   一个个在商讨的时候,恨管湘君恨得就差啖肉饮血了,可一见着了真人,又贪图她手中同沈家的关系,总想着蹭上两口,从此便可在江东一家独大,却也不想想难不成世家的便要比他们少一个脑子,就那么白白地叫他们哄骗了?   史掌柜转过身子看着一行人笑呵呵地走过来,忍不住阴阳怪气道:“诸位可真是捡了一个好时辰来啊。”   “哪里哪里。”为首的是周家的管家,瞧见他这副嘲讽的样子,也不恼怒,反而摆出一副好脾气的样子道:“这不实在是铺子里边忙,仆人往来又需要时间,险些便错过去了,不如老哥心思细腻,来的时间也更早些。”   史掌柜面色阴沉地看着他,后者却好似浑然没有发觉般,仍是满脸的笑意。   但史掌柜心中也清楚,今日之事他算是办砸了,本来各家的主子为着能够给管湘君一个下马威,压根不会出面,只将这些事宜交由手下人去做,也算是个考验。   但史掌柜千算万算,却实在没想到自己竟然被摆了一道。   周掌柜见他说不出别的来,便带着一众人走到了管湘君面前:“楚老板远道而来,不若今日便由我们来给楚老板接风洗尘吧。”   这些商人在外言商,所谓接风洗尘无非喝酒招妓,除却这些个流程,便好似脑子都被水浸了般,一点也转不动。   管湘君又是个女子,向来是不参与这些事情的,即便是简单的晚宴,她也极少出席。女子经商、掌管家业于汴朝而言本就是一件不易之事,她须得处处小心,才不会留人话柄。   这些人也都是清楚的,今日这般无非便是想要从话上刺她一句,提醒她不过是个女流之辈。   管湘君在斗笠的遮掩下轻轻勾起唇角,露出了一个嘲讽的笑容,她轻声打断了众人的吵闹:“这接风宴我便不去了,诸位轻便吧。”   周管家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神情,同周边的几个交换了下目光,仿佛几句话之间便取得了什么胜利一般。   管湘君却没有理会他们,只是再同他们擦肩而过的时候突然停住了脚步,轻声道:“不过诸位还是少饮些酒,行商最要看重头脑,饮酒伤身,小心耽误了生意。”   她说完后便转身进了早已经准备好的马车,半点没给众人留余地。   车轮轧过的声响仿佛一只无形的大手,“啪啪”给了众人两个耳光,将他们从对于女子的轻慢之中打醒了。   直到人已经走远了,其中一个才恨声道:“她方才是不是在威胁我们?不过一个中都来的小娘皮,哪里……”   “住嘴吧你。”周管家面色阴沉地打断了那人更难听的话:“小娘皮?等她把你家业吞吃了的时候,你便知晓她的厉害了。”   这其中只有史掌柜不在意,原本还觉着自己被摆了一道,回去定然要被家主责罚,谁能想到这些人硬生生将自己的路径给堵死了,竟然反倒将他给平白盘活了。   他脸上带着些得意的笑容,走过去拍了拍周管家的肩膀道:“不过是小事,楚老板素来是不同我们一起出席各项宴会的,想来周兄定然是忘记了,但是没关系,铺子里那么忙,一时疏忽也是人之常情。我想周家主定然会谅解的。”   江东内谁不知晓周秉均的暴脾气?   周管家冷着脸,大手一挥道:“我们走。” 第106章   没想到有人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史掌柜心中不可谓是不痛快,即便自己也并没有占到什么便宜,但现下眼瞧着明显是那几家的更吃了些暗亏。   既然管湘君拒绝了接风宴的邀请, 那这桌酒席也就吃不下去了,史掌柜干脆拍拍屁股走人,谁管他们怎么善后?   在他快要靠近马车的时候, 一个小仆役连忙从一旁钻出来, 跪在马车边充作脚凳等着他踩上去。   此事在中都内并不算稀奇,但显然在江东之内不断流通——他么行商的怎么好这般招摇呢?   因而史掌柜明显被他下了一跳, 随后捋着翘起边角的羊角胡子故作镇定道:“你这是?”   只见那小仆役抬起头来,露出还算清秀的一张脸,嘿嘿一笑道:“小的想留在掌柜身边做事。”   史掌柜乐了一声, 问道:“留在我身边做事?你能做什么?我可不缺个什么人肉做的脚凳。”   那小仆役半点也不慌张, 他知晓自己没有被第一时间赶走, 那便是还有些旁的机会, 于是立刻细数起自己的优势来:“小的虽然身份低微,但是从前跟着村子里的老秀才也学过几个字、略懂些划算盘算数的本事, 身上也有些拳脚功夫,可以保护掌柜。”   史掌柜倒是被他这满身的冲劲逗笑了,方才被周管教摆了一道的怒气也消散了几分,他故意问道:“你说的这些事情, 我身边都有人可以做,你算账不如账房先生, 拳脚不如府中的护卫。你自己说说, 我为什么要留你在身边。”   “掌柜的缺的既不是一个算账的, 也不是个能打的,掌柜缺的是个机灵的、听话会跑腿的, 而小的缺的的就是一口好吃点的饭。”   小仆役比起史掌柜身边的其他人并不算多谄媚,但偏偏是其中最懂他心思的,左不过一口饭,得了个趁手的也是合算。   “那你叫什么啊?”   小仆役一听此事有谱,立刻兴奋道:“小的名叫陈川。”   史掌柜点了点头,算是应下了,但他到底记得行商的本分便是不可太过张扬,尤其是江东这边的商户,整个汴朝都巴不得他们自己出了岔子,好从他们的口袋中掏出点银子。   现下又有不少中都来的,他此刻过于张扬,到最后只会平白地惹上一身的麻烦。   于是史掌柜用脚踢了踢跪俯在地上的陈川道:“起来吧,在江东不讲究这个。”   陈川也是个机灵的,方才见他张望了眼四周,便知晓他是心中有所顾虑,于是也不多言废话,当即便站起来,扑了扑膝盖上的尘土,巴巴地搬脚凳去了。   史掌柜看着他利落的动作,暗自点了点头,又给身边的人使了个眼色,叫他去探查一下陈川的来历,这个时候还是万事小心地好些。   史掌柜没有回铺子里,反倒是先回了史家复命,这铺子里即便有些忙,却远没有周掌柜说得那般,不过都是扯出些由头来给管湘君难看罢了。   各家都有各家的手段而已。   他方一进院子,便瞧见史德俊正背对着他侍弄院子里的花草,还没来得及开口讲话,便听见史德俊先行说道:“渡口的事情我已经听说了。”   史掌柜心头一惊,连忙请罪,却被史德俊打断了:“无妨,周秉均也就这点小心思了,若不是府中那个管家还算争气,这商行之中早就没了他说话的地方了。”   史掌柜闻言连声附和,试图能够通过这样的小把戏叫史德俊露出些好脸色,但最终却只是徒劳。   “此事便先到这吧,想来他也不会再有什么异动 ,既然人已经到了江东,便就不怕拿捏不到她的错处,叫人盯住了,绝不可让她此番就这般顺利地回去。”   史掌柜现下出了岔子正是没脸的时候,点头如捣蒜似的应承下拉,生怕自己回话回得慢了,再惹的主子不痛快。   “行了,出去吧,身边的人记得都查清底细,若是因为你而出了岔子,定然不饶你。”   史掌柜一个不字都不敢多说,甚至还要感恩戴德地退出去,等到人一上了马车,便立刻变了脸色。   “呸,不过是从个好肚子里出来的,整日装什么大爷。”   他低声咒骂了一句,才算是解气,分明他行商的本事也不差,只可惜同人不同命,人家一出生便是未来的家主,即便没人不去铺子里,也照样能对他们颐指气使。   “不过是些假把式,装什么?”   史掌柜不屑地啐了一口,又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微微眯起眼睛看向了坐在角落的陈川,后者似有所感,忙提起胸膛表忠心道:“掌柜放心,小的是给掌柜跑腿的,又并非史家的家奴。”   史掌柜闻言虽没多说什么,但面色却明显缓和了下来,半是嘲讽地说道:“倒是还有个机灵的,不似周家那个,给周秉均做了这么多年的走狗,不照样还是个管家,能有什么出路。”   陈川在旁边听着,知晓他是因着早上的事情还在记恨周管家,于是小心翼翼地打听到:“小的光听说周管家对周老爷一片忠心,却还从来没听说这其中有什么渊源呢。”   “你小子倒是好打听。”史掌柜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眼,见陈川嘿嘿直乐地挠着头,又觉着自己这担心属实是多余。   于是解释道:“渊源倒也不算,不过是周秉均早些年的时候还有点良心,因而救了那狗奴才一条狗命,自此便成了为周秉均看家护院、照看生意的一条好狗,这些年周家在江东地位如此稳固,有七成以上是因着那狗东西。”   史掌柜三句不离“狗”,可见是对周管家早就心有怨言了,陈川眼睛一转,决心要将这消息传回去,日后也可多加利用。   他笑着谄媚道:“小的倒觉着只怕也未必是什么真心,说不定是想要架空周老爷呢,指不定十年之后俩人的位置便要倒转了。”   史掌柜眼睛猛地一瞪,仿佛见到了什么新的东西一般,气息也变得急促起来。   他这些年中从未怀疑过周管家的忠心,亦或者说整个江东都没有人怀疑过周管家,一边眼红周秉均对他好生信任,一方面又嫉妒周秉均那般败坏家业的东西,怎么就这般好命得了个这样顶用的奴才。   从来没有人站出来怀疑周管家这般经营生意,那些人是不是已经只知道周管家而全然不知晓周秉均了。   陈川说的那句“十年之后”未必不是虚言。   史掌柜甚至难以自抑地联想,倘若这个掌握了实权,最终把家主架空的人是他呢?那是不是从此之后,便再也不用看人脸色过活了?   甚至以后即便是史德俊也要称他一声家主。   陈川短短的一句话,却叫史掌柜心中生出无尽的遐想,权柄、富贵这些东西再迷眼不过,尤其是史掌柜这般原本便心存不满的人。   陈川看着他胸膛急促地剧烈起伏,便知晓他心中的不平静,只怕这会儿已经在自己的脑子中把当上家主的美好日子都已经过完了。   半晌才想起来马车里还有个不太熟悉的陈川,于是轻咳了一声,故作严肃道:“一派胡言,岂敢肖想家主之位?”   陈川嘴角很轻地抽搐了一下,但很快便被他隐藏好了,而史掌柜也为了掩饰自己因为兴奋而泛红的脸,所以并没有看向他。   “小的哪里懂这些,不过是胡言乱语,还请掌柜莫怪。”   此话一出,史掌柜的兴致明显便降低了许多,陈川知晓他定然不是想要听自己这句话,于是立刻接着道:“不过小的从前是四处混饭吃的,结交的都是些下层人。”   “但万事讲究民心所向嘛,小的瞧着底下那些人也不是很在意家主是谁,我看倒是对周管家更为忠心。”   陈川一边说,一边注意着史掌柜的脸色,见没什么要阻止的意思,才将话都说完了,最后还要添补一句:“不过小的不如掌柜这般见多识广,不过就是随口说说。”   史掌柜“嗯”了一声,严肃道:“这话当着我的面说说也就罢了,不要出去说,当心丢了脑袋。”   “嘿嘿,掌柜放心,小的就是因为对掌柜一心一意的,才会同掌柜说这般话,出去定然一个字都不会多说的。”   史掌柜满意地点了点头,面上瞧着还是十分镇定的,但这些话一旦听了,便在他心中生了根系,日后只怕遇见点什么不顺心的事情,便要想起这些话。   本也是如此,凭什么都是人,甚至商铺里他花的力气也远比史德俊多,但最后挨骂受苦的却是他。如此想来,还是周管家脑子活些,这么些年还当真是错怪他了。   周管家原本可憎的面目瞬间便和善起来,甚至叫人觉得真到了那一步的时候,便是同他结盟也未尝不可。   史掌柜顿时心情愉悦起来,手指在膝头一下一下地敲着,心里头盘算着管湘君此次来江东的事情,原本实在给史家做事,现下可全然不同。   倘若他能借着管湘君同沈家搭上线,难不成还怕族里的人不支持他吗?   恐怕自己凭借这一件事,便可超越周管家多年的谋算,到时候再借势给他,一来是可索要些商铺好处,二来也好给自己在商行中寻求一个同盟。   什么江家楚家,日后都要看他的脸色过活。   史掌柜沉溺于自己的美好幻想之中,却没注意到身旁的陈川无聊地打了个哈欠。   这样的蠢货,多余他费那些力气了。 第107章   “夫人, 陈川已经进到史家了。”   跟在管湘君身旁的侍卫凑过来小声回禀消息,他一边说一边悄悄打量着,只是隔着斗笠、纱幔, 瞧不太清神情。   管湘君并不意外,商行中牵扯的商户并不算少,其中分散下来的各家管家、掌柜更不是少数, 从一开始她同沈瑞选中了史掌柜便是有缘由的。   现下时刻想要同江家争上一头, 并且有这个实力的便只有史家和周家,但周管家对周秉均忠心耿耿, 因而即便周秉均性情并不能成事,周家的生意在这些年中仍然在逐步兴盛。   二者之间的利益早就已经融为了一体,并不似外然眼中所看到的那般浅薄, 因而想要挑拨开也更为不易。   反倒是史德俊, 这位自诩智谋无双的, 手下有异心的却并不算少, 大约他也并非不知晓,只是有时候有点野心反倒好用, 但前提一定是周遭足够太平,若是换了今日这般,便要吃亏了。   管湘君轻声道:“我知晓了,叫他不要轻举妄动, 后边自然有用得到他的地方。不要一时大意,便被人拿捏住错处。”   侍卫立刻点头应下, 随后忽然想起什么一般轻声道:“夫人先前吩咐的用来看守货船的人手也已经预备好了, 今夜三轮替班, 定然会守住货船,不叫有心人奸计得逞。”   管湘君看着抬起手看了看腕子上系着的平安符, 也算是楚家的传统了,每逢外出经商便要提前求一道平安符,不求金银满钵,但求族人顺遂。   她微叹了一口气:“但愿不要有人真的蠢到去拿货船开刀。”   只是她同沈瑞都清楚,此次行商,若说亏损,便少则金银俱无,多则性命难保。   因而绝不允许这之间出了什么岔子。   “传下去,今夜无论谁来请都不见,明日一早便随我去集市上一观。”   ——   “你说那娘们暗讽我周家衰败?”   周秉均一摔杯子,怒气简直要将四周的墙壁都轰塌般,桌子也被他拍得震天响,一个仆役跪俯在地上,一边吓得直发抖,一边还要低声附和着。   “她管湘君能有今日依仗的不就是男人死的早?也敢讽刺我周家?”   周管家刚一走到门口听到的便是周秉均这句话,他无声地叹了一口气,抬脚走了进去。   周秉均见他来了,气势莫名弱下了几分,瞧着也不似方才那般怒气冲天了。   周管家合手解释道:“楚老板即便言语上有些过失,也并非直指周家,只是同诸家博弈之间在所难免罢了,还望家主不要放在心上。”   他这番话原本是好意规劝,放在从前周秉均也不会多想,但他现下一想起自己近几日听到的那些流言,便觉着对方是故意在仆役面前落他的面子。   好叫众人觉着周家已然是由着他来做主,用不上多久,他这个家主便要了无痕迹了。   周秉均看了他片刻,眼中满是怀疑,但面上却最终没有说什么,只是转过去对地上跪俯着的仆役道:“你先退下吧。”   仆役见着周管家便害怕,闻言立刻爬了起来,步态狼狈地往外跑,生怕稍一落后便要被揪住处罚。   马上就要跑出院子的时候,脸上都不禁带上来几分欣喜,可就在距离门槛还有一步之遥的时候,忽然听到身后的周管家语调淡淡道:“在主子面前搬弄是非,杖责三十,以儆效尤。”   仆役顿时整个人都垮了下来,不过是扶着门扇才算是没有立刻摔倒在地,回过神来之后却连一句求饶的话都不敢说——府中人人知晓周管家最是严厉,若是求饶少不得还要再加上两成的责罚。   最后只能小声应道:“是,小的知错了。”   周秉均端起茶盏轻啜了一口,借着袖子的遮掩上下打量了一下仆役的姿态,见他神色惶惶,连转头同自己求饶都不敢,便知晓周管家现下在府中的威望如何了。   他虽然没多问,但疑心的种子一旦在心中埋下来,他门二人之间便再也不是坚不可摧的同盟了。   眼见着仆役走了,周秉均状若不觉般问道:“事情办得如何了?听闻你在渡口下了管湘君的面子?”   “是,但却只是权宜之策,渡口人多眼杂,说几句不中听的话也远比史家那般将眼线放在明年上更好些。明日一早,楚老板定然会去集市上察看价格,届时无论是使出什么样的手腕,都好避开其他人。”   周秉均勾了勾唇角,露出一丝古怪的笑意道:“也好,你拿主意便好,我是一向很信任你的。”   周管家闻言却默了默声,片刻后才轻声应下一个“好”字。周秉均见他不肯说话,也不曾离开,便随口闻到:“还有何事未说吗?”   周管家抿了抿唇,脸色上有些难堪,但最终还是说道:“我对家主一向是忠心耿耿,从未生出些什么旁的心思来,家主倘若从旁人哪里听闻了什么猜测,也请多留一份信任。”   做生意哪里有那么多的单刀直入,说起来是要比朝堂上更多的弯弯绕绕,所以即便周秉均心中有了什么猜测,也不过是先存着,后面再寻人去一点点调查便罢了。   可周管家现下如此直白地将事情摊到明面上,便是将原本可以用来遮羞的那层纱幔给扯了个一干二净,或者说就是在变着法子逼迫周秉均给出一个承诺,承诺自己会永远相信他。   然后呢?借着自己信任的伞面下,将周家的权力一点点归拢到自己的手中吗?   周秉均知晓或许他现下还没有这样的心思,又或者有了一些,但远远不如自己料想的这般兴盛,但这种事情原本就是遮掩些时日,探查清楚了便罢了,现下这样掀开,就是真的坐实了图谋不轨的心思。   他故作不解般问道:“为何突然说这样的话?你我二人之间何曾有过嫌隙?”   周秉均一边说着,一边紧紧地盯着周管家,试图从他的神情上探查出些依证来。   “我自然知晓家主信任我,只是难免有有心之人会试图挑拨,倘若因着那些个腌臜之人,伤了我与家主之间的信任,岂不叫小人得逞。”   周秉均勾起唇角,露出了满脸的笑意,他似乎有些无奈地叹了一口气道:“你啊,便是容易多想,这么多年都已经过来了,我何曾怀疑过你?”   “想来也就是这些时日你实在是太累了,既然今日已经无事了,不如便回去好好休息一晚上吧。”   周秉均拍了拍他的肩膀,权当做是宽慰。   周管家垂着头,眼中生出一丝失望,但等再抬起头的时候,神色上几乎瞧不出半点破绽。   “多谢家主。”   周秉均看着他的身影逐渐消失在院门口,手指摩挲着茶盏盖子,面上的笑意逐渐淡了下来,半晌忽而冷笑一声。   先前他不过只信了几分,现下却平白地翻了一倍。   这些话不过才传到自己耳朵里都没有一天,又是如何叫他知晓地这般清楚?究竟是传话的人便是他的试探,还是自己身边早就变成了一堵四面漏风的墙?   周秉均长呼了一口气,还真是,家贼难防。   殊不知那方才领了罚的仆役,揣着满兜的银子回了趟家,便握着一把刀子重新回到了周府。   单单是杖责三十自然是不值得那么多钱的,这些钱是他的买命钱,也是周管家的买命钱。   ——   “公子,江东新传了消息回来。”   春珰手中握着快马新传回的信件,快步走进了庭院之中,却瞧见了自家公子正倚在那位清冷太傅的身上吃葡萄呢。   她脚下一顿,心中有些不大确定,若是没记错的话,公子昨日还吩咐她们将太傅院子里的东西都换成上好的——一副要娇宠的模样。   怎得今日就全颠倒了个儿,本该被娇宠的成了被使唤的,自家公子倒还是那副矜贵地不行的样子。   听到自己的话,便懒散地掀着眼皮看过来,手上还正捏着葡萄呢。   “拿过来吧。”   沈瑞将手中的葡萄送入口中,方要伸手便被江寻鹤阻拦住了,握着他的腕子,用锦帕将他手上的汁水擦拭了个干净,才算是罢休。   沈瑞满意地勾了勾唇角,他现下的身份同从前似乎还有些不同,从前他是指望着将江寻鹤豢养成金丝雀,将自己当做他的金主。   但现下他同江寻鹤之间的关系已经从普通的包养关系便成了信仰关系,他现下便是这世上唯一不会抛舍掉这漂亮鬼的神明,是他在这世间行走的依仗。   最初的时候,他是没太觉察出这其中有什么不同的,但听到江寻鹤那句“既然阿瑞要做我的依仗,那我也自然应当报还阿瑞的恩情。”时,还是禁不住地心动了。   换做旁人,什么劳什子的报恩,他半点意趣也没有,可若是换做江寻鹤便又有所不同。   他现下一无所有,原本能做的讲话本子、暖床也都已经做完了,想要报恩便必须得使出些新的手腕,沈瑞着实是好奇他能做到哪一步。   而试探之间,便成了现下这副“君王不早朝”的姿态。 第108章   春珰着实是懒得瞧他们两人这副腻歪样儿, 踮着脚尖将手中的信件送了过去。   沈瑞也不避着,当着江寻鹤的面便将信件拆开了,管湘君自从到了江东, 往回寄的信件便多言辞不明,便是中途被有心人截取了,只怕也探查不出什么风声来。   在中都筹备那么长的时间, 绝不仅仅是在谋算金银货物, 对于江东的局势也多有筹谋,早在商船离开中都之前, 便已经将眼线安插过去了。应对事情的方案更是不知道框定了几重,现下传信回来只消写好事态进展到哪一步,沈瑞便可悉知。   江东在汴朝境内页算是个奇处了, 满汴朝都将行商贬为不入流, 可这些不入流的商户却偏偏占据着汴朝最最富恕的地界, 互为唇齿。因而即便朝廷的政策出了不知道几版, 却拿他们全无主意。   可就是这样一个叫天下商户向往,在世人口中坚不可摧的联盟, 现下看来却中已经生满了虫蛀。   无论是一心想要架空主人权力的史掌柜,还是忠仆难遇明主的周管家,都昭示着这“联盟”的可笑之处。   即便是梅花商行中的江家,执掌江东水运多年, 现下也是群狼环伺,只等着他犯下什么错处, 便可借机将他拉扯下来, 好叫自己上位。   沈瑞甚至还没来得及使出什么旁的手段, 不过是给管湘君投了一笔银子,这些人便已经自乱阵脚了, 不是想要把楚家彻底从高位上拖拽下来,便是想要借着现下楚家的门路同沈家搭上边儿的。   说不上是哪一方更聪明些,哪一方更蠢笨些,不过依着商户现下在汴朝内的处境,这些人期望着通过与世家结盟来改变处境的心思已经久矣。   但世家大都自诩清高,绝不愿意同卑贱商户为伍,所以一旦有了沈瑞这么个搅混水的,他们间要付出些代价,也早就巴巴地赶着。   尤其是江东现下的局势,几个势力大些的商户所惧怕的并非是自己不能同沈家扯上关系,而是其余几家中的某一个得了沈瑞的青睐,彼时他们便要在强权的威压下,成为那一家的跳板。   这才是他们最最不能忍耐的。   沈瑞垂眼看着信纸上的消息,唇边的笑意加深了几分,若非他现下一出中都只怕便要被明帝寻由头抓回来,他倒还真是很想去瞧瞧这伙人是如何狗咬狗的。   他的动作并不避讳,因而他能瞧见的,江寻鹤自然也能瞧见。管湘君给两人传的消息并不相同,江寻鹤在江东自然有他自己的探子,探查消息的精细程度有时要远远高于处在其中之人的体悟。   沈瑞似乎是觉察到了他的目光,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睛带着点恶劣的笑意弯了弯:“倒是我疏忽了,江太傅似乎也是江东人氏?货船往来通航,应当让太傅和家中通些书信物件的。”   “不过好在现下货船还要好些时日才能回来,不防传信给管夫人,托她将太傅的家人一并接进中都,也好同过个中秋,也算团圆。”   他分明知晓江寻鹤家中是怎样一狼藉,却偏要赶着中秋前提起什么团圆之事,那点心思不说昭然若揭,却也左右差不出太多了。   江寻鹤同他对上目光,后者眼中好似一片澄澈般,似乎当真全心全意地在为他思虑。但江寻鹤却很清楚,这话中勾勒而出的不过是个什么试探,一旦他当真选择了沈瑞方才所说的那些,便会成为一个不忠心的背叛者——他分明是应承过往后都要依仗着沈瑞的。   他垂下眼睛,遮掩住情绪道:“我同家中人之间多生龃龉,关系并不亲近。”   “啊,这样啊。”   沈瑞摆出了一副惊讶的模样,不过片刻便似乎被自己拙劣的表演逗笑了一般弯起眼睛,安抚似的拍了拍江寻鹤的肩道:“不过也好,中秋那日宫中定然要兴办晚宴,便是来了只怕也难以吃上一口什么正经的团圆饭,倒不妨随我一并进宫,也能少生出不少事由。”   他面上多见关切,可方才却对于宫里中秋晚宴一事只字不提,可见这点真心也着实难以考量。   但江寻鹤却恍然半点都没有察觉般应声道:“也好,劳烦阿瑞费心。”   沈瑞支起身子,用铜钩将手边煮茶的小火炉掀开个边角,随后将手中的信件丢了进去,看着火焰陡然升高将纸张舔舐殆尽才笑眯眯道:“无妨。”   春珰站在身侧已然出了一身的冷汗,来个人说话间如同博弈一般,不过却并非是什么针锋相对的戏码,而是一个试探着真心,另一个生怕对方瞧不见般主动献祭。   三两句的功夫,便硬生生将命途捆绑在了一处。   她心中分明知晓先前中都内的传言不过是虚假的,可现下却真真切切地觉出什么叫做无风不起浪,只怕现下自己公子说一句要取了他的性命,这位江太傅恐怕也只会立刻抽出长剑引颈受戮。   直到那封信件已经燃烧成灰烬,沈瑞才取了桌子上的锦帕将手擦拭干净:“今日不必传消息回去了,叫还在江东的探子时刻盯着,不要出了什么差错。”   春珰连忙应声道:“是,奴婢这便吩咐下去。”   随后便借着这由头连忙退了出去,却半点没注意到身后沈瑞看着她仓皇的背影,目光有些意味难名。   ——   管湘君吃了早饭便领着一众仆役掌柜去了街市上,毕竟他们此次到江东乌州来并非全然为着布帛绢丝、金玉良器,更大一部分是为着米粮。   这些看似再寻常不过的玩意,却是最最能使一国兴盛覆灭的根源。想要治理天下百姓,最首要的便是要使其能够填饱肚子。   而一旦南北往来的米粮货运由两家掌控,那便有了倾覆商人卑贱身份的资质,也会使得明帝更多出一份忌惮,正可延缓皇权与世家之间撕破脸的时候。   江东同中都多有不同,中都毕竟天子脚下,各处更讲求规制齐整,也因着世家权贵众多,处处可见奢靡之气;但江东依傍着渡春江,四季绿意浓重,又因为商人身份低微有着诸多限制,所以倒是更贴合自然之态,处处讲求个雅致。   便连普通百姓衣食上也要比中都更清简些,管湘君一行人换上了更贴合江东气候的衣袍,隐藏在市井之中,并不惹眼。   毕竟江东往来的商户颇多,不想要被他人探寻踪迹的也并不在少数,是以管湘君的斗笠也并没有引起更多的注意。   反倒是有人因着一群男男女女跟随着一个明显是女子打扮的人而兴起点兴趣,不过不管是因着什么,探查不出更多便也就颇不在意地收拢回了目光。   “果然不出管家所料,那管湘君今日一早便到了集市上探寻消息。”   周管家站在窗子前,看着外面颇繁华的街景略有些失神,直到听到身后的声音才回过神来,他微不可查地叹了一口气道:“都去了哪些铺子?”   打听消息的男人顿了顿,有些疑惑道:“各家的铺子都去了,也不见厚此薄彼,不过比着铺子倒是粮店去的更多些,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要买粮食呢。”   周管家瞳孔猛地一缩,脑子里似乎有什么一闪而过,可很快那些荒唐的想法便被他剔除掉,想要经营粮食可并不是一件易事,更何况其中的利润也要远远低于那些华贵之物。   在更多的时候,粮食不过是富商权臣盘算运筹时捎带上的附加品罢了,至于百姓会不会因着粮价上涨而难以饱腹,又有谁会在意呢?   他的手指在窗沿上一下一下地敲动着,彰显出他心中的不平静,半晌才低声道:“叫人盯紧了,去了什么铺子、问了什么、买了什么,都一并打探清楚,不要有遗漏。”   任务量陡然加大,男子眼中显出些为难,周管家分明是背对着他却好像瞧见了一般道:“一人再加五两银子的赏钱,好好做事吧。”   男子闻言顿时喜上眉梢,连声应承着出了门,直到门扇合上还忍不住回味了一下多出的赏银他一人克扣些,便足以叫家里吃得更好些了。   还得是周管家,不像家主平日里脾气暴躁,惯爱拿他们这些下人出气,又不如周管家出手大方,若是可以他倒是情愿不做周家的家奴,而坐周管家的私奴。   他忽然想起了江东近日兴起的流言,嘿嘿一笑,不过眼下瞧着这一日也不会太远了,等到周管家成了家主,他们这些下人也自然有好日子过了。   周管家站在窗前,眼中所见往来的行人便有如横纵交织的丝线般,严密却又杂乱,叫他难以一眼便发觉其中的关窍。   他总觉着管湘君此番如此大张旗鼓地到江东来,所为的只怕并非是为了向众人昭示沈家这个靠山,定然还有些旁的目的,只是到底是什么呢?   他想起方才那下人的话,心中满是疑窦,难不成当真是为了粮食? 第109章   江东之内想要探查出管湘君真实意图的人并不在少数, 甚至各个商户家里派出的探子还彼此认识,一股脑跟在管湘君一行人身后的时候,只能假装轻咳、转头看东西, 以此来彰显彼此之间并不相熟。   江东的街道原本就并不算阔落,有许多地方甚至要靠小船通行,管湘君一行人要有人负责采买、打探核实消息, 所以带的人并不算少, 原本就已经将街道侵占了大片的地方。   更不必说她们一行人身后现下还跟着许多毯子,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察觉, 反正落到旁人眼中的时候,便形成了浩浩荡荡的一大排。   知晓的是要买东西、探寻消息,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新兴起了什么商户, 今日是来接管各家铺子的。   “夫人, 身后的人已经跟了一路了, 要不要我带人去处理掉?”   一个侍卫头子烦不胜烦地凑近了些, 小声问着管湘君,瞧着还当真有几分隐秘的意思, 不知道的还要以为他发现了什么惊天的秘密。   管湘君像是因着街上太过吵闹而没有听清,闻言也略侧过头轻声确认着:“你说,要带人去将身后的探子悉数处理干净?”   即便她没有多说一句话,侍卫首领心中也顿时生出了一股子莫名的骄傲, 连脊背都禁不止挺直了几分。   毕竟那可是如今楚家的当家人,自从老太太不再过问家中生意之后, 便是管湘君一手操办着, 楚家的生意也比原先至少翻了一倍, 就连中都内最令人闻风丧胆的沈瑞见着了她都是恭敬有加的,他心中不知道有多钦佩。   现下能够在她面前展现自己, 简直是天赐良机,也许楚老板一个高兴,便给他更多的机会了呢。   贴近自己崇敬之人和权势富贵一并在他眼前摇晃着,竭力招呼他勇敢地表现自己。   “是的,夫人放心,一定不会出错的。”   管湘君听到他肯定的答复,非但没有松口气,反倒更加迟疑了,侍卫头领心中急躁,忍不住小声催促了一声:“夫人可是还有什么顾虑?”   管湘君观他神情,哪里还料想不到他这是急于表现自己,到底是从中都一路追随而来的,也不想太伤他的心思,于是颇为委婉道:“我并非是不信任你有这个才能,毕竟我们一路而来,遇到不少水贼探子,你都做得很好。”   周遭叫卖商议的声音萦绕在耳边,其实侍卫头领并没有逐字逐句地听清楚,但也听出管湘君话中的大意是在夸奖他,于是有些羞赧地挠了挠头,嘿嘿直乐。   “多谢夫人夸奖,这都是我应当做地,职责所在罢了。”   管湘君幽幽地叹了一口气,无奈提醒道:“可是后面跟着的探子已经我们人数的三倍之数了。”   侍卫首领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随后缓缓收拢了起来,立刻回头看向身后,果然跟着一大帮子用吹口哨、仰头望天、买东西来掩饰自己动作的探子。   原本应当不大容易被发觉,可人数实在是太多了,任谁回头看见几十个人一起吹口哨也实在是会觉着奇怪吧。   也是可怜了他们,晃荡了这半天,顾忌全江东都知晓他们几个是探子,但他们却不得不在这种难堪的境地中一直坚持到现在。   每当管湘君身旁的人转头看过来的时候,都试图摆出一副与他们无关的样子,但毕竟在街道上,能做的事情实在是不多,十个人中就难免有几个重复的,更不必说是像现在这般这么多的人了。   自然也就无法避免侍卫首领看到的几十个人一齐仰头望天吹口哨的盛景了。   侍卫首领看着他们这般举措,已经不是能是区区“咬牙切齿”四个字所能概括地了,但等到他再回过头的时候便只剩下慢慢的无地自容了。   就连周边那些听到了他刚才那几句“狂悖之言”的人都不约而同地露出了点同情,这也就罢了,可管湘君大约实在是怕打击到他,见他转过头便轻声安抚了一句:“无事,现下的情况亦是我没有料想到的。”   她不说话还好些,现下这样一说,更是提醒了侍卫首领方才是如何在自己最最敬佩之人面前放出大话,又立刻被自己打脸的。   他抽了抽鼻子,笑得比哭还难看些道:“多谢夫人。”   但心中已然是下定饿了决心,等到回去便要苦练技艺,有朝一日一定要这些靠人数取胜的人通通吃到苦头。   其实管湘君并不算是在说假话诓骗他,江东商户派人来探寻消息一事并不难猜,甚至可以说是摆在明面上的事情了——她明知道会有人来跟踪,却不得不四处打探自己想要的东西,那些商户也明知道这些探子会被她发觉,却还是要硬着头皮派出来。   从来都是这样的,很多所谓的阴谋诡计其实在萌芽阶段都愚蠢得可笑。   所以管湘君也没有多将此事放在心上,只是略多带了些人手,以防出现些别的差错。   左不过是商行中最大的那二三家派出些人手来。   可她实在是没想到,这些商户之间的信任已经浅薄到这般,就连在抵抗自己这件对诸家都有益处的事情上,也一定要派出自己的人手来跟着才能相信。   估摸着那些商户个个都存着些鬼心思,想着我拍几个人混在其中并不会被发现,却没想到每个人都是这样想的,你派二三个,我派三五个,拢在一处便成了好大一伙任命。   知道是来做探子打探消息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要借机做掉楚家这些人。   江东这些商户,平日里装出一副一家亲的模样,甚至还煞有介事地组成了一个“梅花商行”,倒也并非是没什么能拿得出手的成绩。   只是有商行这一类的地方,便定然要分出个三六九等,居于高位者时间一久便会失了分寸,居于低位者稍一经久也定然会生出不臣之心,分崩离析只是时间关系。   管湘君原本以为还要花费好些气力,却不想倒是这些人先行按捺不住了,非但给自己留下了把柄,只怕消息一旦传回到商行,彼此之间定然是一番争斗。   沈公子说过什么来着——狗咬狗才是最有意思的。   管湘君掩在斗笠下的唇角缓缓扬起,露出了一个略有些嘲讽的笑容,她倒着实是有些期待这些人究竟能玩出什么把戏来。   侍卫首领已经自认丢人,将身影隐藏在众人之中,再不愿意探头了,管湘君也并没有多在意,转头道:“走吧,去下一家粮铺。”   他们一动,身后的探子就得跟着动,他们心中也是有苦说不出,现下的境遇究竟有多难堪又不是体会不出,只是大家都在这,谁敢回去?若是落下了什么情报,谁敢承担这个责任?因而也就只能一直跟着了。   其实管湘君在离开中都之前,便已经将市面上各色米粮价格一一汇集成册,方便同江东的做个比较。   依着沈楚两家在中都内的地位,此事自然不会是什么难事,但现下想要在江东获得准确的消息便要难上不知多少。   那些粮铺掌柜见着他们是北方人氏,又颇有钱的样子,眼睛一转,便是一个心眼子,恨不得漫天要价。   偶尔有那么稍微老实些的,也不见的口中都是实话,几番话问下来,管湘君身旁跟着的那些掌柜账房头都要痛起来了。   “夫人,这些人口中哪里有什么实话啊,中都的粮价已经够高了,这些人给出的价格比之中都的还要高出来两成,听着便知道是诓人的。”   管湘君看着手中记录的册子,不太在意道:“急什么,等到将粮食买回中都的时候,自然就可以同他们谈价钱了。”   掌柜无奈道:“倒也不是急着这个,只是我们今日原本便是为了来探查米粮价格的,这些人口中没有一句实话,我们岂不是白走了一日?”   管湘君在他的抱怨声中,终于合上了手中的册子问道:“你看看这街上最多的是什么?”   掌柜有些迷茫的抬起头四处张望着,有些不确定道:“眼下瞧着似乎是布帛的铺子更多些。”   管湘君闻言一怔,实在是没想到他能回答出这样一番话来,于是微叹了一口气无奈道:“是百姓。”   “天下万民都要仰仗着粮食过活,这些粮铺掌柜们口中或许没什么实话,但这些日日都要买米的百姓难道会不知晓粮食的价格吗?”   掌柜闻言顿时恍然大悟地一拍脑门道:“竟是如此,夫人果然妙思,我们只要同百姓们对上了价格,再去同那些粮铺老板们对峙,便可得到一个漂亮的价格了。”   管湘君毫不吝啬自己的夸赞,欣然颔首道:“便是如此。”   “那我们此番行事,可是避不开身后的这些探子啊。”   管湘君轻笑一声道:“谁说要避开他们了,便是要他们瞧着,才彰显我们这番行事半点私心都没有。”   “这么多双眼睛瞧着,即便将来当面对质,也是没什么可多言的。” 第110章   到底还是探子, 即便是被发现了也照旧固守着心中那点做探子的守则——只打探消息,多余的事情绝对不做。   因而即便管湘君一行人的意图已经明显得不能再明显了,一百余号人也仍然只能眼睁睁地瞧着他们去买了糕饼, 然后大张旗鼓地在街上分发。   汴朝虽然也算是太平康乐,但即便是盛世之下,百姓们也不过是将将果腹罢了, 酒肉糕饼都是平日里不易得的, 尤其是家中有贪嘴的小孩更是馋的不行。   因而管湘君一行人吆喝了没一会儿,面前便聚集了好长的一条队伍, 人人都翘首以盼,时不时还要有些不确认地高声问问虚实真假。   在得到了肯定的答案后,立刻安心地排着队, 人家手中拿着糕饼, 几乎是问什么, 百姓们便答什么。   没一会儿百姓们也摸清了这些人问话的路数, 不过就是问问哪家粮铺的粮食又好又便宜,老板也诚信些。他们从小就是在这街上长大的, 休说这些消息了,便是连这些粮铺掌柜的父辈们的事情,他们也照样知晓得一清二楚。   眼见着答话答得好的可以多得些糕饼,便一个个挤着上前, 生怕自己知晓的那些消息被旁人先顶替了。但好在这些人并不是谁说了甲店,旁人便只许说乙店, 凡是能说出些门道的, 都有糕饼。   大约是怕这些糕饼太多而坏掉, 不知道怎么商量的,那糕饼铺子的老板竟然允许他们拿着字据, 日后再去兑换吗,如此便更叫百姓们心中没了顾忌。   一个个的,恨不得扯着嗓子在答话的同时再攀扯下嗓门。   休说探子们看得瞠目结舌,那些虚报了价格的粮铺老板们更是大眼瞪小眼,呆愣在原地,一时之间竟然寻不到什么法子去阻止。   不知道是谁告了衙门,没一会儿便又差役来赶人,管湘君倒是也不急,从袖中掏出个玉珏以作信物,几个差役接过去看着上面的沈家的族徽顿时变了脸色。   若换做是旁人也就罢了,总归不会都已经远在中都了,还要同他们这些千里之外的无名小卒计较。   但这位沈公子可不同,休说不过一道渡春江,若是将他惹恼了,便是隔着万里之境,也照样要派人过来打耳光的——这样的名事不知在汴朝境内兴了多少起了,无人不怕。   差役们对视两眼,连忙将玉珏还了回去,挽尊似的道:“不过是在善心布施,关心百姓们日常的生计,若是谁再来搬弄是非,我先不饶他。”   放完狠话,差役便灰溜溜地走了,百姓中安静了一瞬,随后陡然爆发出更大的兴盛来。   管湘君被众人围在其中,勉强算是给她圈出了个还算安静的地界,她看着手中精致的玉珏面上难得露出些笑意,没想到在百姓之中,这小霸王的名号竟然远比那些类似于“谁谁家的玉面郎君”好用不知晓要多少倍。   粮铺掌柜们的计划被打破,一个个脸色难看得厉害,再任由管湘君闹下去,只怕这米粮的生意也就不用做了,于是急忙派人冲到人堆中去阻拦。   但到底是在同一条街上的,彼此之间实在是相熟,没等掌柜排出去的伙计混到中间便被发觉了。   百姓们深知自己今日能够得到这糕饼,全是因着那位阔绰的女老板想要探听粮铺的消息,而自己恰巧再清楚不过。倘若叫那些伙计混到了中间,说明了其中的利弊,将原本的价格降下来,只怕自己在没机会免费得到这般的糕饼。   于是不约而同地使劲阻拦着,那些来讲和的伙计绕了半天才忽然发觉自己非但没进去,还被挤到了更外边来。忙活了半天,最终也仍然只能抓耳挠腮地干着急。   折腾了许久,休说粮铺里的价格了,便是那些老板们幼时的糗事也被扒得一干二净。   等到人群散干净了,管湘君倒是没说什么,可她身后跟着记账的掌柜倒是笑眯眯地朝着那些隐在墙边门口的粮铺老板们摇了摇手中的册子,示意他们已经将价格打探清楚了。   看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在拐角,这些粮铺掌柜们一口牙都快要咬碎了,对视之后不知道谁先说了一句:“既然他们不仁,便也休怪我们不易,打探出价格又如何,我们不卖给他们便是了。”   立刻便有人出言附和:“对,我们都不卖给他们,他们自然就会知道涨价了,既然来了就还是想要买的,难不成还有不卖强买的道理吗?”   一帮人聚在一起,瞧着颇有些义愤填膺的意思,但实质杀青却由此几个人始终都没有说什么话,最多也不过是附和了几句“对”。   此事暂且就算是定下了,因而很快几人百年散开,回自己铺子里做生意去了。   丁老三也因而长舒了一口气,那些人没要求他跟着一起喊口号便是因着他的铺子实在是太小了些。大家心中都知道那些北方来的商人定然是要买走好大一批货,若非如此,也不会这般大张旗鼓,自然也就看不上丁老三那个小摊子。   丁老三自己心中也明白,因而也没什么可畅想的,但当他沿着墙根拖着个跛脚慢慢往回走的时候,还是忍不住想了一下——倘若那些商户来找他买粮食,那定然是个大单子,他只需要每斤里多赚一个铜板,便已经是巨大的财富了。   顺便还能把村民们的粮食都卖出去,省的总被那些收粮食的压价钱,累了一年,到最后连个暖冬都过不了。   但他自己也知道不过是瞎想想,那些北方来的大商人压根不会看中他的铺子的,太小了。   丁老三正满脑子胡思乱想的时候,脚前突然停住了一个人,他有些迷茫地抬起头看,是一个带着斗笠、江东打扮的人。   他正好奇对方为什么要拦住他的路,便瞧见那人摘下了斗笠,正是方才炫耀记账册子的那个掌柜。   眼下,那笑眯眯的掌柜更是乐得要瞧不见眼睛了:“丁掌柜可愿同在下谈笔生意?”   有那么一瞬间,丁老三想到了方才那些粮铺老板们喊的口号,但很快便在心里骂了句脏,坚定道:“当然愿意。”   ——   “夫人为何要选那丁家的粮铺,江东那么些粮铺里能负担我们所需货物的并不在少数,丁家的粮铺且先不说出了岔子能不能承担,便是这些货物他也拿不出来啊。”   几个掌柜围着管湘君苦口婆心地劝解着,生怕管湘君会为着那丁点的玩意儿耽误了正事。   管湘君悠然地喝了一口茶才轻声道:“我们故意没有隐藏身份去打听粮价,在这些粮铺中只有他给的价格同平日里散卖的还要低一些,可见不贪心,这是其一。”   “其二,方才我们通过分发糕点来打探消息的时候,也只有他在百姓口中评价颇高,几乎没有恶言,可见诚信、良善。”   管湘君将茶盏放回桌案,拢了拢手道:“我也听闻他虽自己过的清贫,但邻里百姓却饱受其恩惠,与这样的人一同做这般为生民谋福祉的生意才最安心。”   掌柜们闻言一时说不出话来,他们不得不承认管湘君所言颇有道理,比之贪心奸诈之徒,显然是丁老三这种人更安心些,只是……   “却怕他拿不出来这么多粮食。”   丁老三能不能那处这么多的粮食,管湘君心中有数,只是现下看着众人这般姿态,她却只是微微一笑道:“不防等他来了,诸位亲自问问,已经劳累了半天,又何妨多等一会儿呢?”   掌柜们被她的话说动了,一时间倒是没人再多说什么,都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一边喝茶一边等着丁老三来。   过了一炷香的时候,那圆脸掌柜才带着丁老三在城中绕了不知多少圈吗,最终绕了回来。   “夫人,丁掌柜已经来了。”   丁老三在大厅中央有些局促地搓了搓手,还从来没有人这般真心实意地叫他一句丁掌柜,好似他当真是什么大老板一般,便是其他粮铺掌柜平日里也只叫他丁老三。   “丁掌柜既然肯前来,想来已经知晓了我们的用意。”   “是。”丁老三听到正经事的时候倒是少了些羞赧,坚定道:“我知道了,我愿意同夫人做这笔生意。”   管湘君一时失笑,轻声道:“我尚且还没说是什么样的条件呢。”   “夫人这般大张旗鼓,想来是想要做一笔长久的生意,若只是为了诓钱,便绝不会来找我,既然如此,便定然不会让我吃亏的。”   管湘君面上的笑意更深了几分,丁老三短短几句话,便已经证明了自己不同于那些蠢物,但她还是说道:“确是如此,不过我带来的这些掌柜们还有些话想要问你。”   管湘君话音刚一落下,旁边的人便立刻按捺不住了,急声道:“我们此次买的粮食不在少数,不知丁掌柜可有路子买到这么多粮食?”   “有。”   丁老三斩钉截铁地应承了一句,随后说道:“诸位远道而来,却大约也听说过江东附近都是良田,但这些农户们种出的粮食想要卖给城中商铺的时候,价格却会被压得极低,转手再高价卖出。他们自然是吃得膘肥体壮,但农户们却苦不堪言。”   “只要诸位诚心,我们可以在一个既对农户划算,也远远低于市面上现在的价格的数目上做生意,倘若诸位愿意,便是运到码头的钱都省了。” 第111章   他这话一出, 原本还不少顾虑的掌柜们顿时眼睛便亮了,若是能够将货运一事给解决了,那倒当真是省去了一个大麻烦。   毕竟货运一事, 听起来轻巧,可真落到实地上便是说不清的繁琐,且先不说雇工要多少银钱, 单是人生地不熟的, 想要找到合心意的一大批劳工就不太容易。   这过程中又不知道要牵扯上多少琐碎的事情,吃饭、用度, 就连嘴牢不牢靠都要多寻思一番,更要提防是不是其他家商户派来使坏的,否则一个火种便可以讲所有的银钱辛苦付之一炬。   倘若丁老三能够将货运一事给解决了, 便不知道要省下多少麻烦。   于是有心急的掌柜连忙出言问道:“你说能够将货运解决, 你有什么好法子?”   这件事也没什么好隐瞒的, 便是他现下将事情吹得神乎其神, 真等到了那天,还不照样是要被拆穿。   是以丁老三将手拢在身前, 语调颇为诚恳道:“那些农户们等到收了粮食便能清闲不少时日,叫他们亲自将粮食送来渡口也并非什么难事,但这一切的前提都要是诸位老板们给出的价格要高于那些商户们收购的价格。”   “丁掌柜几次提起商户收购,想来对这价格也是不满, 不知这价格……”   丁老三没说话,只是将手从袖子里伸出来, 比划出了个数额, 众人顿时倒吸了一口冷气。   江东的粮食比中都的便宜并不是什么异闻, 毕竟盛产的地界内流通中不必搭上诸多的货运的成本,但即便如此, 商户们收购的价格也堪比白捡了。   不知是谁嘟囔了句:“这个价格都不如自己留着吃了。”   话虽这么说,但其实众人心中都清楚,过起日子的时候,谁家也不是一年到头光吃米饭的。   而商户们这般没有忌惮也正是因着这个缘由,左右那些外地来的大商户想要买粮食也是要找粮铺们买入的,这些农户们若是不卖给粮铺,便将粮食彻底砸在了手中,要么自己吃了,要么干等着腐败。   管湘君的手指在桌案上轻轻敲着,半晌才轻声道:“现下粮铺的价格普遍要比收购价高出六成,我折中后再做个添头,三成半,但需要他们自己将粮食运倒江东城内。”   丁老三拢在袖子中的手狠狠攥紧又松开,这个价格已经比他预想中的好出太多了,毕竟粮铺收购回去挑选分类其实也是有成本在的,所以外地来的身故为了省力求稳,即便价格高一些,也愿意直接买粮铺中的。   是以,即便自己是低价又能承担货运,但在他的预想中,这主位上的夫人能给出高两成的价格便已经是不错了。   三成半,够那些农户下半年舒服许多了。   思及此处,丁老三没有再犹豫,斩钉截铁道:“成交。”   管湘君带来的这些掌柜们心中自然是信服她的,毕竟外人虽然不知道,但他们可是看见真金白银源源不断流入楚家的。但即便如此,此次的生意做得也未免太仓促了些,只怕不稳当。   “你自己便能做主?”   有人不服气,挑着刺儿似的问向丁老三,他以为自己掩藏在人群中,丁老三便不能知晓是谁开的口,却不想后者直直地向他看过来:“能做主的并不是我,而是诸位愿意付出的钱。”   他有些无奈地扯了扯嘴角道:“这世上许多人,连饭都快要吃不起了,哪里还有心思用自己的命来同旁人玩心眼子呢?”   一通话叫屋子中的众人没了话,他们都是商户,日子并不比农户们好过。   管湘君的目光在众人脸上扫过,见他们没有什么意见便拍板决定道:“既然如此,那今日便签订契书,与你我也都算是个牵扯。”   话一落下,身旁的账房先生便立刻摊开纸笔,将方才谈话中定下的条款都一一写在了契书上,等着双方按下手印便是将来送到官府面前也是有分辨的。   待到丁老三签了契书出门的时候,方才故作不在意的诸位掌柜才算不再掩饰自己心中的兴奋,反反复复地同管湘君强调着:“这个价格,我们定然会大赚一笔。”   管湘君已经摘了斗笠,见他们这般高兴也轻笑着颔首道:“也算不虚此行了。”   翌日一早,管湘君的脚刚一踏出客栈门口,便被门外守着的一群人给吓了一跳,她有些不确定地看着为首的人问道:“不知史掌柜这般是何用意?”   史掌柜在心中啐了一口,面上却还要笑呵呵地凑过去道:“嗐,这不是前两日实在是太忙了些,一时间都没能腾出功夫来好好招待一下楚老板,今日在商行内准备了宴席,请楚老板过去共同商讨一下生意。”   他一边说还一边下意识地去看管湘君的反应,直到看见了熟悉的斗笠纱幔,才悻悻地转头去看她身边的掌柜,却正对上不知道多少张冷脸。   他害怕地抖了抖身子,有些勉强地维持着脸上僵硬的笑意。   管湘君轻柔的声音从斗笠下传出来:“史掌柜说得那般的话,我们昨日可并不曾被冷落过。”   史掌柜顿时脸色更难看了几分,毕竟昨日那么多探子聚在一起凑出的笑话可是满江东都瞧见了,他定然是知晓的,只是没想到他自己没提,管湘君却先行提了出来。   “定然是误会,误会……”   他有些局促地解释着自己都不会相信的借口,好在管湘君也并非要同他在这件事情上掰扯开,因而只是轻笑了一声便道:“史掌柜不必多解释,带路吧。”   史掌柜见她没有要多追究,因而心头一松,可走了片刻又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管湘君方才那句“带路”分明是见他作为下位者来看待的——不是不同他追究,而是觉得他还不够格。   但他现下偏偏还无法揪住这错处来发作,就算闹起来,对方只要轻飘飘地一句“玩笑”,便可让自己沦为笑柄。   他只能捏着鼻子认下来,在心中暗骂,不过是仗着沈家的势,若换做从前,可不见有这样的风光。   等他当上了家主,首要的事情便是要给管湘君些颜色瞧瞧!   商行内的宴会几家都有人出席,虽然昨日的探子闹出了不少的笑话,但打探来的消息总不能白白浪费了,因而众人的茶尚且还没喝上几口,便有人试探着问管湘君去看粮食的意图。   管湘君还没等说话,她身后跟着的掌柜先行嗤笑一声嘲讽道:“诸位倒是消息灵通。”   脸皮厚的只装作没听到,脸皮薄的,便赤红着一张脸,支支吾吾地不想承认那些丢脸的探子便是出自于自己之手。   等到事情发酵了些,管湘君才漫不经心地开口道:“毕竟我们是从中都来的,许多消息都不如各位灵通,做生意也是要靠金银堆砌着,我们总不能同诸位做瞎眼生意不是?”   “虽说百姓们未必用得上什么玉饰绸缎,但这些东西的价格也不是全然脱离民生的,总还是要了解些,不好叫旁人喊什么价格,我们便付多少银子不是?”   她笑盈盈地将提早准备好的借口拿出来,好似全然没发觉那些人黑掉的脸色。   尤其是周秉均,现下一张脸阴沉地好似要将谁吞吃了一般,早在知道管湘君要到江东之前,他就已经安排了铺子里的人准备了两种价格,现下却全然被打乱了计划。   在他心中,那些要靠虚高的价格诓骗来的钱早就已经是他的囊中之物了,管湘君这般做派同从他口袋里往外掏钱并没有什么太大的不同。   周秉均冷笑一声道:“楚老板倒果然是巧思。”   他这话说得阴阳怪气的,众人却都有几分乐见其成,他们到底还是顾忌着沈靖云,面上不敢做的太难看,因而他这般没顾忌地出头,简直是正中众人下怀。   若是管湘君不在意,他们就当出了口恶气,若是动怒,牵扯上了沈家,那就正好将周家从竞争的行列踢出去便是了,他们乐得少一个对手。   周秉均话一说出口便看见了周管家对他使的眼色,知晓自己是一时冲动说出了话,但心中却又有些隐秘地不畅快。   明明他才是家主,才是周家现下的掌权人,却处处都要受到周管家的牵制,不知道的,还当真是要分辨不出主仆了。   以他来看,周管家分明就是已经把自己当做了周家真正的掌权人,而自己不过空有一个虚名而已。   周秉均越想心中怒火越盛,故意梗着脖子同周管家作对,不肯同管湘君赔不是。   谁知管湘君却好像根本没有没有察觉到他的阴阳怪气般,轻笑道:“这哪里是我的主意,我不过也是借着周管家的好法子罢了。”   周管家闻言皱起眉,沉声道:“楚老板说话谨慎些,我同楚老板可并不相熟。”   “周管家慌些什么?”管湘君偏了偏头,即便隔着一层纱幔,也照样能让人瞧出她是在看着周管家的。   她语调中笑意更甚,故意含糊着措辞道:“我不过是听闻周管家早些年做生意时也用过类似的法子,才照猫画虎罢了。” 第112章   一番话说完激起了众人数不清的鬼心思, 虽然没多说些什么,但目光却止不住地往往周管家和周秉均两个人之间看,试图从中分辨出些什么从前没听过的秘辛。   周秉均顶着众人的窥视, 一口牙都快要咬碎了,却总不能将席面掀了,因而也只能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可周管家就站在他身侧, 能清楚地看见他腮边的肉因为牙关紧咬儿果断鼓动的皮肉, 一时之间心中说不出究竟是何感想。   他为周秉均卖了半辈子的命,从未有过半点私心, 而今不过是旁人的三两句,便叫他如此怀疑自己,说不心寒是假的。   但同时, 他心中也清楚这件事总归是在所难免的, 人心隔着肚皮, 更何况还是周家这般的产业, 因而即便听到不少周秉均怀疑自己的风声,也只能装作不知道, 等到事后再来解释。   好在他是当真不曾生出些什么旁的心思,即便周秉均派人去查,也是查不到什么的,没了例证, 也就只能不了了之。因而这些年里即便波澜不断,但两人之间还是有着那么一层维系的。   管湘君将众人的反应都尽数收入眼中, 随后轻笑一声道:“不过是件小事, 诸位怎得都这般严肃?倒显得好似我故意挑拨般。”   众人闻言看向她的目光之中都带上了些莫名的谴责, 这场中谁人不知晓她的心思?   倒是史德俊先笑了起来道:“楚老板这是不信任我们,怕我们抬虚价?”   管湘君目光微动, 周秉均虽是个颇没脑子的,好糊弄,但同史德俊说话却要硬生生掰扯出十二分的注意才好。   这人是个笑里藏刀的。   “史家主说得什么话,不过是人生地不熟,心中总归是不踏实。毕竟从前来做生意都是江大公子一手操办的,只是不知此次为何不见江大公子?”   刚稍微活络了几分的宴席顿时又冷了下去,众人不敢说话,一个个拿眼睛瞅着主位上的江骞。   后者阴沉着脸看了半晌,才略带有试探的意思问道:“楚老板从前同犬子见过面?”   管湘君垂了垂眼,轻笑一声道:“江家主说笑了,江大公子这么多年虽然始终经营着江东的生意,可向来是不露面的,我哪里会见过。不过从前总是能得到些消息,这次却半点不曾听闻,我险些以为是底下的人办事不妥当,将消息给疏漏了呢。”   江骞听到她说并没有见过江寻鹤心中便安定了不少 ,这些年的苦心经营总算没有白费,即便现下那孽子尚且还不能为家中提供什么助益,但陛下看中储君,他身为太傅,日后也未必不会将江家带入世家行列。   思及此处,他面色稍霁道:“犬子现下在城外道道观他母亲一并修行,也算养养心性。”   管湘君从善如流地夸赞道:“原来如此,江大公子的心性的确是叫许多同龄郎君难以匹及。”   她这话说得江骞高兴,即便他并不看重这个儿子,但那也是江家关起门来自己的事情,对着外面的时候从来都是荣辱一体的。管湘君现在对于江寻鹤的看法未必没有带上沈家的意思,若是能够攀上沈家,那江家的商运和江寻鹤的仕途只怕都是要一片顺畅了。   这些美好的畅想在他脑子里过了一遭,将管湘君的那些“罪孽”遮掩了不少,现下瞧着她都觉着顺畅了不少。   他们两个倒是各自高兴,但跟在江骞身后的庶子江兴安心中却好大的不满,他最是听不得有人夸赞江寻鹤,一个个眼睛都好似瞎了一般,不过是个被厌弃的野种,偏偏还都拿他当宝贝似的供着。   他知道今日的宴会对于诸家来讲都十分重要,但即便如此,管湘君的话便好似在他胸膛之中点燃了一簇火般,烧得好生旺盛。   沈兴安忍耐了几次,最终还是禁不住开口道:“日后楚老板若是有什么生意上的事情,也可以来同我商议。”   他一开口,江骞就变了脸色,他从小被宠坏了,又有个江寻鹤顶在前面经营生意、扛下恶言,他便自以为是个什么金贵的了。在他心中江寻鹤不过是个卖命的奴仆,等到时候一脚把他彻底踢开,自己就可以享受江家家主的泼天富贵了。   却全然不知,自己已经被养成了一个废物。   这些年中,江骞也不是没想过让他来参与到生意中去,却奈何江寻鹤这个珠玉在前,他做出的那些蠢事便如同眼皮中的木刺般,实在叫人难以忍受。   因而不过试了几次,便草草作罢,偏他自己还沾沾自喜,以为自己天生就是享福的命。   管湘君闻言倒是也不恼怒,隔着层纱幔向外打量了一眼,意味不明道:“江家主现下还正直壮年,小公子倒是心急。”   她有意将话说得含糊不清,众人的神情也如她所愿变得异常丰富,江骞原本只是觉着江兴安蠢笨,全然没想到已经心急到盼着自己早死的程度。   管湘君见目的达到,也不多言,免得引起江骞的疑心,只是淡淡道:“到底是小郎君,争些意气也不为过。”   周围人顿时低声笑了起来,这哪里是争意气,就差把争权夺位四个大字刻在脑门上了。沈兴安听着四周的窃笑声,也知道是自己说错了话,但他哪里见过这种场面,即便想要辩解,也只是支支吾吾地说不清楚。   江骞原本就因为管湘君的话心中不痛快,现下看了他这般更觉着来气,沉声道:“你先回去。”   “父亲……”   沈兴安还想要争辩两句,但看着江骞阴沉的侧脸,最终还是不愿意再当着众人的面丢人,不情不愿地走了。   而三两句便为东家料理了个小喽啰的管湘君深藏功与名,悠然地端起茶盏轻啜了一口。   沈兴安的离开变成了某种具有象征性的符号,大约是因着刚刚瞧了一场闹剧,对着管湘君都额外热情,只是真假就两说了。   即便在她来之前,商行中就已经商讨出了一套对付她的法子,但是利益真摆到面前的时候,那些联盟也未必就坚不可摧,更何况也说不上什么背叛,若是真出了什么事,他们顶多也就是虚与委蛇、打探消息。   有了这么个借口用作支撑,那点热情显露得就更加明目张胆了,全不顾江骞在他们身后脸色已经黑如乌云压境了。   管湘君掩在纱幔下的唇角轻轻勾起,今日也算叫他尝到了什么叫做冷落。   ——   “你这一早上忙活什么呢?吵闹得厉害。”   江老夫人一边端着瓷碗小口喝着里面的热粥,一边有些不满的问着。   桂嬷嬷手持银筷为她夹菜,轻声回道:“奴婢寻了些厚衣服,近日天气凉了些,也好叫人寄到中都去给大公子用。”   “哼,你倒是上心。”   老夫人冷哼了一声,但却也没再多说些什么,她同江骞在最初就定下了一个红脸一个白脸的计策,江骞对江寻鹤有多严厉,江寻鹤便可在自己这里寻到多少关心。   但她实在是看着江寻鹤便觉着晦气,因而这些事情从来都是又由桂嬷嬷一手操办的,只不过是冠上了她的名头罢了。   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一般,老夫人开口道:“你这些年里照看着他,做得着实不错,也叫他一心扑在了江家上,但若是你敢生出二心……”   她后半句话没有说完,但却将威胁的意味硬生生拔高了。   桂嬷嬷连声道:“老夫人放心,奴婢一心只是为了老夫人,若不是因为老夫人的明亮,奴婢连看都不会多看他一眼。”   老夫人闻言才算是安下心来,也省出些闲情逸致交代道:“你不要给他寄他从前的衣服,他现下在中都用的不是自己的身份,寻些便宜的寄过去,有那么个物件儿便得了。”   说完,又自顾自地嘟囔道:“给他多花一分钱,都是在浪费。”   桂嬷嬷刚被提点完,哪里还敢说二话,只是连声应下,预备着一会儿重新装些料子粗糙的衣服。   老太太一口口喝着热粥,面前摆了不少时兴的菜色,她却没有什么太大的胃口。近些时日喝药喝得感觉舌头都要坏掉了,吃什么东西都觉着没味道,但小厨房到底还是担忧她的身子,每日换着菜色给她做,只希望她能多吃一些。   桂嬷嬷也在一旁劝说着,老夫人听着倒也受用,便多次了几口,不是因为真的被说动了,而是享受这种被众人向她展示忠心的样子。   饭吃了小半碗,她忽而想起来另一件事,皱着眉叮嘱到:“上山的人已经选好了,今年不许那晦气的回来扰了我的团圆饭,但山上的消息总还是要寄过去的,免得他生出疑心,再惹出许多事端来。”   桂嬷嬷自然知晓这其中利害,连声道:“老夫人放心,每年都是这样,早已经安排好了。”   江老夫人用绢帕擦了擦嘴,眼中露出一丝凶光道:“若是有不老实想要给他传消息的,便仔细料理了,不必回来报。” 第113章   史掌柜这些时日忙活得不成样子, 非但要依着史德俊的命令行事,还要耍些旁的心思出来。   别管大家私底下是怎么想的,但经历了一场宴席之后, 面上都摆出了一副和善的面孔,等着管湘君接下来的举动。   毕竟谁都不想做先被沈家记恨的出头鸟,若是一堆人聚在一处, 互相遮掩着也就过去了, 可若是谁等不及先行跳出来,那就是自寻死路。   管湘君一行人这些时日在江东往来打探消息、寻买货物, 不过却都是小额的往来,那一片的商船都还停在渡口分毫不动,叫众人连金银的影子都瞧不见。   沈瑞同楚家联手的消息既然能传到江东, 那他在渡口所说的那笔银子自然也已经到了人尽皆知的地步, 人人都揣测着沈靖云究竟投了多少银子, 又算计着这笔银子中有多少能够进入到自己的口袋之中去。   连带着对着管湘君也是又恨又敬, 说到底没人会同权势富贵为敌,所以现下也只能以不变应万变地忍着。   史掌柜听着史德俊的吩咐, 派人盯着管湘君的动向,又安排底下各个铺子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左右这种绢布、首饰的铺子她又不能使出粮铺的那套路数——百姓们连饭都吃不饱,压根顾不上这些玩意的价格, 还不是他们愿意喊出多少价格便是多少?   一个铺子喊出高价来或许还有些突兀,可若是满江东都是这个价格, 那便意味着全境之内的价格上涨, 任谁也说不出什么不是来。   但最近要他心烦的可不单是这一件事, 还有周管家。   其实江东内这么多的商户,有异心的一定不在少数, 但能够入得了史掌柜的眼的却并不多,周管家便算是其中之一。   更何况,若是听闻的那些消息都是真的,那后者经营这件事情的时间要远比他长出不少。周秉均那般人一旦脱离了周管家的扶持,定然便是要废了,但史德俊却不同,他是个实实在在的笑面虎。   即便史掌柜跟在他身边做了这么多年的事情,也照旧揣测不出对方的心迹,每日也是过得提心吊胆,生怕自己给城外乱葬岗添一副骨架。   但周管家却是个有心计、才能的,若非如此,周家也不至于这些年跟棵常青树似的立在商会之中,若是能够牵扯上他,便会多出不少胜算,但在这之前,他得先找出周管家的把柄才行。   他这些年手中的权势越来越大,也将养了不少心腹,如今也算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尽数用在了打探周管家的消息上。   不知是不是因为管湘君的缘故,他总觉着心中不太踏实,因而便越发心急,越是心急就越要赶着手底下的人去做事,因而也就难免露出许多马脚来。   “管家,身后有人跟着我们,要不要我去料理了?”   周管家路过街口的小摊子,手指在上面悬着的小玩意上滑过去,闻言淡淡道:“不必,叫人查清楚了,是从哪派来的。”   “是。”   他伸手跟着的侍卫借着转向的功夫迅速绕到人群后面去,史掌柜派来的探子虽然发觉少了个人,但瞧着周掌柜还在不断地将自己身旁的侍卫分派出去跑腿,便也没生出什么疑心来。   正是在闹市之中,人流互相挤着,方便了小贼偷荷包,自然也方便了捞人——绕到最后面,趁着不备便悄无声息地将人一把捞走,随后堵在小巷内审问。   他们这些做行商护卫的,身上自然带着些好手段,能叫人瞧着没有外伤,但内里却全都烂成肉糜,·轮番的手段招呼下去,那探子早就将自己知道的消息和盘托出了。   侍卫也算是守信用,见他的确没什么隐瞒,便也给了个痛快的,随后不动声色地回到了周管家的身边:“查清楚了,是史掌柜派来的。”   侍卫说这话的时候,语气中不免带上了些恼怒,周史两家这些年在江家的威压之下,也算互为唇齿,现下那姓史的却使出这样的腌臜手段,那探子说是史掌柜,但谁不知道那史掌柜便是史德俊身边一条好用听话的狗?   此事,定然是史德俊安排的。   周管家闻言倒是生出了些惊讶,他之所以没有让侍卫将人尽数料理了,是因为他心中隐隐猜测这些人是家主派来的。先前因着宴会上的事情,已经令他有了许多的不满,倘若人当真是他派来的,周管家也不希望因着一时谨慎而使得两人之间生出更多的嫌隙。   他知晓自己同周秉均之间其实并没有什么血缘宗族上的关系,他们之间不过是多年前的恩情在维系着,即便自己心中知道他会给周秉均卖一辈子的命,但毕竟人心隔着肚皮,周秉均又是那样的脾性,所以即便不信任他也是可以理解的。   周家那般的家业,多加谨慎也是情理之中,他所能做的便是掏出自己一副真心来换周秉均能够多出些信任来。   但他万万没想到,这些探子竟然是史掌柜派来的。周管家略皱了皱眉看向侍卫道:“可以确定吗?”   “好用的手段都用上了,瞧着不像是假话。”   侍卫没说得太清楚,但周管家多年行商,自然之下他口中那些所谓好用的手段都是些什么样的招数,即便是个铁人也是要将消息全都说出来的,心中的疑虑倒是打消了几分。   侍卫见他这个时候还有些不相信,顿时便有些今早道:“依属下看史家分明便是狼子野心,想要趁着楚家的人在江东的时候便要对咱们下手。这些年江家逐渐壮大,若非我们两家互为表里,只怕早就被吞吃了,现在才哪到哪,就想飞鸟尽良弓藏了,实在是可恶。”   周管家闻言面上却并没有什么太大的波澜,他经手的事情远比侍卫所能看到的多,自然也知道两家之间的关系可远没有外面瞧着的那般友爱。   如今江寻鹤去了中都,正是江家势力薄弱的时候,倘若两家之间一个能够吞吃另一个,便未必不能在江寻鹤得势之前先成为商行的龙头。   但依着他对史德俊的了解,后者并不会这般贸然出手,这样蠢笨的法子估摸着也就只有史掌柜能想得出来了。   周管家停在了一个小摊子前,他这一路上不知道停下来看了多少摊子,因而身后跟着的探子也没太在意,却不想他忽然转头看过来,想要藏匿身形已经是来不及了,只能彼此安慰着:一定是巧合,他定然是没有看清的。   但其实心中也颇没有底气。   周管家淡淡地收拢回目光道:“不用管他,等两天自然就会主动跳出来了。”   ——   门房的小厮正在同一个男人掰扯着,不厌其烦地告诉后者:“你说是江太傅的东西,却又拿不出佐证来,我们是没法子叫你进去的。”   “我是从江东来的,这是江太傅老家里的人让我捎来的,你便与他说是老家来的人,他定然会见的。”   门房无奈道:“江太傅现下不在府中,我们实在是没法子核对,不若你晚些再来?”   那男人却还是有些不依不饶的,府中却晃出来一顶软轿,身前身后跟着好一群仆役。   “闹什么呢?”   春珰看了看沈瑞的脸色,率先开口问了句,门房顿时便好似找到了救星一般,连忙合手行礼道:“此人说是江太傅老家来的人,给江太傅捎了些东西,却又非要面交,如今太傅不在府中,小的不敢放他进来。”   他这事倒是做的没错,春珰面色稍稍好看了些。   沈瑞坐在软轿上,闻言稍稍挑了挑眉道:“老家来的?”   那男人见状以为有什么转机,连忙点头道:“正是如此,还请这位公子行个方便。”   男人卑躬屈膝的模样沈瑞只当做没看见,反倒是目光落在了男人手上的包袱上,饶有兴致道:“非要面交?爷倒是好奇是什么金贵的东西,竟也要忧心沈府里的人吞占了不成?拿来瞧瞧。”   男人顿时便面露难色,手中的东西不值钱,但他此次来中都主要是要给江寻鹤传话的,他还想要再争辩一番,却看见那年轻郎君身旁的侍卫已经在说话间将手搭在了腰间的刀柄上,顿时无奈地将包袱递了过去。   还要找补道:“并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只是他家人心中挂念着他,想着给他送来些体己的东西罢了。”   这话若是放在探子回来前说,沈瑞或许还信几分,但现下听着只觉着嘲讽,春珰没把东西递到他手中,怕其中有什么不妥当的东西,而是自己解开来给沈瑞瞧。   里面果真如男人所言,并不是什么珍贵的东西,不过是些新旧参半的厚衣服罢了。   江家自己便是开布料铺子的,却连成套的新衣服也不舍得给江寻鹤做,明知那漂亮鬼在中都内处境艰难,却还是送来这些平白叫人嘲笑的衣服来。   沈瑞可是知道他那家中的弟弟连绸缎的衣服都不知做了多少件了。   更何况中都与江东多有不同,从那边送来的厚衣服,也远不足让江寻鹤穿得暖和,可见压根没用心。   沈瑞略一颔首,春珰便将包袱收了回去,重新系好,却并没有还给那个男人。   男人还不等心急便听见沈瑞语调懒散道:“既然不是为了东西,那便是有话要传了,说说吧。” 第114章   其实男人对于沈瑞也并非是全无猜测的, 毕竟沈府的匾额还在他头上闪着金光,这府中能被称为公子的恐怕也只有中都闻名的纨绔沈靖云一个人。   只是这沈靖云同江寻鹤究竟是什么样的关系却着实是难猜,按理来说, 这是个顶讨厌商贾寒门的,同那江寻鹤之间的关系即便不说破是水火不容,也应当是极其恶劣。   但他一路走来所听到的消息却多多少少地牵扯上了些玄妙的色彩。   任凭他怎么琢磨, 都觉着“娈宠”这两个字同江寻鹤之间实在是远了些, 那位瞧着也不像是会为了权势而“屈居人下”的,更何况这权势还是为着江家谋夺的。   哪来那么多忠心啊。   男人心中惶恐地盘算了大半天, 还是觉着沈瑞应当是故意找茬的,试图从自己手中扣出些关于江寻鹤的把柄,以此来难为他。   但问题便在于, 即便他压根看不起那说不清的野种, 此刻却也不得不护着他, 毕竟桂嬷嬷只要自己多加警告, 却并没有让自己陷害。说白了,还是在等着江寻鹤在中都内出人头地, 转而扶持江家呢。   一通思绪在心中过了一遭,心中笃定了沈靖云压根没安好心,于是手掌在身前的衣襟上局促地搓了搓,笑了笑道:“不过是几个家人间的体己话, 没什么值得沈公子入耳的,只是要当面说与江太傅知晓才好。”   沈瑞垂眼看了他一会儿, 男人不知道他究竟是什么意思, 背上被吓出了一层看冷汗, 半天才听见沈瑞嗤笑了一声道:“他那一家子祸害,狗嘴里能说出什么好话来?”   男人顿时愣在了原地, 心中却不确定沈瑞是不是知道了什么,一时之间不敢轻易接话。   身旁的站着的门房小厮也看出了他的不对劲,为了请罪也是为了邀功,当即便呵斥道:“公子问你话呢,支支吾吾的做什么!”   男人心中一惊,倒叫他想出了个别的周转,于是有些试探道:“沈公子说笑了,这天下父母哪里有不心疼、挂念孩子的呢?”   沈瑞的指尖捏着衣料,将其压出些细微的褶皱,这天下大都讲求个父母慈爱,只可惜大约是轮不到他同那漂亮鬼身上。   不过也没什么关系,他不在意,而江寻鹤自然有他来将那些个疏漏一一填补上。   “是吗?我怎么听说江太傅家中可自有得宠的幼子?”   男人脸上的笑意更僵硬了些,他心中越发觉着这沈靖云心中定然是知晓些什么,却又拿不准他究竟知道的是真相还是众人拢出的那一层虚影,因而也只能斟酌道:“幼子自然是要额外多些关心的,却也绝不是不管长子死活不是?”   见沈瑞没说话,他心中顿时安定了几分,觉着自己是走对了路途,因而也不免大胆起来:“既然江太傅不在,不如我晚些时候再来,也免得叨扰贵府。”   说罢,便有些恳求似的看向春珰,试图能够拿回自己的包裹,春珰见状稍稍向前走了两步,将两人之间的距离略拉进了些。   男人赶紧看过去,顺带着赔上自己的笑脸,却不想迎来当面一耳光,打得他脑子里都是懵的,有些迷茫地看着春珰,不知道是哪里出了差错。   好在春珰的目的也并非给他的这一耳光,见他没有缓过来神,便开口道:“公子的话还不曾答过,谁给你的胆子要走?”   男人更迷茫了,他方才对上沈靖云,堪称小心谨慎,生怕因为自己惹下了什么祸端,彼时休说老夫人便是大公子也是饶不了他的。   沈瑞也不急,今日日头并不算晒,他坐在软轿上,身旁还跟着端着各色果子糕饼的婢女,便是三五个时辰他也是消磨得起的。   男子绞尽脑汁琢磨了半天,终于想起来自己什么没有答过了,沈靖云问他有什么话要带给江寻鹤,他一直在打马虎眼,没说实话。   本以为这样便可以转圜过去了 ,却不想后者始终记着呢,那方才那般岂不是明眼瞧着他跟个小丑般?   男人一阵脸红心热,却不敢发作起来,说破天去,这毕竟不是江东,不是江家能一手遮天的地界儿。   他咬了咬牙,将桂嬷嬷交代给他的话换了个方式含糊道:“家里让我告诉江太傅,即便远在中都,也要记挂着些家里,近些送日子家中生意并不好做,要他想法子多扶持扶持。”   沈瑞嗤笑一声,支起身子稍稍向前探去,看着男人明显还带着些慌张的神情道:“这边是你说的父母慈爱、体己之话?”   男人顿时臊红了脸,却没什么话可以用来分辨的,最后只能硬着头皮道:“若是沈公子不愿让我带话,便将包袱带给江太傅也好。”   春珰手中还拎着那个包袱,闻言转头看向沈瑞,瞧见了他的眼色,便转头对男人道:“你当沈府时什么地方,什么污糟东西都敢往这里边来送?”   说罢,便从周围的侍卫手中借了火折子,当众便将那包袱给点燃了,男人见状刚想要动,便被侍卫们给摁住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包袱里的衣服都被焚毁殆尽,浓烟呛得他直流眼泪。   他心中着急,却也是没有办法,但好在桂嬷嬷准备的这些东西也并不是什么稀罕物件,今日不成,他再准备一份便也是了。   毕竟这些衣服最大的作用,便是让江寻鹤知晓老夫人心中还记挂着他,好让他心甘情愿给家中卖命罢了。   沈瑞却好似看清了他的心思般,语调松散道:“说是来给江太傅送东西,却连半点凭证都掏不出来,转而一眼便知晓我是谁,依我看分明是心怀不轨。”   “今日只怕是来探听门户的,明日便要将刀锋利刃架在我的脖子上了。”   男人看着周边侍卫凶恶的目光欲哭无泪,只能连声喊冤,试图吸引些街上行人的注意,为自己争取些求生的机会,可还没等他喊出什么名堂来,便听见春珰道:“沈府门前有人这般喧哗,你们是死的不成?”   被训斥了的侍卫转头便将心中的怒气撒在了男人身上,恶狠狠把他捆绑住,又在嘴里塞入了布条。   “押解送官吧,不然显得我们沈府好似动用私刑般。”   春珰这句话的是特意扬着声音说得,为的便是提点外面街上的人,毕竟方才的动静也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这些人顾忌着沈家和沈瑞,不敢当面来阻拦,却难保不会背后使些什么手段。   这般行事也是为了不给旁人留什么话柄。   男人没想到自己不过是替老家给江寻鹤送信,便落得如此下场,周围几个侍卫一时没有察觉,他便好似个蛆虫一般在石砖上艰难爬行,试图靠近沈瑞,寻求些生机。   春珰一脚将他踢开,斥责侍卫们道:“连这点事情都做不好,府中养你们还有什么用处!”   侍卫们自然是怕这些事情牵扯到自己身上的,于是连忙去将抓起来,带出去。   直到人走远了,已经听不清声响了,沈瑞才收拢了面上的笑意,语调淡淡地吩咐门房小厮道:“日后若再有什么从江东来的,一律赶出去,不准叫江太傅知晓。”   小厮们心中虽然不解,但到底还是知道自己的银钱是由谁来发放的,于是连声应了下来。   折腾了这般长的时间,外面的马车也已经备好了,几个小厮还来不及问他今日之事是否也要瞒着江太傅,沈瑞便下了软轿便径直上了马车。   小厮们略一对视,还是决心将事情隐瞒下来,今日能有什么事情发生?无非便是一个男人图谋不轨,想要伤害公子结果被发现罢了。   这其中哪有半个字是值得告诉江太傅的?   ——   沈瑞端着茶盏,心神却回想起方才在府门前的事情,倘若不是今日陆思衡请他出来喝茶,叫他刚好撞见,那拿着几件破衣服的男人是不是就要用那点破东西来诓骗江寻鹤,好叫他在中都想法子给家中谋取助益了?   那漂亮鬼又不聪明,又心软心善,指不定三两句话便要叫人诓骗去了。   他在中都之内的处境本就艰难尴尬,这还是在原主不在的情况下,若是按着原书中的路径,只怕他现下已然是寸步难行的境地了。   即便这样,家里那几个从不将他视作家人的人,如今还要想要想着法子来从他身上谋夺些利益,恨不得将他的血肉都啃食殆尽。   沈瑞才将人养的好看了些,这些人便上赶着来吞吃。   他捏着茶盏的手指蓦然收紧,被桌子另一端的陆思衡瞧出了些端倪,后者轻笑了一声道:“阿瑞瞧着似乎是有心事?我可是听说今日来之前,在府门处闹出了些声响来。”   “你倒是消息灵通。”   沈瑞话虽这般说着,却并不觉着奇怪,闹出这般大的声响,若是还传不到陆思衡耳朵里才显得奇怪。   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一般,他略凑近了些问道:“你如今院子中可将养着什么人吗?” 第115章   陆思衡手中的茶盏一晃, 桌案上便洒出了些茶水,将石桌洇湿了一小片,两人之间的氛围也因此被推向了某种凝滞。   沈瑞的神情忽而变得有些古怪, 他若有所思地上下打量了眼陆思衡,弯起眼睛揶揄道:“陆兄在羞涩些什么?”   “难不成是瞒着我们在府中藏着什么人?”   陆思衡将茶盏落在桌案上,取了一旁的帕子过来一一擦拭干净, 闻言无奈道:“只怕我这府中若是进出了什么人, 自有满中都的人替阿瑞盯着呢。”   沈瑞勾了勾唇角,却并没有立刻说话。   陆府而今的确是被众人盯着不假, 但若是陆思衡想要于深宅中藏个人也未免简单,只是陆思衡今日的话倒叫是他忽然想起,原书中这位于中都也算是惊才绝艳的郎君似乎直至沈家被抄家, 也依旧是孑然一身, 连好友也不曾有过什么交心的。   先前倒是有个旁支的陆昭瞧着还算得心, 但即便是被原主命人一刀劈斩了, 陆思衡也不过是过问了一句,甚至因着不愿同沈家交恶, 连下葬都是避着人,在夜里偷偷出城埋了的,半点话柄都不给人留。   叫人半点瞧不出他先前在人前对于陆昭的百般赞许。   即便是现下自己穿过来,同陆昭见的几次面, 后者也是在陆思衡的高压之下,低眉顺眼地讨好, 可不见之前那般嚣张跋扈的样子。   这般冷心绝情的人, 倘若他府苑中当真藏着什么人, 与其说是什么美娇娥,沈瑞倒是更愿意相信是从哪搜罗来的谋士。   说到底世家同皇权早晚有那么一遭祸事, 鼎盛如沈家也照旧论文权柄争夺间的牺牲品,而唯一的幸存者现下就摆在他面前,沈瑞着实是好奇,他究竟是得了什么指点,还是以陆家掌权人的身份凭借一己之力将整个陆家都从淤泥中托举而出?   思及此处,沈瑞轻啜了一口茶水,不动声色地打趣道:“那可是不好说,陆兄行事向来周全,若是得了什么值得上心的人,将其踪迹隐匿干净,也未尝可知。”   他将茶盏放回到桌案上,摊了摊手掌道:“可怜我们这些平日里同陆兄交好的,竟是被蒙蔽了个透彻。”   他说的煞有介事,不知道还真当他已经确信陆思衡在府中藏了什么人一般。   陆思衡将手边的糕饼向他略推了推,像是对待自己顽劣而不自知的幼弟般无奈道:“若是肯将这点心思花在正途上,也不至于直至现下中都内还是各种流言没个止歇。”   他这句流言中间包含的东西太多了,或许是说那些第一纨绔的,或许是说他把江寻鹤留在府中当做禁脔的,这些个世家子弟说一句话中,能藏着百转的心思,沈瑞懒得费心神去猜他究竟是什么意思。   他干脆就势将手肘支在桌案上,用手掌撑着头,语调散漫道:“陆兄而今掌家,便是连说话也越发一股子掌家人的做派了。”   仿佛觉着凑不出例证般,他顿了顿后又添补道:“前两日进宫,陛下也是这般同我说的,只是他是何般的年纪,你便已经同他一样说话不耐听了。”   陆思衡自幼便是被当做掌权人培养的,一直到加冠后正式接掌陆家,连带着旁支的那些族人子弟也是瞧着他的眼色过活,倒是头一遭遇见如沈瑞这般分辨不出好坏的。   “也罢了 。”陆思衡放弃同他继续这般说教,从一旁取出册子递给他道:“阿瑞托我打探的消息已经有了眉目,而今中都内的商户大都还在观望,不等货船靠岸有了确切的消息只怕不会妄动。”   “中都城内的生意,楚家占了大半,即便不依着那些零散的商户,阿瑞也不会亏损。反倒是江东那边,听闻原本把持着生意的江大公子已经抱恙去了山上同他生母清修去了,商行内只怕动乱颇多,楚夫人收到的货物怕也是良莠不齐,这才是亏损的大头。”   沈瑞闻言略挑了挑眉,原本他让陆思衡去帮忙查消息不过也是因着即便自己不说,后者也定然会私下派人探查,既然如此,白给的劳工,不用岂不是亏损?却不想后者当真命人认真查了,甚至连带着江东的消息一并给查清楚了。   他接过册子,看着上面记录的消息,若有所思地挑了挑眉,这位江大公子他也算略有耳闻,据管湘君所言 是个不输于陆思衡的郎君。只可惜商贾低贱,凭着他如何在江东内鼓风掀浪,也照旧是上不得台面。   甚至就连这点“不输”的名头,也不过是众人私底下说说便算了,若是拿出来供以论调,只怕便要给江家牵扯上不少的麻烦。   若换做平常便也罢了,只是商船到了江东,那位把持着江东大半生意的江大公子便抱恙去了山上,实在是叫人不能不多想。   他为挑了挑眉道:“抱恙?掐着这个时段生病,不知晓的还以为是我给带去的灾祸呢。”   陆思衡知晓他的心思,解释道:“听闻早在月前便已经病了,江东现下的生意又重新回落到梅花商行之中,没了个主持大局的,只怕余下的便要各怀鬼胎,阿瑞若是不想要亏损,便须得多花出不少心神才好。”   月前   沈瑞在心中略盘算了下时间,若当真如同陆思衡的消息所言,那倒是的确可以摆脱故意躲着自己的嫌疑,只是他这般想着,却只觉着有什么一直被忽略的东西冒了个尖儿,但不过是一愰神的功夫便又消散了,半点寻不到踪迹。   沈瑞略皱了皱眉,却没再多追问,总归到了时候,自然便会万般清晰。   他将陆思衡新递过来的茶盏端起来,闻了闻里面散出的茶香随口道:“我不过是为了赚点钱财,好叫日子好过些,又不与他们谋夺家财,哪里用得上那些手段来同我算计?”   陆思衡闻言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却并没有多说。其实他并不能完全猜出沈瑞同楚家联手的原因,但是沈瑞既然不愿意多说,那即便再问下去,也是满腹的虚假,反倒影响两人之间刚刚建立起的、岌岌可危的关系。   左右无论沈瑞心中藏着怎样和的布局,也早晚要显露出来,沈瑞行事没个顾忌,多讲求个自己高兴便好,但他却不得不顾着整个陆家。   就他现下推演出的种种可能,无一不是险境,沈瑞可以走,但陆家却不能走。   陆思衡垂下眼遮住了眼中的情绪,指着桌案上十几个茶盏道:“今日品了这么多,阿瑞觉着哪个最好?”   沈瑞这才后知后觉的想起来今日的“正事”——陆思衡请他来尝今年新晋上来的茶叶,虽说是才到手的,却也有不少是存了多年的,味道差异并不算小,但沈瑞方才满腹的算计,早已经将品茶一事抛在了脑后。   现下陆思衡正看着他,等着他给出了什么答案,他抬眼看过去,正和陆思衡对上了目光,他敢肯定陆思衡定然是瞧出了他的窘境,却连半点“轻轻揭过”的心思都没有。   见他不说话,还轻声催促了句:“阿瑞?”   沈瑞瞧了瞧桌案上十几个瞧不出太大分别的茶盏,先前没用心记着,现下连里面装着的是什么东西也想不出来了。   他瞧了好半天,陆思衡竟也有耐心地陪着他看了好半天,沈瑞见左右都逃不掉,干脆耍赖地指着一旁的那盘糕饼道:“我吃着,这个最好。”   他说的一脸坦荡,好似没有半点心虚。更何况也不算是假话,也不知晓陆府的厨子是哪里的人氏,做的糕饼同中都内流行的风味并不想同,也算是额外的清甜。   他这耍赖的姿态太过明显,连遮掩都不曾有,陆思衡无奈失笑道:“也罢了,既然如此,便叫府中的厨子做好了时时给你送到府上去。”   沈瑞捏起一小块糕饼放在眼前瞧了瞧,做工精致,想来是花费了不少心神,他弯起眼睛笑道:“这样岂不是要多多麻烦陆兄。”   下一刻,他便将糕饼放回到盘子里,施施然地用绢帕擦干净了手,屈尊降贵般道:“不过陆兄既然情愿,那边多多劳烦了。”   陆思衡看着他耍的这些小把戏,无奈扶额地纵容道:“还想吃什么一并吩咐下去。”   “那倒是也不必了。”沈瑞将册子揣进袖口,将面前茶盏的盖子重新盖回去道:“今日便罢了,天色已经有些晚了,我回去还有件重要的事情要做。”   “倒是不曾听闻近日中都内又出了什么事情。”   陆思衡倒是没料到这个,而今商船到了江东,就连生意都还没有谈出个什么进程,他想不出沈瑞在中都内还有什么特别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原本是没有的,不过现下新添补了一件。”   沈瑞理了理衣袖上的细微褶皱,看着袖口金线织成的绣花,眼底生出几分暗色,可神情却不见半分惊动地笑道:“大约是前些时候掏出来的一笔银子,惊吓到了那些人,好叫他们以为什么破烂玩意儿都能往我府中递了。” 第116章   马车路过闹市的时候, 沈瑞忽然在车中喊了声停,春珰立刻将帘子掀开了个边角,探进点头轻声问道:“公子有什么吩咐?”   “去捡几家做工漂亮的成衣铺子, 叫他们备好东西,半个时辰后,爷带人过来。”   春珰闻言微微一怔, 她近日倒是不曾听闻公子又同谁关系交好, 但转念一想,便想起了方才来陆府之前那男人在府门闹出的动静, 于是颔首应了声下马车寻铺子去了。   这会儿街上的人正多,即便车夫已经将马车朝着周边赶了一点,却仍然是占据了不小的地方, 好大个马车横在街上叫周遭的百姓不得不绕着走。   多走了路自然就要不满, 沈瑞坐在车中能够清楚地听见那些人的小声议论。   “这又是哪家的车马挡在路上?”   “哟, 可小心些吧, 这都瞧不出来?那么大个沈家的族徽都快要戳到你眼睛里去了。”   被阻止的男子明显颇为不满,又因着方才友人的话, 觉着自己被下了面子,连语调中都难免带上了些尖酸刻薄的意思。   “沈家又如何?不过是占着个好出身罢了,说到底不还是个酒囊饭袋?只怕连大字也认不得几个,却可以靠着世家的荫蔽将来登入朝堂之中尸位素餐。”   跟在他身旁的好友大约是没想到他会越说越来劲, 到底是怕影响到自己的身上,连忙去拉扯着急声道:“你且小声些吧, 那沈靖云哪里是什么好相与的, 若是叫他听见了, 你我今日都没什么好果子吃。”   他这话仿佛戳到了后者的痛处般,更是不依不饶起来道:“他便是听见了又能如何?难不成我说的话中有半句假话吗?”   沈瑞猜他也未必是不知晓世家杀人最是不需要理由, 更何况这世上原本就有太多叫人生不如死的法子。   但他大约是因着心中实在是气愤,这会儿说起话来是半点也顾忌不上了,越说越没个分寸。   沈瑞原本也并不是很想要理会他,毕竟着中都城内想要指着他鼻子痛骂的人实在是太多了,这人说得这些在其中比起来着实还算作是文雅的。   但是男人却不依不饶地逼问着他那同伴,好似对方不附和他,便是意味着对方也是跟沈瑞同流合污的一般。   “你说说,我哪里说得不对了?”   沈瑞实在是被他那破锣嗓子吵得头疼,随手将窗子上悬着的帘子掀开了个边角,懒声道:“嗯,说得极对。”   他那友人是正对着马车的,在沈瑞掀开帘子的时候,便惊讶地长大了嘴巴,这会儿再听见他说话,更是吓得脸色煞白,沈瑞估摸着他这会杀了那男人的心思都有了。   反倒是那男人因为背对着沈瑞,一时半会瞧不出太多的反应,只能感受到他的后背已经绷直了,大约心中还是有些害怕的。   沈瑞的指尖在窗子的边沿处轻轻敲了两下,算作是消磨时间,他有些漫不经心地想着:既然是害怕,方才又是何必给自己找难堪。   男人在原地愣了半晌,才后知后觉地转了过来,他大约实在是没想过为何沈瑞会在这马车之中,若非如此,方才也不会那般高谈阔论。   他有些僵硬地扯了扯唇角,试图缓和下氛围,在发觉出自己的僵硬后,干脆将那点努力全都收了回去,挺直着脊背,摆出副不卑不亢的姿态道:“见过沈公子。”   只可惜若是没有方才那点慌乱,瞧着或许还当真是个有风骨的,换做现在,沈瑞只觉着这人算计颇深。   但懂得算计原也不算是什么错处,换做个是个惜才的,说不定就看中了他这个性子,但沈瑞明显不是这种人。非但如此,他一惯是管这种人叫贱皮子的。   “原本呢,是不太想理会二位的,但二位的阵仗也着实大了些,岂止是在马车之中,便是我现下在沈府中坐着,恐怕也照样字字听得清楚。”   他一通话,将那友人说得面红耳赤,连忙试图解释道:“还请沈公子原谅,实在是我这朋友遇着些不平事,所以近些时日才心气难平,一时妄言,不想却冲撞了沈公子。”   “不平事?”   沈瑞闻言略一挑眉,仿佛生出些兴趣般道:“这我倒是好奇究竟是什么不平事,竟然要将气撒在我的身上。”   男人闻言将头一瞥,露出些莫名的倔强,像是蒙受这什么天大的委屈般,沈瑞瞧了一眼,便刺眼似的迅速将目光移开了。   反倒是他的友人,神情还算正常些,不过是有些为难,不知道当不当说罢了。   经了这么一遭,沈瑞大约也明白为何二者之间会当街吵闹起来了,一个自命不凡又颇有算计,另一个却是个实诚的,非但“配不上”前一个的心气,也不能把握住时机替他谋取,也是难为他们搭伴儿走到今日。   “既然都不肯说,不防叫我来猜猜。”   沈瑞故意将语调拖长了些,在确认吸引到了男人的注意后,笑了一声道:“该不会是因为先前科考落榜,一时之间受不了这个打击,便开始见着谁过的顺畅都不满意吧?”   见二人没有反驳,沈瑞便知道自己说对了,他的手指轻轻敲着,有些漫不经心道:“这位若是这般的心性,只怕再有个十年八年,也照旧是名落孙山的货色。”   男人顿时涨红了脸,他最初的确是没想到沈瑞会留在车中,才一时口不择言,但在看到沈瑞的瞬间,他恍然意识到自己的好运也许就要来了。   虽然这手段有些上不得台面吧,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他毕竟是立志要为天下百姓谋得好日子的,就是借了沈家的势力又能如何,待他入朝为官之后好好做事便是了。   却没想到沈靖云竟然半点不顾及他的颜面,他顿时心头恼火起来,冷笑道:“心性?空有满腹经纶,却照旧让那些世家纨绔子弟封侯拜相,我们这些寒门子弟,便是再有个百年也照样不是要落于人后?”   说完后,尤觉着不够似的,狠狠地啐了一口。   对比着他的恼怒,沈瑞的反应堪称云淡风轻:“是吗?可我怎么记得今年科考的探花郎还是商贾出身,如今不也贵为太子太傅,怎怎么这世上偏就留下个你怀才不遇?”   “究竟是怀才不遇还是一肚子草包,我看你应当比我更清楚。”   沈瑞捏着他话中的错处,四两拨千斤地将他方才的话重新骂了回去。   更何况他也算不得故意难为人,大约是为了给自己多囤些兵器,明帝今年科举之时可是录用了不少平民子弟,甚至早早就允许了商贾子弟同样可以入朝为官。   瞧着那架势,是把凡是能为他所用,对付世家的势力全都搜罗到了一处去。   他说得句句属实,却戳破了男子那可笑的假面,当即便大声道:“那江寻鹤分明是做了你的姘头才得以有今日,也敢拿出来说?”   毕竟是在闹市之中,周围的百姓并不在少数,这会更是竖直了耳朵,等着听些热闹。   沈瑞的目光当即便阴沉了下去,他虽将人当做金丝雀养着,却不代表此事能成为这些个污糟玩意的谈资。   更何况若非他从中作梗,只怕江寻鹤今日便是翰林院中颇受重用的新科状元,这男人只怕是更加望尘莫及。   沈瑞扯了扯唇角,笑意却未达眼底,沉声道:“江太傅科考的文章想必这天下学子都已经品读过了,你既然觉得不配为探花,那便是你能写出更好的了?”   “来人,拿纸笔给他写,今日写不出来,便是欺君之罪!”   周围有好事者,不怕事情闹大,更是为着讨好沈瑞,休说是纸笔,连桌子都给搬来了。   男人提笔站在桌子前,汗水流了满脸,却一个字也写不出来。他平日里学问并不算差,此次落榜也只是因为文章写得太过于激进,才叫考官觉着他心性不行给刷了下去。   可现下他一闭上眼睛,曾经读过的书半点也想不起来,蔓延都是江寻鹤写的那篇文章。   他深知自己根本就是无法超越的。   众人等了半晌,却见他手指一松,毛笔瞬间落在纸张上,将上面染上了大片的墨渍,围在周边的百姓立刻发出了“嘘”声。   男子瘫坐在地上,心灰意冷地又哭又笑道:“可怜我寒窗十二载,终究是难成抱负啊……”   春珰已经将事情办妥了,听到外面有声响便立刻出来站到了沈瑞的马车旁,见状轻声唤了声“公子”来试探沈瑞的意思。   周遭的百姓也在等着,这男人虽然有错,但到底是平民中难得供养出的学子,同他们也算有些共同的利益,他们虽然喜欢看热闹,但正等到判处的时候,却还是期望着沈瑞可以手下留情。   但沈瑞从来不是什么良善的,这些人也不知晓对一个纨绔抱有着什么样的期待。   “当街空口白牙污蔑朝廷命官,送官处置吧。”   说罢,便放下帘子,身形掩在了马车之中。   春珰在外面低声应了句“是”,便听着一阵吵闹后,周遭安静了不少。   沈瑞将身子倚靠在车壁上,懒散地想到,那漂亮鬼若是没有他给撑腰做主,可该怎么办呢。 第117章   江寻鹤讲学回来还不等进府门, 便觉出些不对来,门房处的小厮见着他连头也不敢抬,只怕随便换双能瞧见人的眼睛来, 都能看出明摆着是有事瞒着他。   他脚下一顿,略有些迟疑道:“可是有什么事情想要对在下说?”   小厮原本瞧见他便心虚,别说同往日一般主动见礼了, 只恨这府门处没个什么缝隙叫他可以钻进去。   看着江寻鹤终于进去的时候才微微松懈下来, 谁曾想一口气都没来得及吐尽,便听见这么一遭。   小厮立刻涨红了脸, 急声道:“没……没有。”   大约是说完后便安定了几分,又觉着不够似的填补道:“小的身份低位,哪里有什么能与大人说的呢。”   江寻鹤没说话, 目光却落在他身上打量了一番。   小厮心中慌乱, 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应对, 只能抬起头, 仓皇的朝他笑了笑。   小厮对上他黑白分明的瞳孔仁,只觉得自己仿佛被看穿了般, 后知后觉的想起来,眼前的可不是中都城里那些由着他糊弄的草包。   但这种事从来都是开弓没有回头箭,更何况他又不能违背了公子的命令,因而只能硬着头皮地小心试探道:“江大人可还有什么旁的要吩咐?”   江寻鹤垂了垂眼, 将目光收拢了回来,轻笑一声说道:“无事, 劳烦了。”   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拐角, 小厮终于完整地松了一口气, 可回想起来却又觉得处处都不对劲。   正巧同他一起值守门房的另一个小厮才从厨房拎着食盒回来,没成想还没走近, 就瞧见了江寻鹤,他心中害怕,就藏在了一边儿。   知道瞧见他走了,才慢慢挪动出来,对上同伴恼怒的目光期期艾艾地解释道:“实在是两个人更容易露馅,不是故意留你一个人在这儿的。”   放才回话的小厮心头虽然还有怒气,却也知晓事情过了便是过了,再追究下去,除了伤感情,也没什么旁的利益可图。   于是装腔作势地拿捏了一番后,就半推半就地原谅了。   他将方才两人之间的话讲给了同伴,挠着头小声说:“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心中害怕,总觉得哪里有什么不对,你说我们要不要把这件事禀报给公子?”   他心中害怕,另一个小厮也自然心虚,但在听到他要把这件事告诉沈瑞的时候,还是下意识的打了个哆嗦。   “算了吧……公子只是不许我们把这件事告诉江大人,又没要我们做别的。更何况我们现在无凭无据的,贸然告诉公子,少不得要挨一顿责罚,说我们办事不力。”   沈府的规矩不比其他家,在中都内也是出了名的严苛,沈瑞又是个惯会磋磨人的,府中上上下下的人对他都有些惧怕。   另一个听见他这样说,不知想起了什么,面色也难看了几分,犹豫了片刻后,最终还是附和道:“那便算了吧。”   谁知两个人商量完还没有半盏茶的工夫,街上便传来一阵马车轮子压过石板的声音,熟悉的铜铃碰撞声让两人口中的饭一时难以下咽。   两人对视一眼,便齐齐地放下碗筷,迎接去了。   沈瑞方一下马车,就瞧见两人拢着手站在府门前,面上满是讨好与心虚。   他眯了眯眼睛,却没说话,两个小厮对视一眼,连忙迎了上去:“公子回来了,江大人方才刚回来,公子放心,我们一个字也不曾多说。”   沈瑞嗤笑了一声,没理会他们的卖好。   这两人的确什么也没说,但瞧着这压不住的心虚,他估摸着江寻鹤光是瞧着就应当已经猜了个七七八八了。   他转身上了软轿往江寻鹤的院子里去,看着沈瑞进去,两个人还想再说什么,春珰却转过头,警告似的看了他们两个一眼,两个人这才悻悻地止了声。   江寻鹤正在院子中翻看书册,日光透过横斜的枝叶散下来,落在他的衣襟上,投出几支暗影。   沈瑞站在院门处看了片刻,才懒散地抬起手在门扇上轻敲了两下。   江寻鹤听到声响后看了过来,两人目光对撞之间,沈瑞抿了抿唇想要说些什么,最终却只是弯了弯眼睛笑起来道:“今日外面热闹,太傅不若同我一起去街上瞧瞧吧。”   江寻鹤看着他,目光在他束紧的腰上轻轻划过,语调淡淡道:“阿瑞不是方从外面回来吗?”   “是啊。”沈瑞没觉出有什么不对,他走上前坐到了江寻鹤的对面,翻开茶盏,先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昨日不是同太傅说过,陆思衡约了我去品茶。”   他端起茶盏轻啜了一口,茶水在外面放久了有一点凉牙,他下意识眯了眯眼,紧接着笑道:“不过倒是只顾着同他说话,接连喝了十几种茶,却一个味道都记不得了,反倒是讨要回了不少点心。”   “不知晓是哪里的厨子,手艺确是不错,赶明儿他府上的人送来,太傅也可尝尝。”   “是吗?”江寻鹤不置可否地反问句了句,可随后又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般轻声道:“大约是在下家庭贫苦,便是阿瑞这般说起来,也仍旧是想不出当是什么味道。”   “但想来既然阿瑞喜欢,便一定是极好的。便如同陆公子,我虽与他并不相熟,但瞧着阿瑞与他这般私交甚笃,想来陆公子也定然当是中都城内顶好的郎君。”   他说前面那几句话时,沈瑞还有些不明白,可越是听下来,眼的笑意便越是加深了几分。   等到江寻鹤将一通酸话说完,沈瑞已经撑着桌案,遮掩不住面上的笑意了。   他逗弄似的故意附和道:“那倒的确如此,陆兄在中都一向有风光霁月、惊才绝艳的美名。太傅便是现下与他不熟也是无妨,我日后寻个由头,给你们两个引见便是了。”   江寻鹤闻言绷紧了嘴角,垂着眼睛只顾看着手中的书册,连着点余光都不肯放过去瞧沈瑞。   沈瑞将他手中的书册扯了过去,随手翻看了两眼道:“虽是如此,可太傅今日须得同我出去才好。”   江寻鹤没了手中的书册,便去捡桌上的茶盏,语调中透着点莫名的生疏:“ 阿瑞在外面走了着这半日,想来应当疲乏了,这日便罢了吧。”   他说完便垂下眼,只顾着往茶盏里注茶,茶水击打在白瓷底上撞出细小的水花,周遭一时之间竟然没有别的声响。   他皱了皱眉,一抬眼却瞧见沈瑞正探着身子凑过来,离着他也不过方寸的距离,对上他的目光后便轻轻的笑开了:“太傅这是恼了?恼我出去同陆思衡喝了半日的茶?”   江寻鹤还没说话,他便好似笃定了般,再开口却是将错处全拢到旁人身上:“可若是怪起来,太傅难道不要再摊一半的责任?太傅日日上朝、讲学,留我一个守在府中,自然要出去寻些旁的乐趣。”   江寻鹤还没说话,他自己倒是先因着这点有些无赖的话弯着眼睛笑了起来。   沈瑞倒是也不遮掩,坦坦荡荡的含着笑意去逗人:“可怜我留在府中守了这么久,不过才出去半日,便有人要不依不饶的……”   他话还没说完,便觉察到自己的袖子被拉扯住——江寻鹤偏过头去,只将泛着薄红的耳尖儿对着他,轻声道:“别说了。”   沈瑞轻轻挑了挑眉,摊开手掌无赖道:“瞧瞧,不陪着我去街上便也罢了,现下连话都不肯我讲了……”   江寻鹤没等他将那些空口白牙的污蔑说完,便将茶盏里的水倒在了树下,起身道:“我同你去便是了。”   沈瑞奸计得逞,也不管他是不是真的情愿,略带着点挑衅的意思伸手笑眯眯道:“那便请吧。”   江寻鹤垂下眼,看了看他摊开的手掌,莹白的皮肉仿佛能被日光透过去般,他没再多说什么,拂袖走出了小院。   在身子越过沈瑞时,眼睑处的那点薄红缓缓退散了,神色仍是一贯地清冷,只有眼底生出些淡淡的笑意。   沈瑞却半点没个察觉,只是心中越发笃定,不能叫江东那些个污糟东西踏入沈府一步,否则凭着这漂亮鬼而今这般好骗,还不三两句便被人诓骗走了?   春珰守在院门外,她虽没进去亲眼瞧见两人之间那些举动,但也大致听见了些声响,而今憋着笑只作不觉。   见沈瑞出来了,才凑过去小声附耳道:“铺子已经安排好了,方才的书生也已经送到了官府,今日的动静不小,想来外面至少在明面上可以消停些时日了。”   她特意在“明面上”加重了语气,毕竟沈瑞这般维护,只怕那些人私底下又不知道要编排出些什么东西。   沈瑞却不太在意,只是随口道:“按照原来的安排办事便好。”   看着江寻鹤清俊的身影,他弯了弯眼睛,却没生出什么笑意来。   “这是上诸般种种,总是要有些得失的,只不过在他不知情的时候,我便先替他做了便是了。” 第118章   大约是因着方才那酸书生被送官的缘故, 街上的人一瞧见沈家的马车便远远地避让开了,生怕因为什么衣角剐蹭上便摊上什么杀身之祸。   江寻鹤将窗子处的小帘子掀开了一个边角,方一朝外面看出去, 便看见了百姓们避之如蛇蝎的模样,他有些迟疑道:“这是……”   即便他没将话说完,沈瑞也大概猜得出外面是什么样的场景, 毕竟那些人平日里给别人造谣添麻烦的时候可是言之凿凿, 半点羞愧之心也没有,一等到刀落在自己身上的时候, 便知道痛了。   反倒摆出一副是沈瑞难为人似的模样,颇没道理。   沈瑞原本想要直接说些什么,却又忽然想起什么似的, 将身子略探过去些, 向外瞧了一眼, 轻笑道:“都避开了?难不成太傅想要些掷果盈车的场景不成?”   他贴的很近, 离着江寻鹤不过方寸的距离,温热的气息将半掩在发丝下的耳尖覆上一层薄红。   江寻鹤没想到他会这样曲解, 一时有些无奈道:“我并非是这个意思。”   “只是百姓们生活在市井之中,日子总是要困顿些,最是懂得趋利避害,现下处处避着我们, 怕是有什么旁的缘由。”   沈瑞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看着他一惯清冷的神情, 说出的话却神明似的兼爱众人。   只是不知道他究竟知不知晓他口中这些生活困顿的百姓, 方才在街上是如何围观嬉笑, 又是如何将他的那些虚实难辨的苦处拉扯出来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   米粮或许不能叫他们果腹,但江寻鹤身上的那些流言却能周全了他们的唇舌。   沈瑞目光深沉, 想要说些什么,最终却只是轻嗤一声道:“趋利避害?当真新科探花,连说话都要比旁人漂亮些,不如我,只能说一句‘欺软怕硬’来。”   江寻鹤垂下眼睛的时候,显出些莫名的柔弱清瘦,沈瑞半嘲半逗的话抛过去,好似当真变成个什么饱满的果子砸在他身上般,叫他伴随着马车的晃动而颤了颤肩膀。   沈瑞含在口中的后半句话忽而便说不出来了,顿了顿,才将手肘半撑在窗子上懒散道:“放心,最能叫他们害怕的便是我这个大活人。”   沈家没什么好叫他们害怕的,沈钏海原本也不是什么张扬的人,江寻鹤便更不用说了,那些人别说害怕了,只怕连半点羞愧也生不出来——毕竟他们可是自诩人间正义的。   唯一能叫这些人忌惮的,便只有沈瑞这个恶鬼似的活人。   明明就连原主也一惯祸害的都是世家朝堂的人,从没做出什么欺男霸女的事情来,但纨绔这名头一旦出来,便给了他们群起而攻之的借口。   这个时候宣告自己害怕沈瑞倒也不是为着真的避开什么,而是用这种手段将自己同普罗大众划到一个范畴中,生怕自己便是下一个被攻击的人。   这种拙劣的手段,休说是沈瑞了,便连原主那种草包都从来没有放在心上。   只有一个从市井中走出来的江寻鹤,敏感地注意到所有人的情绪,并且完全将自己从任何一个地方抛舍出去,只是怜悯地看着世间众人。   可偏偏,他才是一直被抛舍,一直无限制地深陷于苦楚之中的人。   就连在原书中,也是孤身一人成了明帝手中的利刃,即便最后封侯拜相,也照旧是高处不胜寒。   沈瑞偏过头去,提起桌案上烘着的小茶壶,方要回手寻茶盏,便瞧见一只手掌将被子翻转过来递到了他的手边。   沈瑞略偏了偏头,同他对上了目光,眼中带着些促狭的笑意,只是却未见得几分真心。   他故意拖长了语调轻声道:“太傅的善心还是收着些吧,免得给自己招惹上什么麻烦,再难周转。”   江寻鹤闻言想要说些什么,马车却忽然停了下来,春珰在外面隔着帘子轻声道:“公子,已经到了。”   两人的谈话便这样轻而易举地被打断,沈瑞将茶壶放了回去,像是以此为标志中断了许多的不合时宜般道:“走吧。”   他先起身向外走出去,在帘子被掀开一半的时候,江寻鹤忽而在他身后轻唤了一声“阿瑞”。   沈瑞转过头,却只瞧见他低垂着眉眼,看不清什么情绪,却在觉察到他目光的时候轻声道:“可我原本便是从困顿中走出来的。”   他没什么可避讳的。   帘子搭在沈瑞的身上,日光从外面斜映进来,将边缘晕染得很模糊,他的手指捏着一小块衣料磋磨了下,喉咙不自觉地吞了吞,半晌弯着眼睛笑了起来道:“我知道了。”   他话说出口的时候,江寻鹤垂下的长睫轻轻颤动着,好似终于松了一口气般。   春珰还守在马车外,见状虽听不到两人究竟在说些什么,却也尽心尽力地遮挡着百姓们探究的视线。   但架不住周遭的人实在是好奇沈瑞身上的那些秘密,他们越是心中害怕,便越是想要从中谋夺些可供自己消遣的东西,以此来拉进彼此之间的悬殊的地位。   待到沈瑞转身下了马车的时候,这些人又忽而作鸟兽散,装作自己什么也没做的样子去瞧周遭的摊位,讨价还价之间聊得火热。   实则心中也是害怕被牵扯上,毕竟虽没受过沈瑞的什么累害吧,但毕竟是中都内有命的纨绔,便是此刻当街杀人也没什么可叫人称奇的。   因而一个个都在偷看着沈瑞,盘算着自己应当什么时候开始逃跑。   却不想沈瑞连半点余光都不曾分拨给他们,只是姿态散漫地理了理衣袍。   春珰还在一旁扶着帘子,众人疑惑之时,江寻鹤提着衣袍从中探出身子来,周遭人的神情忽而便从有些害怕转变为一种莫名的意会。   连围观也不做了,只是四下散开——毕竟先前才料理了一个,少往旁边凑着,总是能少遭些罪的。   成衣铺子的掌柜从春珰去传消息的时候,便安排着等着,倒是心中也有些猜测,便命伙计准备了两种身形的,但现下摆在外面的却只有按着沈瑞的大致身形的。   直到瞧见了江寻鹤才笃定似的用手在身后摆了摆,伙计见状连忙进去安排,而掌柜便是堆着满脸谄媚的笑容凑了上去:“见过沈公子、江太傅,二位光临小店,当真是蓬荜生辉。”   沈瑞的脚步忽而一顿,略皱起眉看过去,掌柜见状当即心头一惊,可又不知晓究竟是哪里出了什么差错,只能有些局促地问道:“不知是哪里出了什么差错?”   “你同金玉轩的掌柜什么关系?”   掌柜绞尽脑汁地想了半天,最终有些谨慎地道:“一起在渡口抢过货。”   他局促地将手握在一起拢在身前,神情看着很是拘谨,脑子中却在飞速回想着最近可曾听闻金玉轩出了什么风声,会不会牵连到他自己的身上。   “别学他那套说辞,听着恶心。”   掌柜脑子里还没反应过来,但身子已经率先做出了反应,立刻将身子略直起了些正色道:“方才春珰姑娘已经传了消息过来,公子想要的都已经准备好了。”   他目光半点没往江寻鹤那里看,但话中却将含义展现了个透彻。   等到三人进到店铺中的时候,伙计早就已经将为江寻鹤准备的成衣收拾好了,这会儿全摆在架子上等候挑选,甚至旁边还准备的了藤椅、茶水,也算处处细致了。   沈瑞略偏过头看向跟在他身侧的江寻鹤道:“太傅自己瞧瞧?”   江寻鹤抿了抿唇道:“我不过是来陪着阿瑞的,实在是不必破费。”   沈瑞端起茶盏轻啜了一口,将方才在马车上没能喝到的茶水给添补上了,耐着性子道:“天气日渐凉了,总要备着些。”   沈瑞看向略蹙着眉的江寻鹤,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他的拘谨,这铺子即便在中都也是顶好的几家,价格自然不便宜,再联想到那男人送来的那些破烂,只怕这漂亮鬼这些年的衣服都是捡着家里卖不出去的便宜货穿着。   就连现在明面上是太子太傅,风光无限,实则靠着床边的窗子里还装着几件打着补丁的里衣。   上次沈瑞睡觉不老实,还抓破了一件,等到次日早上醒来时,已经完全包裹不住里面的皮肉了。   天地良心,沈瑞睡着的时候能有多大的气力?想来那衣服已经不知道穿了几年了,才是这般一扯就破的样子。   春珰将那团破布丢出去的时候,虽然什么话也没说,但满脸都在骂沈瑞是个禽兽。   只怕江寻鹤只顾着经营家中那点生意,却全没有这般为自己挑选衣服的时候。   沈瑞拂袖坐在藤椅上,破不讲理道:“爷今日喜欢瞧些鲜亮不重样的,连着院子中的花草都换了几岔,你自然也要换些新衣服才好看些。”   话里话外全然不见他在传胪日觉着江寻鹤一身蓝袍顶漂亮的样子。   他这话原本是为了鼓动江寻鹤去挑选衣服,却不想后者垂下眼,有些僵硬地扯了扯唇角道:“的确是我不比陆公子,便连花草都送得这般合称阿瑞的心意。” 第119章   站在旁边的掌柜和伙计分明是垂着头, 一副眼观心的模样,但上翘的嘴角和脸上竭力压制的笑意,却分明将这两个人的心思彰显了个透彻, 就差当着沈瑞的面转过身子凑在一起八卦了。   沈瑞搭在椅子扶手上的手指微微翘起,一时间落不下来,好似稍一往下垂着, 便能将眼前这百般柔弱的再划上点什么伤口般。   他皱了皱眉, 略有些无奈道:“我并非是这个意思。”   江寻鹤抬起头看过来,二者目光对上的时候, 他用力弯了弯唇角轻声道:“我知道的。”   他知道什么?他但凡当真是知晓,便绝不会是现下这般如朵柔弱娇花似的姿态。   沈瑞紧紧合了合眼,有意加重了语气强调道:“江太傅。”   江寻鹤裹在素袍子里弱柳扶风似的身子在听到略有些生疏的“江太傅”三个字的时候, 经受不住般晃了晃。   沈瑞口中还没来得及说出口的话顿时吐不出来、咽不回去, 片刻后才无奈地叹了一口气道:“我绝无此意。”   江寻鹤轻轻撇开眼, 避开了他的目光, 也重新回应了句:“在下明白。”   一来一回之间,就差把关系退回到传胪日的时候了。   沈瑞还想要说些什么, 掌柜却好似烫手般将茶盏递到他手边,连忙止住了他没说完的话。   笑话,倘若俩人今日在他的铺子里闹出了什么矛盾,凭着沈靖云那样不讲理的样子, 还不转头就将自己的铺子给掀了不可?   他对上沈瑞因为被打断而明显不满的目光,使劲眨了眨眼, 竭力输出自己的心境:我还有一家老小要养活, 求您了, 可万万别再说了。   沈瑞压低了眉眼,看了片刻, 有些不情愿地抿紧了唇。   掌柜见状,顿时心中安定了不少,连忙支起身子往着江寻鹤那边去,边走还边赔着笑道:“太傅大人可以看看这些衣服,虽然是些成衣,但也都是按着大人的身量挑选的,先前沈公子派了春珰姑娘来吩咐,因而这些也早早都准备好了,只等着大人来挑选了。”   掌柜说完后便从一旁挑了几件出众的,殷勤道:“这几件款式也好,料子也不错,大人可以试试。”   江寻鹤顺着他的手看过去,那几件衣服的料子的确是江东近两个月新出的,用了新的织法,的确称得上是上好的。   他心中这般想着,面上却故作不觉般,探出手来摸了摸,滑腻的质感驱散了午后的燥热。   对上掌柜过分殷勤的目光,他犹豫了片刻后略一颔首,掌柜顿时欣喜若狂,连声吩咐着伙计将人领去试衣服。   待人走了后,掌柜转过头对着沈瑞挤眉弄眼地示意,恨不得将自己的那点妙思都绣在什么锦旗上,最好是能挂在铺子之外,叫中都城的那些人都知晓他是如何用自己的好主意帮着沈靖云解决了困境的。   却不想一转头,瞧见的是沈瑞似笑非笑的神情,顿时慌乱了些,连带着方才好不容易生出的那点自信都飞速崩塌了,有些委屈地垂下头。   沈瑞将手肘支在桌案上,懒散地撑着头,小腿有一搭没一搭地轻轻晃动着,不知等了几时,旁边试衣服的帘子才被从里面掀开,晃出个人影来。   掌柜取下来的是件石青色的衣裳,上面浮着些海棠花暗纹,绣花不算多,只在衣摆上略坠着些,腰间的丝绦系带将本就清瘦的腰身束拢了起来,瞧着多无害似的。   沈瑞侧头看向他 ,眼中生出些惊艳,在江寻鹤看过来的时候弯着眼睛颔首道:“漂亮。”   江寻鹤平日里穿着的都是极素的衣袍,就连料子都少不了粗糙些,倒是也半点遮不住出尘的气质,可沈瑞还是觉着不相符。   这漂亮鬼就合该披挂着满身的奢靡金玉,才算周全。   他原本只不过是为着同那江东来的污糟东西置气,现下瞧见被装扮起来的江寻鹤却生出了些勃发的兴致。他坐直了身子,看向旁边的架子,掌柜大约是为了保个周全,挑的在一众的锦衣中还算素雅些,余下的那些堆放在一处,简直要晃眼似的。   “那不是还有,逐一试试吧。”   其实依着那张脸,只怕但凡合身些的,哪怕是块颇布裹在身上也是好看的,沈瑞现下便能叫掌柜将剩下的衣服都包起来送到沈府。偏他这会儿瞧着,只生出满心的顽劣,非要叫江寻鹤逐一在他面前穿过了才算好。   江寻鹤闻言双唇动了动,似乎是想要说些什么,最终却只是默声跟在满面喜气洋洋的伙计身后去取了衣服。   瞧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帘子之后,沈瑞才漫不经心地想着库房里似乎还有些皮毛料子,待到天冷了做件石青色的大氅想来也是相配的。   待到江寻鹤接连试了三四件,掌柜脸上的笑都已经僵住了,沈瑞那点装扮金丝雀的兴致却愈发高涨起来。   只有江寻鹤面上显出了些拘谨,他手掌捏着腰间的荷包轻轻摩挲着,垂着眼轻声道:“这些便已经够了。”   兴致蓬发的沈瑞终于觉察出了些不对,他顺着江寻鹤的手掌看过去,先是瞧见了袖口处隐约露出个小半的红玛瑙坠子,随后才瞧见捏紧了荷包的手。   沈瑞轻轻挑了挑眉,却故意沉声道:“太傅今日处处驳斥我,难道是有意要同我作对?”   话虽这般说着,唇角却禁不住翘起来。   他站起身子,缓步朝着江寻鹤走了过去,略贴着后者的耳侧道:“若是没钱了,便叫太傅留在此处做工吧。”   江寻鹤双唇动了动,方要说话,便听见从外面传进来的声音:“我当是谁闹出这样大的阵仗,原来是沈大公子,这威风还真是不减当年啊。”   沈瑞眼中生出些不耐烦,转过身子便瞧见了白琢摇晃着扇子走进来,这会儿已经是秋天了,倒不知他这般摇着扇子,硬充场面是为了什么。   白琢看他不说话,非但不恼怒,反倒是更高兴了几分,他最是喜欢瞧旁人说不出话的样子,于是也不顾身后仆人的劝阻,便满脸笑意地凑了过来。   “沈兄闹出这般大的阵仗,难不成是行商行出了些什么瘾,现下打算将中都内的成衣铺子也一并接手不成?”   沈瑞侧开些身子躲避开他搭过来的手,嗤笑一声道:“我若是接掌了这中都内的布店,首要的便是要你连块遮羞布都没有。”   沈瑞一边说着,还一边往下瞧了一眼,白琢年纪小,自然面皮儿也薄些,顿时便羞红了脸。   缓过神来后故作镇定地越过沈瑞,看向了他身后的江寻鹤,这店中这么多人忙活着,是为了给谁挑衣服不言而喻。   “半件衣服都不肯给旁人,却同江太傅挑选了这般多,可见先前中都内流传的那些话也未必是虚假的了。”   沈瑞弯着眼睛看向他:“白公子倒是会春秋笔法。”   不待白琢反应过来,他便接着道:“旁人都有衣服穿,只有你,只能光着身子上街了。”   说罢,又朝着白琢身下瞧了一眼。   白琢被他看得面红耳赤,一抬头便瞧见了周围人探究的目光,顿时更加恼羞成怒,大手一挥指着周遭的衣服道:“这些我都要了,都给我包起来。”   掌柜看着他们二人斗法的时候,便缩着头,生怕这战火烧到自己身上去,却不曾想,最终还是徒劳。   他哀叹了一口气,强撑着道:“白公子,实在不是有意与您为难,实在是这些衣服都是沈公子先定下的,我们做生意的讲求的便是个信用,若是今日都给了您,只怕传出去也就不用再做了。”   白琢到底同沈瑞不一样,后者是个混世魔王,他却是世家内好规矩教出来的,若非是祖父明他来探查些消息,他都不愿同沈瑞见面。   闻言,自然也知晓掌柜的无奈,面色上稍稍缓和了些,刚要说话,却不想沈瑞怜悯地看了他一眼。   “正是如此,更何况这些衣服都是按着江太傅的身量选的,白公子若是想要买回去,只怕还得再长长个儿。”   一句话彻底将白琢点着了,他在这些世家嫡系的子弟中,年纪最小,个子也远不如沈瑞和陆思衡高,这原本就是他心中的一处隐疾,现下沈瑞就是故意扯出来羞辱他的。   “我偏要,全都包起来!”   掌柜连声叫苦道:“我上有老下有小,一家子人都张着嘴等着我来养活呢,还请您高抬贵手……”   “蠢货,不会做生意?”   听了沈瑞的话,掌柜似懂非懂地停了下来,只见方才还据理力争的沈瑞这会儿面上正挂着笑道:“没听见白公子说包圆了?做了这一单,你今年的生计都不用愁了。”   掌柜闻言一阵心动,但还是有些顾忌:“可是这……”   “无妨,成衣到底不够合身,你选了好的料子赶明儿上府中去量了,各季的衣服都做几套。”   掌柜面上大喜,连声应道:“是是是,沈公子放心。”   沈瑞没转头,手却精准地扯住了江寻鹤的袖子,故意笑着对白琢道:“既然如此,便不打扰白公子买衣服了。” 第120章   沈瑞走得干脆, 只剩下铺子中掌柜满脸欣喜期待地看向白琢,等着他能掏出一包银子大手一挥,做个将满屋子不合身的衣服包圆儿的怨种。   方才俩人斗法时闹出的动静不算小, 周遭的百姓左右无事,干脆都围在铺子外面等着瞧热闹,原本还以为白琢能够压一压沈靖云的威风, 没想到他是个中看不中用的, 绕到最后把自己给绕进去了。   白琢站在原地险些被气笑,一抬头对上百姓们灼人似的目光, 只能捏着鼻子叫身边跟着的侍从去把钱给付了。   商贾虽然出身低贱,即便他今日不付钱,掌柜只怕也是不敢多说一句话的, 但外面而今这么多的百姓盯着, 他们同商贾之间才是被划为同一个群体的。   他今日即便是吃了暗亏, 也绝不能损坏了白家的声誉, 否则回去了祖父非要罚他跪祠堂不可。   掌柜接过银子的手都是颤抖着的,连声道:“快快快, 快去包好。”   “等等。”   白琢看着那些衣服想了想,随后招手唤了个侍从耳语了几句,那侍从领了命转身对掌柜说道:“我家公子的意思是,这些衣服的钱我们付了, 却并不要这些,劳烦掌柜换些不同尺码的普通衣物便好。”   掌柜闻言一怔, 随后反应过来立刻应声道:“公子放心, 这便去准备。”   外面围着的百姓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 却又舍不得离开,只扒着门边儿踮脚往里边瞧。   过了好一会儿, 才瞧见铺子里的伙计拎着几大包衣服出来,被白琢身边的侍从接手后又拿到外面,宣布会分发给生活困顿的百姓。   百姓闻言自然一阵欢呼叫好,白琢悄悄呼出一口气,总算是将白家岌岌可危的名声又挽回了些。   事情解决了,他心中也轻松了几分,方才沈靖云的话虽有些斗气的意思,却也可瞧出沈家暂时还不打算大片地接手中都内的铺子。   他虽不相信沈瑞那套只是为了赚点金银的说辞,但眼下却也没有更好的解释,好在他今日探查完消息回去后,祖父大约便不会再命他来同沈靖云打交道了。   他可不如陆兄那般,能在这么个纨绔身上寻出些还算中用的地方。   ——   马车穿过闹市,周遭已经开始传方才成衣铺子中的事情了。   江寻鹤坐在侧座,手指轻轻摩挲着身上的衣料,轻声道:“阿瑞不必这般同白公子互生龃龉,那些衣服原也不可都买回来的。”   沈瑞撑着腮懒声道:“他若不是故意摆出那副蠢样来我眼前诓骗消息,倒是也算计不到他。放心,这点小事他若是都处理不干净,明日他那祖父就能换个人培养。”   白家不比沈家,子嗣颇多,只不过因着白琢母亲出身非同一般,他自己又是同辈中最灵光的那个才坐稳了未来当家人的位置。   但倘若有一天叫白老爷子觉着他不成了,换人也仍不过是三两句话的功夫。   江寻鹤的那几件新衣裳还板板正正地叠放在桌案上,江寻鹤摩挲着手里的也便罢了,还一下一下往桌子上的瞧,双唇动了动,却又被紧紧抿起。   沈瑞只觉着今日将这漂亮鬼领出来买衣服,先不说有没有将那从江东沾染的气撒出去,倒是先周全了些乐子。   他支起身子略凑近了些,弯起眼睛笑道:“太傅可是有什么话要同我讲?”   他伪装出一副和善好说话的样子,全然不知晓眼中的恶劣几乎遮掩不住。   倘若江寻鹤并非这般出身,想来定是要少了许多乐趣,沈瑞现下光是想着原书中杀伐果决的权臣而今为着件衣服,在自己面前显出这般拘谨的姿态来,便觉着心中那点隐秘的施.虐被极大地填满了。   “阿瑞不必叫掌柜去府中为我裁衣了,我每日除却上朝讲学并不怎么出门,有官服和这几件便已经足够了。”   沈瑞一摊手,无赖似的:“可我偏喜欢些漂亮的。”   “太傅若是不够漂亮,我便不得不寻些旁的近身搁着了。”   他饶有兴致地看着江寻鹤闻言轻轻蹙眉,显出难名的为难,难为他穿过来这么久,头一次觉出些将养金丝雀的乐趣。   瞧了好一会儿,才轻笑了声道:“不单是为着这个,这些时日陛下再为太子挑选武师傅,日后早上要先练了武,才会听你的讲学。”   “日后,你便不好穿着官袍去了。而今朝中趋炎附势者众多,你虽不同他们有什么牵扯,但也没必要任由什么蝇虫都能来叮咬一口。”   马车逐渐行驶到了略僻静的地界,传进车子内的便只有车轮轧过石砖的声响。   见着江寻鹤的神情缓和了些,沈瑞顿了顿又添补了句:“不过首要的还是因着更漂亮些。”   马车缓缓停了下来,沈瑞先行下了马车,心中一惊在盘算着库房中还有什么金贵些的料子可以拿出来,将金丝雀从头到脚都一并装扮起来。   清泽早早就得了消息,现下正在门房小厮的紧盯中略有些忐忑地等着,他实在是觉着那两个小厮对他有着些什么莫名的恶意,但真等着看过去的时候,却有发觉后者压根不同他对上目光。   小厮心中也是紧张,谁知晓会不会再出来个什么太傅的老家亲戚,倒是后没拦住叫太傅身旁的侍卫知晓了,挨骂的不还是他们两个?   好不容易捱倒沈瑞回来了,他们才算是松了一口气,连带着对清泽的态度都好了许多,清泽虽然有些不明所以,但自从到了中都,他最先学会的道理便是“人在屋檐下”。   小厮朝着他笑,他也就龇牙乐回去,乐完了,还要小跑过去给自家东家提东西。   偏他手上还不老实,将包袱偷偷掀开一个边角,眼中顿时生出些惊喜,凑到江寻鹤耳边小声道:“竟然是江东新出的料子,东家终于不用再穿那些粗布的了。”   毕竟东家在江东时,也是什么东西金贵才用什么的,现下到了中都反倒是要处处避讳着,连衣服都是粗布上面打补丁的。   先不说传出去旁人怎么看,单是贴着皮肉便要不舒服。   他喜滋滋道:“想不到这沈靖云虽然平日惯会压榨人,但也还有些良心在身上。”   江寻鹤已经懒得再花心思去纠正他了,左右在清泽心中,沈瑞的名目如罗刹一般。   清泽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说道:“探子说老夫人给东家寄了厚衣服来,算着时日也应当到了。”   江寻鹤闻言顿时便想明白了其中的关窍,眼中生出些笑意全然不为自己扮弱而羞愧。   但他却没有将这件事告诉清泽,而是轻声问道:“老家那边如何了?”   清泽一听见这个,连手中的衣服也顾念不上了,“嚯”了一声道:“那热闹着呢。”   ——   江东这些时日各家纷争不断,无形的战火几乎要将渡春江都给烤干了。   谁都想要搭上沈瑞这条路子,谁都想要做成这笔生意,但如何在一众商家中出众,又如何将其他人挤下去便成了几个家主日思夜想也难以参破的难题。   史掌柜一边应承着史德俊的吩咐,一边仍旧兴致勃勃地叫人盯着周管家,局势越是混乱,他便越觉着自己的机缘要出现了。   而今这般动荡,谁也不知明日一早睡醒,再梅花商行主位上坐着的是哪一家。   谁先得了管湘君的青睐,便是先同沈瑞扯上联系,日后自然有他飞黄腾达的余地。   史掌柜心中明白,若换做是平日,先不说夺权有多难,即便他当真把史德俊拉下马,宗族里的人也未必便要信服他。   可他若是能够同时再同楚家做上这笔生意,那自然便要是不同的光景。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等到那些族人看到他当真能够为史家谋得了大笔的财富和坦荡的前途,那些人自然会主动将他奉为家主,也自然就省下了很多气力。   但仅凭他一个人是绝对不成的,即便他觉着周管家城府颇深,并不是好拿捏之人,可奈何他也琢磨了许多人,却都不如周管家叫他更觉着谋取一事平添助益。   因而即便其中诸多困顿,他也都一一忍耐了下来。   直到局势到了如今的境地,他再也按捺不住,于是主动邀请了周管家在酒楼见面。   人方一进来,他便颇为殷切地凑了上去:“周管家这几日可是在忙着生意?感觉我们老哥俩已经许久未见了啊。”   周管家看着他虚伪的面孔,想着现下还守在外面的探子,心中顿时冷哼一声,面上却并没有太多的显现,只是不冷不热道:“这几日江东内哪有人不忙的?楚老板一日不定下生意,只怕大家一日便不得安宁。”   史掌柜心中惦记着什么事,听见了他的话自然便要往什么事情上却靠拢。   他露出了些胸有成竹的笑意,觉着周管家这样的话便是主动向他示好,他理了理袍子笑道:“只怕这生意绝不简单。”   周管家见他这般轻易上钩,眼中闪过一丝轻嘲,却又不动声色道:“史掌柜这是何意?” 第121章   史掌柜看了看他, 心中不知为何忽然生出些不对劲,分明前面已经叫探子探查回了好多消息,可眼下对上周管家那张脸的时候, 却仍让他心中顿生忧虑。   他眼中闪过一道精光,随后抬手捋了捋唇边翘起的小胡子笑道:“我哪里能有什么用意,不过是现下楚家的阵仗着实是折腾人, 这不今日忙里偷闲才请周兄出来歇一歇。”   他在江东活了半辈子了, 也从来都没同谁称兄道弟过,而今却是主动叫了一声“周兄”, 硬是将两人之间的关系陡然拉进了些。   周管家倒是也不算太过于意外,毕竟若是史掌柜就这样将自己计划和盘托出,也未免太愚蠢了些, 连带着史德俊的那只都要被担忧一会儿——如何能叫这种蠢物打理这么多年的生意。   有意无意的, 周管家端起面前的酒盏喝了一小口, 故作不经心地说道:“难为你还有些忙里偷闲的时候, 我这些时日几乎要脚不沾地了。”   他这些时日在做什么可以说没有谁比史掌柜心中更清楚了,毕竟那些探子每日跟着, 也算是事无巨细地汇报上来。   故而即便周管家现下这样说着,他也以为后者是故意同他拉近关系,竟没有半分怀疑地凑近了些道:“嗐,依我看那管湘君而今心中也不见得就当真有什么好主意, 不过就是拖着,要看我们之间先争斗出个结果罢了。”   周管家不置可否地挑了挑眉, 史掌柜虽然现下的污糟心思不少, 但在管湘君一事上, 二人也算是想法不谋而合。   见他没有出言反驳,史掌柜心中一喜, 但却始终没有过分地掉以轻心,反倒是借着这由头小心道:“而今江家那小子已经去了中都,即便现下还没有使出什么用途来,但到底是京官,日后江家飞黄腾达也是可见的光景。”   他故意转过头,在空荡荡的房间中看了看,像是在地方什么人窃听般,随后将声音压得更低了:“那祖孙三个人哪有一个不是黑心的,若是挨到他们发迹的时刻,只怕我们便绝无出头之日了,难道我们今日费尽心思顺应着他的意思来牵制楚家,便是为着给他做嫁衣不成?”   周管家皱了皱眉,面色上也终于可以看得出些凝重的意思,毕竟此事也正是他近日担忧的。   从前江寻鹤掌管江家生意的时候,还能瞧见些透亮的光景,可而今大把的权力又重新回到了江骞的手中。非但如此,就连他身后那老夫人也绝不是什么善辈。   而今不过是江寻鹤意外成了太子太傅,没什么实权,他们才能坐在同一张桌子前商讨,若是他日势起,将其他家吞吃也不过是时间的问题。   更何况眼下瞧着,江骞那脑子不清醒的,有要将生意家业交给庶子打理的迹象,即便是个蠢的吧,但也实实在在的是个睚眦必报的。   只怕整个江东的水都要被就此搅浑了。   周管家指腹摩挲了片刻,目光也更冷峻几分,他沉声道:“你的意思是?”   史掌柜见他心动嘿嘿一笑道:“而今只怕那江骞是等着我们两家龙虎斗,好叫他坐收渔翁之利,与其便宜他,倒不如我们先行联手,先将江家拉下来。”   说罢,他还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唇,眼中满是横生的野心。   周管家冷眼瞧着,就在史掌柜戏中生出无限臆想的时候,他却忽然开口泼冷水道:“可即便是两家要联手,也应道是家主之间的事情,哪里便由得我们两个做主。”   史掌柜仔细打量了他的神色,他心中敢笃定,周管家分明是已经猜想到了,不过是故意摆出这副大义凛然的样子,好把坏人的戏码都叫自己来唱。   但现成的利益在面前摆着,史掌柜忍耐这些时日早已神思难平,只怕夜半醒了,也要为着自己这绝佳的计划而笑出声响。   他故意凑近了些,挨着周管家,故意含糊不清道:“周兄此言差矣,你打理周家生意也已经这么多年了,我看着那铺子中的人早已经只知晓周兄而不记得啊什么家主了。”   周管家的目光顿时便冷了下来,总算是将这老狐狸的意图给套出来了,难怪会派探子成天见地盯着自己,竟然是打的这个主意。   史掌柜一动不动地盯着他,一副势必要探查出他心迹的架势,周管家垂了垂眼,遮掩住了眼底的情绪,故意沉声道:“不要胡言,家主于我有救命之恩,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报答家主的恩情。”   史掌柜在心中啐了一口,暗骂了句“假正经”,面上却立刻堆砌上笑脸解释道:“周兄莫恼,我也并未说些什么不是?”   见着周管家的面色缓和了许多,他又换着法子委婉道:“只是江东内谁人不知周家主实则并不适合经商,这些年倘若没有周兄,周家只怕也不会是而今这般鼎盛的局面。”   “便是由着周兄来做主,又能如何?”   周管家面上显出些意动,只是说话间还是有些迟疑,便是连对史掌柜说话时,也多带着些推辞:“这如何使得,由我来做定夺,总归是名不正言不顺的。”   “周兄此言差矣,便是而今名义上还不顺畅,我们也可使得他顺畅便是了。”   史掌柜伸出食指在两人面前虚空画了个圈,脸上显出些狡诈,唇边翘起的小胡子也随着他的动作上下颤动了下。   周管家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知晓已经快要诓骗出来了。   “史掌柜此话的意思是?”   绕了好半天的圈子,史掌柜也是疲倦了,眼瞧着火候已经差不多了,他心中也知晓过犹不及,于是坦言道:“如今沈靖云想要借着楚家的势在江东做生意,自然是落在谁家便是谁家的一番兴盛,若非这般,我们这些人也不至于忙活这么久。”   “可不知周兄想过没有,倘若这机会不是落在谁的家中,而是落在谁的手中呢?彼时江东之人会是何种态度,各家的宗族之内又是什么样的态度?”   周管家眯了眯眼:“你是想要借着楚老板的生意,谋夺史家家业?”   史掌柜见话已经说明白了,便也懒得隐藏,他哼笑一声道:“周兄也不必将话说得这般难听,我们为着家里的生意鞍前马后,结果还不是拿我们当孙子似的看待,这权势不在自己手中,便是要处处受人牵制,我想周兄也不是没有体会吧。”   他以为自己能够听到周管家与他一样的牢骚,却不想后者开口时竟然说道:“不可,家主对我恩重如山,便是平日里的态度也绝非凶恶,我此生便是要替家主卖命的。”   史掌柜碰了壁,顿时便也懒得继续伪装,他冷笑一声道:“要我说此处就我们二人,周兄也不必再装,你扪心自问这些年中周家主怀疑你的次数越发见长,是也不是?你以为他待到发作起来那日,还能留你一具全尸不成!”   他话方一落下,便看见周管家端着杯盏的手微微一晃,心中顿时便知晓方才不过是嘴硬罢了。   毕竟周秉均已经当众给了周管家好几次难堪,他若是个有能耐好心性的,便绝对按捺不住。   于是也缓和了语调道:“我自然是知晓周兄报恩心切,可是而今他不信任你,若是在生意上也处处同你对着做,岂不是周家要没落在你手中,彼时非但没有报恩,反倒是要落了埋怨。”   看着周管家有些动容,他也好似被鼓舞了般,紧接着开口:“周兄若是将周家的权势全都拢在自己手中,再好生供养着周家主,叫他一生富贵,也不必担忧生意上的事情,难道便不是报恩了吗?”   此刻史掌柜心中早已经认定周管家原本便有些鬼心思,只不过还没下定决心,所以才会一直听自己讲到现在,叫自己来做这个规劝的坏人。   不过也无妨,反正只要达到最终的目的,他也不在乎这点乱七八糟的名声。   周管家沉默良久,史掌柜也不催促他,悠然地等着他自己松。   毕竟周秉均这般行事,他敢笃定周管家心中是忍耐不得的。   果然不出他所料,一盏茶过后,周管家犹豫地附和了句:“的确如此。”   “只是不知晓史兄可是有什么好的主意?”   史掌柜笑眯眯道:“这个先不急,而今江寻鹤不在,你我联手,又何愁斗不过江骞那老匹夫,仔细谋算便是。”   “不过在这之前,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劳烦周兄。”   他从怀中掏出了一张折叠好的纸,推到了周管家面前:“还要先劳烦周兄将这契约给签了才好。”   周管家垂眼看了一会儿,随后看向了史掌柜:“史兄这是不信任我?”   史掌柜满脸笑意,语调却带着不容推拒的意味:“此事到底非同小可,你我之间还是有个凭证才好。”   周管家将那张纸展开看了看,他知晓今日倘若不签了这契约,只怕日后便很难再知晓史掌柜的动向了。   而今管湘君还在江东没走,绝不容许有什么闪失。   想明白后,他伸出手沾了朱砂,在那张纸上按下了一个手印。   史掌柜顿时便笑开了,连声道:“那边预祝你我大事成功。” 第122章   史掌柜方一从屋子里出来, 陈川便连忙迎了上去,关切地闻着情况。   他这几日在史掌柜手掌做事颇为灵活,接连料理了几件事都也还算是得当, 再加上他是新进来的,并没有什么根基,甚至于史德俊压根不知晓他这么个小人物, 是以史掌柜用得很是放心。   他现下想要跟史德俊在楚家生意上斗一斗, 也着实是缺少自己的人手,要不然也不会底下人一调查出陈川背景干净, 便收留在身边将用着了。   史掌柜见他问话还想要瞒上一瞒,可一开口便是止不住的的笑意,片刻后终于放弃了, 畅快地笑道:“成了。”   他的手指在陈川面上晃了晃, 小指宽的翡翠扳指惹眼得厉害, 他从前最是谨慎, 而今将自己代入了家主之位,也不免张扬了起来。   陈川眼中闪过一道微光, 随后连忙笑着恭贺道:“那可当真是太好了。”   “主子今日得了周管家的助益,想来日后行事也要有诸多便宜之处了。”   史掌柜也因着他的话展望了下日后的场景,他嘴角含带着满意的笑容,用手指捋了捋翘起的小胡子, 话中虽带着些责备,却显然并不怎么用心:“不要说这样的话, 不过是刚刚起步罢了。”   陈川哪里看不出他的小心思, 连声奉承道:“主子就不要谦虚了, 成为家主之事已经是指日可待,彼时小的跟在您身边, 不求吃肉,能喝口热乎汤便好。”   史掌柜眯着眼睛打量了他一番,却只在他脸上瞧见了些小人物的讨好,又想到探子打探回来的那些消息,心中也就安定了几分。   只要乖巧听话,待到他成了大事,也就并不吝惜给他个肥差。   史掌柜伸手拢了拢衣袍,入手的触感却叫他下意识皱了皱眉,不过很快又松懈开了。   现在隐忍一些也是无妨,等到他成了家主之时,自然有无尽的好料子可以往身上披,便是平日里擦汗用的帕子他也要换上最最娇嫩的锦缎才好。   想起这件事,他又不免想到方才在屋子中,周管家的反应,不免冷哼一声。   装出那副正经的样子还以为他能撑多久呢,却不想也不过是三两句便原形毕露了,不过这样也好,左右签订了契约,想来也是由不得他不承认。   史掌柜抬手拍了拍胸膛前被衣料遮盖住的契约,只觉着要烫进皮肉中一般,心中好生畅快。   他抬头对陈川说道:“走吧,今日起才是场硬仗。”   ——   管湘君这些时日也并不轻松,她一方面要给丁老三拖出足够的时间,另一方面也要想法子用最低的价格买到那些锦缎珠宝。   即便沈瑞原本的构想是回到中都后将价格抬高了,让那些想要巴结的去给运粮承担损失,但前提也是要将中都内大批的商户全都掌控在手中,让他们跟自己同一个价格才好继续运作。   但而今诸事都不过是将将起步,总不能费了好大的力气的出来一趟,最后亏本回去。   是以,分明应当早早就商议好的事情,却硬生生拖到现在都没个着落,只等着时机成熟的时候,便在商行之中些风浪,也好借机行事。   好在她而今心中顾忌却也并不算多,在来中都之前,便已经同东家商定了事宜,而今还不算脱离掌控。   “夫人,江家主来了。”   管湘君理了理鬓边的发丝,轻笑道:“瞧吧,总有人要先心急的。”   “请他进来吧。”   江骞此次来,心中也是有些筹谋的,最初听闻沈楚两家联手的时候,他也并不是没生起过借势而飞的想法,毕竟江东之内若说是生意,还是要江家来拨得头筹的。   却不想已经拖了这么些时日,管湘君却一动不动,任由谁开出什么好价,她都一直端着,不肯应答。   倒是显得他们先前商定的将人晾着的计划分外可笑起来。   非但没有将姿态抬高,现在还要主动来拜访管湘君,试图从中得出些什么消息来。   他在仆役的引领下绕过石壁看见了高坐于厅堂之上的管湘君,只觉着有些恍惚,毕竟从前两人之间的位置堪称颠倒。   江骞将情绪勉强压下去,端出些笑意道:“几日不见,楚老板在江东可还算住得习惯?”   管湘君轻笑道:“多谢江家主,江东美景甚多,最是要人欢喜,自然是习惯的。”   她使了个眼色,便有仆役奉了茶水上来。   待到江骞坐定,她便先行问道:“不知江家主今日来此是为了何事?”   江骞端起茶盏将盖子掀开了边角略瞧了一眼:“今年的新茶,楚老板现下到江东也是正合时候。”   管湘君倒是不计较他故意将话头扯开,反倒是顺着他的话说道:“的确如此,只是新茶到底是有些涩口。”   江骞眼底微动,却只装作听不出她话中深意般将茶盏放下:“我府中倒是还有些好茶,晚些时候叫人送过来吧。”   管湘君也不推拒,只是含着笑避重就轻道:“如此,便劳江家主了。”   江骞看着她这幅百毒不侵的模样,心中忽然生出些急躁,也不愿再继续周转下去:“楚老板到江东已经有些时日了,瞧着生意的事情却始终没有落定,不知道楚老板心中可有什么定论?”   管湘君唇边的笑意更深了几分,江骞而今这般等不及的模样倒是也不出所料。   她拢了拢手道:“江家主也知晓我这一趟来江东,哪里是做什么生意,不过是拿了沈公子的银钱,替他跑个腿罢了。”   “从中都走之前便已经赌咒发誓绝不好叫他亏钱,想着以后也想借着这势有个以后的生意,所以定然是要想办法多赚一些的。到现在还没有定下来,自然是在货比三家,江家主不必多想。”   江骞听着她话中的意思面色忽然变得难看起来,他知道管湘君心中想着的是什么了,无非是指望着这几家之间厮杀出个最低的价格,好叫她坐收渔翁之利。   若是换做从前,江骞定然是连看都不会多看一眼的,甚至还要联合商会中的其他商家共同将价格守住,他们耗得起,管湘君可是多在江东拖一天,便要多付一天的银钱。   可而今他却觉着这些事情都已经不在自己的掌控之中。   楚家此次带来的机缘虽然很大,但也太过于突然。大到任由哪家搭上之后都有个飞黄腾达的前景,突然到谁家都没有个准备。   江家在江东并非完全的的独大,底下自有周史两家紧盯着,若是叫他们阳奉阴违同楚家做了生意,江家的地位便是难保了。   于是,他犹豫片刻后谨慎道:“若是楚老板愿同江某做这笔生意,江某愿意在价格上做出些让利。”   管湘君面上却是半点惊讶的神情都没有,只是微笑着看向他,片刻后轻声道:“江家主不妨说来听听。”   江骞当然知晓这是因为近几日几家都已经先后找过管湘君的缘由,于是他咬咬牙道:“楚老板同江家做生意也已经不是一两次了,价格早都已经算是交过底的,江某也不同楚老板再费力分辨虚实。”   “若是楚老板愿意只同江家做生意,江某愿意在原本的价格上让出一成,且保证都是上好的时兴料子。”   “看来江家主胃口不小,不单是想要同我做生意,还想要将这事就此买断?”   管湘君眼中生出些轻嘲,果然他的心思最是好猜,便连这点退步都在东家的预料之中。   “江家主也知晓往来行商耗费甚巨,更何况我而今不过是给人跑腿的,自然是要处处稳妥些的,所以恕难从命。”   江骞脸色铁青,他在江东作威作福惯了,只有旁人瞧他脸色的份,哪有这般低声下气与旁人讨好的时候。   他的手掌紧紧捏着扶手,手背上爆出几条青筋,终于是妥协了般咬牙道:“既如此,只要楚老板同江某合作便可。”   只要搭上了这条顺风的船,管他是不是独这一家的,日后再做打算便是了。更何况而今江寻鹤也正在中都,即便现下还不能为江家提供助益,日后也总有新君登基的时候。   管湘君理了理衣裙上的褶皱,摆出一副不愿再多同人交谈的样子:“我来江东做生意也不是一两日了,同商行中的诸位都也算有些交情,便是从前江大公子掌管的时候,也绝不是而今这般。”   “既然江家主坦诚相待,我便也没什么好隐瞒的,这几日各家都有派人来打探消息,也多谈及此事,我也陆陆续续听到了不少的退让。”   她说道这的时候忽然顿了顿,在看到江骞难看的脸色时才借着说下去:“或多或少的,都算作是个诚意,其中周史两家最是坦诚,目前为止报价也是最叫我满意的。”   “但做生意也是要讲求个稳妥,我还是愿意同江家做生意的,但金银总不是大风刮来的不是?多的我也不好同江家主再说,江家主不弱回去同他们商议一番再来详谈,如何?”   江骞脸上的怒气已经难以遮掩,却也还是强撑着起身说了句回见,便拂袖而去,连院子中的花木勾住衣料都顾不上,只是强硬地扯开了。   只怕今日回去,商行内这几家少不得一阵血雨腥风的。   管湘君看着他怒气冲冲的背影,懒散地打了个哈欠,随口吩咐身旁的仆役道:“将他用过的茶盏拿出去丢掉吧。”   还好是三文钱一个的便宜货。 第123章   江东的态势一时之间陷入了某种僵局, 管湘君宁愿掏钱同他们耗费着,也不愿意轻易便同他们把生意给做了。   是以商行中各家眼下也只能暗中揣摩着管湘君想要的价格和自己的底线,却又彼此提防着, 不肯互相联手。   在商船还没靠岸的时候,一个个将话说得天花乱坠的,承诺着会互为倚仗, 可而今这些话全都做了尘土。   毕竟江寻鹤的手段他们心中都是知晓的, 而今他在朝为官,根基尚浅, 还没到能够给江家提供助益的时候,若是他们不趁着这个时候将江家打压下去,只怕日后的江东汴朝当真是要属他们江家独大了。   没有人愿意一直屈居人下, 更何况着并非一个渐渐单杀的排名, 而是摆在眼前的实实在在的利益。   每一个来江东做生意的明面上好像是在他用梅花商行合作, 可实际上分明是紧着江家挑选, 即便有些好的分散到他们手中,那也是江大公子执掌家业的时候讲求的合作。   可而今江骞那老匹夫昏了头似的, 非要扶持他那庶子上位。   那么个睚眦必报的小人,即便一直伪装着,可说到底三岁看到老,这些人都是一直看着他长大的, 什么样的品行早就已经无从遮掩了。   待到日后接掌了家业,少不得要有众人难受的。   那江寻鹤是个聪明的, 倘若真到了那一步, 他们可不敢赌他会不会为了年年进贡的金银扶持着那么个蠢货。   对于商户而言, 这从前种种和现下能瞧见的以后的样子,皆是眼睁睁看着白花花的银子流入别人的口袋, 任谁瞧见了能够不心疼?   他们现下宁愿彼此抱团,将这利益就此瓜分,也不想多给江家吃一口。   要他们说,江家也应当知足了,既然有了个争气的、能考上进士的儿子,就应当把这难得的机会让给大家。   否则那梅花商行还叫什么商行,干脆说是他江家的米桶得了。   这些年几家心中都存着怨气,而今自然也愿意使出些小手段,是以即便江骞怒气冲冲地来责问时,众人心中甚至没有生出半点愧疚。   毕竟这世上哪里有什么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事情呢。   陈川叼着一棵草坐在长廊的栏杆上,他有些散漫地看着史掌柜同各大铺子里的其他掌柜商定价格,在旁人眼中他不过是个稍机灵些的打杂,更何况现下还是一副快要睡着的模样。   实则众人说的每一个数目都被他暗自重复了一遍,记在了心中。   听着听着,他倒是忽而觉出些乐趣,难怪楚老板敢将商船停靠在渡口,日日供养着那么些人,就这些人而今报出来的价格绝不是最低,但即便如此,也足以弥补亏损了。   现在史德俊便有些急了,他跟周秉均那个蠢货不一样,他显然要更知晓现在江东的局势究竟是什么样的。   或许对于周家来说,宁愿叫史家吃点也绝不可让江家独大,但对于史家来说,倘若此次让周家发迹了,只怕日后被吞吃的便要是自己了。   只是他大约想不到,手下还有着史掌柜这么个中山狼。   好不容易将价格商定好了,又将那些个掌柜都打发走了,史掌柜才满脸的荣光焕发,就连一转头瞧见陈川在打盹偷懒,也并没有生气,反倒是走到他身边轻咳了一声。   陈川装出一副被惊醒的模样,干笑着挠了挠头。   “我这两天四处忙活着,你倒是清闲。”   陈川倒是也机灵,连忙蹬着腿从栏杆上跳下来,略带着点谄媚道:“那不还是主子能耐大,我们这些底下的才能偷个懒嘛,实在是小的对于那些经商上的事情不太懂。”   史掌柜若换做从前,只怕对于陈川这种即刻便要打出去,但他现下心境不同,有没有本事都是后头可以培养的,忠心机灵才是当真需要的。   是以只是带着些嗔怒的意思提点了句:“不会的东西难不成还不会学吗?你这样日后要怎么放心把铺子交到你的手中。”   陈川听出了他话中的试探,在心中暗嘲了句“老匹夫”,面上却故作惊讶地瞪了瞪眼睛,摆着手连声道:“小的可没有那个能耐,等到主子坐上家主之位,只消别嫌弃小的笨手笨脚,能够留小的在身边伺候就行。”   史掌柜听着他的话只觉着心中一阵舒坦,却还是有些虚伪道:“旁人都指望着干出一番大事业来,你倒好,浑身上下捡不出丁点的志气!”   “谁说没有志气了?”   陈川一瞪眼,但不过是片刻的功夫就自己破了功,他嘿嘿笑了一声道:“这不是指望着跟在主子身边也算是出人头地,攒些银子,也不指望旁的,只求日后若是有了个什么心仪的姑娘便要劳烦主子帮忙说个亲事。”   他满脸的红光,倒是先将自己说得不好意思了。   史掌柜一巴掌拍在他的后脑勺上,笑骂道:“整日里便想着那些个浑事。”   话虽是这么说,但心中的确是安定了几分,没有人会不喜欢对自己毫无威胁又能有着些恰当欲望的仆从,他也不例外。   “你今日下午就不要跟在我身边了,带着几个人去渡口瞧瞧,看看楚家究竟是什么样的情况。”   陈川眼睛骨碌碌一转,连声应了下来,原本还担忧着要如何避开人将消息传出去,而今到正是瞌睡的时候有人上赶着送枕头。   便也不再磨蹭,去铺子中点了几个做事灵活的好手跟在身边。   方一出门去,便看见了拐角的接头人,他一边对着身边的人训话,一边快速地打了两个手势,接头人一瞧见顿时便明白了,遮了遮斗笠从小巷钻进去传信去了。   等到陈川带着人到渡口的时候,商船稳稳当当地停靠在岸边,周遭的守卫一个个精神抖擞地盯着往来的人。岸边支了个棚子,是专用来避热的,棚子前摆了几个长凳木桌,一些劳工正坐在桌子前吃饭。   瞧着那桌子上吃食倒是与江东这便讲求风雅的样式不同,都是实实在在的馒头和大块的肉,劳工们个个吃得畅快却并不急切,看样子是平日里也并没有少吃。   陈川与几个同来的人对视了下,面色都有些沉重,管湘君这般做派可见是当真不怕花费银子,也是当真要与他们耗到底。   他脸上堆砌上笑容,从同行人手中接过几壶酒走了上去:“几位老哥辛苦了,我家掌柜特地派我来给诸位送上我们江东特有的梅子酒。”   几个劳工打量了他们一眼,为首的略有些警惕地问道:“不知你们掌柜是哪个?”   陈川当然不能将史掌柜卖出来,于是只笑着道:“商行里的主子吩咐的,诸位放心,这酒一定没问题。”   他说着便拍开其中一个封泥,隔空朝嘴里灌了一口。   劳工见状面上和缓了些,但仍然说道:“多谢老哥好意,只是我们是有事情在身的,喝酒只怕误事。”   陈川立刻摆出一副熟络的模样道:“嗐,满汴朝的人都知晓江东的酒最是不醉人,便是一个人将这些都喝了,也不会耽误做事的。”   换做旁人,大约推拒到这种程度上却也就罢了,但劳工却分外坚决地拒绝了:“我等从中都来是拿了楚老板的钱做事的,楚老板待我们极好,从不曾有过亏待,我们自然是要将事情办好,才算对得起老板的恩情。”   几个劳工闻言纷纷点头,可见也是十分认同。   多说多错,陈川见事情已经打探得差不多了,便将手背在身后同伙计们挥了挥,随后脸上挂着笑道:“倒是我们考虑不周了,这样吧,下次来我给诸位带五酥斋的点心。”   劳工们也知晓这种话客套的成分居多,也并没有放在心上,便同他告别了。   等到陈川回去将消息告诉史掌柜时,后者沉着脸半天不说话,陈川只能无奈道:“实在是没法子打探出更多的消息了,楚老板手下的人跟个铁桶一般,只怕再问下去便要引起怀疑了。”   史掌柜点头道:“你做得很对,看来想要从中取巧只怕是难了,只能将价格再往下压一压了。”   陈川知道史德俊给出的价格并不是底价,毕竟做生意就是要有来有回才好,   史掌柜想要将这笔生意转到自己手中,便只能偷偷给管湘君透个更低的价格,才可能有继续谈下去的可能。   他手指轻轻磨蹭了下,心中却并不紧张,史掌柜能开出的那些价格都已经被他借着方才的送酒的时候,递给了那为首的劳工,只怕现下便已经到了管湘君手上了。   ——   “夫人,史家送了请帖来。”   管湘君看着手上陈川递回来的消息轻笑道:“他倒是速度够快。”   身旁侍立的掌柜见状迟疑道:“我们若是当真要按着这价格去谈,只怕他会狗急跳墙。”   “放心。”管湘君将纸条放在烛火上烧了,神色间不见半点担忧:“万事俱有东家的安排兜着呢,他可是亲口说了不会叫沈公子将老婆本亏了的。”   “你我瞧着光鲜,可实质上,全给他们两个做了跑腿罢了。” 第124章   小二拎着茶壶穿梭于各个桌子前为众人添茶水, 管湘君坐在二楼临着栏杆的地方端着茶盏姿态悠闲地听着对面的史掌柜将自己的底牌一张张抛舍出来。   他还算是个聪明人,率先拿出来的全是史德俊开出的价格,借此试探管湘君想要的他究竟能不能拿得出来, 即便此次谈崩了,自然也有史德俊在他身后给他兜着底的。   他这般那般地说了好一通,却不想管湘君竟是半点口风都不露, 便好似今日来此当真不过是为着喝茶般。   史掌柜心中生恨, 面上却不好显现出来,只能尴尬地止了声, 又从怀中掏出帕子将额上的汗水擦干净了,小心地试探道:“却是不知道楚老板心中究竟是如何想的?”   管湘君闻言施施然地将茶盏放下,抬手抚了抚鬓边的珠花才轻笑一声道:“我到这江东也已经有些时日了, 同商行里的各家多多少少都有谈过, 或没个底价的, 或是咬准了标线的都瞧见了不少, 史掌柜给出的这个条件可并不足与同江家媲美。”   史掌柜顿时脸色极其难看,尬笑道:“各家都有各自的优点, 中还是要区别着瞧瞧的,不好将这些都混为一谈,单是一个价格也远远不能够代替全部。”   “我呢见识浅薄,什么与我而言都比不上摆在眼前的真金白银。”   管湘君一句话将史掌柜还没说出口的全都憋了回去, 一楼的台子上,说书先生已经将醒木一拍, 承着满楼的目光将今日的故事讲开了。   管湘君托着腮垂眼向下瞧着, 一副好生感兴趣的样子, 史掌柜心中的气憋闷着发泄不出,只能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却又在瞧见那说书先生的面目时皱了皱眉。   他挑的这家茶楼在江东颇有声名,其中的说书先生更是一绝,不少人来此都是为着听这一耳朵的,他选在此处也是有着些隐于世的心思。   但今日的说书先生却不是那位满身声名的。   虽不过是一件小事,却叫他心中生出些不安稳,他下意识看向管湘君,却只瞧见后者颇为入迷地听着,当真是半点心思都打量不出。   但即便如此,他心中的疑虑也并没有少去半分。史掌柜转过头朝着守在一旁的陈川使了个眼色,后者立刻会意地绕过人群去寻茶楼掌柜询问去了。   好在路径上再没生出什么不对劲来,倒是叫他心中的不安定少了几分,也能分出些心神同管湘君一并去听那说书先生讲的到底是什么。   但若是不听还好些,现下听了却更是心头一震。   那说书先生坐在木椅上,说的正是个名叫《狼子野心》的故事,从那主人家捡了两只狼崽回去将养着,最后若不是家中有狗阻拦,只怕便要在睡梦中被其咬断喉咙的故事,一直延伸讲到某城城东一家富商带着个忠仆一并救了个青年,却不想最后两人联手,谋夺家财,可怜那富商命丧黄泉。   史掌柜越听越觉着这说书先生说得便是他和周管家,连背上都生出一层冷汗,他觉着这茶楼中的每一双眼的后边都坐着个史德俊在盯着他这副狼狈模样。   甚至就连今天派他同管湘君商定生意一事也好像充满了阴谋。   可明明不应当是这样的,他敢笃定倘若是他换到周管家那个位置,早就已经盘算着如何夺位了,根本忍耐不到现下,没道理他会背叛自己,更何况自己现下还什么都没有做呢,就算是揭发自己也远不够将自己判处个死罪的。   那便只有……史掌柜的目光顿时凌厉起来,知晓他全部事情的只有陈川一个人。   他急忙回头去寻,却正对上问完话快步回来的陈川,面上还是素日那般吊儿郎当的样子,压根瞧不出什么破绽。   就算真的是他,也总不能现下就发作起来,总是先将管湘君送走才好。   是以他强压下心神,但仍旧遮掩不住语调中的紧张:“那不知楚老板心中的价格是?”   管湘君被他的话拉回目光,上下打量了片刻,忽而轻笑起来道:“瞧着史掌柜真心,我也便不再兜圈子了。”   她伸出手掌在史掌柜面前比划了个数目,史掌柜顿时瞪大了眼睛,顾不得别的,只能连声说:“这价格实在是也太低了些……”   “可诸位原本想要的恐怕也不单是想要在这笔生意上赚取多少银钱吧。沈公子想要真金白银,诸位想要个机会,难不成还要用从前那一套来做生意吗?”   史掌柜被她问得哑口无言,他们在江东做龙头的时间久了,心中早不觉着自己还同那些普通的、身份低贱的商户有什么不同了,即便是想要搭上这条大船,也还是一副屈尊降贵的模样,只愿意让出一小部分利益,甚至是等着管湘君主动来求他们。   可是扪心自问,倘若当真硬是将这笔生意做成了,但却反倒被沈家厌恶呢?岂非得不偿失?   管湘君见他意动,便又添补了句:“更何况这些条件我也是一字不差地同江家说过的。”   史掌柜脱口而出问道:“江家已经同意了?”   管湘君却并没有第一时间就应答下来,而是双目含笑地看过去,史掌柜在对上他的目光的时候顿时便噤了声,面上显出些懊悔。   他知晓因着方才下意识的急躁,他在今日的谈话之中已经毫无优势了。   管湘君见目的已经达到,便也不再隐瞒,而是坦荡道:“他当然没有同意了,但也正是因为如此,倘若史家可以同意,那这便是你们的优势了。”   她这话说得无赖,同远在中都的沈瑞分明是同一番做派。   她起身理了理衣裙,轻笑道:“史掌柜不妨在回去同史家主再好好商量商量,我便先行回去,且候佳音了。”   说罢,便一合手先行出去了。   在她走了之后,陈川先行凑过来道:“主子,那掌柜说原本的说书先生因着老娘病逝,已经回老家操办丧事去了,眼下这个半年前便来了,始终跟在他身边学本事,正好便挨着这个时候顶替了。”   半年前?史掌柜眯了眯眼,也不知道到底信没信,反倒是开口问道:“那故事呢?”   陈川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册子递给他道:“这上边俱是些禽兽妖鬼的小故事,他再编撰到人的身上,已经这样讲了近一个月了,茶楼中的客人倒是也爱听。”   史掌柜将那册子拿过来,将信将疑地翻看了会儿,倒是也的确在二十余页外瞧见了那篇《狼子野心》。   至此,虽心中疑虑还没有完全消散,但一时之间倒是也寻不到别的佐证,只能先行搁置下来。   “走吧,回去将消息禀报给家主。”   ——   史德俊得了消息气极反笑接连摔了几个茶盏,史掌柜侍立在厅堂之内,对这般情景也算是早有预料,管湘君开出的价格只比他原本打算借此将生意骗到自己手中的那个底线高出了一点,史德俊还想正经做个生意,自然是不会同意的。   就连他自己也是顾虑颇多,管湘君的胃口实在是太大了,他原本定下的价格只怕未必会叫她满意,但若是让她就这样叫价,只怕他手中的那些压根不够亏损的。   若是亏损过多,只怕宗族之内也未必会支持他取代史德俊上位。   “她这样大的胃口,倒不如我们干脆将消息散播出去,我倒是要看看谁会做这个冤大头。”   史德俊重重地拍在了桌子上,下了最后的决定,史德俊闻言也是眼中一亮,顿时便觉出了这法子的妙处。   连忙按着史德俊的法子去办了。   管湘君的本意是用这价格压他一压,却不想不过是第二天便听见了同史掌柜透的价格。   那些什么“同江家也是这样说的”自然不过是诓骗的鬼话,但现下休说是江家,只怕是满江东都知晓了。   “夫人,我们现下应当如何?”   管湘君脸色难看了几分,但仍然不见慌乱道:“先不要乱动,且看着他们还能搬腾出什么旁的把戏来。”   待到那些掌柜走了,她才难得显出些疲态,江东诸事原本便是兵行险招,处处都有可能绷断。   她在来之前便已经考量好了这些,但真的出现差错的时候,却仍旧有些难言的失望。   可眼下之事毕竟不是单在心中忧愁便可料理的,最重要的还是要及时找到破局之法。   “拿纸笔来。”   她须得先将此事传回中都才好。   ——   待到沈瑞收到消息的时候便已经是两日后了,江东的局势只比着先前更严峻些。   那些个商户因着这个低价竟然也组成了个不太牢靠的同盟,无论如何,只要抗住了,利益总是大家的。   沈瑞看着手中的信纸,目光不免晦暗了几分,算尽了千般,倒是没能料想到一惯行事谨慎的史德俊竟然会行此冒进之事。   可见金银如肉,谁割下来都是心疼。   此刻原本的计划已经是行不通了,更是半步都不能退却,否则先前的谋算便全都成了顷刻间付之一炬的笑话。   无论是江东那边,还是中都之内,都只能硬扛着。   他心中想了十几种破局之法,但却都有缺漏,必经自古人心最是难揣测。   沈瑞忽而想起楚老夫人先前说得那句“沈公子也自诩谋算绝伦,可人心难料,只怕早晚会亏损在其中。”   他看了看那信纸上字句昭昭,似乎在宣告着他额谋算是怎样一步步落空的。   半晌,他轻嗤一声,从箱匣中取出厚厚一沓子银票递给回来传信的人:“先拖着吧。”   人心固然难测,但他从来不单靠着这玩意儿渡桥。 第125章   沈瑞的一笔银子算是暂时给管湘君解了围, 无形之间,好似渡口处的商船都停靠得分外有底气些。   江东的商贾个个拿乔,等着管湘君先行败下阵来, 谁知非但没能如他们所愿,反倒是一副完全不着急的模样。   商行里的人几次碰头,却也全然没有法子, 好不容易硬气起来, 若是现下再妥协,还不被尽数吞吃了?   故而折腾了这好一遭, 最后强撑着的却成了他们自己。   原本这盟约便不甚牢靠,不过权势依仗着那几个为首的赌咒发誓,说是这般便可以将楚家拿捏着, 好叫她不敢再这般狮子大开口, 他们才犹豫着同意的。   现在可倒好, 有没有威胁到管湘君不好说, 反倒是他们陷入了举步维艰的境地。   这盟约便越发显出些岌岌可危的事态。   史德俊看在眼中,心中更是焦急, 旁人或许还不知晓此次结盟的缘由可他心中却是清楚。此次价格外泄再加上现下的局面,管湘君定是折损了不少银钱,而今只怕是争记恨自己,倘若此刻众人退缩, 那这些事情可就全都记在史家的名头上了。   他掩在桌子下的拳头捏紧了,手背上爆出分明的青筋, 面上却端出些胸有成竹的笑意:“诸位, 那商船停靠在渡口一日要花多少银钱可算过?就算楚家而今手中还有些余钱, 但不要忘记了真正出钱的可是沈靖云。”   “若是沈靖云知晓因着她的错处而亏损诸多,你们猜还会不会同楚家继续合作?没了楚家, 又想赚钱……”   史德俊故意拖长了语调,终于在吸引足了注意后才下定论道:“彼时,便只能同我们合作了。没了管湘君这个牵线搭桥的,我们只会赚的更多。”   他话音方一落下,身旁的账房已经扒拉着算盘,喊出了个数目。   众人顿时面色精彩,被这个数目震了一下,他们大约也有些盘算,却不想这个实际的数目远比他们预料的要多得多。   终于有人按捺不住,出口问道:“怎么会这么多。”   账房看了一眼史德俊的脸色,最终还是坦言道:“那商船上劳工吃得只怕比普通的人家还要好上许多,每日都不缺肉吃,更别提旁的什么用度了。”   众人一片哗然,顿时屋中兴起了一阵议论声。   史德俊还没等说话,江骞便先行敲了敲桌面,他沉声道:“怕什么,他楚家有多少钱够给沈靖云作陪的,现下不过是摆出这副样子来给我们看罢了,你们若是就此便乱了阵脚,照我说倒不如收拾收拾别做生意了。”   江家在江东盘踞多年,声名还是有些份量的,更何况而今那江大公子在中都做朝官,日后的前途更是不可限量。   他一开口,众人虽还有些迟疑,但也应承了下来。   这商讨之事也就这样暂且搁置了下来。   楚家那么大的阵仗到了江东,却什么都没有买,反倒好似游玩一般,一时之间倒是也成了江东大街小巷之间足以津津乐道的谈资。   百姓们都好似成了商贾们的眼线,将管湘君一行人今日吃了什么,卖了什么珍奇的玩意全都传遍了整个江东。   可这样的消息越是多,商贾们心中便越是惊疑,却又始终觉着不过是在硬撑,。   一时之间倒也僵持起来了。   ——   江东的风吹到中都之时,形成的可不是什么虚无缥缈的局势,而是一张张如催命般的单据。   凭着这些个玩意从沈瑞手中掏走一张又一张银票。   沈瑞虽未明说,但瞧着库房中银两一日少过一日,春珂竟然也难得为钱发起了愁,将那些个珍奇的物件儿清点了一遍又一遍,最终视死如归般对沈瑞说:“不若公子将这些镶金镶玉的都变卖了,日后喝茶单用瓷杯子吧。”   沈瑞气极反笑道:“已经到了这么寒酸的地步了?”   春珂小声道:“那倒是也没有,只是依着这样花钱如流水的架势,只怕也撑不住多久的。”   沈瑞心中自然也知晓他这些时日掏出了多少银子,他垂了垂眼,淡淡道:“且等着吧,怎么吃进去的,便要他们怎么吐出来。”   春珂面上一声接一声地应下来,心中却盘算着如何在沈瑞没发觉的境地下,将马车脚凳上镶的金子扣下来熔了。   她一转眼,心中想着的是什么便尽数暴露无遗,沈瑞瞧着她心中添堵,便挥手道:“下去吧,没钱就去府中的账房上拿,生了儿子总是要养活的。”   春珂对于沈钏海心中始终都非常惧怕,今日算是头一遭,觉出他身上带着的那点可怜。   毕竟没听说中都内的哪家儿子把上万的银票叫“养活”的——那分明是在供祖宗。   但无论她在心中琢磨了些什么,面上却只是合手应了声便退了出去。   院子中没了人,沈瑞略有些疲惫地合上眼向后倚靠在藤椅上,而今这般境地其实已经陷入了两难之中。   现下两方的势力为了维护自己的利益就绝对不会退缩,这样僵持下去,总归是要陷入两败俱伤的境地。   再过些时日,只怕料子上的花样便不再时兴了,且也未必合称中都的时节,而沈瑞这般下去,府库中的银子也未必能支撑住。   毕竟这些世家可是自诩清高,那些真正赚钱的行单半点也不沾。   手指搭在膝头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心中却全不似这般平静,这种脱离了掌控的感觉让他心中莫名烦躁起来。   耳中传来一点细碎的脚步声,沈瑞听着熟悉,连掀开眼皮都懒得做,只是语调有些散漫道:“送信回来的人带了些江东的吃食放在桌子上呢。”   他听见密闭的食盒被掀开的细微声响,随后便是江寻鹤的声音:“这些吃食易碎,只怕从江东运来并不容易。”   的确不容易,那送信的一路单手将食盒环抱在身前的,路上宁可自己摔了,都将东西好好护着。   方才进院瞧见沈瑞的时候,险些落下泪来,倒最后蹦着高似的跑了,生怕沈瑞要他下次来的时候再带上些旁的。   可江东还有什么值得沈瑞上心的好物件呢?   除了江寻鹤便是青梅酒了。   可而今会酿青梅酒的江寻鹤便站在他身前。   “还成,总归是比太傅自己回去一趟要方便许多。”   沈瑞睁开眼,懒散地打了个哈欠,有些倦怠道:“今日学什么?”   江寻鹤已经将食盒盖上,拎起旁边的小茶壶给沈瑞手边的茶盏里重新添续上,闻言轻声道:“今日学下棋。”   沈瑞撇开眼笑起来:“五子棋?不同你下。”   他先前将五子棋教给这人后,便日日吃败仗,没由得磨人心性。   偏他又不肯承认自己技不如人,在心中憋闷着愤愤不平许久后归功于江寻鹤定然顶着什么男主的光环。   若是换做再玄幻些的世界观,便还要多说一句什么“天道之子”。   江寻鹤硬是从他的话中分辨出了那点别扭,轻笑一声道:“不下五子棋,换个消磨时间的。”   沈瑞现下最缺的是银子,最不缺的就是时间。   他抬眼看向江寻鹤,正对上后者看过来的目光,分明比着平日也瞧不出太大的不同,但沈瑞却觉出些难名的意味。   片刻后,他弯了弯眼睛:“好啊。”   棋盘之上,黑白混迹难明,沈瑞撑着腮没瞧出又多认真,但落子时却显出许多筹谋来。   江寻鹤同他讲了几番招式后,他便懒散地泛着棋谱一一瞧过去,方还半晌不见翻到对应的页数上,这会儿就已经能应对几下了,只是始终不见有多规矩。   这局下到了无从落子的地步,便一一捡回去,重新来过。平日里难寻的耐性而今都耗费在这棋盘之上了。   就连晚膳也不过是匆匆应对,若非江寻鹤将棋谱收走,只怕他还要环抱着那棋谱睡一晚上。   次日春珂来寻他的时候,天中还蒙着一层薄雾,但他已然坐在窗子边翻看着棋谱落子了,不知晓的还当他是什么技艺精湛的棋痴,除了这个旁的都能应对。   可当春珂给他奉茶的时候,茶盏方一入手,动作便顿住了,春珂见状认命似的叹了口气道:“奴婢去给您换。”   说着,便将他手中的做工有些粗陋的杯子换成了个白玉的。   看来偷偷将库房中的好东西变卖添做银子一事是不成了,太挑剔。   “公子怎么忽然对下棋感兴趣了,从前老爷给您请了先生来,您非要说人家浑身三星盖透着一股子穷酸气,配不上您的玉石棋子。”   春珂问这话的时候,未必有什么试探的意思,但沈瑞却在听到的瞬间,便略转过头看向她,颇为诚恳道:“我从前难不成对什么感兴趣吗?”   春珂倒是当真绞尽脑汁地琢磨了一番,最后脑子中只剩下“闯祸”两个字,但是她不敢说。   于是便立刻将话题换过去道:“那公子可还要回去用膳?”   “等江寻鹤回来,送到这来吧。”   春珂露出了些“意料之中”的神情,略带着些打趣的语调道:“成衣铺子的老板今日一早便又送了衣服过来,这次是几件冬装,瞧着料子也是极好的。”   “嗯。”   沈瑞一边应了声,一边捻着白子落在棋盘上,漫不经心道:“库房中有些上好的狐裘,寻人做成大氅备着吧。”   “公子当真不将那狐裘留着?那可是将军府送来的,成色难寻,日后变卖了定然不少银两。”   沈瑞嗤笑一声,转头指了指她道:“若真到了变卖家财那一步,定然先将你发卖了。” 第126章   春珂估摸着自己再多说两句, 明日一睁眼便要瞧见这中都内将生意做得最大的人牙子,往后什么香甜的糕饼一应是吃不到口中去了。   心中一赌气,管他沈靖云会不会明日便彻底没钱, 顶天亏折她一个月的月钱罢了。   干脆转身叫小厨房的人将早膳再添补几样——先将这祖宗的肚子给填饱才是真的。   等到江寻鹤回来的时候,方一进院子便觉察出了些不对劲,他院子在沈府之中也不算小了, 但却还从未有而今这般拥堵过。   十几个仆役将黄花梨的桌椅摆在院子那棵杏子树下, 上面摆着好些琉璃盏子,而今都扣着盖子, 却大约也能猜出其中装着的饭菜。   那罪魁祸首正将身子窝在躺椅上,半搭着眼翻看着手中的棋谱,大约是怕他饿了, 侍女们端了糕饼茶水摆在他伸手便可拿到的地方, 将凡是能叫别人费力, 他自己省力的地方都用到了极致。   往来的仆役瞧见他了, 也只敢合手小声问安,生怕因着自己的声音惊扰了沈瑞。   但人实在是多了些, 这些细小的声音凑在一处,也足够将沈瑞从他手中的棋谱中拉扯出来。   江寻鹤看着他略眯了眼看过来,似是在躲避逐渐兴盛的日光,随后很小幅度地歪了歪头蛮不讲理道:“也不知道你们每日上朝都在讲些什么, 前两日太子还和我说,这几日跟在御书房, 十成的折子里有七八成是反反复复地问安。”   “还有非说自己管辖的地界种的萝卜好吃, 要给陛下送点的, 有那孝心,不妨送点银子, 或许还能解解渴。”   他这些时日因着江东的事情,瞧着什么东西都好似能搓一搓榨出点银子般。   沈瑞从前可也是这个时候才吃早膳,但奈何他从前醒得也实在晚一些,今日倒是从穿过来后实实在在地挨了一顿饿,语调中的怨气估摸着能止小儿夜啼了。   江寻鹤站在院门之下,瞧着院子中难得的热闹,这已经是他许久不曾瞧见过的烟火气了。   他轻笑一声,边走过去,边填补道:“嗯,陛下不肯要,他便接连上奏三次,势必要将萝卜送到中都来。”   直到站定在沈瑞面前,为他遮住了大半的日光,阴影直接投在书页上,沈瑞觉出些莫名的情绪充斥在两人身间夹着的空间,他眨了眨眼:“后来呢?”   像是那些上朝的同僚回家后同家里的夫人讲述朝堂上有趣的玩意般,江寻鹤将他手中的棋谱轻轻抽走:“陛下无法只能应答下来,最后送了十几筐,据殿下说整个皇宫都在吃。”   沈瑞不知道想起了什么,撇开眼轻笑了起来:“便倘若知晓你每日进宫讲学是去搜罗这些个谈资,便应当即刻将你发落了。”   江寻鹤看了眼棋谱,随后将其合上放在了桌案上,不怎么真心地讨饶道:“那便求阿瑞庇护着一二,好叫在下于中都之内,寻出个立足的地界。”   沈瑞端着姿态冷眼瞧着他,半晌反倒是自己先招架不住般笑起来。   春珰站在一旁才是当真冷眼瞧着两个人,只觉着今日也不应当来当值。   她板着依一张脸孔,硬邦邦道:“公子,太傅,该用早膳了。”   一个还窝在藤椅之中,江寻鹤朝着他伸出手掌:“劳烦阿瑞等着。”直到掌心之上被覆上另一只手掌,藤椅才发出一阵细微的吱呀声。   琉璃盏上的盖子被一一掀开,露出里面的吃食,大约是因着今日早膳江寻鹤也在的缘故,比着平日里非但份量更大些,也填了几道时兴的菜色。   不知晓的还当沈瑞是在宴请什么宾客。   仆役退去了大半,剩下的也都垂着头守在一旁,没有主子的吩咐,甚至不会轻易抬起头。   饭桌上顿时陷入一种莫名的安静,只有银箸不慎磕碰在琉璃上的细微响动。沈瑞犯懒,连吃饭也不过草草吃点,便要没胃口,比着他,反倒是江寻鹤更显出些慢条斯理的意思。   吃不到一半,沈瑞便已经用那筷子尖儿一粒米一粒米地挑起来往嘴里送,即便这样也不过对付了三五下,便彻底将筷子放了下来。   身旁守着的春珰见状,立刻便递上锦帕和茶盏,他擦了嘴后便慢悠悠地小口喝着茶消磨工夫。   自己不吃,却硬是摆出一副要盯着江寻鹤将东西都吃完的意思,反正他也不知道养金丝雀的正确方式,干脆照着从前喂养流浪猫的法子来,先拣好的喂饱再说。   江寻鹤在他灼灼目光下已经比着平日里多吃了不少,偏他好似还不满意般,也不说话,就认真地盯着瞧。   最后江寻鹤无奈道:“真的吃不下了。”   沈瑞这才略支起些身子,认真打量了他的饭碗连带着盘子里的菜,片刻后带着些不满勉强道:“凑合吧。”   全然不顾及自己方才是如何口口都吃得艰难的。   自有仆役送上锦帕和茶水给江寻鹤,借着沈瑞的光,他也算体验了下什么叫做世家之内的骄奢生活。   春珰招了招手,旁边的仆役立刻迅速又小声地将碗盘收拾走,就连先前出了院子候着的也都进来帮着打理。   江寻鹤瞧了一眼,眼底生出些别样的心思,他摆出副虚心求教的姿态问道:“这些桌椅也都要搬回去吗?”   “这些?”沈瑞略瞧了一眼:“库房中新搬出来的,且先放在这吧。”   他懒得两个院子来回跑。   仿佛心意被周全了般,江寻鹤眼中生出了些笑意。   春珰见仆役已经将东西都收拾好了,便点了熏香,又搬来了棋盘妨在桌案上,将糕饼茶水一并搬了过来,就连椅子上都新加了软垫,大有一副要在这里坐一整天的意思。   熏香烟雾袅袅升起之中,落子声不绝。   沈瑞别的事情上大都能省力便绝不多耗费一点心神,却唯独在下棋上起了兴致,对着棋谱也能琢磨出些旁的变式来。   中间便连陆思衡几次递了请帖,将陆府连带着中都内有趣的酒楼馆子都细数了个遍,他也始终窝在江寻鹤的院子中,等人一下朝,便将人擒住了差使。   这些时日江东的消息还是时时传回来,沈瑞将箱匣中八成的银票都送去了江东,倒也算图个干脆。   那些消息在看过之后,便被烛火舔舐了个干净,只留下些许灰烬被风稍一吹便彻底消失了痕迹。   他转头便继续瞧着那棋谱落子。   局势一天天地见紧,连楚家都派人来过问,叶家现下是叶梅芸暂代掌权,先前兴风作浪的楚泓再没了声响,反正是没听说沈瑞送去的壮汉从楚府离开过。   先前楚泓纳的小妾有几个颇不消停的,被雷厉风行地发作了之后,剩下的可也老实了,有些琢磨着往外走走的,或发还原家或送去掌管庄子,总之都是条出路。   倒是先前颇得楚泓喜欢的元香凝留在了楚府,跟在叶梅芸身边学着做些掌家、生意上的事情。   叶梅芸大约是担心沈瑞掏出这么多的银子,心中生出些什么龃龉,于是特地差人过来问问,却被春珰塞了两盒点心便送了出去,全程连沈瑞的面都没瞧见。   这两盒点心带回到楚家之后,一行人围着那打开的盒子仿佛老驴拉磨一般转了半天,也没琢磨出究竟是什么意思。   等到叶梅芸从铺子里回来的时候,瞧见的便是众人恨不得将那糕饼一块块掰碎了仔细探查却又不太敢的模样,她略瞧了一眼,眼中生出些笑意道:“他是叫你们好好吃饭,少操心。”   时间度过的很快,沈瑞的棋技也有上涨,两人对弈之间,已经能瞧出彼此的风格了。   眼瞧着棋盘上的局势已经将要陷入死局之中,沈瑞却撑着腮,一副半点都不在意的样子,偏他对面的江寻鹤却知晓现下才是他要诓人的时候。   果然随着黑子落下,棋局显出些绝处逢生的势态来。   江寻鹤半点也不意外,持着白子步步紧逼,瞧着持子的郎君克制有礼,手下却招招狠辣。   沈瑞轻轻挑了下眉,忽而觉出些原书中那杀伐果决的寒门丞相的意思来。   两色棋子交锋,几番挣扎后黑子最终还是走向了无可挽救的地步,沈瑞也不恼,干脆地将手中黑子重新抛回到盒子里,甚至懒散地向后倚靠着:“累了,不下了。”   平日里瞧着多娇花似的,落子时却将他能走的路径封了个干净,他原本就是个半瓶晃荡的,那些棋谱里的能记住个大概就已经不错了。   他面无表情地想着:难怪萧明锦不喜欢他,这种只喜欢打压学生的先生合该罚他去睡硬石板。   江寻鹤瞧出了他那点小性子,轻笑一声道:“阿瑞下棋太想另辟蹊径,反倒是会将自己的路封死大半。”   他将棋盘上的棋子一一捡起来:“有时候未必是诱敌深入,反而是引狼入室,倒不如一力降十会有用些。”   江寻鹤看向沈瑞,眼中意味不明,他忽而笑道:“既然确定了想要将猎物的喉管咬断,便不要再留一点喘息的余地。” 第127章   沈瑞拢着袖口的手指轻颤了一下, 他抬眼看向正在捡棋子的江寻鹤,轻笑一声,意味难辨道:“太傅虽然整日待在府中, 可消息却是足够灵敏。”   原书中江寻鹤如何一步步攀爬而上,将那些世家的权柄一一斩除,使其沦为昨日之废墟的手笔还历历在目, 叫他神经无时不警醒着。   沈瑞自己又不是个什么无惧于死生的圣人, 他若不是怕死,早就由着江寻鹤在明帝的青眼扶持下一步步分后百姓就是了, 又何必筹谋出这诸多的打算来。   他想要将这漂亮鬼拘束于后院的精巧笼子里,便是由不得他长出一点翼羽的。   江寻鹤却浑然不觉般,甚至还有闲情拎起小茶壶往沈瑞手边的杯盏里注入温热的茶水, 看着碧玉色的茶汤将白瓷覆盖而上, 才无奈道:“春珂已经快要将‘费钱’两字写出来贴在我的额上了, 只是阿瑞若是这般难以支应, 便实在不应当将银子耗费在那些衣袍上。”   他将茶盏的盖子盖上,又将朝着沈瑞的方向推了推, 好使得他即便向后靠着身子,也能一抬手便够到。   “左右这些衣袍我也是穿不惯,从前那些衣料也没什么不好,我都已经习惯了的。”   沈瑞瞧着他那一身青的锦袍, 略打量了下,懒散地收回目光道:“我倒是觉着漂亮。”   还远没到要山穷水尽的地步呢。   似是忽然想起了什么, 他故作无意地问道:“说起来, 你来中都也有好些时日了, 倒是不见你家中寄来什么东西。”   说这话的时候,他眼中的那点恶劣几乎遮掩不住, 似乎还在回味自己如何将那几件破烂衣服烧成灰烬的。   沈瑞余光瞧见江寻鹤垂下眼,没什么情绪地轻声道:“我同家中关系并不算好。”   “怎么会这般?”   沈瑞适时地显出一点惊讶的意思,却又仗着江寻鹤这会儿没有看着他儿轻轻勾起唇角笑了起来。   “太傅而今贵为储君之师,日后殿下登基为君,朝中自然是要有太傅一席之地的。”   沈瑞说得情真意切,好似当真在替他考虑,对于自己暗中的那些盘算半点愧疚也是难生。   江寻鹤仿佛没注意到他的神色般,只是微微摇头道:“商贾总归是与旁的不一样,我虽为朝臣,却难以为家中提供助益,所以在家中我入朝为官或是死在外面都没有什么太大的不同。”   这些情况其实沈瑞已经从探子的口中听过一遍了,不过比着那会儿的心境,倒是而今听着江寻鹤亲口说出来更为不同些。   他方穿过来的时候,知晓刀锋而今便抵在他脖颈处,稍有不慎便可将其划破,自然是想要先下手将其斩杀了,可原主的死状尚且历历在目,一个沈家尚且如此,更何况他也一个方穿过来,连各方势力都还没有摸清的。   自然只能选了折中的法子,先将人从翰林院里扯出来,安放到一个短时间之内威胁不到他的地方。   虽后来也偶有些心意觉着幸好没将人杀了,否则连个金丝雀也是将养不得了。   但总归并不是他本愿,只可说是顺应时势,对于自己没有法子将威胁性命的人斩草除根心中总有芥蒂,此事是无关于这人究竟是谁的。   可而今却觉出了些巧合之间的妙处,倘若江寻鹤而今于朝中握着实权,只怕他那满门的水蛭即刻便要想法子来同他凑交情。   养金丝雀的乐趣便在于将其身上的牵连都扯断,豢养在只能瞧见主人的地方,可没听说过还要带出去社会化的。   想到自己同门房车夫交代的不许江东来的人近身一事,便觉着当真是再正确不过,一两个月或许还只是有些失望,时间稍一经久,这漂亮鬼身旁便只剩下自己了。   大约是瞧着他许久没有说话,江寻鹤抿了抿唇解释道:“我家中情况不同,若非宗族内……只怕而今百年已经握着点银钱出去自立门户了。”   沈瑞盯着他瞧了片刻,忽而弯着眼睛笑了起来,他支起身子略凑近了些,故意含糊着语调道:“可而今太傅不也即将要自立门户了?我听殿下说,可是四进的大宅子,便是于历朝历代的太傅之中,也是少有的,可见陛下荣宠。”   两人之间分明隔着张桌案,却又好似不过方寸之间,沈瑞促狭地眨了下眼:“便是不知晓太傅府中可还有处什么地界儿好叫我留着的。”   江寻鹤捏着茶盏的手指蓦然收紧,喉间不自觉地滚了滚,哑声道:“自然。”   得到了满意的答案,沈瑞立刻便将身子收了回去,笑着道:“那我倒是要好好给太傅备上一份乔迁礼了。”   日头渐高,沈瑞站起身子懒散地打了个哈欠道:“这棋今日便下到这吧,我已经知晓答案了。”   江寻鹤方才推到他手边的茶盏还是满的,便连棋盒中的黑子上还裹着点余温。   “阿瑞要回去了?”   沈瑞漫不经心道:“去倚湖居,陆思衡已经递了几次请帖了,若再不去,只怕下次不好诓他为我做事。”   他近日越发觉着陆思衡实在是用着顺手,左右就算有什么心思,依着他那样谨慎的性子也不会妄动,干脆查查情报消息这样的事情便一并丢到他手里去做了。   更何况他一个陆家的掌权人手中握着的势力可要远远多于沈瑞,不用白不用,大不了后面诓他入股,平白得了个能干又脑子清醒的合伙人大抵也算不赖。   江寻鹤闻言略略颔首,轻声地重复了一遍“原来是要同陆公子一并出去。”   沈瑞现下一听见他口中出现“陆公子”三个字便觉着发慌,他分明是出去吃饭连带着搜罗免费劳动力的,却硬是生出了一股子什么富贵公子哥隐瞒家中发妻,出去同人厮混的心思来。   于是,赶在江寻鹤继续开口说些什么的时候,便先行出声道:“不过是去听他查到的那些个消息。”   “陆公子也算是青年才俊,而今又握着陆家的权柄,自然可处处有帮衬,不像我只能陪阿瑞做些下棋读书这样消磨时间的事情罢了。”   江寻鹤面含失落地将棋盒的盖子扣上,仿佛先前一直在等着沈瑞同前几日一样,一起和他下棋般。   他又故作不经意地开口道:“不过,我还当探查情报这样的事情应当写了信递过来呢,想来可能是陆公子更喜欢同阿瑞面谈吧。”   沈瑞的步子僵持在半空中,落与不落而今瞧着都是一番考验,他得承认江寻鹤的话也的确叫他起了些疑心,陆思衡一次次同他见面究竟是为着些什么确实叫人难猜,他可不觉着陆思衡会是为了玩乐。   半晌他缓缓将步子收了回来道:“大约他喜欢这样拜帖请帖递来递去,他这人连带着陆家都一样古板守旧,专喜欢守着那些规矩。”   沈瑞说的时候瞎编的程度居多,可话说出口了,便又觉着的确是陆思衡能做出来的事情。   江寻鹤微微一怔,随后笑起来道:“原来是这样,看来是我从江东来,出身也苦寒些,不知晓中都城内的规矩了。”   沈瑞面无表情地转头看着江寻鹤,只觉着叫他继续说下去,今日休说是府门,便是这院子都出不去了。   偏后者仿佛觉察出了些什么般,轻笑道:“大约是我说话不妥当,阿瑞莫要往心中去,天色已经不早了,早去早回。”   说罢,便先收了东西往屋子里去了,只留给了沈瑞一个背影。   沈瑞瞧着那身影,心中那种古怪的感觉重新冒了尖儿,好似自从下棋这今日他彻底搬过来后,便处处都生出些不对劲来。   他合了合眼,只能先将这些莫名的心绪按捺下去,转身出了院子,倒是没发觉窗口处的人影。   他没有立刻出府,反倒是先回了自己院子中,取了纸笔将应对的法子写下来,好寄给管湘君。   江寻鹤那些话他也并非没听进心中去,诸多谋划皆可见于棋局之上,眼前便有个朝斗的胜利组大佬将自己的法子传授给他,没道理不用用。   与其给了史家缓和的机会,叫他们觉着自己还要反抗的余地,倒不如干脆将脖子掐紧,死生之间自然百年学会了什么叫做信服。   他先前总想用着点什么谋算将其不知不觉地拆解掉,但此刻陷入僵局,便显着他那点阴谋诡计额外地没地儿使。   倒是江寻鹤那步步紧逼,招招狠辣的法子更好用些。   他将破局之计写在信纸上,又命人快马送去江东,法子已经有了,便势必要赶在中秋之前,将货物都运回中都,否则只怕不好诓骗那些有钱又脑子不好的来买账。   待到送信人出去了,他这些时日心中沉着的一口气才算是松懈下来,没了“吞金兽”般的商船日日等着他往外掏银子,便叫他想起来了些旁的。   比如江寻鹤说的“不要放在心上”,却根本就是在一直回想的话。 第128章   沈瑞到了倚湖居的时候, 掌柜已经接连来过问了几次,瞧着陆思衡一副什么都不需要的样子,又颇为忐忑地回去了。   一副生怕陆思衡是想要徐泽什么由头找不痛快的样子。   陆思衡倒是也不见急, 掌柜来了几次都好言好语地将人劝了回去,只是话中实在是不带着什么真心。   掌柜到底顾忌着,即便心中百般的不相信, 却也没有旁的什么法子, 只能一边用绢布擦着周遭的花瓶,一边自以为隐蔽地小心窥视着。   只是他大约实在是没什么经验, 即便已经尽力将自己隐藏在屏风之后,却又忘记了那屏风是丝绢的,日光一晃, 偌大的一个身影透过来, 形成了一个乌漆嘛黑的银子。   陆思衡抬眼瞧了瞧, 实在是懒得费口舌, 干脆转过身子去瞧门口处,这一转头的工夫便正同一脚踏进来的沈瑞对上了目光。   他略眯了眯眼, 后者却耸着肩一副浑然不愧疚的模样,晃荡着到了他的对面,隔着一张桌子坐了下来。   “我怎么记得,我们定下的时间是一个时辰之前?”   “是吗?”沈瑞随口问了一句, 随后便捏了颗桌案上的葡萄送入口中,有些含糊道:“这正是考验你的真心呢, 而今你既然通过了, 我自然便来了。”   陆思衡瞧着他, 追问道:“若说是考验,又是什么样的恒定标准, 难道靖云便知晓我在这一个时辰中都做了些什么吗?”   “当然了,我可是有眼线的。”   他抬起头四处瞧了一眼,随后目光在屏风上落定,指着那一道乌黑的身影道:“那就是我派来盯着你的,你的一举一动早已经被尽收眼底。”   瓷器落在地上碎裂的声响传入众人耳中,倚湖居内顿时安静了一瞬,似乎都在找声音的来源。   只要沈瑞仿佛早有预料一般道:“你瞧,他承认了。”   躲在屏风后的掌柜连沈家的族谱都快要数一遍了,却也只能装作没有听见的样子,只是一边和着手向四周被惊扰道的客人赔罪,一边叫伙计尽快来将那碎瓷片收拾干净了。   他实在是不想再被沈瑞瞧见,便连忙要从那屏风后直接绕到后院再不出来。   可沈瑞哪能这般轻易放过他,他一抬脚,声音便从身后传了过来:“哎,上两壶好酒。”   掌柜举在半空中的腿停滞了下来,眼看着那声音没有再冒出来的意思,掌柜对伙计使了个眼色,将这活计推了出去,便又要往外跑。   腿还没等落地,就又听到沈瑞不依不饶的声音:“说你呢胖掌柜。”   掌柜心中一惊泪流满面了,可还是迅速转身,声音脆甜谄媚地应答道:“诶,爷你且等着,马上便送来。”   看着他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扯到腿,连跑路瞧着都一瘸一拐的身影,沈瑞笑了一声收回了目光。   不知道谁教的规矩,陆思衡的墙角也敢听,也不怕夜半梦境中被人抹了脖子。   坐在他对面的陆思衡却始终看着他,即便是听到他这些明显是诓人的话也只是轻笑着,等着他将这一套捉弄人的把戏都使完了。   “你倒是生出了些菩萨心肠。”   沈瑞将桌子上倒扣过去的杯盏都重新翻了过来,分明四只瞧着都是一样的,偏又从其中挑拣出了个瞧着更细致的,将杯口朝着陆思衡给他看了一眼,随后摆到了自己的面前。   “陆兄说笑了,我分明是专喜欢给人找不痛快。”   他想嫌弃的从剩下的三只里瞧了一眼,寻着个杯口有极细小的裂口的,将它摆到了陆思衡的手边,随后才好似满意了一般。   “那些小人物的不痛快瞧着都差不多,没意思,显得我欺负人也颇没品味似的,倒是陆兄的不痛快,我却十分感兴趣。”   他捉弄人的手段压根不瞧人,纯粹便是为了周全他那点恶劣。   掌柜已经端着酒壶快步走了过来,陆思衡听了脚步声便也没说话,掌柜顶着沈瑞的目光腿肚子都在打颤,他若是知晓陆思衡在这等了好半天等的是这祖宗,定然一步也不会踏过来的。   他将酒壶放在了桌子上,第一反应是想跑,但又觉着不大行,于是四下打量了一下,想要琢磨出点可以卖好的地方来。   终于在陆思衡手边的杯子上瞧见个极小的豁口——就将将碎了个小瓷渣子,他却像瞧见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般,大声“哎呦”了一声。   瞧着将两人的目光都吸引过来了,才一惊一乍道:“真是这手底下的伙计办事不周到,毛手毛脚的,怎得这杯子竟是个坏的,这就去给您换了。”   随后转过头对着身后的伙计说道:“愣着干嘛啊,赶紧去换啊。”   等着换上了新杯子,才笑道:“实在是不应当,给两位公子添麻烦了。”   “我倒是没什么,毕竟坏的又不是我的杯子。倒是掌柜你,怎么这样巧合,偏坏的便是陆兄的,不知晓的还当你心中是对陆兄怀着什么怨气呢。”   掌柜脸色煞白,连手都在抖,颤声道:“绝……绝无此意啊。”   沈瑞的目光在他周身打量了一下,片刻后轻笑了一声道:“不过是句玩笑话,掌柜倒是当真了,得了,下去吧。”   掌柜闻言如临大赦,连忙退了下去,倒是陆思衡无奈道:“你何故为难他。”   沈瑞提起酒壶将杯子里注满酒水,漫不经心道:“这几日闲着实在是无聊,想着将中都内有名的商铺都查一查,倒是的确查出了些有意思的玩意儿。独这倚湖居,无论怎么探查都查不出什么破绽来。”   “就没想过是本就没有破绽?”   沈瑞端起酒盏,迎着日光瞧了瞧,似笑非笑道:“就算是没有破绽,也要有个来头不是?短短几年便能将这块最难啃的地皮买下来,建了这么个销金地儿,将王公贵族的钱都赚了个干净,若说是没有来头,谁信?”   他将酒水一饮而尽,扬起的脖颈皮肉莹润,仿佛能透过什么亮光般。   方喝了酒,声音有些微哑,他随口道:“不过是那背后之人实在太会隐藏,至今连半点风声都没有透出来,这么严实,我都要怀疑是那位了。”   沈瑞轻轻挑了挑眉,做足了暗示,毕竟上头那位心眼也是不少。   陆思衡明白了他话中的意思,却只是微微一笑道:“不会是他。”   沈瑞也不纠缠,听着他说不是,那边应了句道:“既然你说不是,那我便再琢磨琢磨。”   他一边说着,心中却忽然想起来先前方穿过来不久的时候,也是这样和陆思衡在这里饮酒,那掌柜却忽然代江寻鹤来送了一坛子青梅酒。   他略皱了皱眉,随后又很快地松懈下来,凭着他那一身的寒酸,估摸着那会儿的身家也就够买一坛子青梅酒了。   陆思衡注意到了他的神情,开口问道:“靖云可是想起了什么?”   “没什么,倒是陆兄一连递了好些张请帖,不知可是查出了什么有意趣的玩意儿?”   陆思衡提起酒壶为他斟酒,闻言轻笑道:“查得消息先前便已经告诉你了,时间这么短,江东的消息惊动不起什么大的变动的。”   沈瑞一顿,颇有些诚恳地请教:“那陆兄叫我出来是为了?”   他是当真想要知晓自己顶着府中那娇花哀怨的目光出来一趟究竟是为着些什么。   “已经是这个时节了,再过些时日中都便要难看起来了,所以趁着还有些意思便邀靖云出来赏玩。”   眼瞧着沈瑞的神色变了些,陆思衡才忽然笑道:“不过是听了些江东来的风声,想着大约需要出来散散心才好。”   沈瑞没能白套倒陆思衡作为免费劳动力,顿时那点支撑着他出门的兴致便没了,他撑着腮懒散道:“不过是费了些银子,而今倒也有了应对的法子。”   在陆思衡开口之前,他便先将话头阻断了:“别问,不熟。”   他这话说得真情实感,好似全然想不起来先前是怎么奴役人的。   陆思衡颇为无奈,但又拿着他实在是没法子:“你心中有章法便好,原还想着等你将钱败光了,我便出手将沈府的宅子买过来。”   沈瑞挑着眉眼,嗤笑一声道:“那你且先等着吧,别到头来我阁楼高筑,陆兄守着残垣断壁的好不凄凉。”   陆思衡瞧着他,眼中生出些喜爱来:“那在下权且拭目以待。”   呛人目光对视之间,沈瑞轻笑了声,随后招手对着不远处的小二道:“取两坛上好的青梅酒来。”   陆思衡微微讶异:“靖云只是打算先在酒上一决胜负?”   小二很快将酒取来,沈瑞站起身子理了理衣袍,懒散道:“我为着来见你推拒了个人,现下要带着赔礼回去哄人去。”   陆思衡听着他那句“回去”,目光微动,面上却半点瞧不出来:“靖云当真好生冷情,这会儿瞧着我使不上力了,便连杯酒都不愿共饮了。”   话也是那股子的风情,但就是少了些意思,沈瑞瞧着他那张脸诚恳道:“陆兄不适合这般,我说真的。”   “不过,也不劳烦你白来一趟,给你提个醒儿,你猜陆昭这几日什么消息也没有是在做什么呢?” 第129章   沈瑞的消息是快马传到江东的, 等到信件到了管湘君手中的时候,那马和人都已经活得不太牢靠。   史掌柜前两天还派了人来打探消息,说着些含糊不清的话, 左不过是倘若管湘君愿意将生意同他合作,那他倒是也愿意在现有的价格上打个折扣,这样两方也都算是得利。   只不过话还没说完, 便瞧见管湘君身旁的账房先生已经举着算盘要打过来了, 顿时吓得连滚带爬地抛出去,临了, 还被啐了一口。   史掌柜听了回禀,一边大骂管湘君不识抬举,一边心中也是直犯嘀咕, 生怕管湘君是真的还有什么后手。   毕竟管湘君实则和任何一家合作于她而言都不会有什么太大的分别, 甚至史家在这其中也并不是最有优势的。   但倘若管湘君不同他合作, 那他先前的打算便都算是落空了。   不管面上到底有多硬气, 私底下却是整夜整夜地都睡不安稳,生怕一觉醒来, 听见的就是事情有了什么变动。   他这般的反应倒是也在管湘君的意料之中,毕竟这般僵持的局面,既然双方皆有所求,那便绝不可能只有她一个人寻着法子。   她看着手中的信纸面上显出了些笑意, 身旁的掌柜早就记得恨不得屁股冒火,这会儿好不容易得到了中都的信, 更是一刻都等不得了。   连声追问:“夫人, 沈公子可说了什么应对之策?”   管湘君偏过头瞧了他一眼轻笑道:“他的意思是‘不破不立’, 这僵局是谁做的,便叫他而今自己乖乖打破了便是。”   那掌柜多年行商, 心思最为通透,管湘君虽然还没有明说,但心中一惊明白一些了。   不过是转念的功夫,这几日都因为心中发愁而皱巴巴的一张脸也展开了。   “原来如此!”   掌柜抚掌大笑:“丁老三和乌州那边也已经有了些结果,若是照着这般行事,只怕是要不了多少,我们便可返程了。”   “正是。”管湘君欣然颔首,随后起身道:“既如此,便也不要再耗费银钱了,我们即刻便去史府。”   史德俊是当真没有想到管湘君会首先来见自己,毕竟正是因为那个价格传了出去,才造成而今的局面,他还以为后者会因此而心生怨怼呢。   只是管湘君既然没有主动提起,他也就装傻充愣,只顾着请人上座后试探道:“不知楚老板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管湘君端起丫鬟奉上的茶水瞧了瞧,却并没有喝,而是重新放回到桌案上:“不过是忽然想起先前史家主想要和楚家合作,却因着这价格生了龃龉,不今日来便是想要问问史家主是否还想要这合作的机会?”   她说的虽是问句,可这答案却是二者之间都清楚的。   史德俊闻言心中顿时生出了许多想法,但却分辨不出管湘君的目的究竟是什么,纠结了片刻后最终还是颇为诚恳道:“的确是想的。”   “所以我今日前来便是商定价格一事。”   管湘君故意顿了顿,在看到史德俊有些胸有成竹的神情后轻轻一笑道:“原本的价格的确是有些不合理,所以我们回去也商定了新的价格给史家主。”   她使了个眼色,跟在她身后的账房立刻昂首挺胸地将叠着的纸张递了上去,史德俊瞧着他的神情忽而决出些部队进来,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只能接了过去。   沉了一口气后,他将那张纸打开,看着上面写着的数目整个人都怔愣在原地,半晌才扯了扯唇角尴尬笑道:“楚老板该不会是拿错了吧。”   “怎么会,这正是我方才在马车上所写,绝无拿错的可能。”   史德俊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心中生出些被戏弄的恼怒,他沉声道:“我以为这些时日楚老板应当已经明白了些现状,却不想还是这般异想天开,这价格便是拿出去给任何一家,都是决计会将你打出去的。”   威胁的话已经说完了,又想起来要怀柔些,于是将语调放得和缓了些道:“楚老板同在下见了几次,想来也是当真想要做这笔生意,既然如此倒不如抛开这些,好好谈一谈,总得叫我也有钱可以赚啊。”   管湘君闻言轻笑一声,反问道:“史家主当真觉着眼下最应当做的,是将这笔钱赚到吗?”   “倘若这生意到了那两家之手,这江东日后可还有史家的一席之地吗?”   史德俊面上抽动了两下,脸色越发难看,他当然之下现下史家的处境,可若是叫他这般亏本去换一个飞黄腾达的机会,他又是决计不肯的。   憋了半天,最后只是不痛不痒的威胁道:“楚老板这般行事,若是最后不成,便不怕惹得中都那位沈公子心中不畅快吗?”   “沈公子既然将这些银钱和生意都交由我来打理,那自然便是给足了应变的余地,此事便不劳烦史家主操心了。更何况这价格……”   管湘君略拖了拖语调,随后轻笑道:“史家主以为我说的商议是在同谁商议?”   史德俊脸上顿时浮现出一片惊愕,他见那价格离谱,便只觉着是管湘君自作主张,自然是从来都没有想过会是沈靖云的主意。   管湘君在他怔愣的时候,目光扫过厅堂上的仆役,人多眼杂,今日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于是她施施然地起身,姿态优雅,倒是显得对面的史德俊气喘如牛,好生狼狈。   “价格便是这样,已经不会再动了,史家主大可以好好想想,但也不要太久,毕竟再晚些时候只怕货物便要砸在手中了。”   说罢,便带着身边的账房率先走出了厅堂,好似全然听不到身后砸杯子的声音。   好在果然不出她所料,她前脚刚离开史家,后脚这消息便传到了史掌柜耳中。   他心中自然慌乱,生怕管湘君是去揭发自己的,即便他心中知道自己并没有留下什么实质性的证据。   可是他既然陷害过周管家,心中自然清楚,这世间万物最怕的就是一句“心生疑窦”,这四个字足以致人于死地。   好在仔细问过了在场的仆役,知晓不过是去谈价钱的,心中才松懈了几分,可随后又忧愁起来管湘君越过自己直接和史德俊谈究竟是什么意思。   百般思索无果,只能借着上报账目的由头回去打探情况,毕竟那准确的价格只在纸上显现,谁也没瞧见过。   好不容易顶着被怀疑的风险,从史德俊口中套出了价格,却比不知道还要更难受些。   因为管湘君给史德俊开出的价格便已经够让史家难受了,凭着他而今的本事根本没办法开出更诱人的条件来讲生意拢到自己身上。   现下的法子只有其余的几家都不接受,史家才有继续往下谈的条件,他也才有机会。   想了半天,最终咬了咬牙道:“去请周管家一叙。”   管湘君去史家的时候并不算隐蔽,因而还不等他出来,各家也就都知晓了些消息。   史德俊便是现在不想答应这些要求,却也不能任由这个消息传出去,因而其余几家也只能暗自揣测。   史掌柜这时候派人来送请帖,也算是瞌睡时有人送枕头,周管家不过犹豫了一瞬,便命人去备车。   不过是小半个时辰的功夫,两个人便在上次见面的酒楼包间里碰头了。   “想来周兄也已经知晓,今天楚老板到了史家,我便也不再隐瞒了,她此次前来便是为了谈价格。”   周管家目光微动,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淡淡地“哦?”了一声。   都是多年行商的老狐狸,他自然看得出史掌柜此刻心中的焦急。   史掌柜瞧见了他这番做派,心中暗骂了一句,但面上却仍是得装出一副亲热的样子来:“原本僵持了这许久,我还以为他会将价格抬高一些,却不想她此次却将价格压得更低了。”   他伸出手指,沾了茶水后在桌板上写下了一个数目,一边写着,一边目光还紧盯着周管家的神情。   水迹很快就干透了,周管家心中的讶异也随之消散了,他倒的确是没有想到,管湘君竟然会这样破釜沉舟。   照着她的做法,江东这几家都别想捡到便宜。   他随口附和了一句“的确是没有想到”后,便看向了对面的史掌柜:“但却不知史掌柜今日请我来,又是为了什么?”   “我知道周家而今的生意都在你的手中把握着,只要你有点头,是万万不能成的。管湘君在史家没能商定,定然会转去周家。”   他想见探了探身子,目光紧盯着周管家的眼睛,生怕错过一点变动:“若是可以,我希望周家不要答应下这笔生意,这样我也就有了可以和她再谈的余地。”   说完了意图,他还不忘承诺道:“只要周兄愿意帮我,那么等我登上史家家主之位,你我既然已经签订了盟约,便绝不会违背诺言。”   周管家看了他良久,其实心中并没有太大的波动,直到史管家额上已经冒出了一层汗,他才忽而开口,淡淡道:“好。” 第130章   史掌柜还在喋喋不休地想要多说些什么, 却忽然反应过来他方才说的是应答的意思,怔愣了一瞬后顿时精细道:“周兄当真是同意了?”   周管家端起茶盏轻啜了一口,无可无不可地“嗯”了一声。   史掌柜按理来说心中应当是欢喜的, 可不知为何心中却莫名生出一丝诡异,按照常理来说周管家这样的商人,见不到利益应该是绝不会撒口的, 可他应答地这样得快, 倒显得其中好似有什么阴谋一般。   “可是周兄为何会……”   周管家坐在临着窗子的地方——也算是史掌柜有意将主位留给他的缘由,这会儿日光照进来, 只将轮廓都一并模糊了,叫人瞧不清神色,只觉着威严。   他似乎是笑了一声, 随后道:“难道是不是史掌柜亲自派人将我请来, 又托我帮忙的吗?怎得这会儿倒是自己先起疑了。”   史掌柜总觉着他话中有种莫名的嘲讽, 况且这话听在耳朵中, 总觉着里边藏着些别的用意。   “史掌柜。”   周管家又喊了他一声,原本就有些愣神的史掌柜下意识应了一声, 却在出声后忽然惊起一身的冷汗,这种昏暗之中忽然叫了名字的样子实在是太像话本子中那些个阴曹地府问罪的模样。   而那周管家便有如判官一样,好似不过一句话的工夫便能判定他的生死一般。   他张了张口,似乎是想要说些什么, 可话到了嘴边却又被吞咽了回去,他竟然不知道自己应当说些什么。   屋中一时之间陷入了僵局之中, 史掌柜虽然了却了心愿, 也达到了目的, 却半点高兴的意思都提不起来。   周管家忽而轻笑了一声,语调有些含糊暧昧:“不是史掌柜说, 你我而今是同盟吗?”   史掌柜闻言一怔,心中却也开阔了几分,的确如周管家所言,他们不正是同盟吗?   他是急需掌权,可周管家早已经将大笔的生意都拢在手中,所欠缺的不过是个正名的机会,这机缘并不在他身上,反倒是在自己身上。   毕竟商行中虽然商贾不少,可真正能排得上名号的不过几家,若是他做了史家的家主后支持他,自然便有了他的机会。   他自觉已经想通了其中的关窍,连带着胸腔中憋闷着的那股子气都疏散了不少,他笑着说道:“正是如此,正是如此。”   “周兄放心,等我做了史家的家主,定叫你取得周家家主之位有如探囊取物。”   周管家披着一身的光亮,史掌柜其实并不能看清他的神情,心中自然也莫名生出些诡异,但由着方才的话,他强压下心中的不适,拍着胸脯保证。   周管家看着他,唇边露出点似有似无的笑意,欣然道:“好啊。”   ——   “夫人,你说我们已经等了这么久了,周管家一直避而不见的,是不是压根不想见我们?”   账房先生俯下身子一边观察着厅堂外的伙计,一边小声地问着管湘君。   管湘君坐在椅子上,面上不见半点焦急,只是悠然地喝着茶,闻言也只是笑道:“既然说了不在,那边应当是出去了,你急什么?”   账房没法子不急,他就是管算账的,在江东这些时日的花销只怕除了沈瑞那个往外掏钱的,便属他最清楚了。   管湘君看了他一眼,倒是也没怪他沉不住气,只是提点道:“若是累了,便剪把椅子坐下喝喝茶,吃吃糕饼,我们总有能见着的时候。”   账房倒是还想要再说些什么,可脑子里一时也搜罗不出来什么东西,最后只能瘪瘪嘴,坐回到椅子上苦等。   终于等了约么一个多时辰后,才终于听见门口的伙计喜声道:“管家回来了!”   马车是从后门进来的,不过绕了一道石壁,便同厅堂中的管湘君对上了目光,后者明显早就已经知道了,身旁的伙计还一路跟着他小声地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他却抬手制止了,最后快步走了过来。   “楚老板,好久不见。”   管湘君只是安稳地坐在椅子上,闻言笑道:“周管家手上的生意忙,想见面自然是要难一些。”   “不过说起来,我倒还真是头一次知晓这周家的铺子后竟然连着这么个院子,听闻周管家平日里便宿在此处,倒当真是鞠躬尽瘁。”   周管家听着她这一通话合手道:“楚老板谬赞,只是不知道楚老板今日前来所谓何事?”   管湘君拂了拂鬓边细碎的发丝,轻笑道:“明日不说暗话,想来周管家也知晓我方才去了史家,原是想着同史家主谈笔生意的,却不想没谈拢,便只能再来同周管家谈谈了。”   只是她说这话的时候,面上的笑意实在是愉悦,倒是越发显得这所谓的“没谈拢”压根便是她自导自演的戏码。   周管家垂了垂眼,在椅子上坐定:“那不知楚老板要如何同我谈这笔生意?”   “我带来的银子并不少,所以这生意自然也小不到哪去,江东内有力承办的并不算多,而在这些商户之中,我最属意的还数周家。”   “可楚老板却先同史家见了面。”   管湘君全然不在乎他话中的试探,有一说一道:“周史两家想比之下,其实差距并不大,只是史掌柜太不安定,我手中的银子可是经不起动荡。更何况依着沈公子的意思,这是个长久的买卖,今日同他做了生意,明日主家换了人,我找谁说理去?”   管湘君将茶盏放下,瓷杯磕在桌子上发出了清脆的声响,她勾了勾唇角,意味不明道:“便是想要借东风,也断然没有这样借的道理。”   “周管家自己便是生意人,说起来,倒是应当知晓这其中的分寸的。”   周滚架抬眼看过来,两人目光对视之间,显出些心照不宣。   周管家的手指在桌案上敲了敲,忽而开口道:“那楚老板是想要如何做这笔生意?你我互惠互利,楚老板也要拿出些诚意才好。”   管湘君伸出手比了个数目,周管家的目光在上面停了停,眼中倒是真切地生出些笑意:“想不到楚老板也是大方。”   “只是……”他略顿了顿,随后说道:“这个价格便是给到江家,想来也是行得通的,又为何回来寻我?”   他目光中审视的意味太重,管湘君却仿佛早有预料一般,笑着道:“早已经说过了,这是一笔长久的生意,此次若是通顺,日后也自然少去了许多的麻烦。至于江家,我倒是觉着他在江东一家独大的日子实在是太久了。”   “太根深蒂固的,都没意趣。”   她向后伸了伸手,账房立刻将册子递到她手中,她不过是略翻开了其中一页,上面便密密麻麻地写满了要采买的东西。   “这对周家也是个好机遇不是吗?”   周管家沉吟良久,最后才沉声问道:“那楚老板想要如何做这笔生意。”   管湘君抬手将那页纸撕了下来递给他:“便先按着这纸上的备第一批货物吧,等到了渡口我们先瞧瞧,若是双方满意,再说剩下的吧。”   “只有一点,还请周管家在万事落定之前,一定要保密,休要叫外面传出什么风声来。”   周管家看着她,沉声应下:“自然。”   ——   上了马车,瘦高的账房先生蜷着腿窝在马车的侧座,瞧着有些委屈,但面上仍旧是满脸的激动:“夫人,你说那周管家会信吗?”   管湘君累了一天,这会儿显然是没有他这般的好兴致,有些疲乏地撑着头,懒声道:“他信与不信都并不重要,只要货物到了渡口,他便是有口也说不清了。”   账房先生是楚家的老人了,从前是跟在楚老夫人身边的,现下到了管湘君身边也有了几年,生意做了不少,倒还是头一次做这样的坏事。   毕竟从前楚老夫人更讲求的是世家的声名,即便已经从商,但只要这声名还在,便总要多出一条生路来。   但这次若是出了什么事,只要将主意都推到沈靖云的身上便是了,毕竟夫人的美名可是传遍了整个汴朝,但后者却是中都内最最出名的纨绔。   想来就算是再平添上个罪名也是无碍的。   “可若是他转头将消息告诉了史掌柜泽怎么办?”   管湘君想起陈川传回来的消息,面上露出些笑意来,偏过头看向账房:“你觉着他当真会想要和史掌柜结盟吗?”   还不等人回答,她便自顾自道:“且先不论他对周秉均的忠心如何,便是当真想要自己做家主,也绝不会选那样一个心急的伙伴,最终只会自寻死路。”   账房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管湘君也就不再多言,她缓缓合上眼,又在心中添补了句:若不是他太过于自负,确信史掌柜难成大器,也不会给他们钻空子的机会。   只是,事情虽已经先至此处了,但这法子,却叫她觉出些熟悉的意味。   不像是沈靖云那样的泼皮招数,倒好似从前掌管着江东大半生意的那位。 第131章   史掌柜这些日也算是琢磨明白了, 虽然自己想要借势,可那生意到底不是管湘君自己的,想要稳妥点也是应当的。   山不来就我, 我去就山便是了。   他心一横,干脆日将铺子中的生意打理得差不多,回到史德俊身边跟着去了, 这样至少能第一时间知晓管湘君的意思, 自己也好挪腾出些应对之策。   毕竟管湘君当日离开的时候说得可是还会再来。   可一连等了几日,再没看见管湘君上门, 甚至连个什么只言片语的都不曾派人传来过。   史德俊面上逐渐露出些焦急之色,史掌柜跟在他身边,更是一颗心都要被这件事情给烤糊了, 全然不知晓应当如何招架。   总不能自己再巴巴地送上门, 更何况便是上次他主动去给管湘君泄露自己的用意, 后者也是反应平平, 转头便来和史德俊谈生意。   想了几种法子都觉着不成,最终也只能隐忍地跟在史德俊身边, 想着法子将人盯紧了,生怕自己再错过些什么。   但铺子里的生意却不容许他始终在史家待着,更何况底下人又传来消息说是又几拨人想要买大量的货物,只是个个都遮着脸, 不知晓究竟是什么样的来历。   史掌柜听了这消息顿时眼珠一转,自觉已经发现了管湘君的动向——分明就是被围困地没有法子了, 只能蒙着面来私下采买。   这时候他若是能够雪中送炭, 难道还怕谈不成生意吗?   他抬手捋了捋自己的小羊角胡子, 眼中生出些志在必得的意思,转头又装模作样地对着那传话的伙计说道:“这几个人只怕心思不纯, 我且先去看看,家主这几日正在为了楚家的事情忧心,你们不要随便将话传到家主的面前去。”   伙计顿时便觉着自己好像承担了什么重大的责任一般,拍了拍胸脯道:“掌柜放心,史家的兴旺也有我的一份责任!我已经会好好办事的。”   史掌柜被他突然高亢的声音下了一条,手上也抖了一下,他张了张嘴,很想说一句“实在是没必要”,但犹豫了片刻后,最终还是放弃了。   “走吧,去铺子。”   ——   他方一踏进铺子便瞧见了几个人带着斗笠,纱幔将脸完全遮掩住了,就连身上的衣服也是而今江东正时兴的,瞧不出什么破绽。   可越是瞧不出什么破绽,他便越是笃定。   于是连忙笑着迎了上去:“诸位订的货我们正在备着,只是不知是要给客人送到哪里去?”   几个人对视了两眼,史掌柜也认真瞧着,虽然隔着这种纱幔同他怀疑这几个人根本看不见彼此的眼色,但也在跟着揣摩。   最后还是为首的那个说道:“那便劳烦掌柜为我们送到渡口吧。”   史掌柜眼睛一亮,没想到这话这么容易就被套了出来,但面上还是装着不理解的样子说道:“渡口?倒是没听说最近渡口来了什么大型的商船。不是有意打探诸位客人的消息,实在是若是不及时送到船上,不管是被日头晒了还是被水浇了都是不要的。”   犹豫了片刻后了,其中一个解释道:“倒也不是什么秘密,前些时日从中都来的商船传消息出来说是可以帮忙将货物带到中都贩卖,只要缴纳些银钱即可。”   史掌柜闻言皱了皱眉,第一反应就是这些人在撒谎,因为这种捎带货物的事情是不赚钱的,向阿里这些人一定是在用这种话来诓他的。   他心中冷笑一声,这种拙劣的借口,也亏得他们想得出来。   可面上不显,只是笑道:“诸位客人当真是在说笑,这些捎货物的只怕连行船的本钱都赚不回来,花些银钱并不是什么大事,可若是货物也被诓骗了,只怕是损耗巨大。”   “掌柜不必担心。”为首的轻声道:“我们已经打听过了,那是楚家的,想来这样大的世家不至于会瞧上我们这些东西。”   “更何况……”   他故意拖长了声音,朝着史掌柜凑近了些,小声道:“听闻他们已经买好了货物,这几日就要返航了,只不过是船没有装满,才附加上了捎带这行当。”   “买好了!”史掌柜顿时惊叫出声,随后连声道:“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那买客听见他这般辩驳,顿时便不高兴起来:“你这人好生有趣,我有什么可骗你的!此事原是个秘辛,既然你这般荒唐,我也就不怕告诉你,那楚家早就从周家盯了好大一批货,这几日正往渡口运呢!”   史掌柜听着他言辞笃定,更是心神俱震,连表面功夫都维持不得了,明明周管家已经答应了的,可是凭心而论,他真的相信后者会围着他放弃与楚家合作吗?   凭着周管家那般,他不信。   他这边沉默良久,倒是叫那为首的买客恼火,挥手道:“同你这般人说话太费心神,算了,货物好好送到渡口便是了。”   说罢,不待伙计挽留,便领着人出去了,嘴里还嘟嘟囔囔的,显然是十分不满。   伙计生怕给铺子里造成什么不好的影响,但却又没有什么法子,只能有些无措地转头看向史掌柜嗫嚅道:“掌柜……”   史掌柜现下脑子中一片混乱,他根本什么都想不清楚,只知道自己现下应当是才是那个在谋算中一败涂地的,就连他想要坐上家主之位一事,恐怕也是一梦黄粱了。   “去查。”   伙计没听清他说什么,还想探着头去问的时候,却见他有些崩溃地大喊:“去查,楚家到底是同谁做的生意!”   伙计虽然不知道究竟是什么缘由,但却怕引火烧身,连忙便出门去行商者聚集的地方打探去了。   可史掌柜摔坐在椅子上,即便伙计还没回来,可他心中却早就已经有了答案。   是他当时被利益迷了眼,才会这般容易被周管家一时蒙蔽,才会这样容易地便将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   很快,伙计便回来了,他面带犹豫,不知道该怎么说,史掌柜光是看着他这般的神情便全都明白了。   “罢了,不必多说了。”   他站起身子,背上却多了几分佝偻,缓步向后院走着,还能说些什么,一切都是他自己计谋不如人罢了。   忽然陈川从门外气喘吁吁地跑进来,也顾不得满头大汗便大声喊道:“主子,不好了,周家和楚家订了生意!”   可他刚一喊完就觉出了不对,他看着屋子中的场景,有些不确定道:“主子已经知道了?”   伙计站在一边不敢太大动作,只能不断地对他使小动作,陈川见状便明白了,于是连忙跟了过去。   史掌柜也好似无力说话一般,直到进了后院,才有些疲惫地开口道:“陈川,你说是不是我太急于求成了,才叫旁人钻了空子?”   他问这话其实也不过是想要求一点心理安慰,谁知陈川却立刻沉声道:“主子,小的要说的正是此事。”   他语调实在是过于认真,即便史掌柜正在失意,却也不免认真了几分:“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陈川想了想中都那位沈公子特地寄过来的信件,于是坚定地依着那纸上的内容道:“小的打探到周家的价格是要远远高于楚家给我们的价格的,可楚老板却不声不响地答应了。”   “以我猜测,只怕这两人早就是蛇鼠一窝,只是外面装作不熟识的样子,才将我们都诓骗了。”   他挥了挥拳,愤恨道:“什么结盟,根本就是早已经定下了生意,故意合伙来给主子挖坑的。”   史掌柜闻言顿时一阵猛烈的咳嗽,最后怒道:“老匹夫!当真是蛇蝎心肠!”   全然已经忘记了,自己会去同周管家谈合作之事,最初分明是陈川提的头。   他一口牙咬紧,眼中生出怨毒,脚下几乎站不稳当,还是陈川一把将其扶住,他握着陈川的手臂道:“我绝对不会放过他的,便是死也要拉一个垫背的。”   “主子说的极是。”   陈川立刻出言附和道:“若是不想法子将他收拾了,只怕他而今知晓主子的大业,会在背后捅冷刀子。”   他一句话如刀子般戳在了史掌柜的痛处上,这正是他最害怕的,机会没有了可以再等,便是一辈子不成也是命数。   可若是这些事情被史德俊知晓,他便当真是要了无生路了。   “你脑子最聪明,快想想,有没有什么好法子!”   陈川刚要说话,便听见身后急促的脚步声,正是伙计快跑过来急声道:“掌柜,家主传来消息说是楚老板在临水阁设宴,商行中的几家都去了,家主传你也一并过去。”   伙计不知晓怎么回事,陈川与史掌柜之间却忽然陷入了沉静。   陈川还想要说些什么,史掌柜却扶着他的手慢慢站直了身子,苦笑一声,长叹道:“罢了,时也命也,死在这种奸人的手下也终究是我的命数。”   说罢,便缓步走了出去,却没瞧见他最信任的陈川在两人身后露出了古怪的笑容。 第132章   史掌柜站在院子门口的石阶前脚步便停了下来, 从他现在的位置便能听见院子中的杯盏声,听着倒好似不像多紧张的气氛,但他却最是清楚史德俊的行事风格。   别说只是可能有人将自己怀有二心的事情告诉了他, 便是现下刀架在脖子上,他也能神情自若地言语几句。   其实他今日是不应当来的,既然事情已经败露, 他便应当即刻收拾行囊离开, 而不是在这里白白等死。   但他心中总归是有着那么一个念头,倘若管湘君因着什么缘由并没有高肃史德俊, 那他这一跑,半辈子的经营可就全部付诸东流了。   门口守着的小厮见他这副奇怪的样子,心中生出些疑惑, 但面上却不敢显露出来, 只是笑着委婉催促道:“掌柜快进去吧, 宴席已经开始许久了。”   史掌柜转头看了眼身后, 最后一咬牙,还是提步走了进去。   死生由天命吧。   院子中的宴席正是火热的时候, 这些家主们都默契地不提起生意上的事情,彼此周旋着,也互相拉扯着关系。   毕竟管湘君又不是什么傻的,绝不会平白无故地便邀请他们来, 想来等到尾声的时候,在江东折腾了这许久的生意便会有所着落。   但在这之前, 一切都还没有定数。   于是个个都摆出一副好面孔来诓人, 史掌柜进来的时候旁人没有瞧见, 倒是始终注意着门口的管湘君先瞧见了,轻笑道:“哟, 史家主的左膀右臂总算是来了,险些便要错过了这宴席了。”   众人原本热切的声音一时之间冷清了不少,史德俊坐在管湘君的下位,闻言也向着门口瞧了一眼,目光冷了几分。   史掌柜感觉到了他的目光,顿时心中便直冒冷汗,他哪里听不出管湘君的话里话外都是在同史德俊说他过来的时候太过于拖沓。   但不管怎么样,还是快走了几步,上前合手道:“铺子中来了几个买客,买了不少货物,所以中间折腾了些。”   史德俊看了他一会儿,才意味不明地“嗯”了一声,却听不出什么情绪来。   史掌柜原本那些盘算早就被这一天中的各种事项给尽数摧折了,这会儿能保证不出什么太大的差错便已经是不容易了,闻言也只能合手行礼后退到一边去了。   谁知还不等他坐定,便听见管湘君笑着说道:“史掌柜的确是操劳,瞧着这神情都憔悴不少,这些时日诸位家主都派了人来,但若是算起来,还是史掌柜最是上心。”   在座的这些人都是人精,原本便猜测管湘君是另有所图,这会儿再一听见便顿时明白了七八分。   史掌柜完全愣在了原地,方才他来的时候,瞧着史德俊的样子便知晓虽然对自己有些不满,但显然还并不知情。   可他万万没想到,还不等他将这口气松懈出去,便被当头打了一棒子。   史德俊的目光也幽深起来,他看了看管湘君,又看了看底下坐着的史掌柜,却忽而露出了一点笑意:“他跟在我身边多年了,做事倒也从来都是算是用心。”   管湘君闻言欣然颔首道:“做事也的确妥当,就前两天,还宁肯比着我的价格再低几分,也要将这中都的生意捏在自己手中。而今这般肯干的忠仆可是不少见了,史家主要好好善待才是。”   还不等史德俊说话,他身边的周秉均倒是先忍不住了,天知道他而今最是听不得的便是什么生了反叛之心的恶仆,原本就整日提心吊胆的,现下听见了更是免不得要多想。   史德俊瞧了他一眼,意有所指道:“你倒是比我还着急些。”   周秉均到底没算彻底糊涂,心中也知晓家里的生意俱是靠周管家打理的,是以倘若没有十足十的证据,是绝对不能乱动的。   当即便悻悻道:“谁着急了,不过是极少听见这样有趣的奴才,一并问问罢了。”   瞧着两人还要争执,管湘君率先开口道:“原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听说史掌柜比着将生意留在史家吗,倒不如说是更想留在自己手中。”   “三番五次地派人来打探我的口风,希望我能助他再往上走一程。”   她面上含笑看着周遭人的脸色,却又好似全然不觉般道:“不过想来应当是史家主同他的什么计策,倒的确是有趣。若是换做从前也就算了,舍命陪君子也是使得的,只是现下这船上的银钱俱是沈公子的,我实在是不好冒这个险。”   众人顿时一片哗然,他们当然知晓什么计策不过是管湘君给他留下的一块遮羞布,实质上就是史掌柜想要借着管湘君的东风,将自己多年的主子从位置上拉扯下来,好叫他自己上位。   结果没想到管湘君是个软硬不吃的,直接当着众人的面将这件事情抖搂出来,闹了个难看。   这些人虽然平日里瞧起来是哥哥弟弟一家亲似的,但实质上确是一个赛一个的冷心冷情,都等着看笑话呢。   “史兄,到底还是你家这掌柜忠心,不像我家的,只会乖乖听话,做起事来死板得厉害!”   此话一出,众人顿时会心地大笑起来,史掌柜呆坐在原地,心中清楚自己已经完了,这时候什么圆滑都不过是嘲讽他还有二心罢了。   史德俊最是个爱面子的,即便自己没做什么,只怕过了今日也得不到什么重用了,更何况他还当真做了。   今日只怕是难以逃脱。   史德俊听着这些人的玩笑声,面上不显,心中却是极不痛快,他将手中的玉串子丢在桌案上,砸出了清脆的声响,转头看向史掌柜道:“我倒是不知晓你还有这样的能耐,看来还当真是辜负了你一身的好本事。”   “说说吧。”   横竖皆是一刀,史掌柜咬了咬牙起身道:“家主明鉴,我绝无二心,不可受小人谗言的蒙蔽啊。”   管湘君轻笑了一声,看着周遭的人道:“听听,方还说他圆滑呢,而今不久见着了,找我谈生意的时候百般允诺,而今便又要说我是小人谗言,没得要叫夸赞一句。”   史掌柜顿时便大喊道:“楚老板,我与你也算是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何苦要这样陷害于我?”   “史掌柜说笑了,如你所言,我们并无冤仇,我为何要陷害你?不过是看在同史家主过去做生意的情分上,想着不要枉顾了人才,因此才提醒两句。你若是不愿意听,我便不说了,免得倒好似我挑拨般。”   说罢,果然便转过身子去,不再多看史掌柜一眼,好似当真不要再说话了一般,可她这样的举动却无疑是让史掌柜陷入更艰难的境地。   他目眦欲裂,却又没有什么别的法子,只能恳切的朝着史德俊解释,可当他看见史德俊眼中的杀意时,便知晓无论此事是真是假,自己都已经穷途末路了。   于是他发癫般大笑起来,随后大声道:“可楚老板又是什么用意?说是什么我与你谈生意,可不还是偷偷与周家做了生意,还在这戏弄着我们大家玩?”   管湘君屈尊降贵地瞧了他一眼,意味不明道:“史掌柜何出此言,我可从不曾做此事。”   只可惜史掌柜现下根本没有心神来猜她话中的深意,只顾着攀扯道:“家主,我方才来时说铺子中来的买客便是知晓她同周家做了生意,想要将货物借着他们的船运到中都的。”   他神情激动,眼中生出几分癫狂,周管家看着他不禁皱起眉头,就连周秉均也有些意外地看向他,瞧见他并没有反驳,心中顿时开心了不少,知晓这生意是落在了自己家中。   可与此同时,又生出了诸多的不痛快,明明他才是周家的家主,可这么大的生意竟然都不知会他一声,可见心中也未必没有如史掌柜一般存着什么二心。   周管家始终注意着他,见状心中也有些猜测,便凑过去道:“只是先定下来了些瞧着,想着后面签订契约的时候再通知家主,免得中间生出什么变故,倒空欢喜一场了。”   周秉均僵硬地扯了扯唇角道:“你行事一想周全。”   周管家知道他心中不痛快,可也只能等着回去再说。   可没想到还没等到管湘君开口,倒是江骞率先道:“胡说!楚老板分明是同我们江家做生意,契约都已经签订好了。”   虽然价格实在叫他肉疼,但为了长久的发展,也只能隐忍下来。   自以为知晓内情的几个人顿时愣在了原地,反倒是史掌柜率先反应了过来,疯狂大笑道:“哈哈哈哈哈你也有今天,你跟着管湘君想要摆我一道,没想到是自己先成了别人的猎物。”   笑完了,他又用一种可怖的目光紧盯着周秉均,语调阴冷:“周家主,你以为你身边的那个便是什么忠仆吗?背着你和管湘君做生意,最后还不是和我一样的下场?”   周秉均顿时心中一冷,但他也知晓不能在外面显现出来,于是怒斥道:“混账东西也敢攀咬?”   没想到史掌柜却并不恼怒,只是从怀中掏出一张纸举起来,高喊道:“周兄!你看这是什么!” 第133章   他这一声高喊, 吸引了庭院中所有人的目光,这些人也顿时不似先前那般装模作样了,个个觑着一双眼睛看过来, 恨不得隔着八丈远也要将热闹给瞧明白了。   周管家看见那纸微微皱起眉,他想起这是什么东西了,方要说话, 却不想正对上周秉均的目光, 后者不知道在他脸上瞧出了什么情绪,但已然是确信他也是个有二心的。   但眼下无论他究竟是不是已经想要谋得家主的位置, 都绝不能能叫这院子里的人看了笑话。   周秉均只是脾气暴躁、不擅长经商,但能在兄弟斗争中拿到掌家的权力,也绝非个什么草包。   他自然是明白这些年周家的生意绝大部分都是因着周管家经营的, 就算他真的有什么心思, 也是要回去之后关上门在自家解决的。   今日若是在这院子中生出了什么笑话, 只怕这些个虎狼回去便会想出法子将周家的生意给吞吃了。   因而周秉均只是脸色难看, 却并没有等他多说,便高喊道:“什么混账东西也敢在这里撒野, 还不拖出去,等着史家主自己带回去收拾!”   他这些年里和史德俊明争暗斗的,多生龃龉,是以这会儿一说话, 便不自觉地带上了史德俊,后者本就不快, 现下一听更是暗自恼怒。   他眼睛一转, 心中知晓即便史掌柜出了事, 对他而言影响也并不大,可若是周管家出了什么事情, 那周家可就要完蛋了。   于是立刻开口道:“周兄这说得是哪里的话,这事情虽然难堪,但越是这样,越是要当着大家的面来解决,我们都是一个商行的,情同手足,正好也借着这两个刁奴来杀鸡儆猴,敲打敲打各家下面的人。”   “我家的都已经料理了,周兄也不要小气嘛。”   他看似大义劝诫,实则大家都知道他揣着一副什么样的肠子,不过是怕自己家出了事情,周家大过了他罢了,压根半点真心都没有。   但他们也仍旧是乐见其成,行商之事便是如此,你自己出了差错,便不要怪旁人将你给分吃了。   说不定史家吃口肉,还能给他们留点汤喝。   所以也都一个个跟着劝说,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之间当真有什么情比天高般。   周秉均哪里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样的心思,那贪婪的眼睛几乎都要冒出绿光了,口中却还是满口的仁义假话。   他冷声道:“我与他也算是多年的兄弟,情谊自然不是史家主和那刁奴可比的,更何况我也绝不可能因为旁人的一句话便怀疑我多年的好兄弟。”   这话听得众人直撇嘴,他若是当真不信,就绝不会是现下这般的脸色了。   周秉均见状高喊道:“来人,把这刁奴拖出去”   谁知院子里的侍卫仆从压根不动,他顿时涨红了脸,最后也只有身边跟来的两个小厮硬着头皮上去了。   其余众人连声劝道:“若是周兄当真想要给周管家个清白,倒不如当着大家的面为他洗清了冤屈才好。”   但一个个这样说着,却也没真的派人去阻拦,毕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更何况周家也未必就要瘦死。   史掌柜见着朝自己走来的仆从,心一横,立刻将手中的契约展开了,露出里面的字迹和红印高喊倒:“周兄,你和我签订的契约可还在这里呐!”   两个小厮到底不是专门做这个的,顿时有些无措地回过头去看,试图征求到周秉均的意思。   后者怒而大骂:“蠢货,还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捂了嘴拖出去!”   “慢着!”   史德俊恶狠狠地看了看跪在地上的史掌柜,随后开口道:“到底是我的人,周兄这样擅自主张地将人收拾了,只怕是不妥当吧。”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自然便有仆从将那两个小厮拦了下来,连带着将史掌柜也围在了里面。   周秉均咬牙道:“你想做什么?”   “周兄这话问得好没道理。”史德俊哼笑一声,将腿搭在眼前的桌案上,双手环胸道:“我收下的人行事出了差错,我自然是要审问。”   说罢,也不管周秉均还要做什么,沉声呵斥道:“蠢货,还不招来!”   史掌柜知道这是自己今日唯一的生机了,他只有帮着自家的主子将周家的人也一并料理了,才有可能留下一条命来,他最是知晓史德俊的脾性,最讨厌的就是没用的。   于是立刻大声将自己如何同周管家搭上线,又是如何签订了契约说得一清二楚,半点不提自己方才说他“和管湘君联手坑人”的事情。   只把这件事情说成是两个狼子野心的互相勾连。   他一边说一边高举着手中的契约,额上生了一大片的汗,也只能歪过头用胳膊上的衣料匆匆一擦,不敢耽搁。   他觉着自己这辈子哪怕是做最大的生意的时候,口条也从来没有这样清晰过。   很快便将那些暗中勾结的事情都展现在了庭院中众人的耳中,那些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顿时发出了些起哄的声音,让周秉均越发下不来台。   周秉均一口气哽在胸前,他强行吞咽了一下,最后才扶着桌子问道:“你怎么说?”   周管家从他身后绕到身前,直直跪下道:“自从被家主救下来的那一天便赌咒发誓要为家主卖一辈子的命,我对家主忠心耿耿,从未有过二心,天地可鉴。”   周秉均猛地一拍桌子大怒道:“那你倒是说说那契约是怎么回事?”   “是史掌柜先行派人跟踪我,后又来同我展露野心,他笃定我与他一般,所以想要同我结盟。正值楚老板定下生意之时,我怕出了什么纰漏才假意答应,想着若是出了什么事,也好早些做准备。那契约不过是为了让他安心才不得已而为之。”   他刚说完,史掌柜便抚掌大笑:“当真是厉害,周兄颠倒黑白的本事还是一如既往地厉害,若是这副口舌用在正途之上,只怕周家的生意早不止于今日之境了。”   他这一笑,周秉均的脸色便再次难看了起来,周管家看着他,面露戚色:“家主不信我?”   周秉均对他心有戒备已经不是三两日了,可他却始终相信自己一片忠心自然是身正不怕影子斜,却不想外人三两句便也中伤,倒显得他这些年在周家卖命如笑话一般。   周秉均对上他的目光也有些犹豫,但最终还是冷声道:“证据在前,你要我如何相信你!”   周管家还要再说话,却不想从庭院外呼啦冲进来一大帮子人,全是周家铺子里的人。   一瞧见庭院中的场景与传到自己耳中的消息一样,便顿时跪倒了一地,为周管家求情。   周管家看着他们瞪大了眼睛:“你们怎么会来?”   为首的抹着眼泪道:“我们听闻管家被人冤枉,便特地来为管家求情,还请家主高抬贵手,周管家多年忠心耿耿,绝对没有二心啊!”   为首之人说得情真意切、涕泗纵横,可周管家却仰头看了看天,知道自己大势已去,今日定然是毁于此处了。   果然周秉均闻言顿时大怒,抚掌冷笑道:“好好好,我从前倒是当真不知道你们竟然这般忠心,是不是而今已经不知道自己是谁家奴,满眼都只有你们一个周管家了?”   他越说越是生气,一脚将那为首的踢翻呵斥道:“我看也不必认为为家主,你们自跟着他出去自立门户吧。”   为首的猛然被踹,还没回过神来便听见了这样一句话,心中还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便只顾着给周管家求情,却浑然不知他越是这般做派,周秉均便越是生气。   管湘君坐在主位上看着下面的一片热闹,悠然地捧着手中的茶盏小口啜饮,若是这会手边再有个葵花籽什么的,想来定然是更惬意的。   见着周秉均显然已经是心神大乱的样子,她微微摇了摇头,沈靖云这人瞧人心实在是太毒,四两拨千斤的法子却硬是将人压在重山之下,不可撼动、不可挣扎求生。   眼前的景象倒是叫她没由得生出几分庆幸,幸好但是没有因着他那显露在外的纨绔的假象便轻易将他拒绝了,而今才不至于沦为他往前走时一定要铲除的阻隔。   现下她已经可以坐在高台上,看着下面的人互相攀咬,坐收渔翁之利了。   周管家似有所感般抬头看了她一眼,管湘君含笑端起茶盏朝着他遥遥一敬,他双唇微动,似乎是想要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吞咽了回去。   哀莫大于心死,他为着周秉均多年卖命,不知遭受了多少明枪暗箭的,现下却只是略施小计,便叫他沦落到这种境地,可见从前种种都不过是些笑话。   庭院之中的事情很快就料理干净了,那两个“刁奴”也都被带了下去,连带着院子中也陷入了一种莫名的安静,但众人都知道江东的势力又要重新血洗了。   且先抛开江家和楚家联手,便是周家的没落也足够他们吃一口了,因而一个个也都要没了心思再彼此周旋,只想尽快回到家中商量对策。   所以就连着宴席也很快就散了,只有江骞走在最后,在同管湘君道别的时候,还带着一种胜利者的笑容:“此次生意还要辛苦楚老板,请楚老板回去后一定要多多同沈公子美言几句。”   管湘君略一合手:“江家主放心,只是有一件事,听闻江大公子已经到山上修养去了,令郎又行事多有毛躁。这笔生意非同小可,还请江家主不要将沈公子的银钱为自己令郎铺路,若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只怕是要难看。”   江骞面容几度变幻,最终还是强忍了下来,管湘君看在眼里笑意更甚,什么腌臜东西也妄想将手爪子伸出来拿现成的吃?   瞧见院落中已经空了,管湘君才施施然地理了理衣裙道:“准备准备吧,今日夜里才是要费心思。”   早些做完,也好早些回中都向东家复命去。 第134章   “求求你, 让我再同家主见上一面,我不过是被奸人陷害,只要让我再同家主见一面, 他一定会原谅我的……”   史掌柜跪伏在地上,因为手抱着眼前仆役的小腿,身子被拉扯得好长, 身上的料子还是没有换下的团纹锦袍, 但瞧着却半点从前那般尊贵的样子也没有了。   来料理他的仆役是从前便在府中伺候多年的,只不过那时候他眼高于顶, 对于这些“下等”的仆役从来都是眼高于顶,没个什么好脸色。   前些时日更是觉着自己马上便要成为新的家主,这些人人日后便只能作为他的奴仆, 连同他问好时都只是冷哼一声过去, 早就惹得人在背后好生不满, 现下落在手中, 自然是不能轻易周全了他的。   闻言顿时便冷笑道:“你也别白费气力了,家主既然已经说了不见你, 那就决计不会更改注意,该不会还以为自己是什么掌柜吧?留你一条命便已经是天大的恩赐了,不要再继续纠缠了。”   史掌柜垂着头没个声响,正在那仆役等不及要抬脚踢过去的时候, 他却忽然起身拍了拍膝盖上的尘土,再抬起头的时候满脸都是阴毒之色。   他瞪着一双泛红的眼睛, 眼中的泪水还没有干净, 但却已经瞧不见方才那般可怜的样子了。   他狠狠地啐了一口:“你算个什么东西, 也轮得到你来对我落井下石,早晚有一天我东山再起的时候, 头一个杀的就是你。”   那仆役明显被他吓了一下,但很快便回过神来,大约是因着被吓到了的原因,顿时面上便显出了几分难堪:“你也不必放这些狠话,消息已经传了出去,只怕是江东境内都不会有人敢再用你了。”   越是说下去,心中便越是有了几分底气,他叉着腰扬眉道:“想要东山再起,你且等着下辈子吧。”   史掌柜没再多跟他废话,他多年行商,早就已经知道在这些商户之中,利益可要比什么忠诚都有用多了。   只要利益足够多,自然会有人愿意收留他。   那仆役为着出一口恶气,还在他身后一声接着一声的嘲讽,但他却只作没听见,他早晚有做上史家家主的一天,彼时这些个狗东西连给他提鞋都不配。   出了史家的宅子,他也没有多耽搁,立刻便沿着小巷钻进了一个破旧的院子,瞧着四下无人,便从墙角的树下挖出了一个坛子,从里面掏出一包金银来。   这些年他又何尝没有给自己留下退路,只是可惜了,到底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他捧着那包银子惆怅了片刻后,还是快速地将银子揣进怀中,他必须今天就要离开江东城内,依着他对史德俊的了解,后者是个睚眦必报的,即便因为他今天出力扳倒了周管家,等到回过神来之后也未必就愿意放过他。   所以他必须要在史德俊还没将史家中的事情料理好之前,便先行离开。   他换了破烂以上,又裹着脸,装作乞儿的样子混出了城门,稍一走远,他心中就安定了不少。   在路边找了个隐蔽的地方将裹在外面的破布脱了,露出里面的粗布衣裳来,随手将脸一抹,便沿途先找个客栈落脚,预备着等到明天一早便寻个小船离开这里。   却没注意到楼下掌柜和伙计互相交换的眼神。   因着是逃命去的,他睡得并不安稳,夜半惊醒的时候却忽然瞧见床边站着一个人影,顿时什么困倦的意思都消散得一干二净。   还不等他出身,那人影便先扯着弓弦勒住了他的脖子,恍惚之间听见那人狠声笑道:“史掌柜,你背叛家主之时便应当想到眼下的境地。”   片刻后,瞧着已经了无生息了,那来料理人的才收了弓弦,掀开窗子飞身跃了出去。   夜色浓重,了无痕迹。   ——   “家主当真不愿信任我,这些年我打理生意从未有过二心。”   周管家看着眼前的鸩酒面露苦意,站在他身前的是周家新上任的管事,闻言无奈道:“周管家也不要为难我们了,我们也都不过是奉命做事,家主不愿意见您,我们也实在是没法子。”   “您从前对我也不薄,日后逢着清明定然会为您烧些纸钱香火。”   周管家垂着眼看着眼前的酒杯,微微摇了摇头,长叹一声道:“罢了。”   说罢,便举起杯子一饮而尽,毒很快就发作起来,他唇边流出一道黑血,随后甚至砸进地上的枯草之中。   新晋的管事上前试探了下鼻息吩咐道:“照着家主的吩咐用竹席卷了丢出去吧。”   身后跟着的两个小厮立刻行动起来,他瞧了两眼便退了出去,手揣在袖子中掂了掂银子的份量,听着碰撞的声响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从前他最是难捱的时候,周管家给了他一口饭,而今也就算作是报恩吧。   ——   一次宴会之后,周史两家便陷入了动荡之中,周秉均原本就被族中的长辈质疑能力,这些年全靠着周管家顶着,而今这半个顶梁柱却被当众揭穿是个叛徒,简直叫他丢尽了脸面。   碍于族中的压力,他只能将人给料理了,但等到他得知人真的死了之后,在无奈之余甚至生出了些微妙的欣喜。   这些年他并不是不知道外面的人都在说他于行商上不过是个草包,全都仰仗着早年救下来的周管家,最初他还庆幸于自己救了个能干的回来,可时间稍一久,心中总归是满腹的不痛快。   而今别管是因着什么,好在是先解决了。   他更是连夜命人将账册送入府中察看,势必要将生意全都重新拢在手中打理,只是他已经多年不管这些事情,休说是怎么打理,便连铺子的经营都已经不如那些伙计了。   底下的人瞧着他抓耳挠腮的样子窃笑,私底下又琢磨着要给自己找一条什么退路,别把自己跟着周家一起葬送了。   到底也不是出来卖命的不是?   周秉均倒是也听见了些风声,可是他现下压根分不出什么心神来收拾,虽然从底下提拔了几个新的掌柜、管事上来,但也远远不及之前安心。   忙中出错,等到掌柜将账册递给他的时候,他才知晓因着他一时慌乱究竟亏损了多少。   “家主,这些亏损若是还不上,只怕下批货我们便没钱购入了。”   生意便是这样,进进出出,一旦一方出了问题,便要牵一发而动全身。   周秉均看着账册上标红的数目,心中几乎已经可以猜测到族中的人若是知晓会如何料理他,毕竟家主若是损害了家族的利益,也照样是要受到处罚的。   他急切地抬眼看向掌柜追问道:“有没有什么……”   还没等他话说完,掌柜便将手揣进了袖子中,隔着料子摸着一块块金子斩钉截铁道:“已经没有转圜的余地了,除非……”   周秉均在听到前半句的时候已经完全绝望了,偏这个时候又适时地抛出了一点可能,他急声追问:“除非什么?”   “除非现在有人将我们手中的货全都买走,这样还能对付一段时间。”   周秉均眼睛亮了一瞬,随后又再次灰暗下去,他僵硬地扯了扯唇角:“可是而今江东哪里有能吃下这样大的一批货的人呢?”   房间内陷入了一片安静,片刻后,掌柜摸着金银铸就的良心试探道:“或许,楚家呢?”   还没等周秉均说话,他便先行开口道:“即便现下楚家已经同江家定下了生意,可我听说楚家在乌州还有好些商船,那沈靖云就更是不用提了,瞧着就是不缺钱的,而今若是急着出手也只有楚家能吃下了。”   周秉均明显被他说得有些意动,但还是心怀顾虑道:“可是价格上……”   掌柜抚掌无奈道:“家主这会儿便别想着赚钱了,先将亏空填补上,将族中的长辈们糊弄过去才是真的。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不是?”   周秉均心中最后一点疑虑也被彻底打消,毕竟若是他被族中从家主之位上拉扯下来,那才是真的没有退路了。   打定了注意,他甚至顾不上换一套体面的衣服便立刻扬声道:“备车!”   他一定要想法子说动管湘君。   那掌柜看着他快步冲出去的身影无奈地摇了摇头,这年头生意难做,他们这些在底下等着捡剩饭的便更艰难了些。   还是真金白银更实在些。   环视了一圈空荡荡的屋子,他也摇头晃脑地出去,同还等在铺子中的陈川回话去了。   待到周秉均从管湘君的院子里出来时,面色已经是如丧考妣,那些他原本买回来打算大价钱卖出去的货物而今全都被贱卖了,唯一留下来的便只剩下一个家主的位置了。   他想不通为何短短几日,就已经到了这般境地,甚至叫他忍不住回想,已经死去的周管家当真起了二心了吗?   管湘君站在院门处看着驶离的马车眉眼含笑,账房先生挠着秃头站在她身边无不忧心道:“夫人,我们已经同江家那买了许多了,现下这些……只怕难带回中都。”   管湘君微微摇头道:“不带回去,这些都留在江东,自然有人料理,只希望不要让沈公子失望。”   账房一听见这个顿时便来了精神,连手底下毛发稀疏的地方也变得招人怜爱,他连忙追问道:“丁安咯三的粮食已经准备好了,就连江家的货物也运到了码头,那我们……”   管湘君看了他一眼,勾唇笑道:“回中都。” 第135章   江寻鹤来的时候只拎着个再可怜不过的小包袱, 里面不过是破布裹着几件打着补丁的破布,可等到他从沈府搬走的时候,去差了十几个仆从搬运东西。   清泽回头看了看身后跟着的小厮, 凑到江寻鹤身边小声道:“东家,你说这沈靖云无事献殷勤,是不是要害我们?”   一边说着, 一边还将手中的包袱抱得更紧了些, 就差将“舍不得”三个大字写在脸上。   毕竟东家自从来了中都,为了隐藏身份可是处处节俭, 他也就罢了,打赤膊都无所谓,但东家这般的人怎么能受这样的委屈。   因而那些衣服用物送到屋子里的时候, 他明显比着江寻鹤这个当事人还要高兴些。   经过了这么长时间, 清泽也不是真的觉着沈靖云就存着什么坏心思, 实在是揣度他的用意这件事已经成了一种莫名的习惯。   江寻鹤闻言转头看向他, 主仆两人目光对视之间,他颇为诚恳道:“倘若他想要害你, 只怕花费不了这么多银子。”   清泽:“……”   明帝赐下的府邸离着沈府也不算远,只是刚修缮完,瞧着处处都比不得沈府那般精细。   但在这批进士之中,便已经算得上的皇恩浩荡了。   太傅府早就被打理了一遍, 因而此刻将东西搬进来后便可直接住下,清泽前后逛了逛, 终于挑出了点纰漏之处, 像是为着显示自己的本事般, 他拍着胸脯道:“这府中还没有马车,属下出去租买一辆吧。”   江寻鹤闻言目光微动, 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但到底没有出言阻止。   清泽见状顿时便兴致盎然地出门去了,他觉着那沈靖云就是想要用这些个什么绫罗绸缎、金玉器皿来收买自家东家,只可惜东家又不是真的出身寒门,和那些个瞧见点值钱东西便跟失了魂似的可一点也不一样。   就算现在落魄些了吧,那也是一时之间的,他定然要给东家寻到好的车马,好叫东家面受那沈靖云的诡计。   中都内有名的车马租卖行就那么几家,开在什么地界,都是什么价位,他早就打听清楚了,现下过去不过是唾手可得。   可直到一连几家都碰了壁,他才扯出那掌柜的袖子问道:“我家主人而今也是朝官,又少不了你的银子,为何不做这生意?”   被他拦住的掌柜也是叫苦不迭,但凡有一点退路,谁愿意得罪当朝太傅啊。   可一想到那小霸王阴恻恻的脸来,他的目光顿时就坚定了几分,伸手回握住清泽的手满含热泪地恳切道:“江大人出身不同,自然是无法租买小店的车马的。”   清泽闻言一怔,有些惊疑地看着面前的掌柜,他眨了眨眼,现下中都内歧视得都这样明显吗?   可海口已经夸下,他不甘心地扯着掌柜的袖子不让他将手缩回去。   “可我昨日来分明还是可以的。”   掌柜都快哭出来了,他张大一双眼回看过去:“从今日起便不成了。”   原本自觉一炷香之内便能将事情办得漂亮的清泽最后空着两只手回到了太傅府,一见着江寻鹤便顿时便委屈上了。   “东家,中都的生活实在是太难了。”   他现下不觉着沈靖云是怀着什么坏心思了,毕竟原本在沈府的时候,买东西可从来没遇见过这种事情。   “要不咱们收拾收拾包袱回江东继承家业吧。”   江寻鹤轻笑了一声,仿佛意料之中般:“没人肯卖给我们?”   清泽的哭喊声顿了顿,有些惊诧地问了句:“东家知道?”   江寻鹤垂下眼,勾了勾唇角道:“买不到便罢了吧。”   “那怎么行?”   清泽急声开口道:“若是没有车马,只怕东家日日上下朝都颇不便宜,更何况现下便这样瞧不起我们,若是瞧见我们府上连马车都没有,岂不更是要在背地里嘲笑我们?”   “左右又不能指到我面前来,管他做什么?”   清泽都快要急死了,他恨不得挡在江寻鹤的面前,将中都这些利弊都同他分辨明白。   “东家是没瞧见外面那些人的嘴脸,好歹您也是太子太傅,那些人却半点尊敬都没有,现下更是来拿车马都不肯卖给我们。”   清泽越说越是委屈,可始终等不到江寻鹤回应,再高的心火也照旧是烧不起来,他恳求似的:“东家你倒是说句话啊。”   “来中都之前便应当料想到的,更何况我们最初的境地远比现在困窘得多,清泽,是你自己先乱了阵脚。”   清泽顿时愣在了原地,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其实若不是他们主仆两个被沈靖云捡回去,只怕他们在中都内的境地早就已经不知道怎么样难堪。   “那……他们也太势利了吧。”   清泽小声嘟囔了一句,也顾不上江寻鹤究竟有没有听见,便问道:“那明日东家该怎么办,要不我们早点走吧。”   江寻鹤眼中生出些笑意,安抚道:“无事,明早自然会有法子的。”   ——   “东家,我们已经在这等了小半个时辰了,便是您真的想要趁着朝中哪位大人上朝的时候,扒住人家的车,也得先将门打开啊。”   清泽站在一丛竹子边,苦口婆心地劝说,他实在是担心江寻鹤赶不上早朝,若是可以,他恨不得自己跪伏在地上给他当坐骑。   江寻鹤却只是静立在门前,绯红的官袍衬得脖颈那处的皮肉更加莹润,他合着眼静等着,仿佛笃定了会有什么人驱车来他门前等他般。   清泽说了两句之后,猛然发现这院子中大约什么枝木都是平静的,只有他自己急得不行。   算了,早朝迟到而已,应该不至于判死刑。   又等了片刻后,他听见门外车轮轧过石砖的声响,甚至夹在在其中还有点铜铃碰撞的清脆声,他方要转过头去告诉东家,如果要扒车不如就这辆吧。   便瞧见江寻鹤睁开眼,唇边带着点笑意,仿佛早已经料定了般。   “走吧。”   他提起衣摆拾阶而上,在门扇被推开的瞬间同撩开帘子的沈瑞对上了目光,后者大约是没想到时间会这样的凑在一处,于是很轻地挑了下眉,勾起唇角笑道:“江太傅,好巧。”   他依着车窗,手指半挑开黛蓝的帘子,指根上还缀着个青玉圈,在江寻鹤看过来的时候,很促狭地眨了下眼。   “当真是料想不到,竟然会这样巧地同江太傅遇见。”   江寻鹤半点不戳破他,只是略垂下眼轻笑道:“的确很巧,看来也是有些缘分了。”   “唔”沈瑞顿了声,明知故问道:“不过太傅为何会站在此处,再不走,只怕是要赶不上早朝了。”   “实在是不巧,刚搬过来,还没来得及置办车马,眼下正是困窘。”   沈瑞的瞧了一眼他身旁的清泽,又看了看空荡荡的院落,意有所指道:“中都内置办车马并不算难,那看来是底下的人办事不利落了。”   清泽还在愣神呢,直到两个人的目光多落到他身上,他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说的正是他。   正要解释,就听见自己一直最最信任的东家毫不留情地附和了沈靖云的话:“中都城太大,清泽人生地不熟,我们两个总是要适应些时日的。”   虽然很委婉吧。   “江太傅此言差矣。”沈瑞遥遥指了指清泽道:“若是他不熟悉,便应当买两个熟悉的仆役回来差使,太傅而今自己出来立府,中归是要有趁手的仆役才好更省心力。”   清泽顿时瞪大了眼睛,虽然从前东家院子中也有不少仆役,但都是不近身的,最得心的还是他。可而今到了中都才多久,就有人要撺掇着换人了!   江寻鹤适时地垂下眼,手指搓碾着衣襟,将那一处的衣料搓出些细小的褶皱,显得更为窘迫,最后只能无奈地应承道:“下个月开了俸禄……”   “说起来,我院子里最近倒是拥挤。”沈瑞忽然打断了他,“左右卖身契已经签了,府中月月都要开出好些银子去,叫他们白白赚了岂不是浪费,刚好调到太傅这里来先凑合着。”   清泽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转圜着,他知晓沈靖云这句话一定是在诓人的,因为他那院子大得下人,若说是拥堵,那估计得把御林军都塞进去才好。   江寻鹤顺从道:“劳烦阿瑞费心替我周全。”   沈瑞满意地弯了弯眼睛,忽而又好似替他想了个什么周全般:“只是虽然例俸是由我这来开,可吃穿用度上难免要耗费银钱了,只怕车马是买不得了。”   俩人之间不过是知晓了谜底,互相周全着将戏唱完,沈瑞那点盘算也堪称司马昭之心了。   他说到一半,没人拆穿他,倒是他自己先禁不住笑起来。   “倒也不是没有两全的法子,近些时日陛下命我进宫跟着殿下一并练练武艺,怕我哪日不顺当再死了。也是天天这个时辰进宫,太傅若是不嫌弃,不若坐着我的车马进宫吧。”   驾车的马刨了刨前蹄,仿佛也觉出了他这话中的百般忽悠似的。   只有江寻鹤一个人甘愿掉进陷阱之中——“如此,便多谢阿瑞了。” 第136章   马车上的小铜炉里燃着熏香, 生出的烟雾将周遭都晕染出些虚色来。   沈瑞挑着面前的书页半搭着眼去瞧,显然是没用什么真的心思,直到话本子一连被他翻动了几页, 才好似忽然想起来般开口问道:“太傅昨日新搬回了府中,睡得可还安稳?”   若是换做旁人,大约真是含着点关切在的, 可偏偏这话是从沈瑞口中说出的, 便跟裹着锋刃似的药挨着人的脖颈唬人。   江寻鹤将桌子上他摆成残局的棋子一颗颗收进棋盒中,清脆的碰撞声让沈瑞勉强将心中那点难名的烦躁押解下去。   “不过是陛下因着我在中都实在没个依仗, 才赐予的门户罢了,自然是不如阿瑞的院子处处精致巧思。”   他这话算大不敬,若是叫那些言官听见了, 能一天一本折子, 参到他死。   但他仿佛笃定了这话在沈瑞面前说过了, 便再传不到第三个人耳朵里似的, 又或者说,他明知这是够将他贬进污泥之中的狂悖之言, 但因着沈瑞想听,便也说了。   沈瑞掀着书页的手指一顿,随后将那一页缠绵悱恻的肉麻话都翻了过去。   不过三两句话的功夫,却叫他忽而发觉, 其实手中握着的“罪证”已经不知凡几,倘若他想让这漂亮鬼身死中都大约已经是载简单不过的事情了。   他与江寻鹤之间, 砧板与鱼肉之间的身份早就已经彻底调换, 只是谁都不曾刻意将这件事情提起来, 甚至就像是被子的一个边角,在越过纱幔垂出来的时候, 路过的两个人都往里掖了掖。   他握了握手指,指甲陷入掌心的皮肉中惊起一点细微的刺痛感,他开始没个由头地猜想派人夜半一把火将太傅府烧个精光的可能性。   可倘若真的做了,这中都之内大约也并不会有人比着他更有嫌疑,想装作不知情是没可能了,就是不知道先一步负荆请罪能不能活。   方才还嫌那话本子上写着的腻歪,这会儿却一个个想法比着那本子上编撰的不知要荒唐多少。   最后只能干巴巴地“哦”了一声,多不在意似的。   太傅府离着宫中并不算远,马车停在那些朝官之中时还引起了点惊动,还当不过是半日的功夫,沈瑞这毒瘤便已经入侵到朝堂之中了。   个个都琢磨着自己日后上朝,若是说话不中听,没能顺着这小霸王的意思,会不会被他拿着笏板当众抽脸。   直到江寻鹤掀开帘子从车上走下来的时候,才算是松懈下来一口气,但也叫他们暗中揣测这两个人之间究竟是什么样的关系。   难不成先前中都内流传着的那些传言竟然是真的不成?   可下一刻,便瞧见窗子处的帘子被掀开一个边角,他们忌惮着的沈靖云略露出了半张脸,目光在他们之中打量了一圈后在江寻鹤身上顿了顿,轻嗤一声后便松开手指,由着帘子重新垂落下来。   众人顿时安定了下来,这哪里是来给人撑腰的,分明是瞧见昨日江太傅立府心中不畅快,一大早便将人逮住折腾。   这还只是他们瞧见的那一部分,那藏在马车中的、众人瞧不见的地方,指不定要有多残暴。   车厢之内,沈瑞将身子重新倚靠在车壁上,目光落在桌案上的那一方素帕之上,片刻后抬起手有些粗暴地揉了揉泛红的耳尖。   忧心他离了人夜里难以安眠,所以特意将自己贴身的帕子留下来的这种究竟是什么人才能想出来的把戏。   春珰在外面一直没听到声息便轻声问道:“公子,走吗?”   沈瑞看着那帕子,即便离着这样远,却好像也能闻到上面所藏着的那股子江寻鹤的味道。   片刻后有些自暴自弃地将帕子往怀中胡乱一揣,抬声道:“走。”   他同这些朝官们不同,他须得从另一侧宫门进到东宫去。   不知道萧明锦是哪次考校的时候落下了把柄,叫明帝盯着他的武学使劲,原本是等到文武大臣下了朝才起床准备读书,现下却要早早起来练武。   偏若是他一个也就罢了,没由得牵连上了“大病初愈”的沈瑞,明帝连“怕他了无生息地嘎了”这种借口都说得出口,硬生生将他重新拉回宫中一并苦学。   还真当他这几个月跟在江寻鹤身边是在学什么正经东西呢。   春和带着十几个侍卫守在宫门口,瞧见沈瑞的马车时,脸上的褶子都堆在了一起,笑眯眯地迎了上去道:“沈公子可算是来了。”   沈瑞看了看他身后整装待发的侍卫,嗤笑了一声道:“公公这是来逮我下狱的?”   “哟,沈公子说得是哪里的话,陛下这是担忧公子一时路上再遇见什么为难的事,若是迟迟不来,奴才也好有法子去寻一寻不是?”   嘴上说得倒是好听,实质上就是倘若沈瑞今天没来,这些人便要同先前一样堵在沈府外面。   亦或者因为领了皇命儿更加放肆地站在他床头等他起来。   沈瑞扯了扯唇角,皮笑肉不笑道:“公公还真是忠心。”   春和面上仿佛受到了多大的恩赐般,笑得见牙不见眼了却很还要不断推辞着:“这是奴婢的分内之事。”   常在宫中的人最是知道什么叫做见好就收,春和在推辞了两句之后,立刻便将身子让开了,露出身后的步撵道:“陛下已经吩咐了,沈公子身子虚弱,日后攻宫中行走便乘坐此轿撵便是。”   沈瑞瞧了两眼合手道:“谢陛下恩典。”   外姓臣子家的混账儿子在宫中行走乘坐轿撵,一时倒是不知道是应当说沈家只手遮天,还是要说明帝当真是将忍辱负重四个字运用到了极致。   等侍卫抬着步撵将“弱不禁风”的沈瑞送到东宫的时候,萧明锦已经扎完马步开始练剑了。   明明他也是来学武的,却身子一歪倚在院门口的桃树上,看热闹似的。   瞧见了萧明锦哪下舞得好,还要拍拍手以示肯定。   萧明锦早就在瞧见他的时候心中就不安定了,再听见他的鼓掌声,恨不得把魂儿都飞出去扒在他身上。   教习武功的是今年的武状元,年纪小不经事,见状一张脸都憋红了,想要严厉又顾忌着面前两个都跟祖宗般招惹不得,可由着萧明锦下去,只怕先前半个月学会的招式三两下就走样了。   好在沈瑞也不是执意要与他为难,毕竟一道圣旨将他从此远离赖床的人现下正在龙椅上坐着,与这武状元总归是没什么太大干系。   剩下的时间他再没出声,萧明锦也终于将一套招式耍完,随后将手中的箭一抛便扑向了沈瑞,心中却又顾忌着先前他那副命不久矣的样子,于是在离着三两步的时候勉强停了下来,关切道:“表哥现下可是大好了?”   沈瑞的目光从他身上挪到瞪着一双铜铃眼的武状元身上又再次挪回来,随后意有所指道:“虽病症暂时是不大要紧了,可总归是身子虚弱些,郎中说是受不得累。”   萧明锦长长地“哦——”了一声,一边“哦”一边还不忘转头去看那武状元,帮着面前的大骗子诓人。   武状元臊着脸,闷声闷气道:“陛下已经吩咐了,君子六艺沈公子总得会点,所以公子来是特学学射术的。”   沈瑞倒是没料到明帝还能有这样的好良心,下意识微挑了挑眉,很快又轻笑道:“让状元见笑了,多有劳烦。”   武状元想到自己出门前自家老爹耳提面命的样子,心中暗道:谁敢见笑?只怕今日笑了,从明日起便再也笑不出来了。   其实他也不知道沈瑞究竟做了什么骇人听闻的事情,但无论是谁提起都是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次数一多,他自己也害怕得不行。   单纯的脑子里只怕从来都没想过,那些人不肯说是因为其实也实在找不到什么能把人唬住的事情,沈瑞这人坏水做的并不算多,大的就更没有了,就是单纯的人比较混账。   沈瑞明确了自己的任务后偷懒思路就很明确了,他光是挑弓,便选了小半个时辰,就是连最重的那个,他也同哪吒似的手脚并用地扯了扯,最后在武状元充满希冀的目光中挑选了最轻的那个。   武状元瞧见自己六岁时便可拉动的弓时,险些一口气没上来,沈瑞倒多好学似的,晚了挽袖子兴致盎然道:“请吧。”   大约是为了能够找回些脸面,武状元不惜掏出了激将法:“这张弓着实是太轻了些,便是殿下这般年纪也早早就不用了,公子不若换一张?”   谁知萧明锦却瞪大了一双眼睛,认真道:“表哥这般病弱,而今不过是且练着身子,这重量已然足矣,先生还是莫要强人所难才好。”   武状元有些无措地看向沈瑞,后者觉察到了他的目光顿时便抬起手扶着额边,虚弱地合了合眼,便是连着身形也晃了晃。   可武状元却并没有应声,沈瑞方要睁开眼,袖子便被轻轻扯了下,萧明锦冒着生命危险用气声提醒道:“父皇来了。” 第137章   沈瑞半掀开眼睛, 最先瞧见的竟然是裹在江寻鹤身上的绯红官袍,同马车上没什么太大的分辨,甚至现下还能想起来上面沾染的熏香是什么味道。   直到明帝故意清了清嗓子, 他才将目光转向旁边的明黄色人影上。明帝也是有闲心,瞧见他并没有将眼睛完全睁开,便歪过头将目光压低了些, 一副硬要和他对上的模样。   眼瞧着已经是躲不掉了, 沈瑞无奈地睁开眼请安道:“陛下万安。”   “嗯,起来吧。”明帝这下算满意了, 他自顾自地解释道:“今日朝中无事,倒是想起你要来学武,所以朕便带着太傅一并来看看, 练得如何啊?”   他后半句话是看向那武状元问的, 挺魁梧的一个汉子看起来却是十分局促, 也不知是明帝的问话实在是难答, 还是难见圣驾,心中惶恐。   春和侍立在明帝身侧, 见状小声提醒了一句:“将军,陛下问话。”   沈瑞侧目瞧了一眼,略揣度了下后者的官职,但心中实在是没什么印象, 就连武状元也不过是萧明锦寄信过来的时候说得。   他瞧了两眼后,多大度似的道:“将军只管实话实说便是。”   武状元心中暗自叫苦, 着中都内谁人不知道沈靖云最是个会记仇又爱折腾人的, 若是叫他今日给下了面子, 少不得还要后面怎么使绊子呢。   但他今日倒的确是冤枉沈瑞了,沈瑞现下巴不得他说自己弱不禁风, 一搭弓身子骨就要散,好就此便将这学武的事情打发下去。   好在武状元短暂纠结过后得出的结论是,沈瑞不能现下就将他抹了脖子,但若是欺君,明帝能将他全家都抹了脖子。   于是瓮声瓮气道:“沈公子身子柔弱,眼下所能用的弓太轻,还需要好好练练,想来日后会更好些的。”   他话一出,明帝便看向了沈瑞手中的竹弓上,似乎是觉察到了他的目光,沈瑞的手腕一转,便将弓往自己身后掖了掖。   这点细微的动作倒是叫明帝气笑了,食指指了指他道:“这便是你选的?”   沈瑞大约也只有诚恳勉强还能算作一个优点,即便手上又往身后藏了藏,但明帝问话的时候还是恳切地点了点头。   明帝哪里瞧不出那弓是给稚子所用,瞧见他这副脸面也不要了的样子心中便觉着来气,于是又将矛头转向了全场最无辜的武状元身上。   “你便这般由着他选?”   武状元:“……”   片刻后还是掬着一汪热泪答道:“陛下先前便吩咐说沈公子身子弱,动辄便要卧病在床,臣实在是不知应当如何为之挑选,便将此事交由了沈公子自己来选,却不想他选了这张……”   明帝诡异地顿了顿,那句“动辄便要卧病在床”其实是他生气时在阴阳,谁能料想到这朝中当真还有这般耿直的。   眼见丢了人的明帝立刻看向沈瑞:“瞧瞧你这不成器的样子,可听见你武师傅是怎么评价你的了?”   沈瑞弯了弯眼睛,面上显出些笑意道:“将军在夸赞臣有自知之明。”   萧明锦就站在他身边,原本看出明帝已经有些生气时怕得要死,陡然听了沈瑞一通歪理,“噗嗤”一下笑出了声,心中对于他的敬佩之情顿时又上了一层楼。   不笑还好,一笑便要引火上身,在觉察到四周安静的时候,便已经没有法子逃脱了。   “你也已经学了半月有余,而今这般作态想来也是颇有底气,既然如此便来考校一番吧。”   在场众人心中都明白明帝这态度是不再同沈瑞计较的意思,只有萧明锦垮着一张脸,一步一步往前走得极为沉重。   走到半途的时候才忽然想起来自己还有个能把鬼诓过去的表哥,可等到他回头的时候却只瞧见他那心心念念的表哥正和一惯拎着戒尺的太傅正在卿卿我我。   可能也还不至于称之为轻轻我我,但依着萧明锦现下的心境,着实琢磨出不来,那扯袖子扣手腕的模样还能叫什么,大概实在是他学艺不精吧。   萧明锦一个人考核,场中五个人里三个人忧心,剩下的那两个一个是死道友不死贫道的沈瑞,一个是被他扯住袖子的江寻鹤。   日头已经逐渐升起来,四下还并不算热,但沈瑞却扯了宽大的官袍袖子半遮着自己,好似他那张脸若是晒久了,能将外面那层玉皮晒破了般。   明帝刚瞧着萧明锦射出一箭正中靶心,正神色满意地转过头去预备着寻些认可,便瞧见了这糟心的一幕。   他颇为信任的爱卿在那恶霸旁边由着人欺负的样子着实天可怜见,这还只是他瞧见的呐,谁知道先前江寻鹤住在沈瑞院子里的时候过得又是什么样的日子?   明帝仔细瞧了一眼,随后晦气地合了合眼,朝那混账招了招手道:“你过来。”   沈瑞好不容易寻了点阴凉,不过盏茶的功夫便被逮走了,他轻轻“啧”了一声,不情愿地抬步走了过去。   明帝等到人走到身边了,才压低了声音道:“朕听说今晨江太傅早朝是坐着你的马车来的?”   “江太傅新换了住处,一时没准备妥当,这不也是赶巧?”   明帝哼笑一声,又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动静有点大,心虚地看了眼江寻鹤,见后者并无反应才安下心来,低声斥责道:“若是没有你的授意,朕不相信这么大个中都城,他寻不到一驾车马。你便是心性顽劣也应当有些分寸,到底是朝官,是你的先生,你难不成还真要将那臭名声传满汴朝才算罢休?”   沈瑞略略抬眼瞧了下,随后唇边压出点笑意来,这些话听着掏心掏肺的,不知道还真当是什么舅舅关心外甥的戏码,实则一句话里挖了八百个坑,就等着看两人之间究竟是什么样的关系。   他将身子凑近了些,明帝倒是也迁就着他,直到两人之间的距离被拉扯到只剩寸许的时候,他才轻笑了一声道:“可臣最是讨厌读书,既然皇命不可违,便少不得要有人来担着。”   明帝旁边的春和吓得一张脸煞白,这话换个旁人说,够诛九族的。   那是磋磨江太傅吗?那分明是对陛下不满,陛下的皇恩不想受着,下一步是不是就要谋反?   谁知明帝闻言面色却轻松了几分,他不怕沈瑞莽撞顽劣,反倒是怕他真长出什么好使的脑子来,好在还是个令人放心的蠢笨混账。   于是心安理得地教导道:“朕难道不知道你是什么德行?叫你跟着太子一并听学那是多少人求不来的恩典,不求你能跟江太傅一般科举中第,就好好学几个字,免得以后掌管沈家时连家财都被诓走。”   明帝一番话说完之后,自觉实在是有些水平,却奈何沈瑞是个油盐不进的。   “那陛下应当送我去同账房学学。”   “你!”明帝指着他,气得说不出话来,他真心觉着这般混账绝不是同他长姐相似,一定是沈钏海没有教导好。   “还有脸说,你那生意都快要将汴朝闹翻了。”   沈瑞嗤笑一声,摆着手道:“陛下可别往我脸上贴金了,若是真心想要责罚,也先问问我爹,何故克扣我银钱。”   “朕还用问?就你那奢靡的用度,满中都还有人不知?”   明帝看了看他腰间上好的玉佩,又看了看他手中那张轻得不行的弓,着实是越瞧越觉着晦气,干脆闭了闭眼道:“滚一边歇着去。”   沈瑞计谋得逞,飞快地应了一声,便命宫人给自己搬椅子来。   明帝转头看了看江寻鹤道:“朕听闻你箭术也算不错,不如来试试?”   江寻鹤合手应了声,沈瑞倒是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他只知晓这漂亮鬼剑术不错,毕竟杀原主的时候那叫一个干净利落,倒是没料想到竟然还会射箭。   宫人搬了椅子过来,瞧着还站在明帝身边的沈瑞面上显出些犹豫,沈瑞原是打算坐回去继续扯着人袖子的,可眼下能遮阴的袖子已经被抓了壮丁,他干脆对着那壮丁招了招手:“来,放这。”   宫人恨不得将头埋进地里,但终究是不成的,只能硬着头皮搬过来。   沈瑞在一行人的注视下不怎么诚心道:“臣身子弱,便不同陛下推辞了。”   随后便挨着正站着的明帝坐下了,甚至还有余力塞了塞身后靠着的软垫。   春和已经麻木了,他从前只觉着沈瑞是倚靠着家世再外面放纵,现下看来分明全是靠着一颗不怕死的心。   江寻鹤已经挑了趁手的弓,不用很懂的都能打眼瞧出来,同沈瑞那个一比,简直是天上人间的区别。   弓身拉满,沈瑞几乎能瞧见隔着官袍料子的背是如何绷紧的,仿佛一根筋牵扯着,将劲瘦的腰身也裹覆上力量。   破空声响起,箭矢飞驰而去,正中靶心。   春和一众有眼色的气氛组顿时便大声鼓掌赞叹,就连明帝也露出了些满意之色。   只有沈瑞趁着众人高兴的时候,将身侧的手掌翻过来,摸了摸上面的那层薄茧。   从前,他只当是江寻鹤在家中做活留下的,而今才知晓这双手要取人性命简直有百种的法子。   可而今他和江寻鹤,都还活着。 第138章   明帝满意地看着江寻鹤射出的那支箭, 他也是听闻江寻鹤从前在宗族的学堂中一并学过这些,不想箭术也是称得上一句极佳。   虽不能横纵于朝堂之间,成为料理那些世家的一柄锋刃, 但若能将太子教导为一个合格的储君,也未尝不是百年兴盛之大计。   越是瞧着远处的箭靶心中便越是高兴,明帝边口中说道:“爱卿箭术极佳, 应当有赏。”边转过头去找他处处合心意的爱卿。   结果方一转头就瞧见了沈瑞正扯着人的手掌在那辨看, 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神色间有些怔愣。   明帝原本的兴致顿时便消减了大半, 他没什么好气道:“你还能瞧出什么东西不成?”   沈瑞闻言回过神来,瞧着明帝那般小气的样子眼睛一转,心中便起了些坏心思, 他耸了耸肩诚恳道:“干这么瞧着大约是瞧不出什么了, 只是觉着太傅这手似乎与臣不同, 臣的手射箭时便不如太傅这般好用。”   明帝一句“废话”到了唇边又被他重新咽了回去, 瞧着沈瑞那股子弱不禁风的模样,忍了忍劝慰道:“你不过方学, 自然是要差些的,勤于练习总是好的,便是不能在箭术上有什么精进,也好免些弊病。”   沈瑞眨了眨眼, 面上显出些笑意,单是明帝这点突如其来的恻隐之心便已经算是着实有趣, 毕竟他同萧瑜兰将原主将养成这样, 若说不是有意那也委实太巧合了些。   将原主养废了之后, 又摆出这副生怕他死了的模样来,沈瑞琢磨了片刻后也只能夸赞一句“猫哭耗子”。   说到底亲情不见得真就有多少, 只是他便是死,也得死在明帝的计谋之下,而非因着什么病症。   被他扯住的指尖轻轻回握了一下,略带着点安抚的意味般。   他看过去时却只看见了江寻鹤垂下的眼,指腹轻擦过方才抚摸过的薄茧,沈瑞转头看向明帝道:“多谢陛下关心,只是臣素来是个不大成气候的,只怕要让陛下失望了。”   明帝忽略掉他话中的那点阴阳怪气的意思,只瞧着他唇边眼角的笑意,心中不知忽然生出哪门子的酸涩来。   他身前的萧明锦还浑然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射出一箭后便兴致勃地转头寻他的父皇去看。   即便两人平日里总在皇后面前吵闹,但彼此心中都清楚不过是玩闹,一个虽然顽劣却从不曾让父皇失望,一个看似严厉,却肯将手中最好的利刃拨给他做先生。   明帝的袖子被他扯动了,萧明锦扬着脖子一脸得意地看向他,等着后者的夸赞。   明帝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向了远处被射中红心的箭靶,片刻后又将目光收拢回来看向了萧明锦。   这是他的孩子,而今身为汴朝的储君,学问武艺亦是一日比一日更精进。   可沈瑞也同样是他看着长大的,而今只得了个中都内第一纨绔的名声。   沈瑞神色散漫地欣赏着明帝略带有愧疚的目光,早着二十几年的算计而今竟然也能发酵出些心软,只是这些满腹筹谋之辈,只怕今日愧疚一过,便又会继续理所当然地将旁人作为筹码。   沈瑞不知道别人看了心境如何,可他勉强算半个当事人,瞧起来只觉着荒唐可笑。   站在明帝身旁的春和见状终于觉察出了些不对劲,于是不断地给沈瑞使眼色,直到眼睛都快抽筋了,沈瑞才合了合手不冷不淡道:“陛下也别这般惋惜地瞧着臣,不知晓的还以为对臣抱着什么武状元的期许呢。”   真正的武状元:“……”   他低头看了看沈瑞的那张弓,一脸忍受不了地转了过去。   明帝哽了哽,听着他三句不离自己那点莫须有的武艺,干脆招手道:“你来试试。”   沈瑞也不怯场,顶着一众宫人的目光便拎着那张幼童所用的弓上场了,萧明锦连忙将身侧的位置让给他,还小声鼓励道:“表哥一定可以的。”   也不知晓他对于沈瑞的信任究竟是从哪添补上的。   沈瑞搭弓射箭,轻盈的箭矢在众人眼前一闪而过,歪歪斜斜地落在了离着箭靶还有好远的地上,甚至只是将将斜插进去一个尖。   萧明锦噎了噎,片刻后才勉强琢磨出些能周全过去的词,硬着头皮奉承道:“表哥定然是因着还未彻底痊愈,才会这般,不若再射一箭?”   只打算射一箭之后就彻底摆烂的沈瑞:“……”   两人四目相对之间,萧明锦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是如何凭借一己之力将自己表哥推入火坑的。   于是迟疑着试探道:“要不……算了?”   目睹了一切的明帝干脆地打断了他的话:“算什么算,再射一箭,你眼下这点功力还不及你幼时。”   沈瑞闻言轻轻挑了挑眉,倒是没想到原身还不算是从小便腐坏到大的。   “人的本事总归是要此消彼长的,箭术弱了些,胡闹的本事便高了些。”   他一本正经地胡诌,全然忘了身边便是江寻鹤这般全能的好学生。   明帝懒得听他那些歪理,伸手指了指箭靶示意,沈瑞见躲避不过,只能再次搭起弓。   还不等将箭射出去,小臂便覆上一只熟悉的手掌,甚至就连那掌心的薄茧都是他盏茶的工夫前才细细抚摸过的。   江寻鹤在他耳边轻声道:“要绷紧些。”   温热的气息喷洒在耳尖,沈瑞下意识缩了缩脖子,却忽略了两人现下的距离委实太近,毫末的动静也会被对方敏锐地捕捉到。   他听见江寻鹤很短促地轻笑了一声,搭在他小臂上的手掌缓缓收拢紧。   明帝就站在离着两人的不远处,见状却并没有出言阻止,想来也是默许的,又或者说他今日的目的早已经在先前的愧疚中转化成了要看到沈瑞射出能看得过眼的一支箭。   哪怕是用他手中现下这张专给稚童初学用的弓。   在江寻鹤的帮助下,第二支箭总算勉强扎到了箭靶之上,甚至不是那么边缘的位置。   明帝面上终于显出了些笑意,好似心中的愧疚解去了几分般。   沈瑞转过头看向身后的江寻鹤,意味不明地轻笑道:“太傅这双手果真是好用的,不知晓若是换到旁人的臂膊上,是否也这般灵光?”   周遭的众人闻言顿时面色大变,这同当着陛下的面威胁朝官性命有什么分别?   春和也是吓出了一身的冷汗,瞧着沈瑞的做派,尊重也是直犯嘀咕,从前的沈公子虽然纨绔,但在陛下面前倒也还算有礼,好从不曾如现下这般放肆。   忽然,他想到了一个可怕的缘由,难不成沈家当真要反?   明帝微微眯起眼睛打量着两人的神色,于他而言自然是沈瑞越是无用,同江寻鹤的关系越是差,才越是帝王之术。   片刻后他开口斥责道:“胡闹!朕看你当真是病了一场越发没规矩,既然不愿在江太傅手下受教,那朕还偏要叫你来拿箭术也一并跟着太傅学。”   沈瑞面上显出了几分古怪的神色,说不清究竟是料到了还是没料到,只是在明帝斜着眼看向他追问:“怎么,对朕的命令有什么不满意的?”的时候合手道:“并无不满,只是臣有一事实在是好奇。”   “问。”   “陛下究竟是在安抚太傅还是在惩罚太傅?”   明帝话头一顿,连着对上江寻鹤的目光时都有些莫名的心虚,只能强撑着道:“你以为这边是朕对你的纵容?太傅教导你,自然便有责罚你的权力。”   沈瑞眼中顿时生出些笑意,江寻鹤如何责罚他,不肯与他同床,好叫他夜里难眠?   明帝看着他一脸的怀疑,立刻便招了江寻鹤上前来。   “江爱卿,朕许你行责罚之权,只要留他一条命就行。”   江寻鹤垂下的长睫轻颤,却合手应了下来。   明帝总算是将自己岌岌可危的面子拯救了回来,连面上都带了几分轻松。   “从今日起,你便跟在江太傅身边学习箭术。”   萧明锦没想到好不容易来同他一并习武的表哥只是打了个晃,便又要消失了,顿时便有些急了:“父皇,原本不是说要表哥同孤一并习武吗?”   明帝走近了两步,从沈瑞手中将他那张弓拎了出来:“你瞧瞧他而今的样子,你们两个如何能一起习武?”   铁打的证据摆在萧明锦面前,叫他狡辩不得。   半晌小声嘟囔道:“可也不过我们二人,将军想来也是可以兼顾的。”   沈瑞看了看那个一瞧见自己那张弓便一脸嫌弃的武状元,即便对他那点武器歧视很是不耻,也还是勉强生出了点善心道:“殿下,且给武状元留条活路吧。”   明帝看着眼前这一片乱七八糟的动静,只觉着自己平白浪费了一早上,甚至还不如早些狐裘批折子。   左右他心中那点愧疚也已经添补上了,干脆甩袖子走人。   等到仪仗出了东宫,剩下的两个老师两个学生面面相觑。   片刻后,沈瑞先举起一只手掌讨饶似的偷懒:“诸位先瞧着,我躺会儿。” 第139章   沈瑞实在是不耐烦陪着他们大眼瞪小眼, 干脆提了衣袍翘着腿坐在了一旁的椅子上,身旁的宫人倒还算是个机灵的,见他坐下了连忙奉上了茶水。   因而便更没人惦记方才离开的明帝了, 毕竟他在的时候,这东宫的院子中,加上他和春和满打满算也就六个活人, 剩下的都恨不得将自己锻造成什么塑身。   最好是不必喘气儿, 免得受到牵连的时候这也算是错处。   武状元瞪着眼看了看他,实在是看不惯他一副骨头都要被泡酥了的模样, 但又勉强从犄角旮旯里翻腾出来一个结果——沈瑞现下是不归他管的。   豆大的鼻孔里不断滚着粗气,最后好不容易勉强忍住,才转过身去对着萧明锦说道:“殿下方才射箭时姿态仍有差错, 还请继续练习。”   萧明锦就此逼迫丧失了大眼瞪小眼的资格。   甚至因为沈瑞不与他一起学, 连个攀扯的人都彻底没了。   沈瑞晃了晃小腿, 看着武状元满脸嫌弃地跟在萧明锦身后去练习射箭, 轻嗤一声道::“这位武状元倒是好为人师,让他来教习殿下也算是周全了他。”   江寻鹤早已经在萧明锦被逮走之前便先行站到了沈瑞身侧, 替他将恼人的日光遮住了大半。   闻言轻笑了一声道:“他家中从前是做武馆的,大约是见不得周遭有不精求于武艺之人。”   沈瑞素来没什么好脾性,先前周全了两次,倒是叫其越发地变本加厉, 他略挑了挑眉,意味难明道:“他最好是提着剑到朝堂上去, 逮着哪个文官不擅武艺, 便将人劈了。”   江寻鹤无奈地摇了摇头, 没有提醒他六艺均在考核之内,虽不要求精进, 但大约如同沈瑞这般羸弱的着实是不多。   若不是陛下临时起意,只怕往后的日子两人之间少不得生出诸多龃龉来。   沈瑞慢悠悠地喝了半盏茶才忽然想起什么般伸出手,将手掌在江寻鹤眼前摊开,直到后者略有些犹豫地将手放在他的掌心,他才借力稍稍支起些身子,凑近了仔细去看那掌心的薄茧。   他从前也并非从来没注意过这些薄茧的存在,只是这漂亮鬼的身世让他下意识以为是在家中时做活留下的,从没往什么箭术上涉及。   他将江寻鹤的手掌对着日光细细瞧了片刻后忽然开口道:“倒是还从来都不知晓太傅竟然还会箭术,当真是奇妙。”   江寻鹤垂下眼看着沈瑞将脸凑近自己的手掌,强烈的日光将轮廓微微模糊了些,看起来便像是他主动将脸置于自己的掌心。   他的喉咙上下滚了滚,略有些哑声道:“从前在宗族内听学时,族老们安排的,凡是族内的子弟无论嫡系与旁支,皆可以学。”   沈瑞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只是意味难明道:“看来无论是哪里的家族,培养族内子弟大约都是同一种法子,也算是肯下血本了。”   江寻鹤抿了抿唇道?:“大抵也不是,虽说族内子弟都可以去学,但其实真正会去的并不算多。只是江家颇有些需要个能入朝为官的,我才算于经商之外多了条旁的出路。”   沈瑞凝眉看着他,猜不透这漂亮鬼究竟知不知道他家那小破布庄大约也是要归他那弟弟的,他若不是考中了,估摸着日后只能沿街乞讨了。   思及此处,沈瑞唇边生出些笑意来,若当真是如此,大约也算不得金丝雀,只能唤作什么小脏鸟。   细想起来,将养着也未必便没有意趣,将一个埋汰的小破鸟养成浑身的羽毛油光水滑,挂着什么金玉饰品的金丝雀,又矜贵又亲人。   单是想想,沈瑞的指尖便不可抑制地轻轻颤动。   只是他现下正握着江寻鹤的手掌,那点难名的心思都化作打在江寻鹤掌心的轻敲,没由来地暴露了个透彻。   他半抬着眼,目光从江寻鹤的眉眼间滑落至手掌,带着点隐晦的意味笑着道:“那也是要太傅有些天赋才好,如我这般,大抵是只能靠着苦练来熬了。”   江寻鹤敛着眉煞有介事地应道:“嗯。”   “今日之前已经许久不曾练过了。”   在沈瑞轻“啧”了声后挑着眼看过来的时候,才轻笑了一声解释道:“于科举而言总归是不甚重要的,是以早在科举前便已经荒废许久了,至于到了中都……”   江寻鹤略顿了顿,眉眼间显出几分无奈道:“我用的弓还留在宗学内。”   沈瑞闻言微微一怔,大约也能想到无非便是什么中了探花,从前用过的那些物件儿都成了督促后生用的利器。   便是这还算不夸张的,若是按着原书中的路径,让江寻鹤封侯拜相了,只怕还要逢年过节上三炷香好好拜拜。   可便是将东西留下了,也总得换上些旁的添补上,但沈瑞还没忘记江寻鹤从那小破院子中拎出来的破包袱,连带着他那小随从都一副蠢笨的模样,怎么瞧着也不像是被家族寄予厚望的。   所以那些所谓的期许,不过是等他自己挣扎着爬上去后再来吸他的血,委实没什么真心所在。   他忽而手上用力将江寻鹤扯得近了些,在不远处宫人的目光之下,他伸出手掌比了个圆:“我库房中有一块这么大的宝石,明日寻张良弓,给你镶嵌上。”   这不过是他最先想起来的那个,在说话的空档中,他便已经将库房中那些个最漂亮的珠玉都做了安排。   最后的成品只怕不是要江寻鹤拉动弓弦射箭的,而是要他拨动几下好释放魔法。   但他现下心中没法顾忌这个,只有种莫名的念头,非要将江寻鹤这空缺给他添补上才好。   江寻鹤垂下的长睫轻颤,却遮住了大半的情绪,正在他有些迟疑地反思是不是自己装柔弱有些过了头的时候,萧明锦不知得了什么好成绩急慌慌地转头找沈瑞夸赞他。   偏一转头就瞧见了这般场景,喊出去的“表哥”两个字硬是拐了弯后,哀哀地沉了下去。   沈瑞听见动静,从江寻鹤的身侧探出头去看,萧明锦吞了吞口水硬着头皮道:“我射中了更远的靶子。”   沈瑞略一挑眉,带着点莫名的语重心长:“殿下虽得了好成绩,却也不要这般喜怒形色。”   站在萧明锦身边的武状元闻声顿时点了点头,这句话说得倒还算是附和武者的心境,看来这沈公子也并非如父亲所言那般纨绔。   从小到大,类似的话萧明锦不知道听了多少遍,到底他是储君,喜怒不形于色甚至可以算作是最先要学会的。只是他兄弟并不多,父皇母后又恩爱非常,是以皇位之争并不激烈,明帝也多少便纵着他去了。   可他现下听着这话从沈瑞口中说出,总觉着带着些旁的意思,犹豫片刻后愣愣地问道:“什么意思?”   沈瑞弯了弯眼睛,诚恳道:“我会嫉妒。”   萧明锦还没回过神来,倒是江寻鹤的轻笑声在他头顶响起,沈瑞抬手揉了揉有些发痒的耳尖,下一刻却只觉着眼前的人略俯下身子凑在他耳边:“阿瑞不必这般麻烦,能和阿瑞一并练箭,已是所愿。”   沈瑞偏过头去看武状元黑如锅底的脸色,心中却没个边际地想着:从前从没人告诉过他,将金丝雀驯化后会是这般乖顺的样子。   不行,那宝石配不上他,他要换个更大的。   片刻后,他才屈尊降贵似的施舍给江寻鹤一个目光,挑着眉笑道:“恐怕是不大成,我眼中瞧不得不漂亮的物件。”   周遭的宫人早在二人说话的工夫中越走越远,生怕自己听见些什么不应当听的。   江寻鹤的手掌很短促地在桌案上略撑了一下,颔首应道:“在下的荣幸。”   沈瑞弯了弯眼睛,瞧不出这般的应答是否在他的料想之中,只是在萧明锦催促的声音中起身走了过去,同江寻鹤擦身而过的时候,很轻地“嗯”了一声。   武状元看着偷懒的两个人,一对眉毛皱得好似能夹起什么斧钺钩叉,又不敢同沈瑞说话,只能局促地催促着萧明锦练功。   萧明锦被他打断了几次,面上明显见出几分不高兴来,他从来不是什么乖顺的,只不过前面有个沈瑞撑着,才没把那点混世的脾性暴露出来。   毕竟不管他在惹祸一事上闹出什么成就,都总有一句“比着当年的沈靖云已经算好的了”在等着他。   若非如此,也不会这般独树一帜地钦佩沈瑞。   可惜武状元是个没眼色的,大约因着自己脸黑,所以总觉着旁人也是一样的,愣是由着萧明锦瞪了半天也没反应。   沈瑞倒是瞧出来了,但他惯来是个爱瞧热闹的,武状元几次犯了大忌,便是今日不吃苦头,明日夜未必好受。   正在气氛僵直不下的时候,突然有个小太监跑过来轻声劝和,几句话倒是也有理有据地说服了武状元。   沈瑞看了看小太监陌生的脸,又看了萧明锦满意的神情,意味不明道:“殿下身边的人倒也机灵。” 第140章   萧明锦闻言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随即了然地“哦——”了一声。   即便他在旁人眼前还端着一副储君的模样,但一到了沈瑞面前,顿时便显出几分孩子气。   “他叫安平。”   他凑近了, 用只有两人能听清的声音小声道:“孤在御花园里救下来的,那些个狗奴才见他年纪小便起伏他,孤见着他的时候, 身上连块好肉都没有。”   萧明锦摸着自己的手臂打了个寒噤:“可可怜了。”   沈瑞的目光落在了安平身上, 面上生出些笑意,微微颔首仿佛赞同道:“虽不知殿下是几时捡回来的, 但眼下瞧着将养得可是不错。”   萧明锦听着他的话,面上浮现出些迷茫之色,便也顺应着看过去, 果然瞧见安平已经强壮起来的身形。   顿时面上便生出几分得意, 他用手肘轻轻撞了下沈瑞:“证明孤这东宫风水极佳。”   沈瑞略眯了眯眼睛, 既然说是风水的功劳, 那便证明并不是请了太医来调养。   他不来东宫的时间也不算长,这么短的时间里便能将身子养成这样, 可见从前并不是什什么被欺负到瘦弱不堪的,甚至于身上可能还带着些功夫。   只是不知道究竟是什么目的,想尽了法子将自己送到萧明锦身边来。   沈瑞的目光着实是太过于放肆,安平虽然觉察到了, 却不敢抬头,只是微垂着头等着萧明锦的吩咐。   沈瑞看了一会儿后懒散地收回了目光, 只是意味不明地道了句:“确是不错。”   即便从血缘上, 他还能同萧明锦攀上个表兄弟的关系, 但君臣有别,他们同平常人家的兄弟之间, 不知隔着几道鸿沟。   即便真的有什么闪失,在发觉出来前,都容不得他来置喙,明帝就第一个容不下他来。   贸然插手东宫的事情,他是嫌自己活得太长。   安平闻言,拢在袖子中的手轻颤,面上却故作无碍。   萧明锦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转圜了一圈,没什么所谓地摆了摆手道:“安平你先下去吧,这里没什么事。”   安平合手行了一礼后,应声而去。   待到人走远了,萧明锦才凑近了沈瑞小声问道:“表哥觉着安平有问题?”   沈瑞瞧了他一眼,心中微叹了一口气,年少的储君头一遭发力,若是救回来得到是个狼子野心的,少不得要被耻笑。   此事虽不算多严重,却怕传到前朝受有心人指摘,也怕挫伤了少年储君的锐气。   他收拢了心神意有所指道:“无论究竟有没有问题,但出现在殿下面前便已经是不简单,无论巧合与否,重要着人细细探查了才算应当。”   萧明锦听见他不过是寻常的教导,顿时松懈了几分,连声应下了。   沈瑞却只是不置可否地挑了挑眉。   丢到一般的脸被捡回来,萧明锦心中自然是欢喜,连武状元开口催他射箭都将忍了下来。   没了玩伴的沈瑞从一旁的箭筒中抽出一支箭,捏着箭羽瞧了瞧,却看见了杆子上刻着的一行署着萧明锦的小字。   这种箭日日都要宫人们数清了收起来的,一旦丢失了,便是大事。   少不得要扯上什么冤假错案的。   沈瑞轻“啧”一声,不太明白为什么皇室中的人专喜欢给自己找麻烦,等着旁人来陷害。   全然已经忘了他自己的物件儿也是处处镶着金边,就算是用脚凳将人砸死,也是物证凿凿,满中都内再寻不到第二个。   武状元一双眼珠子都快要瞪出来了,却是半句话都不敢再多说,只能怄着气去指导萧明锦的姿势和发力。   好在明帝考校一番后剩下的时间也并不算长,在他气绝之前,安平便先走近了小声提点一句:“殿下,到时间了。”   萧明锦弓都已经拉开了,一听见时间到了,着急忙慌地就将箭射了出去,也不管中没中靶,就转身扑向了沈瑞。   硬生生从沈瑞同江寻鹤之间挤进去,用屁股将人顶开了些,全然忘记了武状元走了后,剩下的江寻鹤是能用戒尺打他手板的。   “说起来再过些时日便是中秋了,彼时宫中定然是要有夜宴的,表哥也会一起来吗?”   他将身子半拖在沈瑞身上,试图用这种方式叫沈瑞妥协,毕竟从前沈瑞一逢着这些个年节便要寻了各种由头推辞。   送进来的消息是快要病死了,实质上定是在元楼或是倚湖居里同人喝酒,若是他肯寻个房间消消停停地河网便回府也就罢了,偏排场不知道要怎样铺陈。   难为那些个言官在宫宴上消磨时间到半夜后,还要回去挑灯写弹劾的折子,如此才能在明日一早便递进宫中。   左右这些年过来,言官们都已经熟练了,也不用十分言之有物,就找照着往年的那些个论调编上去便是了,沈瑞自己会配合的。   沈瑞垂眼看了片刻后忽然开口道:“听闻此次宫宴景王也会回中都来?”   萧明锦虽有些疑惑他为何会突然问起这件事,却仍旧是认真道:“是啊,王叔已经好几年没有回来了,前些时日递了折子说是想要回来祭拜舒太妃,他一走多年,父皇自然是要应允的。”   一走多年却忽然要赶在这时候回来祭拜死去的舒太妃,若说是没什么心思,沈瑞是不肯信的。   更何况依着管湘君传回来的消息中,乌州可是个颇有意趣的地界。   素来封闭的乌州再加上个先帝宠爱的幼子,叠加在一处,叫沈瑞几乎能脑补出个什么逼宫大计,只不过明帝居然应允人回来,那便是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来。”   萧明锦闻言先是一怔,随后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会来参加宫宴,顿时喜上眉梢,恨不得将沈瑞从头到脚都夸赞一遍。   直至看到了他面上有些微妙的笑容,才顿了顿,只觉着脊骨发凉,小声问道:“孤是不是忘记了什么?”   沈瑞唇边的笑意更深了几分,和善地提醒道:“殿下忘记太傅还在身后了。”   萧明锦肩膀一抖,有些迟疑地转过头去,只看见江寻鹤拢着手站在他身后,一眼瞧不出袖子中有没有藏着戒尺。   “殿下若是已经准备好了,便入殿听学吧。”   萧明锦点了点头,飞快地贴着沈瑞的身侧溜进了院子中,戒尺倒也罢了,只是若是下次父皇考核的时候,太傅不肯给他押题便惨了。   沈瑞眼中横生出些笑意,他眨了眨眼略带着促狭问道:“太傅这般小气?连盏茶的功夫也不肯。”   江寻鹤看了他一眼却没应声,只是拢了袖口从他身侧走过去,在两人衣摆擦过的片刻功夫中,沈瑞听见他很轻地“嗯”了一声。   ——   “主子,楚家的商船已经全都离开了,属下已经命人去查有没有遗漏的人还留在乌州了。”   隔着一层珠帘,能瞧见轮廓有些模糊的人影掩在袅袅升起的熏香之后。   片刻后听到低沉的男声:“做得不错,在中秋之前不要出什么差错。”   侍女立刻颔首应声。   屋子中用屏风遮着几个乐师,即便是在侍女进来的时候手上也没有停止。   她略看了一眼:“主子,新的乐师已经割了舌修养好了,今日便可过来伺候了。”   屋子中除了丝竹声外,便只剩下珠帘后玉坠碰撞的细微声响,侍女下意识屏气敛息,生怕因着自己身上的什么声响,惊扰了珠帘后的人。   片刻后,才听见男人没什么情绪起伏道:“传进来吧。”   侍女立刻应声,又转到屏风后,几个乐师虽还在弹奏这乐器,但面上已经先出惊恐之色。   此间多心狠手辣之辈,若是换了新的乐师,便代表着他们这些先前的定是要被杀了以绝后患的。   毕竟只有死人才不会泄露秘密。   乐师们被拖出来的时候惊恐地长大了嘴想要求饶,但却因着被割了舌,只能发出毫无意义的音节。   下一刻便被捂住了嘴,彻底从屋子中拖了出去。   侍女背上已经兴起了一层冷汗,即便那些个乐师已经无法说话,但到底出了声响便会惊扰到主子。   她小心地往珠帘里瞧了一眼,没能分辨出什么,便急忙回过头命手下的人送乐师进来。   就在丝竹声再次响起的时候,她才松了一口气道:“乐师已经安排好了,属下告退。”   可还没来得及走出屋子,便听到身后的声音:“自己去领罚吧。”   侍女身子一颤,但随后面上又显出了几分劫后余生,只要……只要没有赐死,便已经算是好的结果了。   却不知等着她的未必便是什么生着光亮的路径。   珠帘之后,萧泽豫的指尖在榻上轻轻敲了敲,顺着他的动作,腕子上的玉串子也撞在了木榻之上,发出细微的声响——方才侍女听到的便是这般的声响。   他侧目瞧着桌案边茶盏中漂浮着的茶叶,心中倒是生出了些旁的意趣。   楚家既然已经回去,想来中秋之时,便可见一见那位混在行商中赚了一笔的沈靖云了 第141章   步入秋日之后, 中都内的天越发凉了起来,就连应时的花木都少了许多。   沈瑞没隔个几日便却陆府上面挑选了,再由陆思衡身旁的仆役送到沈家来, 因而便是连春珰都说今年院子中要比着从前漂亮许多。   见面的次数多了,陆思衡便好似摸清了沈瑞的习惯般,他偏爱的那几味茶点也都算常备着的。除了这个, 还在陆家那雅致的院子里摆了张镶金花的藤椅, 白琢头一次瞧见的时候,跟撞鬼了般惊诧。   但时日稍一久, 先前的那点嫌弃便退散得差不多了,反倒是越发地跟沈瑞学了好些专由来享乐的法子。   好的不学,专学那些个奢靡的, 不知道的还当他要成为第二个沈靖云。   但显然他在陆家却全无沈瑞那般的待遇, 只能自己回去偷着富贵, 否则若是被他祖父知晓, 想来也是没什么好果子可吃。   “小厨房新做的果酥,尝尝。”   陆思衡抬手将桌案上的糕饼朝着沈瑞的面前推了推, 看着后者满脸倦怠地撑着腮,轻声问道:“听说陛下明你跟着江太傅学习箭术,这些时日可曾见了什么效用?”   沈瑞闻言嗤笑一声:“最大的效用就是哄陛下高兴,好叫他知晓我还没完全烂掉, 着实是没意趣。”   他捏了块糕饼咬了一口,果酥做得软嫩可口, 倒是合他的胃口, 于是便不免多吃了两口。   陆思衡见他喜欢, 神情也缓和下来,只笑道:“靖云同陛下到底是亲舅甥, 挂念着也是有的,只是苦了你这般身子还要日日练习。”   其实原本是不用的,沈瑞只每天拎着好吃的糕饼茶点,最好怀中再揣着本时兴的话本子到太傅府去报到便是了。人到了,府门再一关,凭他是皇帝也是管不着里面到底是何等做派。   但耐不住沈瑞一剂药下得太猛,明帝一瞧见萧明锦便想到被自己养废的沈瑞来,心中的愧疚越发止不住,左右都已经是个不成器的纨绔了,不如好好练练功夫。   既是不容易病死,也免得身边人带的不够多的时候,在外面惹祸再平白被人揍了。   于是越想越是觉着此法可行的明帝当即便下旨,命沈瑞每隔五天便要御前展示一番,哪怕只是将弓扶稳了些,也有赏赐。   此举看的朝堂内外无不眼热,只有沈瑞这个当事人苦不堪言,硬是要天天磨了江寻鹤练完后替他将筋骨揉开了才肯回家。   但即便如此,身上也仍然是痛的,因而此刻听见了陆思衡的论调只觉着同明帝一样会诓人。   可到底有些话是不可多言的,他只是轻嗤一声道:“最好是真的挂念。”   几块糕饼下肚,他又去端桌面上的茶盏,却因着小臂酸痛,手上不慎一晃,溅出些茶水来。   沈瑞下意识扯了怀中的帕子去擦,陆思衡的动作在他掏出帕子后顿了顿,随后状若无意道:“靖云的帕子瞧着可不是自己的,别是在哪处拿错了,被有心人瞧见了再生事端。”   沈瑞听着他的话,才恍然觉出自己手中的帕子并不是他从前用惯的,而是江寻鹤留给他的,甚至凑近了还能闻着点熟悉的草药味。   他瞧了那帕子一眼,姿态懒散道:“大约是练箭时,不慎将江太傅的带来了。”   陆思衡的目光落在他身上,隐秘地打量了一番,心中却清楚沈瑞的话不过是个幌子。   今日明帝带着储君去了镇国寺祈福,点了不少文武大臣同去,江寻鹤自然也在其列,若说是练箭时不慎带着的,也已经是昨日的事情了。   隔了一夜,他不信更衣时沈瑞和他身旁的丫鬟会半点都没发觉,若当真是如此,那两个丫鬟只怕即刻便要被拖出去打死。   这帕子只能是沈瑞自己心甘情愿揣在怀中,且还要常常拿出来才会有今日这般的举动。   陆思衡虽心中有分辨,可面上只是故作不知道:“原来如此,不过既然已经擦了东西,不若便丢掉吧。事后同江大人说一声,赔给他一方便也罢了,想来他是不会介意的。”   沈瑞捏着帕子的手指却忽然一缩,遮掩道:“不必了,就将这帕子收起来还回去便是了。”   说罢,便将怕是团了团塞了回去,全不顾那帕子方擦了茶水,上面正是湿润的。   仿佛验证了心中的猜想,陆思衡垂了垂眼,没再多说什么,只是唤了婢女换了新茶上来。   待到婢女退下,他便已经想好了新的话头:“这些时日中都内也传了些风言风语,听闻此次中秋宫宴靖云也会去?”   沈瑞将横生的情绪收敛起来,端起茶盏轻啜了一口,随口道:“这消息也能传开?近日中都内是多没个趣事?”   “旁人倒是也罢了,只是那些个言官妄念都提前半个月着人探听,看你究竟去了哪个酒楼,听闻你今年要进宫,个个扼腕叹息,倒也算是关心。”   沈瑞轻“啧”一声道:“哪里是关心,分明是依仗着我来完成着一年的折子数额。也不知那个脑子里是不是装满了浆糊,全不想着若是我进宫,他们当面瞧着岂不是更能挑出许多错处来?”   他的指尖在桌案上轻轻敲了敲,仿佛什么慈师为着蠢笨的徒弟而伤神。   陆思衡无奈地摇了摇头道:“你惯会这些把戏,去了便也去了,只是有一点,按理你是应当跟在长公主身后的,可而今的景象……”   沈瑞倒是不知道中秋宫宴萧瑜兰也会去,闻言下意识皱了皱眉,随后倒也缓过神来,中秋本就是给人团圆用的,萧瑜兰自然是回宫同明帝一起过节的。   剩下的沈钏海要同他那些同僚坐在一起,沈瑞更是不伦不类,最后只好年年厮混于酒楼。   “我当修得多好的一副禅心,原来也要过人间这些俗节。”   沈瑞勾了勾唇角,意味不明地嘲讽了一句,随后算是应答陆思衡的话,懒声道:“陆兄何必忧心这些事情,总归我进宫去,就要有人给我安排个地界,否则我便自己端个板凳坐到陛下眼前去。”   陆思衡见他神色无异,知晓他当真是不在意,便也不再多言,只叮嘱了句:“中秋那日我也要进宫,若遇见些什么事难料理,来寻我便是。”   他同沈瑞总有不同,沈瑞虽然在中都内嚣张惯了,沈家眼瞧着也就他一个继承人,但一日没能掌权便一日只是沈公子。   陆思衡却早在加冠之日便已然掌权,许多沈瑞不好料理的事情,于他而言都要轻便些,这也是为何先前沈瑞专捡着他“奴役”的缘由。   沈瑞闻言一怔,随后勾起唇角笑道:“陆兄这般慷慨?那我倒是要好好想想应当寻些什么好的由头来诓骗。”   陆思衡看着他全然没发觉胸前的衣襟已经被方才那帕子浸湿了一小片的模样,目光微动,面上却仍然是没变的笑意:“你许久不去宫宴,难免要撞见些上不得台面的,我能提供得的助力也不过如此,还需你自己小心些。”   沈瑞见他神情认真,倒也略收敛了身上那点散漫。   “陆兄放心,我心中自有分辨。”   ——   沈瑞从陆府中出来时,春珰瞧见了他胸前的水渍道:“公子怎么脏了衣裳?”   沈瑞顺着她的目光低下头看了一眼,心中顿时便知晓陆思衡方才定然是瞧见了,只是不知道因着什么缘由没说。   偏这缘由归根结底不过是对沈瑞同江寻鹤之间的猜测。   沈瑞眼中生出些笑意,手上已经撩开了帘子,却忽然问道:“陛下祈福回来了吗?”   “还没呢,按着从前的惯例,只怕要傍晚才会回来。”   沈瑞不知心中想到了什么,略一颔首便进了马车。   回了沈府,便在春珰的催促下先去换了衣裳,出来后倚在躺椅上,手中还捏着那方帕子瞧。   帕子上的水渍已经分给了衣裳大半,眼下不过是剩些潮湿,偏它这般洗也不是,不洗也不是。   春珰站在一旁,自然瞧出了这帕子不是沈瑞的,却也不敢多问,只等着沈瑞做出个决定来。   片刻后沈瑞将帕子展开,平铺在了桌案上,又用话本子、茶盏压住了四角。   他皱着眉,面上明显是好些不满,口中却只说了句:“先这么着吧。”   日头还算足,帕子在外面晾了一个时辰后便已经大干,沈瑞屈尊降贵般将那帕子从四角的压制下解救出来,盯着瞧了半天,才勉强凑近闻了一下。   偏他豁上了去闻的这一下,却只有很淡的草药气味,更多是的则是陆思衡给他泡的那盏茶,甚至就连果酥的香气都沾染了些,但就是没有什么太浓的草药味。   沈瑞皱着眉瞧了半晌,似乎是在犹豫手中这半分作用也使不上的玩意是应当即刻便丢掉,还是勉强留着。   帕子犹不觉般顺着风,贴着他的手掌鼓了鼓,沈瑞轻“啧”了一声,捏着那帕子起身进了里屋。   挑选了半天,才在枕头边寻了一小块地方,将其安放妥当。 第142章   沈瑞的用度一向是最好的, 白琢往往前脚刚说完他处处镶金俗气得厉害,后脚就照着他的规格整出个一样的来。   是以这一小块帕子大约也算是他同僚中顶出息的了,还能够在金丝软枕边儿上寻到一个能安放他的地界儿。   瞧着跟他那衣服里三层外三层打补丁的主人一般无二, 皆是不知趁着多大的运气,才在沈瑞这么个金玉出身的旁边蹭上点边角。   沈瑞将管湘君送回来的账册重新拢了拢后便已经时间不早了,春珂进来掌了灯, 见状轻声道:“家主方传了膳, 命人来问公子要不要去前院一并用晚膳?”   沈瑞抬了抬头,才好似恍然发觉了天色般:“不去, 商船快回来了,不用猜也知道他究竟是个什么心思。叫传消息的人回去告诉他,忙着呢, 少出幺蛾子。”   春珂站在原地一步未动, 面上显出些诡异的惊恐, 她有些迟疑道:“公子看奴婢是活够了的样子吗?”   沈瑞无奈地叹了一口气道:“你若是有春珰一半聪明, 便也不至于是而今的模样。”   “没什么分别的。”春珂面色认真地反驳了一句,甚至还能瞧出些沾沾自喜来:“春珰姐姐的月钱同奴婢是一样的。”   “是吗?”   沈瑞看着犹不觉般的春珂, 哼笑了一句道:“那便从这个月起,你每月的月钱扣掉一两,直到你便聪明为止。”   “那……”   春珂还想要说些什么,对上沈瑞的目光后又犹犹豫豫地止了声, 闷头应了句“是”便出门去了。   一转角的地方遇见了春珰,瞧见她委屈的样子多问了便多问了两句。春珂这会儿倒是不笨了, 一一说完之后又道:“可谁知道公子说的聪明是什么样的, 若是他一直都觉着我不够聪明, 岂不是一直都拿不到钱了?”   “公子除了你之外可还曾说与旁人听?”   春珂犹犹豫豫地:“那倒是也不曾。”   “既不曾同旁人说过,那账房又如何知晓?给你多少银子你只管接着便是了。”   春珰无奈地摇了摇头, 知晓府中其他的大都机灵,沈瑞这些把戏也就能下一下春珂了。   春珂是个只管月钱不太顾得上生死的,若是叫旁人听了春珰的论调,定然要担心沈瑞怪罪下来该当如何,可春珂现下只知晓自己大约是亏不得银子便高兴。   春珰见状心中微叹了一口气道:“且先去吩咐小厨房,公子今日未必有什么胃口,只管做些好入口的来,再备着些酥酪糕饼,免得夜里一时送不上来。”   这个伙计春珂做得还算顺当,她一向是最适合做两件事,一个是只管听命去传菜,一个便是在那些个官员上门谄媚的时候狐假虎威刁难人。   春珰见她听进去了,也就没再多说什么,抱紧了手中的册子进屋去了。   “公子,这是楚家方才送来的,说是已经按照公子的要求将中都各类铺子的状况都查清楚了。”   这事本不应当由沈瑞来管,只是楚家做惯了正经生意,还不曾如沈瑞这般无赖过,操作起来难免要束手束脚,处处留下些破绽。   但这鬼主意既然已经应用上了,便势必要在第一批货回来的时候便先打一个措手不及,否则便失了效用。   两边一合计,沈瑞干脆将这一摊子规划倒自己这边来,他给划出个大概,剩下的细节之处再有楚家去做添补。   楚家现在由着叶梅芸掌管,楚老夫人不知是不是因着先前楚泓的事情,倒也极少出面了,凭着叶梅芸从前的手段,铺子中的人倒是也还算信服。   但她能毫不费力地将挡在前面的楚泓扳倒不能说不是借了沈瑞和管湘君的光,因而倒是也愿意卖给沈瑞些便利,所以凡是沈瑞想要的消息,只要不触及到根本,大都给了。   沈瑞从春珰手中接过叶梅芸派人送来的册子,随手翻看了两页便知晓是用了心的,他微微颔首便将册子放在了手边。   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忽而开口问道:“陛下祈福回来了吗?”   春珰大约没想到他会忽然问起这个,微微一怔后反应过来道:“奴婢不知,但可现下派人去打听一番。”   沈瑞抬头透过窗子看了看外面的天色,说不清心中的感受,吐出口气道:“算了不必了。”   春珰似乎还想要说些什么,但想了想后也就吞咽了回去,只是问道:“那公子可还有什么消息需要传回楚家吗?”   沈瑞闻言略想了想道:“暂且没了,只叫他们这些时日盯着些其他商户的动向,不要到了临近的时候再出岔子。”   春珰合手应了声,便退出了屋子。   出去后她命人传了消息后便独自去了后院的马厩,看马的仆役没想到她会亲自来,顿时显出几分无措。他还当自己是哪里出了什么岔子,沈瑞要命人来责罚他。   来求饶的姿势都已经想好了,却不想春珰只是叮嘱他:“备好车马,以便夜里公子要出门。”   仆役愣了愣,没想到沈瑞为何要半夜出门,但说到底主子的事情是由不得他们来管的,因而也连忙应了下来。   春珰见他颔首,便又提醒了一句:“此事不要被旁人知晓。”   那仆役若说原本只是略有些猜测,此刻便已经在脑子中臆想出了诸多刺激的情节,顿时便兴致盎然地应承了下来,拍着胸膛做保证。   春珰看着他做的做派只觉着瞧见了第二个好骗的春珂,顿时也懒得再说些什么,左右公子夜里也未必就真的会出门,到底不过是他的猜测罢了。   另一边的沈瑞用过晚膳,又将楚家送来的账册一一看了,心中对中都内而今的情景也算了解,提笔记了好些章程,只等着最后做好完善便可交给楚家去实施了。   待到将写下的东西封好时,天已经完全黑了起来,只剩下屋子中的烛火照出的光亮。   沈瑞抬手瞧了瞧,忽而觉出些无趣来,干脆熄了烛火上床睡觉。   明日还要早早入宫陪着萧明锦习武,否则他难免要折腾。   床幔层层垂下,将外面仅剩的光亮都遮住了大半,原本宽大的床榻也在昏暗之中衬得狭小,气息好似都被密闭在其中,难以涌动而出。   时间稍一久,枕边安放的帕子上便散出些熟悉的未到票,但很快这点味道便被茶香替代,只能在拢成一簇的茶香之中好生拨动才能找到丝丝缕缕的草药味。   合着眼的沈瑞忽然翻了个身,转向了面对着帕子的一面,但涌入鼻腔的却不是他预料之中的气味。   白日里还觉着好闻的茶香而今只作恼人,更是没了陆思衡那点平心静气的本领。   熏地时间稍一久,沈瑞只觉着这床榻间的物件儿都不必留着了,合该打包好了丢出去。   昏暗之中,他盖在被子下的手指动了动,却到底是贪恋那点隐藏着的气味,终究没能挪到帕子上将其捡起来丢出去。   他原本不过是容易梦魇,睡着了便要一遍遍重复自己被杀死的场景,却不知是不是闻着江寻鹤身上味道久了,便是连睡着也成了一件难事。   窗子没关严,夜风从缝隙中钻进来,将床幔吹动了几分,翻出微小的声响,但于昏暗之中偏又极易被注意到。   沈瑞来来回回不知翻了多少次身子,分明已经困到一直打着哈欠,却硬是半分睡衣也没有。   在他折腾的功夫里,已经不知过去了多久,就连院子中都是一片寂静,好似众人都已经酣睡,只剩下了他自己一般。   最后忍不急了,他猛地将被子一翻,坐起身来,气息也无意识地急促了几分。   沈瑞掀开床幔穿上了鞋子,又从床边取了外袍披上,在要走的时候,才犹豫地回头看了一眼,最终任命似的将那帕子揣进了怀中。   门扇被从里面推开,即便是在深夜之中也并没有发出什么响动,沈瑞有些心虚地四下瞧了瞧,确认没人才往马厩那边去。   一进那院子倒是先瞧见了已经套好的车马,他脚上微微一顿,随即走上前去,便看见了倚着马车和衣而睡的车夫 。   他轻轻敲了敲车壁,车夫被声音惊醒后见着是他来了,面上没有半分惊讶只是说道:“公子来了,公子放心,春珰姑娘都已经吩咐好了,今夜之事绝不会传出去的。”   沈瑞在看到他的时候,心中便已经隐隐有了些猜测,而今他承认是春珰做的,心中也没什么太大的波澜。   “走吧,去太傅府。”   ——   清泽睡梦之中隐约听见了些声响,一向习惯把中都妖魔化的他猛地惊醒过来,从枕头下掏出长剑决心要给东家斩杀奸人。   可等他小心翼翼地推开门的时候,便同院子中坦坦荡荡的沈瑞正对上了目光。   两人都怔愣了下,片刻后清泽先行开口道:“你是怎么进来的?”   沈瑞一顿,实在是不想复述那车夫是怎么爬上高墙从里面把门打开的,因而干脆忽略掉他的问题道:“你家主子回来了?”   清泽睡得脑子发懵,老老实实道:“早就已经回来了,现下已经睡下许久了。”   惦念了半天、始终睡不着的沈瑞:“……”   他干脆忽略掉清泽旁的话,抬脚便往主屋里走。 第143章   清泽一句“采花贼”都已经到了嘴边, 又被他自己生生吞咽了下去,总觉着喊出来的话大抵是他东家更丢人些。   急着向前走了两步,却又不敢伸出手去拉扯, 生怕手上一使力便将沈瑞那本就岌岌可危的身子骨彻底拽散了。   只能局促地跟在沈瑞身后,前边儿的走出一步他就紧跟着一步,不知道的还当他是跟着沈瑞来的般。   略绕过了一小片花园, 沈瑞在树前顿了顿脚, 清泽一时不察险些撞在他身上,好不容易稳住身形了, 便看到沈瑞转过身来看着他。   他出门应当是一时起意的,外袍只是松松垮垮地披挂在身上,细看下去, 便能看到领口处露出的大片莹白的皮肉, 覆着些深夜的潮气。   清泽只略瞧了一眼, 便仓皇地垂下了头, 片刻后才想起自己的职责来,他咬了咬牙道:“东……我家大人已经睡下了, 沈公子不若先回去吧。”   沈瑞难得好心地提醒了一句:“这话你方才已经说过了。”   是吗?清泽揪着头发想了半天,才勉强从记忆中将这件事情给翻腾出来,好不容易想到的借口被轻易挑破了,他一时之间想不出别的由头, 只能干巴巴道:“那你便更不能进去了。”   沈瑞双手环胸地看着他,眉间蹙起, 显出些疲态:“所以你就一直跟着我。”   清泽下意识想要反驳, 他分明是想要阻止的, 但在开口之前倒是先瞧清了现下的局势。   “不是……”   沈瑞原本睡不着心中便烦躁,而今明知道能让他入睡的良方就在离着他不过百步的地方, 却偏被阻隔在庭院中同人废话,更是在原本的烦躁上平添了诸多筹码。   “我去你主子的屋子里你也要跟着?”   清泽噎了噎,说不出话,但却下意识抬了抬手想要比划些什么。   沈瑞很轻地“啧”了一声,在原本的话上又添上了几分:“那床榻上呢?”   清泽闻言顿时瞪大了了眼睛,他只知道在沈府时沈瑞夜里会到东家的屋子里去,他将这些事情全都拢成了江寻鹤寄人篱下的见证。   分明事情就摆在他眼前,却硬是没琢磨过沈瑞进了屋子后要睡在哪里。   猛地将上面遮盖的那层薄纱掀开后,清泽面上生出些惊愕来,难不成他原本以为的忍辱负重其实始终都是以色侍人吗?   他原本还蒙在头上的睡意彻底被浇熄了,怔愣地看着沈瑞,只觉着手脚都不知道应当往哪里摆。   沈瑞歪了歪头:“当真要跟着?睡在我们两个中间?”   清泽:“!”   谁要睡在他们两个中间啊,天知道他们两个是什么样的姿势睡在同一张床上。   沈瑞轻轻打了个哈欠后懒散地点了点头,随后吩咐道:“那便回去吧,明日记得早些起来,不要耽误了时间。”   清泽神情恍惚地点了点头,垂手看着沈瑞堂而皇之地推开了江寻鹤的房门。   月光正盛,即便屋中并未燃起烛火也并不算太过昏暗,沈瑞方一进屋子便闻到了帕子上被冲洗掉的草药味。   他一脚跨过门槛的时候,便听见从床榻那边传来江寻鹤略有些无奈的声音:“小心些,不要摔了。”   话音落下的时候,便听见了衣料的细微磨蹭声。   短暂的停顿后,烛火的光亮便隔着丝绢的屏风透出来,拓成一个边缘有些模糊的光团。   江寻鹤的影子由此而生,照在一旁的墙壁之上,沈瑞只消稍一抬眼便可将他的动向瞧清楚。   这种还从未有过的体验让沈瑞下意识弯了弯眼睛,即便他几乎可以通过光影来辨别江寻鹤哪怕微小的动作,但跨过虚实后仍然让他生出些隐秘的期待。   江寻鹤手持着烛台绕过屏风,两人间还隔着好些距离,沈瑞轻巧地眨了眨眼欣然颔首道:“太傅晚好。”   江寻鹤走近了,抬手在沈瑞露出的脖颈处贴了一下,温热的手掌将那一小块皮肉上的寒湿气短暂地祛除了。   “夜里风寒,来时应当披件外袍的。”   他方才还睡着,此时说话间便难免带上了点微哑,沿着耳廓蔓进去的时候将耳鼓撞出些隐晦的颤动。   他方说了沈瑞,可他自己身上也不过只穿了件里衣,此刻散着的发丝正沿着领口挑进去,沈瑞几乎能猜到在衣料的遮掩下发丝贴合着皮肉的形状。   直至将沈瑞的外袍拢紧了些,他才轻笑一声问道:“阿瑞怎么忽然来了?”   沈瑞抬眼看向他,江寻鹤却好似半点不觉般,可沈瑞却清楚他其实什么都知道,至少自己为何会深夜出现在这里的缘由,只怕除了自己便要属他最是明白。   可他偏要端出这副好似半点都与他无关的模样来,等着人掏出心思来与他分说。   没等到沈瑞的应声,他又将手中的烛火略凑近了些,将那点火光晃在沈瑞的眉眼间:“阿瑞怎么不说话?”   沈瑞轻轻挑了挑眉,将揣在怀中的帕子递给他,行动间还不忘将责任通通推到陆思衡的身上。   原还浸着茶香的帕子重新回到了被草药味包裹的环境之中,仿佛也不过瞬息的功夫便被重新浸润。   江寻鹤垂眼看着手中熟悉的帕子,面上显出些讶异来,随后轻笑起来,没有再继续将沈瑞的那点面子挑破了。   他微微侧过身子让开了一小条路径:“夜已经深了,阿瑞不若先留下来吧。”   “恭敬不若从命。”   沈瑞绕过屏风之时,江寻鹤的脚步声便挨着他的一并走进去,连带着他手中的烛火也随着影子前行。   太傅府的东西大都是宫里面赏赐下来的,大约也知晓江寻鹤着实是困苦了些,搬家的前两日春和亲自带着好些物件儿来将府中装点了一番。   左右而今不过他们主仆两个,打扫出两间屋子凑合便是了。   虽不及沈府处处精致但毕竟是明帝亲自下令选的,已经注意叫旁人艳羡了。   可而今沈瑞站在床榻边看着方才被拢开的床幔,没什么慈悲道道:“丑,我便是再活八十年也不及这般的喜好。”   江寻鹤轻笑一声,抬手将他绾发的青玉簪取下来:“阿瑞喜欢什么颜色,我明日便寻来换上。”   沈瑞侧目瞧了瞧他,心中估摸着他那点俸禄够买多点玩意儿,片刻后将忍道:“罢了,过几日商船回来,我亲自去挑拣两匹好的来。”   在沈府的时候,沈瑞不知多少时日都是同江寻鹤宿在同一张床上的,而今不过是换了个地界,倒也还算是熟练地将外袍脱下来挂在一旁的架子上,随后便爬上了床。   即便他着实是不愿意承认,但在被熟悉的气味包裹的瞬间,他到底是生出些心安来。   仿佛为了掩饰般,他开始对床榻上的物件处处挑拣,明帝虽然也用了些心思,但也不过就是些面子工程,自然是比不得沈瑞那般骄奢。   等到江寻鹤一样样应了,他才算是满足地往床榻里侧窝了窝,忽而动作一顿,他抽手从脖颈下取出个三角的玩意来,摸着是有些粗糙的料子。   烛火早就已经熄灭了,床幔垂下来又将外面的月光遮掩地差不多,他抬手举到眼前摸着黑分辨了一会儿,最终还是轻声道:“江寻鹤,我从枕头下摸出个东西来。”   江寻鹤闻声微微一怔,胸膛间仿佛起了什么擂鼓,急急地催着他。   沈瑞大约当真是困极了,甚至连表面工程的“江太傅”也没能喊出来,但即便如此,也非要瞧瞧手中摸着的究竟是什么样的东西。   江寻鹤咽了咽,勉强将心中的震颤按捺而下,哑声道:“是平安符,今日去镇国寺的时候求来的。”   “平安符?”沈瑞虽是在问着,可语调中更像是没什么意义的重复了一遍。   但即便如此,江寻鹤也仍然认真地应了声“嗯”,随后接道:“给靖云求的,就在靖云同陆公子喝茶的时候。”   他在佛像前跪求了许久,将心中的谋算细数了个遍,最后也仍然只有一个沈瑞摆在那。   没个由来的,他便私自将“阿瑞”替换成了“靖云”,甚至在叫出口后也仍旧凑不齐个多正当的缘由,硬凑起来,只是一点隐秘又晦暗的嫉妒。   嫉妒他从前和沈瑞隔着一道渡春江的时候,有人便已经在中都内同他在金玉之间,嫉妒他不得不奉了皇命出京的时候,这人仍旧能同他赏花饮茶。   沈瑞倦极了,听到那声靖云的时候却下意识地身子僵了僵,世家之内何其凶险,他半是扮演半是转变到了现下,即便在被睡意包裹的时候,也仍旧要时刻谨记着他现下是沈靖云,而非什么从书外来的沈瑞。   “不要……叫我靖云。”   他用小臂撑了撑甚至,向着江寻鹤的方向靠拢了些,将额头靠在他胸前,却又将脖颈弓成一个弧形。   似是不满江寻鹤的怔愣,他泄了一边的力道,将平安符强硬地塞在他手中,让后继续将身子撑成方才的样子静等着。   他发丝散着,这会儿几乎要同江寻鹤的搅合在一起。   交颈、结发。   江寻鹤垂下眼看着手中的平安符,上面似乎还沾带着些温热,他将纠缠在一处的丝线解开,随后绕过沈瑞弓起的脖颈系好。   沈瑞即便是这般别扭的姿势也能眯一会儿,直到江寻鹤的手掌在他颈后轻轻捏了捏,他才恍然发觉般一骨碌翻了下去。   手指在胸前将那平安符捏了捏,不知是觉出了些什么,颇为满意地拍了拍,随后塞进了寝衣的领口之中。   像是一个隐秘的奖赏,他听到沈瑞凑在他耳边很轻地说道:“现在,你可以给我取一个旁的什么小字。” 第144章   层层叠叠的床幔将床榻完全裹挟在其中, 圈出一个昏暗狭小的地界儿。   江寻鹤有些怔愣,好似原本被那句“不要叫我靖云”烘烤干的地方重新被灌溉上点什么琼浆,而后便有新苗刺破了土层, 摇摇晃晃地生长起来。   偏那个始作俑者说完这句话后便好似结束了自己的任务般,单手拢了拢软枕垫在脑后便合着眼要睡觉。   太傅府里而今加上个沈瑞也不过三个人,夜里自然是再安静不过, 但江寻鹤却没由来地想起江东水祭的时候, 岸边以擂鼓震破云层之时。   而今他心间便犹如此。   很难说清这种心境,他分明从最初就知晓沈瑞接近自己, 无非便是要寻着什么时机将自己杀掉。   这个事实便有如青锋悬颈,即便他已经放任自己陷入无涯的漩涡之间,却仍旧会时时提醒着他。   即便被杀掉也没有关系, 但他不免要想如果没有这样一个一定要杀了自己的缘由, 那沈瑞所表露而出的那些又应当要如何论处?   可而今同样是将他置于刑架上的人又恩赏般将他从枯井之中拉扯而出。   给了他一个全不同从前的选择, 明晃晃地告诉他, 即便没有这样一个缘由,他也不会被抛舍掉。   好似这种选择到了今日之时, 便早已经失去了最初的那个混沌着的借口。   秋日渐凉,偏他心口现下如温着酒般熨烫。   同一层被子下,他同沈瑞之间所间隔的无非是两人身上那层薄薄的衣料。   不过瞬息的功夫,他将自己毕生读过的书好似都细数了个遍, 可从南想到北,也寻不出一个什么字词值得他挑拣出来同沈瑞相匹配, 沦落到最后便又只剩下方才沈瑞将头抵在他身上, 等着他将求来的平安符系在颈间的情景。   昏暗贴合之间, 他咽了咽,轻声道:“如意。”   沈瑞的气息平稳而绵长, 好似早就已经熟睡了般,就在他为着自己长时间的迟疑懊恼时,身侧的人却合着眼轻嗤,一惯懒散的语调:“土气。”   可到底没说出什么推拒的话。   江寻鹤弯了弯唇角,将身旁的被子向上扯了扯,在沈瑞的颈间掖进去。   ——   沈瑞早上从来都是捱到日上三竿了,还要春珰三催四请才能勉强从床上爬起来,困极了的时候,便是扯着腕子往床下拽也未必便是好用的法子,更不必说而今每日跟着江寻鹤一并进宫。   若是前一晚睡得好些也就罢了,偏他昨日折腾到了夜里才勉强算是安眠,连着从前的一半也未必睡够了。   江寻鹤的手掌贴着他脖颈时,他皱着眉闭着眼,能哼哼出两句便已经算是不敷衍了。   江寻鹤瞧见他直往杯子里缩的模样轻笑了一声,捏着被角往下扯了扯,小声喊着他新上任不久的小字:“如意。”   沈瑞耳尖一动,勉强掀了掀眼皮看着坐在床边的江寻鹤。   大约是怕他晃眼,江寻鹤并没有将床幔扯开,只是自己探身进来,但身上到底顶开一小片空隙,泄漏进来的光亮让沈瑞下意识眯了眯眼。   原就瞧不清的人影这会儿更是只剩下模模糊糊的轮廓了,他勉强支起身子凑近了,试图将眼前的人看清些,嘴上却还不依不饶地说着些胡话。   “你去同陛下说我病了,起不来床了吧。”   江寻鹤轻笑了一声道:“恐怕陛下只能听得进后半句。”   眼瞧着沈瑞就快合上眼摇摇晃晃地倒回去,江寻鹤伸出手托住他的后颈,手指拎着那处的皮肉轻轻捏了捏,姿态仿佛是在料理他从前养在江东老家的那只狸奴。   “若是再不起来,只怕上朝的大人们都要看见停在院子外的马车了。”   沈瑞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自己的马车这会儿估摸着还在院子外等着,江寻鹤的新宅子可不算偏,大约是为了显示皇恩浩荡,明帝特意选了一处地界不错的地方赐下来。   沈瑞放任自己的脑袋完全被江寻鹤的手掌托着,甚至已经微微相后仰着,他慢悠悠地打了个哈欠,缓缓掀开点眼皮。   大约是因着睡久了嗓子干,所以现下声音有些哑:“帕子。”   江寻鹤却意外地没有立刻去取帕子来,反倒是先同他谈起了条件:“那如意要保证,我松开手后不会睡倒回去。”   沈瑞原本就因着起床而厌烦,现下再一听见他这番讨价还价更觉着郁闷,但好在闹脾气前还能听见江寻鹤给他新换的小字,知晓自己大约是理亏点,于是胡乱地点着头应声:“不会的不会的。”   感受到后颈的手掌一松,他还特意停了一会,估摸着江寻鹤现下应当是看不到他又睡回去了,才满意地往床上倒下去,还没挪腾出二寸,后颈便再一次落入某人的掌心。   沈瑞没睁开眼,却能感受到江寻鹤很短促地笑了两声,得逞似的。   他这会儿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方才根本就没听到江寻鹤走远的声音,还是没睡醒,否则也不会就这样地平白陷入江寻鹤的圈套之中。   他有些不满地轻“啧”了一声,可他现下面前又没个镜子的,压根瞧不见自己睡得头发乱糟糟的样子,根本半点唬人的架势也没有,顶多叫人想呼噜一把。   但这次他很快就听到了拿东西的声音,江寻鹤轻声道:“先擦擦脸?”   沈瑞闭着眼咬了咬牙,这漂亮鬼分明早就已经洗好了帕子拧干了放在床边,还要装作一副要去取的样子,平白地坑骗了自己。   但叫他自己抬手折腾倒不如给他一刀痛快的,因此只是非常短暂地犹豫了片刻之后,沈瑞便朝着江寻鹤胸前挪了挪,将脸摆在他面前。   即便天气还不算冷,但洗帕子的水仍然是温热的,敷在脸上不激人,倒还算舒服。   只是太傅府中没个正经的仆役,也不知道这水是江寻鹤起了多早烧的,沈瑞给自己没个边际的胡想画上了一个终止:“还是要尽快选些仆役送过来。”   江寻鹤瞧着也没有将帕子递给他的意思,只是手上动作轻柔地将他睡了一夜的倦怠擦拭干净。   擦过脸之后,沈瑞才算是清醒了几分,他小臂在身后支了支,半撑着身子四处打量了一眼,不甚明显地皱了皱眉:“春珰没有送衣服来吗?”   江寻鹤闻言也略怔了怔,沈瑞见状便全明白了,他微叹了口气道:“罢了,就知道她们是指望不得的。”   他掀开被子,从里面探出身子去够昨夜在架子上挂着的衣服,手指扯过来个衣角略闻了闻,随即有些嫌弃地撇开。   他双目之中有些放空,片刻后才略带着些自暴自弃的意味道:“江寻鹤,寻一套你的衣服给我吧。”   他说这话的时候略偏了偏身子,不知他昨夜怎样睡的,寝衣的领子已经被扯开了些,露出大片莹白的皮肉,江寻鹤闻言看过去的时候,只瞧了一眼便下意识错开了目光。   沈瑞犹有不觉般,胡乱反驳着自己方才说出口的话:“要不还是进宫说我一病不起吧。”   “那恐怕陛下要将整个太医院都派过来,瞧瞧你究竟是什么病症了。”   还没成型的计划被彻底打乱,沈瑞面上显出些不满,他皱着眉反复强调:“我虚啊,肾虚不行?”   江寻鹤听见他毫不避讳的话挑了下眉,难得显出几分失态,旁的男子对于这点隐疾大都避讳,就算是求医问药也只恨不得将那郎中给毒杀了。   偏就有沈如意这么个另类,也不管自己究竟虚不虚,倒是先满口胡言地喊起来了。   江寻鹤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般,掩唇低笑了声道:“沈如意。”   见着沈瑞看过来,他才将后半句给添补上:“若当真如此,只怕不少人都能睡个安稳觉了。”   沈瑞倒是没想到他会忽然说这个,在反应之前先怔愣了会,这个人肯定不会是沈钏海,但也一定跑不了明帝。   他神色古怪地打量了下江寻鹤,不知道倘若那十分厚爱他的明帝若是知晓了他宠信非常的臣子在背后是这样编排他的,心中又当是如何论处。   原书中的江寻鹤也会这样吗?   沈瑞觉着不大可能,瞧着原书那架势,江寻鹤完全就是手握点家经典大男主剧本,前期饱受凌辱,后期强势打脸。甚至于他就是正道的光,他就是汴朝的救世主,他就是为寒门主持公道的贤相。   总之不管是哪张面目都绝不可能是现下这般——与他坐在同一张床榻边暗暗地调侃明帝。   沈瑞兴起了点兴致,他撑着身子凑到江寻鹤眼前,故作不明般:“是吗?太傅说得是谁?”   江寻鹤太了解他的习惯,使唤人的时候就叫全名,一旦存着点什么坏心思的时候,就再巴巴地把“太傅”两个字从不知道那个犄角旮旯里翻腾出来。   江寻鹤顺着他的意思稍稍垂下了头,两人的目光在狭小的床榻间显得粘稠。   江寻鹤很轻地笑了一声,像是诱骗得逞,他用气声道:“我。” 第145章   江寻鹤大约是真的怕他迷迷糊糊磕碰到哪里去, 说话的时候还不动声色地将手掌在他的脸侧轻轻蹭了一下后,便小心地托在他下颌边。   眼瞧着倒好似是他捏着沈瑞的下颌,强迫着他仰起头来般。   沈瑞垂了垂眼, 大约因为离得太近了,目光之中只能看见从自己颈子边的露出的手腕,莹润的皮肉上系着熟悉的红玛瑙坠子。沈瑞瞧了片刻后, 懒散地收回了目光, 算是谅解。   说不清用意的,沈瑞用下颌在他掌心轻磕了一下, 撞出一点不太明显的红。   “太傅所言当真?”   他轻巧地眯了眯眼睛,摆出副多好说话的姿态,可江寻鹤却敏锐地觉察出他语调中的不甚满意。   江寻鹤指尖拢了拢, 贴着沈瑞的腮边欣然道:“自然当真。”   沈瑞抬眼看着他, 两人目光对视之间, 早已经将江寻鹤的诡辩分辨清楚。沈瑞没多看, 却动作快速利落地在江寻鹤拇指下的软肉上咬了一口。   他力气不算小,唇边和手掌上的薄茧摩擦而过, 一时之间竟分辨不出是哪个带来的细微粗砺感。   沈瑞也不知道自己在泄什么气,但待到他撤开的时候,江寻鹤的手掌上已经留下了一个清晰的红色牙印。   瞧着还挺规整。   江寻鹤还没嫌弃,他自己倒是先往后撤了撤好, 避开了上面沾带的口水,一副生怕自己刚擦过的脸又被蹭脏的样子。   江寻鹤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 就着他方才擦脸的帕子擦了擦手掌, 沈瑞束手旁观, 眼中却生出了些狡黠。   他俩在床榻间磨蹭太久,清泽隔着门扇有些局促地催促了声:“时辰已经不早了……”   说完连句应声都不等, 便能听见他急促逃离的脚步声,摆明了是被昨夜沈瑞的话惊到了。   沈瑞愰了个神的功夫,江寻鹤便已经寻出了自己的衣服过来,拢共那么大点的地方,稍一凑近便能闻到上面淡淡的皂角香气。   江寻鹤似有所察道:“是浆洗干净的,若是不嫌弃……”   沈瑞没应声,心中倒是先盘算了下他叫铺子里给江寻鹤做了多少件衣袍来着?细数下来,少说也要有二三十套,他见过江寻鹤穿过的不过一手之数,眼前的便是其中之一。   究竟是有意还是无意,恐怕只有这漂亮鬼自己心中清楚。   沈瑞伸出两根手指捻了捻衣料夸赞道:“这件料子的确是极好,难怪太傅素来最是喜欢。”   江寻鹤的手指贴着他的一并捏在衣料上,只是姿态更为拘谨些,仿佛方才捏着人逗弄的事情全同他无关般。   “那些衣服大都收在了柜子中,还不曾浆洗过,只怕难免有什么污渍,总归是不够得体的。”   给沈瑞穿没洗过的新衣服便是不得体,穿他自己穿过的便要欢喜不成?   偏他话中又不肯分出另一条路径来让沈瑞选,摆明了是将姿态放低,却又寸步不让。   沈瑞似笑非笑地打量了他一眼,片刻后才伸手接了过来。   料子已经是中都之内能买到最好对策了,即便是被江寻鹤穿过而今也瞧不出什么来,沈瑞将寝衣上已经有些松散的系带扯开后重新系好,才拎着外袍的边角抖了抖。   原不过是无心的,可沈瑞动作却一顿,有些迟疑地伸手将从衣袍之中掉出的物件儿捡了起来。   看到熟悉的帕子,他险些气笑了。   这方大约不是昨晚那个,明显是早就浆洗过的,上面还沾着江寻鹤身上的草药味,显然是送到他手边来做先前的替补。   他捏着那帕子的一个边角,嗤笑道:“太傅倒当真是心细,这样也好,免得夜里还要我来回折腾。”   说罢便将帕子放在一边,先起身穿好了外袍,就在他系腰带的时候,江寻鹤却不知从哪寻了方玉佩过来,小心地系在他腰间。   末了还轻轻拍了拍,安抚似的。   “而今我这府上处处欠缺也便罢了,只是临着御街,难免要引人耳目。”   江寻鹤轻声解释着,又将被沈瑞抛下的帕子重新叠好递给他,瞧着沈瑞略带着些迟疑地接过去了,才将心中的谋算和盘托出。   “若是帕子不足以让如意睡得安稳,也可去我曾经睡得屋子、”   江寻鹤面上不动声色,目光却紧盯着沈瑞道:“我先前用的好些物件还留在那里。”   他没明说,沈瑞却反应过来是他从前用过的被褥一类。   按理来说他同江寻鹤而今在中都内不知有多少人盯着,这自然不能不算做是个好用的法子。   只是他们两个都清楚,为了那点气味睡在江寻鹤曾经睡过的屋子床榻之间,贪婪又渴求地嗅闻着那点气味,这样的举止本质上远比来寻他更为羞耻。   沈瑞甚至心中难得地生出几分恼火,他这会儿便又觉着得体了不成?   江寻鹤却好似浑然不觉般:“我先为如意束发吧。”   可他手指略过沈瑞颈侧的时候,却分明轻贴了一下,沈瑞撇开眼,心中轻嗤:从哪里学来的逗猫的把戏。   可身子却颇为乖顺地坐在了铜镜前,眼瞧着他连根簪子也没有,江寻鹤无奈地又寻了自己的给他填补上。   沈瑞一向没有束发这样的技巧,若是叫他来伸手,不拧成一团便已经算是对自己下手有顾忌了。   从前春珰和春珂为他束发时,只觉着还好自己不是穿成什么贩夫走卒,可眼下对着铜镜,瞧着其中映出的江寻鹤的身影,神情无意识地缓和了几分。   散乱的发丝被拢在玉冠之中,他又被整理成了个漂亮利落的沈靖云。   最后,江寻鹤将手掌递给他:“走吧。”   清泽在门外来来回回拉磨似的不知转悠了多少圈,想要去催,又生怕听见沈瑞说些什么他压根不想听到的故事。   可不催,眼瞧着时间也已经不早了。   正当他绕过树干转了半圈抬起头活动脖子的时候,却正瞧见出了门的二人,原本终于松了一口气而露出的笑意也在看清沈瑞的衣着时彻底僵住了。   沈瑞昨晚的那句“那床榻上呢”还回荡在他耳边,原以为过了一夜定然是能忘得一干二净,可现下只觉着越发地清晰起来,震耳欲聋那种。   叠加在眼前的场景之上,他当真是半点也不想知道沈瑞原本的衣服究竟是历经了什么不堪又混账的事情。   他猛吸了一口气,勉强将心中的胡思乱想压了下去,努力露出了点笑意。   沈瑞一打眼瞧过去便知道他都揣了些什么心思,倒也懒得纠正,甚至因着那些个忽然生出的坏心思故意勾了勾唇角。   清泽瞧见后只觉着浑身气血上涌,这是什么,这是挑衅吧?片刻后又蔫哒哒地垂下了头,是他想岔了,分明是主君的光辉。   ——   萧明锦今日有些不对劲,他即便是握着弓箭,身子也忍不住地扭来扭去,恨不得当场表演一个麻花大赏。   武状元稍一移开目光,他便直勾勾地盯着沈瑞瞧,一眼还不够,若是目光有什么实质性的材质,便是玉石的而今也该给沈瑞搓破皮了。   武状元早就已经发现他心不在焉,提点了几次后,萧明锦依旧是左耳进右耳出,逮着点什么机会便要往沈瑞身上凑。   跟只小狗似的一个劲儿地嗅闻,半点储君的样子都没有。   武状元忍了又忍,一张脸都快要憋成紫红色了,可奈何这院子中的都是祖宗,他一个都惹不起,只能不断地从鼻孔之中往外喷气。   沈瑞实在是怕他一会儿将自己气晕过去,再将明帝惊动过来,少不得又要一通唠叨。   “殿下大约是累了,将军不若放殿下休息一会儿吧。”   左右站在那也是干浪费时间,武状元也并非是个要把自己台阶踩碎的,闻言倒也应允了。   萧明锦顿时跟归巢的稚鸟般扑向了沈瑞,双手环住了沈瑞的腰身,面上还挂着明晃晃的笑容,可说起话来却是咬牙切齿的:“表哥怎么穿了江太傅的衣服?”   江寻鹤大约是过惯了节俭的日子,几套衣服来回穿,只是沈瑞倒是没想到最先发现的竟然会是萧明锦,毕竟江寻鹤只要手上一握着戒尺,他便恨不得将自己埋在地缝中。   回过了神,他不甚在意道:“殿下好生小气,难不成还不允许这世上有一模一样的衣服了?”   萧明锦却没被他忽悠过去,还故意夸大了动作在他身上嗅闻的动作,摆明了故意做给他看的,甚至还偷偷抬眼去看他的反应。   沈瑞也懒得去阻拦他,甚至还摊了摊手,由着他更方便地去闻,可萧明锦早就已经下了定论,眼下不过是故意做给沈瑞看得罢了。   他气闷地撤回去了点,闷声道:“表哥身上现下全是江太傅的味道。”   他素来贪玩,又不曾见过什么正经的深宫阴谋,因而即便是现下说起话来,语调也更像是小孩子被抢走了玩具般。   沈瑞一挑眉,懒散地反问了句:“是吗?”   萧明锦却忽然扯住了他的衣袖,目光紧盯着他:“你与太傅,究竟有什么是在瞒着孤的。” 第146章 禁足   沈瑞闻言看过去, 两人对视了良久后,他才有些敷衍地勾了勾唇角:“殿下不信我?”   萧明锦大约是没想到他会这样明晃晃地倒打一耙,面上的神情的确是凝滞了一瞬, 想要解释又觉着这件事着实不是自己理亏,最后只能小声地嘟囔一句:“便是要孤相信,也总要搬出些由头来才好。”   他先怀疑人的, 现下倒是要沈瑞自己寻些什么东西来证明自己的清白。   沈瑞垂眼看着他, 将他话中的漏洞挑拣出来:“殿下,这世上何曾有过这样的道理?”   可他自己这话说得也是荒谬, 君臣有别,合该他来同萧明锦逐字逐句解释清楚的,但他却好似吃准了萧明锦待他不同旁人般。   从来顺遂的小太子莫名将自己深陷于僵局之中, 合时宜的不合时宜的都不大能说得出口, 绞尽脑汁也不过相处个实在算不得名目的借口。   “孤待表哥一片真心, 若是表哥背着孤平白地就要同旁人交好, 孤日后便不与表哥好了。”   他这话说得颇有些孩子气,可两人却都很清楚, 现下说出这话的可并非什么顽劣的孩童,而是汴朝的储君,未来要的天子。   什么好与不好,听着像是打闹, 实则却字字都踩在生死要害之上。   稍有句什么应答得不对,只怕便要在这未来的君王心中留下些什么抹不平的芥蒂了。   现下瞧着当然是不作什么, 可时间稍一经久, 在贴上世家皇权之间的那些个腌臜事, 难说日后要发作成什么样子。   指不定就是另一把悬挂在沈瑞脖颈上的利刃。   他心中无奈地叹了口气,面上却仍旧是姿态松散地“呀”了一声, 想要故意摆出几分惊讶。   可还没等萧明锦戳穿,他自己倒是先经受不住般弯着眼睛笑了起来:“看来是瞒不过殿下了。”   萧明锦哼了一声道:“果然”,可眉间却紧蹙着,目光紧盯着沈瑞,等着他将后面的话和盘托出。   沈瑞的腰间还被萧明锦的手臂圈着,他却毫不在意地摊了摊手掌道:“如殿下所见,我的确是看不惯江寻鹤,寻着法子欺侮他。”   萧明锦猛然瞪大了眼睛,他下意识唤了声“表哥”,却显然没能阻止打定了主意要将这件事情消磨在此的沈瑞。   “唔,就连衣服什么的也要抢走,虽然这料子就是绞了给我做帕子也远远不够,可强取豪夺这种事情的乐趣又不全在物件儿上……”   沈瑞还想给年幼的小太子好好科普下纨绔是怎么炼成的,便听见萧明锦急促地小声道:“别说了。”   沈瑞从来听劝,他垂在袖口的指尖一颤,似有所感地转头对上明帝的目光,两相对视之间,沈瑞看见他身后的江寻鹤正垂着手好不可怜。   整个东宫的院子中,大约只有他这么一个芝麻丸似的黑心坏蛋了。   “臣沈瑞见过陛下,陛下万安。”   站在明帝身后的春和挤眉弄眼地想要暗示他些什么,却又生怕被明帝瞧见再牵连己身,因而显得额外滑稽。   沈瑞只看了一眼便彻底收回了自己的目光,那一脸褶子的模样着实是不堪看,更何况春和别管明面上如何,只怕宫墙内再没有这般忠心的狗,指望他向着旁人,不如指望江寻鹤一夜暴富来得利落。   明帝不过是一时兴起,想要来看看两人的长进,却不想正正好好听见了沈瑞那一通混账的论调。   若是私底下说说可也就罢了,左右满汴朝都知道他是个什么德行,可而今当着不知多少宫人,甚至还要加上江寻鹤这个“受害者”,不责罚一通怎么都是说不过去的。   理论很是冠冕堂皇,漂亮到明帝自己都没发觉心中的那点莫名生起的跃跃欲试。   “你这样胡闹算什么样子?”   明帝脱口而出后又觉着自己的语气大约是重了些,顿了顿才接着说道:“朕让你跟在太傅身边学习,那是希望你即便不能成才也总要磨一磨那些个野性子,你可倒好,仗着朕不能时时盯着你,在宫外兴风作浪,哪有半点世家子的样子!”   世家子是什么样?沈瑞可不觉着满中都的贵门之中就生出他这么一个没出息的纨绔。   可面上的周全总还是要给足的,沈瑞将语调拖长了些:“陛下也知晓臣不争气,沉疴弊病总归是难以祛除,今日之事也实在是难免。”   “照着你这么说,此事还要怪朕思虑不周了?”   沈瑞拢了拢手,语调显出些莫名的诚恳:“陛下如何会有错,依臣之间,大约是太傅不曾上心的缘故。”   他这话实在是荒唐,就连萧明锦都禁不住侧目,装作自己与沈瑞半点关系也没有的样子。   “胡闹,朕便是从前太惯着你了,才养你出这副性子来。”   沈瑞垂下眼,叫人瞧不清他的情绪,片刻后抬眼摆出副死不悔改的模样:“可臣一惯如此,何以江太傅到了中都,臣便处处叫陛下不满,可见并非是臣的错,是江太傅实在来得不是时候。”   院子中顿时限额如一片寂静之中,只能听见宫人小声地吸了一口冷气,萧明锦悄悄扯了扯他的袖子,大约是在提醒他赶紧认错。   这东宫之内只怕人人都觉着沈瑞的错处在于比贬低了陛下亲封的太傅,可只有沈瑞知晓明帝此刻这般阴沉的脸色,八成以上是装出来的。   从江东和乌州回来的商船已经快到了,彼时沈瑞少不得又要成为众矢之的,现下在明帝面前被打压一通,才不会显得风头过盛。   而明帝在乎的也远不止一个江寻鹤,他而今不过是先凭着皇帝的名目,来替寒门在沈瑞这种世家子前挣点脸面出来罢了。   明帝冷笑出声,抬手指着他:“我看你也是昏了头,既然不愿意来听学,那便回去禁足半个月,好好想想。”   沈瑞似乎还想要再说些什么,却被萧明锦拦住了,赶在他前面开口道:“父皇,他已经知道错了。”   沈瑞瞧着他竖着呆毛的急切模样,微叹了一口气。   也成吧,今日之事若是再闹下去,只怕也是难以收场,看他面上仍旧没看出几分服气,只是稍一合手淡淡应下:“是。”   ——   宫中也不知道究竟有多少条长舌头,还没等沈瑞出宫,消息便已经传了出去,街头巷尾都有人在议论此事,大都是一副幸灾乐祸的模样。   春珰有些担忧地转头看了一眼,却只瞧见了随着风微微颤动的帘子,半点也窥探不得车厢内的光景。   沈瑞斜倚在车壁上,他算是使出了个耍赖的把戏,只要马车还没进沈府的大门,便算不得禁足的开始——他在等江寻鹤。   先前在明帝面前将事态闹到而今的境地也算是一时兴起,若不是今日这般巧合,只怕他少不得还要寻些别的名目来惹祸上身。   偏这其中若能算作偏差的,只有平白被牵扯进来的江寻鹤。   沈瑞几乎能料想到后者那副柔弱无依的样子,昨日夜里还在床榻上亲密贴合,今日便在明帝面前被推了出去,难说那漂亮鬼又要生出些什么旁的心思来。   再在半个月的禁足期里可劲儿发酵,待到他出关的时候,还指不定要发作成什么样。   春珰隔着帘子小声道:“公子,江太傅来了。”   片刻过后,帘子被掀开了一个边角,从外面泄进好些光亮,晃在沈瑞的脸上,让他下意识眯了眯眼,随后想起了什么般轻快地勾了勾唇角:“陛下赏了什么?”   沈瑞对明帝太了解,今日闹出这般的乱子,除了要罚自己禁足,定然还要匀出好些奖赏来给江寻鹤。   不单单是为了安抚他,更是为了消息传出去的时候,让他成为寒门朝官的代表。   只有朝中寒门子弟的气势越兴盛,才能与世家有对抗之力,这样才算是帝王的制衡之术。   江寻鹤垂着眼轻声道:“赏了好些绫罗古玩。”   沈瑞闻言轻嗤一声:“我抢了什么他便要赏些什么,好没新意。”   也就是江寻鹤,若是换了个心眼小的,还当明帝是站在沈瑞这边故意再羞辱一番。   沈瑞忽而伸出握紧的手,江寻鹤微微一怔,但还是将自己的手递了过去,又在半空中张开。   沈瑞轻轻松开手指,掌心忽然掉落下一个青玉坠子,又被上面系着的细绳扯了回去,在半空中荡了荡,好不容易平稳下来。   “哝,一个小玩意儿。”   他将手低了几分,在坠子落在江寻鹤掌心后,才将手指上挂着的细绳脱下来,使其打了个转儿最后平稳下来。   江寻鹤伸出的正是急着玛瑙坠子的那只手,而今红玛瑙坠子半遮着腕骨在袖口处若隐若现。   沈瑞瞧了眼那块青玉的忽而轻笑了声道:“凑在一处倒是有点丑,罢了,随便拿回去做个扇坠子也好。”   他的指尖在江寻鹤的掌心轻轻刮蹭了一下,随后略带着点调笑的意味道:“我而今落难,日后可全指望着太傅大人了。” 第147章   江寻鹤的指尖下意识蜷了蜷, 却无意识地将沈瑞的手指握在了其中,被触碰到的掌心好似沾上了什么燃着的火星子般灼人,一丝不苟地提醒着他而今的境地。   沈瑞倒是被他的动作惊了一下, 回过神后便略歪了歪头垂眼看着两人莫名交叠在一处的手掌,眼中生出些笑意来。   “太傅好生小气,难不成为着日后省下许多麻烦, 今日便要将我灭口不成?”   他这话说出口自己也知道大半都是胡来, 所以干脆放任自己的指腹在江寻鹤掌心的薄茧处蹭了蹭。   语调仍旧是一惯的漫不经心,他支了支身子没什么诚意的讨饶道:“我最是好养活, 太傅饶了我一条命吧。”   他话还没说完,倒是自己先经不住似的弯着眼睛笑了起来。   沈瑞这话若是叫春珰听见,少不得要说他装模作样, 毕竟中都之内无人不知晓世家子弟之中最为奢靡的便是他沈靖云了。   反正没听见旁人哪个要如他一般在脚凳四角上镶上金花的。   江寻鹤知晓他不过是故意摆出这般的姿态来逗趣, 瞧着像是在讨饶, 可却是个实实在在能拿捏人性命的。   他喉间滚了滚, 声音有些微哑:“若是如意需要,倾尽家财也是应当的。”   江东的那些个风浪, 他比沈瑞知晓地还要更清楚些,从前百般筹谋的生意放到而今,也显出些莫名的浅薄。   沈瑞闻言微微一怔,没料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毕竟同沈家相比,着实是料想不到究竟是江家那个布庄能养起沈瑞, 还是被沈瑞扔了的一包袱补丁衣裳能在中都养活个纨绔来。   可却不妨碍他觉着有趣, 尤其是江寻鹤这般越是没个什么物件儿的人, 却巴巴地从自己的东西来翻腾出些好的递给沈瑞时。   沈瑞弯了弯眼睛,顺应地微微颔首道:“有了太傅这番话, 我大约便不用再顾忌如何才能不将沈家玩没了。”   “就算是真的走到了流落街头的那一步,想来太傅也定然会将我捡回去的吧?”   他眉眼含着笑意,听着像是在问,可却半点要江寻鹤亲口论证的意思都没有,好似早就已经笃定了般。   江寻鹤怔怔地瞧了片刻后,好似才将自己从昨夜到今晨的莫名混乱之中揪扯出来,他勾了勾唇角好似在附和给谁听一般:“嗯,捡回去用金玉养着。”   沈瑞从来知道自己吃穿用度是个什么德行,享受占一般,规避明帝的猜疑是一半,他在心中大概盘算了些,倘若江寻鹤想要将他捡回去用各色好物件养着,只怕光是封侯拜相恐怕不够。   得登基。   他被自己突如其来的想法逗笑了,闷声笑了起来。   笑意还未消解,便仿佛什么上级视察般地肯定道:“既然如此,便有劳太傅费心了,我尽量在一众乞儿之间显眼些。”   “不用。”   沈瑞不过是用一句玩笑将这段混沌的话做个收束,猛一听见江寻鹤的反驳还愣了一下:“什么?”   江寻鹤抬眼对上他的目光,语调中有些分辨不清的情绪,说不清是句承诺还是旁的什么:“我定然一眼便能寻到。”   沈瑞没禁住乐了一声,掩唇闷声“嗯”了一下,算作应承。   马车已经逐渐从闹市中驶离,将人们那些或猜忌或嘲笑的话都抛在了身后,周遭只剩下江寻鹤那个没头没尾的承诺,荒诞又叫人心颤。   穿过街巷,马车停在了太傅府门前,只能听见车夫将脚凳搬过来的声响,却并没有人出言催促。   “挑了些仆役送过来了,先使唤着,有什么不妥当的就让你那个侍卫到沈府传信去,我禁足半个月出来还不知道要是如何的情景。”   江寻鹤应了声,便起身去掀开帘子,日光从缝隙间泄露进来,原本应当出去的人却忽然停住了动作。   他松开手,将外面的仆役们探究的目光尽数遮挡在外面,江寻鹤往回挪了一点,几乎是挨着沈瑞轻声道:“若是夜里难眠,可去我从前住着的屋子。”   他像是在犹豫着什么,沈瑞的目光只从他眉眼间划过,并未费什么心思去揣测,只是轻笑着道:“太傅大人留下的那些东西,该不会是一早就盘算好的吧。”   他口中说着“该不会”,实质上心中已经可以算作是笃定了。   江寻鹤没应声,却伸出手扯着他的袖口,在那一小片繁复的绣花纹样中摸到了一小朵海棠,略带有薄茧的指腹在上面轻擦了一下,哑声道:“半个月后见。”   沈瑞听着这话莫名觉着自己好似要进行什么思想改造般,闷笑了一声后,还是顺应着道:“太傅大人回见。”   ——   半个月的时间说长不长,可若是被圈禁在府中寸步不离,便又是另一种场景。   他忽然被明帝禁足,朝中掀起了不小的波澜,即便明眼人都能看出明帝是在给寒门子弟撑腰,可换做从前也不过是敲打敲打,而今禁足便已经算是颇为严重的了。   难保这就不是什么预示,更何况凭借着沈家而今的势力,若是明帝想要对其落刀,他们这些小世家们也未必就能苟活。   一时之间朝野上下倒是颇为惊动,只有个沈瑞是真的清闲。   他做纨绔子弟习惯了,经验堪称一大把,最是会在不可打破的规矩中钻空子。   明帝只说了让他禁足,又没说要给整个沈府都贴上封条,那便自然还是允许人走进走出的,不然沈钏海也就不用上朝了。   所以沈瑞闲了两天后,便派人在中都内搜罗各种的戏班子、说书先生、杂耍一类,把人请进沈府中来给他解闷子。   难为他还能记得顾忌着点明帝的脸面,对外只说是沈钏海年纪大了喜欢热闹,全与他沈靖云无关。   可外面的人到底不是什么傻子,沈钏海每天当值,总不能留着一个宅子自己个儿热闹去,只不过既然沈瑞都已经将这借口编出来了,他们便顺应着奉和罢了。   左右还没到明帝当真要对世家赶紧杀绝的时候,沈瑞又从来都是这样的德行,干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他折腾去了。   因而半个月的功夫,沈瑞将汴朝有名的戏目都看了个遍,就连有名的几个话本子也都听了个七七八八。   “公子,这是外面新写出来的戏目,公子瞧瞧,若是满意,今日便可叫他们排上了。”   沈瑞刚刚睡过午觉,神思还有些混沌,他皱着眉揉了揉额角,心中回想着方才做的梦境。   他惯是个不会亏待自己的,江寻鹤夜里不能与他同床,他也没什么硬要撑着将自己再次拖出病症的心思,倒真遂了他的意,夜里睡在他从前的屋子里。   说不清是因着寝具上的草药味,还是周遭与江寻鹤绑定的熟悉布局,倒也算睡得安稳。   可今日不过是因着懒得折腾,便将那帕子放在枕边睡在了软榻上,便做了些光怪陆离的梦境。   倒是不同先前频频梦到自己死于漂亮鬼的剑下,这次更多的好像是原身死后的事情,只是瞧着着实是要比他穿书这件事更不着调些。   他虽没看过原书中沈瑞死后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发展,但也知晓江寻鹤是真穷,恨不得补丁比原来的布料还多的那种。   可梦境中的江寻鹤不能说是用度奢靡,只能称之为壕无人性,与他比起来,沈瑞那些什么镶金的椅子都略显出些单薄来。   指尖按着额角那处的皮肉细细揉着,直到压出些红痕来,才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将那些还在脑子中不断鼓噪的思绪压了下去。   不过几日未见,倒是连梦中都在顾忌着那漂亮鬼会不会没有钱花,沈瑞无奈地摇了摇头,这世上哪里还有比他还尽职尽责的金主?   缓过神,他接过春珰手中的册子,原本的戏目看倦了,他便寻人写新的来,重赏之下倒是也有些文采斐然的。   只是苦了戏班子,要日日排些新的戏目,瞧着怪叫人心疼的。   沈瑞疼人的法子就是赏钱,给的赏银够多,眼瞧着那戏班子的班主累得都要抬不起胳膊了,连吃饭都有些困难,但仍然能笑得合不拢嘴。   他粗略地瞧了一眼,觉着有些意思,尤其是讽刺的地方写得跟刀尖子似的,倒叫他原本的烦躁消解了些:“这本子有点意思,谁写得?”   春珰探头瞧了一眼:“送过来时署名写的是清风,没真名。”   “派人去寻寻吧,既然肯写了送过来那就是想要这笔银子,给了高价叫他多写几目吧。”   春珰这几日不知道看了多少戏折子,难得有叫沈瑞满意的,心下总算是松了一口气,自然也愿意寻个稳定的,因此闻言便应下了。   沈瑞将本子递回去,屋中一安静,原本压下去的神思便又飘飘散散地漫出来,他无奈叹了一口气道:“近几日朝中宫中可有什么异动吗?”   春珰下意识去想,还没想出个话头,便陡然明白过来沈瑞想问的绝非是那些个糟老头子,于是合手诚恳道:“江大人一切安好。” 第148章   沈瑞因着睡得并不安稳, 原本只不过是斜倚在床头,被子半堆在腰腹间,在加上颈侧的湿汗, 显出些莫名的柔弱来。   这才叫春珰一时愰了神,连替他遮掩的由头都忘记想,便将自己心间的揣测说出了口。   等到话音落下的时候, 她下意识闭了闭眼, 心中知晓是说错了话,可眼下再出言遮掩岂不是更给沈瑞难堪, 作为一个素来会替主子分忧的,她从来是不许自己犯下这样的错处的。   沈瑞闻言一个骨碌从床上翻身坐了起来,行动间腰带还被扯了一下, 在脖颈处露出一片皮肉来, 分明便是被猜中了心思, 偏偏还要嘴硬地反问:“谁问你江寻鹤如何了?”   春珰觉着自己委实是太难了些, 不过是拿着贴身丫鬟的工钱,却偏偏要做的事情又远不止这一种, 她幽幽地叹了一口气:“是奴婢会错意了,不知公子是想要问谁的事情?”   怕沈瑞一时半会想不起来,她还贴心地列举了几个人名出来,俱是依傍着沈家的朝官。   这样即便沈瑞非要嘴硬多问, 也能解释成是为着家族之事担忧,不至于将面子里子都丢尽了, 甚至还救不回来。   沈瑞抬手将垂散下来的头发挽起来, 可颈后鬓边难免要生出些漏网之鱼, 他顿了顿,忽而有些倦怠地呼出了一口气, 自暴自弃道:“说吧。”   春珰都已经做好把那些个谄媚老臣的嘴脸都分辩一二的准备了,猛一听见沈瑞这话倒是愣了一下,话到了嘴边,又被她重新吞咽了回去。   片刻后才迟疑道:“江大人……这些时日瞧着比教导公子的时候清闲不少,依着奴婢来看,同样的工钱却少出了不少的力气,应当是比着先前更畅快的。”   沈瑞被她气笑了:“出息了,知道拿话点人了?”   春珰还想要再解释些什么,还没来得及把编出来的话说出口,就瞧见沈瑞一挥手道:“得了吧,下去吧。”   春珰只犹豫了一瞬,在想明白自己大约是既不能涨月钱也不会因此而丢了差事后,便果断地转身退出了屋子。   想这种要把自己搅合进他们两个之间费力又不讨好的事情,聪明的仆役是绝对不会做的。   门扇一开一合,屋子里重新回归了安静,沈瑞坐在床榻上有些愣神,说不清是掂量着春珰的话还是在想些别的什么。   其实春珰说的话他差不多听完就忘了,没怎么进心里,毕竟他早就清楚院子里这俩脑子里除了月钱就是月钱,着实没什么要深思的必要。   但不知道是不是这会儿脑子里想不出别的什么关联了,他竟然在怔愣之间,将春珰那句不着调的话重新念叨了一遍。   唇齿碾磨之间,沈瑞干脆地将搭在身上的被子推了下去,但不过一个动作结束后又对着连着横纵合线的石砖怔了怔神,片刻后忽然笑了一声,觉着自己大约真是被半个月的禁足唬住了。   ——   不知道是不是众人的错觉,总觉着沈瑞被禁足的期间内,朝堂中都之内好似都消停了不少,除却偶尔能听一耳朵今日沈府内又排了什么大戏外,倒是也没什么旁的波澜。   但半个月的时间总归是有尽头的,一晃过去大半,再一晃便要了了到头了。   远行而归的商船也越发靠近中都,消息几乎是一天三次地往回传,先后进了沈府和楚府,倒是在这个已经略有些见凉的时节中烘出些燥意。   就连中都内的那些个商铺也被迫着行动起来,中都内的经商多少年没起什么大变动了,却硬生生被沈瑞搅合出了点花来。   商户们不能说是怨声载道,只是莫名的急躁,也明明不过是个富家公子在玩票,却硬是叫他们心慌,总觉着等到商船回来的时候中都便要掀起些什么风浪般。   可他们却又揣测不出沈瑞究竟要惹出什么风浪来,只能将自己铺子中的物件儿收拾好,尽可能地不叫自己成为浪潮之中被掀翻的破船。   但实质上大部分还是多虑了,沈瑞的目标绝不是叫这些商户活不下去,恰恰相反他是打算把蛋糕扩大,好叫人人都能吃顿饱的。   但现下说出口,听起来便实在像是个不太靠谱的大饼,也就楚家愿意看他画饼了。   叶梅芸几次送了消息过来,大约是有些话不好叫管湘君直接传信回来,才选了个能在中都内执掌的来同沈瑞商议。   “而今中都内的形势,想来不必多言沈公子也是清楚的,即便在江东的一步总归算是稳妥了,但只怕更让人忧心的还是要在中都之内。”   沈瑞难得没摆出那副不着调的模样,逐字逐句地读过了,才铺了纸认认真真地写了回信,看似好像洋洋洒洒地一大篇,实则中心思想只有一个——箭在弦上,不发就都得死。   叶梅芸同沈瑞打过的交道着实是不多,猛一看见这番论调也不知是不是被气到了,几天都再没回过消息。   磨蹭了三四天,才硬邦邦地回了句:沈公子聪慧。   瞧着骂得挺脏的。   但沈瑞瞧见了只是轻啧了一声,却也没在多说什么,他对叶梅芸的行事也略有耳闻,估摸着自己若是叶家子侄,只怕荆条都要敲折不知几百根了。   能容忍他到现在,估计都是对于金钱诚恳且朴实的爱。   多的,实在是不好强求。   春珰从前院回来,递了个油纸黏合的信封给沈瑞,沈瑞拆开上面的蜡印瞧了一眼,果然还是一模一样的花样,就连露在最上面的绣花都是一模一样的针脚,也不知是那个铺子的手笔。   但他还是伸手给掏了出来,也算是将帕子上绣着的翠玉色的小如意露了出来,心儿上绣着一小点金线,在日光下晃了晃,映射出一点光亮。   沈瑞估摸着按着江寻鹤这般频率来送帕子,他那些个俸禄得有一小半都用来买金线了,这还不算上绣工和布料的价钱。   在不解禁,明帝就要把他最心爱的臣子给饿死了。   沈瑞从怀中掏出先前送的那一个递给了春珰:“拿去屋子里收起来吧。”   原本是从库房中寻了个镶嵌着各色宝石的空匣子,现在也装了大半了,不知道的还当做是给江寻鹤存着些什么嫁妆。   送到沈府的帕子每日都被沈瑞收下,又将先前的收到匣子中,但却一个字都不曾让清泽带回去过。   哪怕清泽都已经跨越了自己心中的障碍,在府门前撒泼打滚,也仍然是被春珰毫不留情地关上门扇挡在外面。   太过于黏人可不是金丝雀应当有的好品质。   两人瞧着好似都心中有数般,只是平白叫清泽提心吊胆了好些天,一面觉着也实在是个叫自家东家回归正途的好时机,另一边又实在不忍心看见东家巴巴地上赶着。   就连做梦都是沈瑞被禁足前一夜在太傅府的模样,只是这次清泽没有再试图阻拦,而是在沈瑞刚一踏进江寻鹤卧房的时候,他便不知从哪掏出了一个三斤重的铜锁将门锁上。   犹觉着不够般,将钥匙丢尽了深井之中——锁死。   醒来的时候都有些精神恍惚了,终于捱到了仔细数着的第十六日,一大早天还没亮,他便觉着府门外好一阵吵闹。   终于缓过神来看出去的时候,就瞧见那些个百姓小贩们议论着:商船回来了。   清泽一懵,一时之间没想到是什么个商船,等到回过神来的时候,“嗷”地一声高叫了出来,随后便在周遭百姓们看傻子的目光中跑回了院子中。   “东家,东家,商船回来了,江东的商船回来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高兴个什么劲儿,反正等到他一溜小跑高喊着回去的时候,却同刚打开房门的江寻鹤对上了目光。   他急促地喘了一下,最后才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般道:“我这便出去雇一辆马车。”   江寻鹤瞧着他一脸懵还不忘要想法子把自己送到沈瑞的样子,眼中生出了些笑意,轻笑一声道:“不必了,阿瑞今日解禁。”   清泽迷茫地“昂”了一声,着实是没想明白这两件事情之间有什么关联,难不成沈瑞还能坐着七彩马车出现在太傅府门前不成?   没想到也就算了,真想着了那个场景后,清泽下意识怔了怔,但很快又在脑子里将这个想法团成了一球丢了出去。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要是俩人当真这般黏糊,又何至于禁足半月,一个字都不曾穿回来?   江寻鹤瞧着他脸上变化多端的神情,只是无奈地摇了摇退,转身将卧房的门扇给合上了。   像是一种无声的预示,他再转身过来的时候,便对清泽道:“走吧。”   清泽还想在说些什么,但最终却只是叹了一口气,跟在他身后。   算了,东家现下的样子,给他些直观的打击也未必不是什么坏事。   新修缮的门扇被从里打开,外面阔落的街道上只有些百姓,别说什么富贵的马车了,就是连个车轱辘都没看见。   清泽刚想要说些什么,就看到街道的拐角处传来了的铜铃的清脆声,随后便是熟悉的马车晃入两人眼中。   清泽原本筹措的劝慰人的话顿时哑火,闷了闷后难得真心道:“你们这样的人,属下真的是就不应当掺和进来。”   江寻鹤闻言轻笑了一声,看着那马车缓缓停在了他身前,窗口的帘子被熟悉的手指掀开,露出神情懒散的沈瑞来。   后者轻挑了挑眉,刚要说话,又好像想起了什么般,从怀中掏出了那方绣着小如意的帕子探出窗口,不伦不类的摇了摇。   在清泽震惊的目光中,他开口道:“江大人,上来啊。” 第149章   中都的秋日着实是难捱的, 早上恨不得穿着夹袄出门,到了午间又巴巴地将外面的衣袍尽数剥下来,只差寻个无人的地方打赤膊了。   是以大家都在平日穿的衣服外边儿额外添上一件好穿脱的袍子, 清泽身上那件外面瞧着没什么特别的,可里边的绒毛却很是精巧。休说是这个时候,便是再过些时日也是穿得的。   但即便如此, 他看着马车上的沈瑞摇晃着那方自己不知道送了多少次的帕子时, 还是从脊骨中生出一种莫名的寒意。   想不出什么缘由,但的的确确是被他们两个之间这些个莫名其妙的情趣给吓到了。   他咽了口唾沫, 觉着自己应当说些什么——总不能叫沈靖云挥一挥帕子,自家东家就巴巴得上了他的马车。   那日后若是论说起来,自家东家岂不是显得过于便宜?   是以他颇为认真地清了清嗓子, 一边咳着一边还想着自己应当怎样说才能既显得东家很贵, 又不叫沈靖云恼羞成怒离去。   可还没等他想明白, 他那便宜东家便自己带着笑意应了一声, 抬脚走了过去。   这会儿已经不算特别早了。若不是休沐,只怕现下沈瑞只能到朝堂上去挥帕子。   会不会被明帝下令杖毙另说。   但清泽向外探头看了一眼, 觉着人也未必就比着现在街道上的百姓少到哪去,一时之间竟然分辨不出哪个更难堪些。   春珰守在马车前,早已经去后面搬了脚凳过来,镶着金边的脚凳安放在马车前的石砖上, 好似主仆两人都已经笃定了江寻鹤一定会上马车一般。   清泽好似个老母亲般忧愁地叹了口气,也就他那傻东家会把这当做是两人心有灵犀的见证, 可明眼人, 至少他吧, 一眼就能看出来是沈靖云不知道用了什么妖术将东家吃得死死的。   他只觉着自己愁的脸上都要生出褶子来了,可总归是无用, 那沈靖云不过挥了挥帕子,自家东家便巴巴地送上去了,他有什么法子?   倒显得他好似那啥不急,那啥急一般。   呸呸呸。   已经半月未见了,可江寻鹤坐在沈瑞身侧时,那点许久未见的情绪还未来得及生出苗头,便顺着茶盏中升起的热气彻底消散干净。   方才沈瑞挥着的帕子还松垮地堆在小案上,旁边放着的是个紫铜镶红宝石的小香炉,但现下却是冷着的。   休说什么熏香,就连半点火星子都没有,江寻鹤瞧见的时候微微一怔,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好似自从自己搬离了沈家之后,沈瑞就很少燃香了。   他的目光隐晦地从那帕子上略过去——毕竟为了避免引人耳目,沈瑞只能倚靠着这些物件儿安眠,倘若再被熏香沾染了,定然是要难受的。   也说不上是莫名的,甚至是带着些预谋的,江寻鹤心间为此而生出些隐秘的欢愉。   他先前多次犹豫究竟要不要将那安眠的方子写给沈瑞,最终却都因着些隐秘的心思给按捺了下来,他所求的不过便是尽可能地融入到沈瑞最平常的生活之中去。   但那些总归是虚无缥缈的,他甚至分辨不清,沈瑞在用着他的帕子安眠时,心中鸡精和欢欣更多些,还是厌倦难平。   可而今猛一瞧见这冷冰冰的香炉,莫名的心中便安定了下来,好像终于在一片的虚无之中握住了些实在的东西。   哪怕可能并非是什么主观上的情愿,却也足够了。   沈瑞觉察到了他的目光,略瞧了一眼便懒懒散散地倚靠在车壁上,他今年害了场大病,府中的人好似都怕他一不留神就死了般,因而早早的就给他换上了许多保暖的东西。   现下他向后一倚,便将自己窝在了柔软的兔毛毯子中,洁白柔软的兔毛在他颈边堆积,轻轻地戳在他的脸侧,最后又被压弯,显得他头上的红玉发冠都加的色泽艳丽。   他端起桌案上车茶盏,将烫口的茶汤吹出细小的涟漪:“半月未见,太傅大人可还安好?”   说着半月未见,可实际上好似只有他彻底失去了消息,江寻鹤能听到的只有他今日又点了哪个戏班子,明日又请了哪个说书先生,半点有关于他自己的都没有。   帕子一连送了十几方,可却连半个字都没收回来。   江寻鹤略垂了垂眼,在有些昏暗的车厢之中有些瞧不清神情,但却能分辨出语调中细微的失落:“托如意的福,平安无事。”   听着多美满似的生活,可那点怨念却好似什么在铜锅里熬煮的米糊,黏答答地蔓延开,没个什么声响就将人圈在了极狭小的地界之中。   沈瑞听着禁不住乐了一声,并不算多大的动静,可他面前的茶水却结结实实地挨了一下,扑腾着往外溅出了点水,飞到了那绣着如意的帕子上,形成了几个深色的水渍。   车厢中顿时陷入一种莫名的安静,沈瑞垂眼瞧了瞧手中的罪魁祸首,方要说些什么,便瞧见江寻鹤从怀中取出了方一模一样的帕子,将桌案上的那一方替换掉了。   甚至替换下来的那个还被他仔仔细细叠好后才收起来。   沈瑞见状愣了一下,随后弯了弯眼睛笑起来,这次倒是长了记性,还抬手将茶盏盖上了,不然恐怕江寻鹤是扯不出第二方帕子了。   “你便日日带着这帕子?”   江寻鹤抿了抿唇,没说是与不是,只是在很短暂的犹豫后开口道:“原是想着如意今日解禁,想要送帕子去沈府的。”   沈瑞便是用他做幌子才挨罚,这半月内二人自然要尽可能地不产生什么纠葛,沈瑞一半是有意一半是无奈的,硬生生将人搁置了半个月。   可今日一早解禁,他便好似将自己心中那个“冷落”的由头达到了般,几乎是毫无迟疑地便将其抛舍在脑后。   沈瑞思及此处,有些恼怒地轻啧了声,可他抬眼瞧着江寻鹤低垂着眉眼,手指不住地摩挲着袖口的绣花时,又很无端地生出了些类似于“这么凑合着也成”的荒唐想法。   片刻后无奈地叹了一口气,顶着江寻鹤的目光将小案上的帕子收进了自己的袖子中。   算作妥协。   ——   离开了闹市,马车行进得便更快了些,偶尔有些官员世家的,隔着老远瞧出了是沈瑞的马车便早早地避开了,谁都不想一大早上就触这小祖宗的霉头。   出了城离开了石砖路便难免要颠簸些,沈瑞几次看向了桌案上的茶水,片刻后又妥协般挪开了目光。   全不知自己这点犹豫都落在了身侧的江寻鹤眼中。   江寻鹤将桌案上的茶盏端起来,甚至姿态悠闲地用盖子撇了撇上面的浮叶,随后抬手递到了沈瑞唇边。   杯沿上的茶水先在沈瑞的唇上印出一点水渍,沈瑞垂眼瞧了会,压了压唇角的弧度,略低垂下头就着江寻鹤的手喝了小半杯。   马车上只有这一盏茶,是春珰早上沏了给沈瑞往下顺糕饼的,现下又被江寻鹤喂了半杯给他,只剩下可怜巴巴的那一点儿。   江寻鹤将手中的茶盏略转了转,覆压在略沾有水渍地一边,将剩下的慢悠悠喝了。   放下杯盏的时候对上了沈瑞投过来的目光,他轻笑了一声:“如意的茶一向是极好的。”   马车晃晃悠悠地停下来,听着外面的吵闹声,沈瑞知道是已经到了渡口,他轻轻挑了挑眉反问了句:“当真?”   还不等江寻鹤应声,他便颇为认真道:“那看来陆思衡说他会选茶的确是没有诓我。”   说罢,也不去看江寻鹤的神情,憋着笑先行掀开帘子走了出去。   渡口这会儿已经聚集了好些人了,瞧着衣料好些地大都带着面具,依旧叫人一眼望去分辨不清究竟是那个家族里出来的。   沈瑞心中忽而便升起些奇异的感觉,他穿来这么久,一天天地推移着叫他总觉着身边好些事情都已经发生了转变。   可眼下瞧来,汴朝还是汴朝,中都还是中都,就连这接货船地法子都没发生半点变化——就好像他自以为做了好些,可到头来还是一场空般。   他甚至揣测不明白,在他盘算之中的那些个事情究竟会不会依照着他的预料持续发展下去。   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他稍一侧目便能瞧见江寻鹤身上的衣料挨着他的轻轻擦过,连带着藏在里面的皮肉都好似被惊起了一阵细微的战栗。   沈瑞原本因着周遭而乍起的那点胡乱的心思好似瞬间便被抚平了,江寻鹤好似没什么声息地拉扯了他一把般。   没什么响动的,就将他从没个踏实劲儿的地方重新扯了回来,甚至提醒了他一句,他谋算的那些变动还是在的,至少还有一个会叫他沈如意的江寻鹤。   日光早就将天水连接的地方晕染出了一片暖色,两侧青山夹衬之下能瞧见一队货船推开水波缓缓驶来。   便好似彻底推开了什么变动的齿轮,先前的铺垫谋划而今都已经露出些尖锐的边角。 第150章   楚家的人要比沈瑞来得还要早些, 这事若是折了,沈瑞无非是舍了些钱财,但对于楚家而言却是又一次杀出重围的计划被打了回来。   世家经商, 楚家也算是汴朝之中独一份了,眼下摊子摆到这般大,难免要过于惹眼些, 虽是为了自保, 但早已经不是自己能决定行径之时了,是以才会在沈瑞一提出自己的计划时便果断同意了。   现下明帝将世家视为眼中钉, 想要推动变革第一步定然是要选个世家动手,沈家自然是最合适的,只要先将沈家抄家, 之后再收拾旁的世家之时定然是要更为顺畅。   但这世上从来都没有白白得到什么的道理, 明帝想要拿沈家开刀也得先把自己磨成利刃才成, 原书中还有个江寻鹤, 可而今这利刃尚且还说不清究竟是握在谁的手中。   难保明帝不会退而求其次,将楚家先拎到前面来受死, 既能掀开料理世家的序幕,又能给国库补充一大笔银钱,何乐而不为?   楚家现下的境遇甚至要比沈家更艰难些,是以早在很久之前便开始寻求一条生路, 只是处处堵塞,直到沈瑞穿了过来站到了管湘君面前。   沈瑞只略瞧了一眼, 便看见了被掌柜账房围在中间的叶梅芸, 她面前遮着斗笠上的纱幔, 风过之时稍稍吹起来便能瞧见点下颌的痕迹。   她身边瞧着还站着个女眷,身上穿着中都内最时兴的料子, 在日光映衬下能看见翻动的暗纹与波光,瞧着怪晃眼地。   沈瑞眯着眼瞧了一小会儿,脑子里无端联想起那些个世家之内隐秘的传言,乐了一声在心中给那人的身份下了个定论——元香凝。   周遭的人见他来了,倒是颇默契地给他让出了一条路径,他手中空落落地走过去,身后只带着个江寻鹤,不知道的还当他同那商船全然无关一般。   走近了,叶梅芸大约是嫌看不清,干脆将纱幔掀开一个边角,从沈瑞的角度只能瞧见边缘凌厉的正红色口脂。   “沈公子江大人,许久不见。”   她说话的时候语调中略沾着点笑意,但却不太明显,与其说是和善,倒不如说是一种尽在掌控之间的游刃有余。沈瑞忽而便明白了为何她已经嫁到楚家多年,还能做掌管叶家生意的大姑奶奶。   他合手道:“叶夫人安。”   说罢又略侧过些身子对着遮住面孔的元香凝颔首示意,元香凝轻笑了声,也福了福身子。   莫名的,沈瑞觉着叶梅芸似乎更高兴了些,但也就是一瞬的情绪外泄,很快便又重新遮掩了起来。   商船一点点靠近,渡口周遭的人似乎被吓到了般齐齐向后退了退,但很快就重新围了上去,丝毫不怕水花溅在身上般,争抢着要从船上抢到第一批货物。   离得近了自然便可瞧清船头上站着的人,管湘君似乎也看见她们了,略一颔首示意。   江风不歇,将她身上的披风吹得猎猎作响,看起来想是个从江东凯旋的女将军。   渡口处先凫下去几个会水的船夫,扯着船两侧的绳子带倒岸边的桩子上去,溅起的水花将整个河岸都覆上了一声深色的潮湿,叫人一大早就被兜头灌了冷水,直打哆嗦。   但这点冷意很快就被人挤着人给烘干了,像是顺着脚往上攀升的潮气般,没一会儿就在日光下消散无踪,剩下的只有那些个商户买客叽叽呱呱地议论着。   船上放了长板下来,管湘君在一众掌柜的围簇中从船上走了下来,她今日穿得轻便,走到沈瑞面前时倒是先禁不住笑道:“沈公子,幸不辱命。”   从听到沈瑞的计划一直到商船靠岸,管湘君始终悬着的心才好似终于安放了下来,像是一个预兆般,不断地在她耳边提醒,曾经那些覆在她身上的质疑而今都显得万分可笑。   她的目光越过了沈瑞在江寻鹤身上停了片刻后就极自然地看向了叶梅芸,二人心照不宣地交换了个眼神、   “这些时日,辛苦你了。”   叶梅芸指甲上涂着蔻丹色,她轻飘飘地拎起纱幔时便显着尤为惹眼些:“辛苦倒是未必,只是你那铺子被我看管了些时日难免要生出些怨气,赶明儿到你面前告状时别再牵扯到我身上便是了。”   她管家素来是雷霆手段,从前在叶家虽是更严厉些,但好在都已经习惯了皮实得很,但楚家到底是不同,大约心中也是存着些侥幸的心思,却不想当头一棒,全砸碎了。   现在管湘君回来了,少不得要明里暗里抱怨几句地。   管湘君无奈地轻笑了一声:“这是哪里的话。”   叶梅芸还想要在说些什么,袖子却被身旁的元香凝轻轻扯了下,随后接过话道:“二夫人不过是玩笑话,夫人不要放在心上,许久未归家,府中已经备好了接风宴。”   管湘君的目光在二人之间转圜了下,却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笑着应承道:“有劳费心。”   三人寒暄过了,才想起旁边还有个东家和金主。   “这些货物搬下来还要些时候,沈公子和江大人不若到船上去看看?”   沈瑞闻言抬眼看过去,远处地群山江水好似都成了那一道长板的背景,通向他从穿过来后便始终谋划的结果。   即便早在货船离开江东前,他便已经从管湘君寄回来的书信中知道了结果,但当东西摆在他眼前,甚至给了他个去亲眼看一看的机会时,他还是不可避免地心动了。   大约是看出了他的心思,江寻鹤略向前蹭了一步,肩膀顶着他的,语调中却没显出什么旁的情绪:“如此,便有劳楚老板了。”   沈瑞下意识感受了下贴着他肩背的温热,略怔了怔神才笑着应承了句:“有劳管夫人。”   管湘君在江东不知听了多久的楚老板,就好像人人都在时刻提醒着她不要忘记身后的楚家般,而今又听到这句“管夫人”,几乎是瞬息的功夫便想起了同沈瑞初次在渡口遇见的时候。   中都之内,大约只有沈瑞还当她是从未同什么有过牵扯的管湘君。   商船之间彼此搭上了板桥,沈瑞从前面地一艘上去后便可穿到其他的货船上去瞧,前边的还是做工精美绫罗绸缎、珠宝玉饰,后边的就是满仓的粮食。   有机灵的伙计办下来两袋当着沈瑞的面打开,露出里面饱满的米粮,沈瑞抓了一把放在眼前端详了片刻又放了回去。   众人的目光都落在他的身上,似乎在等着他说些什么,夸赞也好、展望也好,总归是要有点什么振奋人心的。   可他看了半晌,最后只是很轻道:“挺好,江东南北都能吃顿饱饭了。”   从来谷贱伤农。   管湘君才从江东回来,自然知晓那些农户原本都卖多少银钱,她现下收回来的价格与那些农人而言自然算是个丰年。   至于中都的这些,粮食一层层抬价,到了中都便已经是个难料定的数目了,沈瑞的谋划倘若真能成功,大约这个始终被诟病的纨绔子弟也要出些声名了。   “照着先前的计划开始准备造势吧,等到中秋宫宴一过,便可以开始卖了。”   沈瑞没在船上待太久,大约指望着他能将那些货物数清楚着实是有些难为人,他不过是在管湘君提出“上船看看”的时候有了一瞬的松动。   现下都瞧见了,即便没看得那么全,但仍然生出诸多的心安来。   只是下船的时候却碰上了个意料之外的人。   陆思衡的目光越过了沈瑞在江寻鹤身上顿了顿,才重新转回来看着沈瑞小道:“靖云,许久不见。”   沈瑞轻“啧”了声,语调懒散:“若不是还有些交情,凭着你方才那话,还当是阴阳怪气地来落井下石的。”   “你禁足的时候,我遣人送了些新茶,可尝了?”   沈瑞从长板上下来,走近了才漫不经心道:“尝了几个,还有些在柜子里收着呢,春珰煮茶的本事没你好,下次倒不若送些煮好的来。”   陆家的掌权人,他而今使唤得倒是得心应手,周遭竖着耳朵听的人面上都显出了些难名的神色,可陆思衡却好像浑然不觉般欣然应承道:“好,靖云想和,在下随时恭候。”   他说这话的时候,目光好似看管不住般看向了江寻鹤,可后者早在方才走下来的时候就已经贴着沈瑞站着了,颇为纵容地撑着沈瑞的肩背。   瞧着倒好似沈瑞第一次来渡口的场景,大约也是这三人,只是那时候江寻鹤还是个时时刻刻要将沈瑞的性命剥离下来的利刃。   三人稍稍走远了些,陆思衡才轻声道:“景王中秋宫宴是定然要回来的,名目上是去祭拜太妃,但难保有什么别的心思,你商船才从乌州回来,行事要小心些。”   此事沈瑞倒是清楚,毕竟最初选择乌州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在景王的管辖之下,乌州已经快要被铸成个铁桶了。   他想知道究竟是皇权能将其劈开,还是钱财能将其挑破。 第151章   离着中秋看似还有些时日, 但其实也就是一晃的功夫,沈瑞从解禁后照旧还是去宫中读书,也不知是不是被他气着了, 明帝再几乎没怎么去查过岗。   就连考查萧明锦的功课都是在他出宫之后背着他查得,他大约自以为天衣无缝,但是大约忘记了萧明锦在沈瑞面前是个不太成熟的碎嘴子, 为了博得表哥的关心, 什么都能拿出来装可怜。   他那点抠抠搜搜的小心思经不起半点推敲。   越是临近中秋,中都内便好似续着一团火般, 不断有各色的人往里边添柴,只等着火气达到最旺盛的时候,将最不该的人舔进去烧毁。   这样急躁的气息一直持续到中秋的前一天, 景王的车队进了中都城, 好似才将始终憋闷着的火气掀开了一个小口释放出来了些。   沈瑞坐在元楼上看着底下浩浩荡荡的一长条车队, 忽而勾了勾唇角:“想不到阵仗竟这样的大, 我瞧着陛下那几次出行也没有这样大的排场。”   江寻鹤提起酒壶为他面前的酒盏中添续上酒水,闻言轻声道:“景王在先帝地几个儿子中也算是受宠的, 若不是……”   沈瑞端起酒盏嗅了嗅,随口接道:“若不是他有个一心为着他着想的好姐姐。”   “只怕而今执掌天下的人还当真是难料。”   江寻鹤无奈地看了他一眼,提醒道:“小心些说话,隔墙有耳。”   沈瑞将酒盏中的梅子酒饮尽, 好似揣着万两黄金般道:“没有,两边的屋子我都包下来了。”   话刚一说完, 他自己倒是先弯着眼睛笑起来, 目光掠过下面华丽的车马淡淡道:“就算是真的被听见了, 怕的也不应当是我,而是底下那位行事没个顾忌的景王殿下。”   他将酒盏放下, 起身道:“得了,既然已经瞧见了,明日宫宴心中就有数了,不和他多浪费时间。”   他手肘撑在桌子上,身子略凑近了江寻鹤,兴致盎然道:“我听白琢说中都有一家好吃的鲜肉馄饨,太傅大人可愿与我同去?”   沈瑞眉眼含笑,将鲜肉馄饨说出口的时候就好像情窦初开的少年,将自己得到的好玩意儿都要献到心上人面前般,偏他自己却没个发觉,还当自己是倒了一杯小米去喂养关在笼子里的金丝雀呢。   却从来都没有想过,原书中的大佬为什么会轻易地被他关进笼子里。   江寻鹤对上他含笑的眼,轻轻弯了下唇角,欣然道:“好。”   ——   “公子,您当真要带着这样多的东西进宫吗?”   春珰看着那拎着大箱子的十几个仆役,声音都有些颤抖,这哪里是要进宫参加中秋宫宴的样子,分明就是要谋反的架势。   沈瑞还弯着腰在铜镜前找合适的发簪,闻言挥了挥手道:“我已经跟太子打好招呼了,这些全都搬到车上去,等到过了今夜,商船上运回来的东西可就不愁卖了。”   春珰明显没相信他的鬼话,但瞧着他打定了主意的样子,只能糟心地命人将东西都抬上马车。沈瑞坐的那辆是装不下了,另寻了个旁的来,把箱子码放整齐了才勉强塞下。   “叫你背的那些个贺词都还记着吗?”   春珰无奈地叹了口气:“公子放心吧,都记着呢,这三十两银子包管您花的不亏。”   沈瑞不知想到了什么忽而哼笑了一声,但却也没反驳她的话,只是又不知道从哪扯出了块玉佩系在腰间,带着满身玎了啷当的配饰道:“走吧,进宫。”   一路上只要他一迈脚,身上的玉饰就撞出些清脆的响动,春珰跟在他身后,恨不得扯了帕子来将脸遮住才好。   好在从院子里到宫门处拢共也没有多远的路是真的要这小祖宗亲自来走的,春珰稍稍安下心来。   到了宫门处,大约是因着进宫的人颇多,生怕出了什么差错,所以专门拍了禁军侍卫来宫门前挨个搜身。   此事已经算是个老传统了,是以朝官们都很配合,身上也没带什么值得仔细探查的,所以很快就搜查结束了。   但人却都没走,挨着墙边站着,等着看沈瑞的笑话,内侍官同他道了声得罪后便细细搜查起来,但奈何他身上各种玉饰着实是不少,内侍官一抬手一玎珰,愣是在严肃的氛围中惊起一阵笑声来。   好不容易搜查完了,内侍官又对着他身后跟着的十几个仆役心中犯难:“这些……”   沈瑞顺着他的目光转头看了一眼,漫不经心道:“哦,这些也都是我的,难得来一次宫宴,给大家带点礼物。”   内侍官面色如土,但也只能命人去搜查,即便为了不触他的霉头,动作利落隐蔽,但也难免要旁边看热闹的朝官们瞧见盒子里的究竟是什么。   不知道是谁惊讶地“嚯”了一声,沈瑞听见了弯了弯眼睛,跟个显眼包似的合手道:“感谢诸位捧场,区区薄礼,不成敬意。”   众人当真是被他那点薄礼给唬住了,哪里能算得上什么薄礼,就说今日是来收买朝官的,估摸着也会有人相信的。   好不容易搜查完,时间已经不早了,内侍官也有些急躁,毕竟若是耽搁了晚宴,他和沈瑞之间被开刀地定然是他自己。   于是匆匆合手道:“都已经查过了,沈公子请吧。”   沈瑞略一颔首便顶着众人的目光晃荡进了宫门之中,也不去管身后陡然惊起的议论声。   今年的宫宴照旧是摆在御花园的,君臣同赏月,也算是一段佳话。   萧明锦早早就安排了小太监过来等着,好将沈瑞领到他的位置去,原本小太监还紧盯着过来地路径,生怕把人错过去。   可等到沈瑞一走进,那玎了啷当的声音一想起来,别说是他了,满御花园都知道是哪个小祖宗来了。   “给沈公子问安,是太子殿下命奴才过来候着的。”   沈瑞略打量了一眼,便跟在他身后落座,他周遭都是些世家的子弟们,左边的空位大约是陆思衡的,但他右手边还空出了个位置来,他多看了一眼,那小太监便立刻机灵地解释:“这边应当是白家的小公子。”   哦,白琢。   沈瑞懒散地收回目光,转头看向其他的地方,小太监似有所察般问道:“今日的朝官都坐在对面?”   小太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略一愣又连忙应答道:“是,朝官们都在另一边,沈公子可是想要找谁?”   今日他带着这般多的东西进宫,难免惹人耳目,自然是不能再带着那漂亮鬼一起了。   看着另一边聚成一团的各色朝服,他轻啧了一声,有些百无聊赖地撑着腮,目光从人群中穿过去,看不出是在瞧着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白琢才风风火火地跟在陆思衡身后过来,陆思衡看到他笑着颔首道:“靖云。”   “我还当你们会来的更早些。”   陆思衡还没来得及说话,就看见白琢瞪大了一双眼睛:“我们就排在你后边,眼看着你那些东西硬生生查了将近一炷香的功夫。”   沈瑞上下打量了他一下,语调懒散道:“别把错处都推到我身上,但凡早一盏茶的功夫出门,何至于排到我后面去。”   白琢同他素来是一副不对付的模样,闻言还想要狡辩些什么,忽而听到身后传来内侍的声音:“景王殿下到。”   白琢原本嬉皮笑脸的神情顿时被他收拢了起来,小声道:“景王来了。”   沈瑞漫不经心地往嘴里塞了块糕饼:“多稀罕似的,内侍嗓子都快要喊破了,倒叫你捡了功劳。”   白琢被他气得牙痒痒,但又实在不想在这样的情景下再生出什么波澜来,只能磨着后槽牙强行忍了下来。   众人纷纷起身合手行礼,景王跟在引路的小太监身后走进来,却忽而在沈瑞面前顿了顿脚,意味不明地笑道:“沈靖云,本王在乌州都听见你的声名了。”   沈瑞闻言懒散地挪了挪身子,顿时身上挂着的那些个玉饰都跟着玎了啷当地响了起来,一阵清脆的声响后就连景王的脸色都难看了几分。   他这才慢悠悠道:“那想来恐怕不会是什么好声名了,是欺男霸女了,还是欺行霸市了?”   景王盯着他看了一会后,哼笑了一声:“靖云倒是谦虚了,本王瞧着靖云而今也是个青年才俊,想来那些个传言定然是有些误会的。”   沈瑞看着他,目光中有些难以理解,他想要说些什么,但又咽了回去。   他都脑子不清醒了,让让他怎么了?   “殿下若是这样想,那便是这样吧。”   景王突然毫无征兆地笑了起来到:“靖云还当真是有趣,等到宫宴结束,本王定然要请靖云畅饮一番。”   说罢,也不管沈瑞究竟愿不愿意,立刻便转头看向了陆思衡:“不知本王昨日送到你府上的信可看了?”   他这一番举动顿时将沈瑞那句“大可不必”噎了回去,沈瑞轻啧了声,也懒得再同他分辨,只是转头看向陆思衡。   说好一起防备,怎么有人偷偷投诚? 第152章   大约是觉察到了沈瑞的目光, 陆思衡面上生出些无奈来,但仍旧合手恭敬道:“已经看过了,只是臣品行粗陋恐难以承受殿下厚爱。”   沈瑞闻言轻挑了挑眉, 低下头看了看真正品行粗陋的自己,总觉着不过是来宫宴蹭口饭,却莫名被点了句。   景王脸上的笑意稀薄了些, 明显是对陆思衡这明摆着的托辞感到心中不痛快, 但却扯了扯嘴角,重新露出个十分虚伪的笑容来:“思衡这是说得哪里的话, 整个汴朝谁人不知你的风仪?那小女儿怀春也是应当的,依着本王来看便觉着你们是极其相配的。”   陆思衡勾了勾唇角,眼中却没什么笑意:“婚姻大事自然应当听从父母之名, 还请殿下容许臣同家父商议才好。”   满中都谁都能说一句不好自己做主, 唯独他陆思衡这话说出来就是专来诓人的。   景王千方百计最后却讨了个没趣, 面色难看得厉害, 却也不想在宫宴上再闹出什么笑话来,因而只能咬着牙忍耐下来。   他的目光在陆思衡和沈瑞之间来回转圜了一圈, 一甩袖子冷笑道:“好,本王便给你些时日。”   直到他离开了,众人才齐齐地舒了口气,白琢小声嘟囔了一句:多少年了, 行事还真是一点没变。   沈瑞对这位景王实在是没什么印象,这几日不过是换着法子从旁人耳朵里听说几句罢了, 闻言目光微动, 大约算是明白了为何他一回来, 中都内便人人自危。   他偏过头用手肘轻轻撞了下陆思衡:“景王向你提亲了?这是将他府上哪位天仙似的千金下嫁了?”   他说话阴阳怪气的,便连一脸凝重的陆思衡也禁不住笑了起来, 轻声解释道:“不是殿下府上的,是於氏嫡女,景王膝下只有一位嫡亲的小殿下,多是庶女庶子。”   乌州於氏   沈瑞眼中生出一丝了然,都说乌州於氏现下被景王把持着,是条颇为好用的走狗,现下看来也并未有错。   他面上不显,只是重复了遍那句“只有个嫡子”懒散道:“那还真是挺没用的,连个女儿都生不出来,现下就算是要联姻还要去抢别人的女儿。”   周遭的太监满脸的冷汗,生怕自己因为听着太多东西而活不过今日,连倒酒的手都在止不住地打颤。   陆思衡小声提醒了句:“靖云慎言。”   沈瑞却不太在意地向后倚靠了下身子,他对景王没什么观感,凭着江寻鹤能做一辈子的贤相就知道明帝还不至于被推翻了。既然如此,那如景王这般人,只怕是没两年好活头了。   他抬手拍了拍陆思衡的肩,哥俩好似的:“放心,他看不上我,若是来中都一趟将於氏嫡女说与我了,只怕於氏明日便要同他拼命。”   他说得着实过于坦荡,就连素来不大看重面皮的白琢都叹为观止,片刻后才想起来自己方才想要说什么。   “我倒是听说是因为王妃多年无所出,所以这些年景王倒是没少纳妾,自从前两年诞下小殿下后才算是有所收敛。”   沈瑞尝了尝杯中酒水,觉着实在是不如江寻鹤自己酿的梅子酒好喝,便随手搁在了桌案上,闻言挑起眉眼嗤笑道:“多出息。”   顿了顿,又用上了景王方才颇无礼的说话法子:“依我瞧着,分明是他基……”   众人注视之下,沈瑞将那句“基因”咽了回去,轻笑道:“品种不行。”   周遭顿时发出一阵憋笑的声音,品种素来都是用来形容犬兽的,沈瑞这话说出口众人当即便明白了他的意思。   陆思衡知道拦不住他,只能无奈地摇了摇头,片刻后轻轻笑了起来。   众人都已经喝过一轮酒了,明帝才拉着皇后过来,园子中的氛围顿时僵硬了不少,明帝倒是满脸的笑意:“诸位爱卿不用太拘束,虽说是宫宴,但中秋就是团圆的时刻,因而也算是家宴,都放松些。”   话虽是这样说着,但又不是活不过今日,倘若真出了什么岔子,今日不治罪,难保他明日也能放过。是以,众人就连倒酒的频率都低了不少。   总归是难免的事情,明帝也不多计较,转头看向坐在下位的景王:“你也许久不曾回来了,此次中秋也算是团聚。”   景王在他面前倒还算是能端出一副人样来,合手道:“皇兄治国有方,臣弟即便远在乌州也同样备受皇恩,自然是不必回京受累的。”   园子中顿时陷入一片寂静,景王这话就差指着明帝的鼻子说:他才是先帝属意的天子人选了。   周遭连吸气声都清晰可闻,个个低垂着头生怕将祸事引到自己的头上,四周落针可闻,只有沈瑞慢悠悠地吹了声清脆的口哨。   凝滞的氛围好似瞬间便被这种无赖的手段给打碎了,别说脸如锅底的景王,就连明帝都一副被噎住了的样子。   “成什么体统?”   姿态懒散的沈瑞闻言顿时一挑眉,有些迷茫地探头看了看四周:“不是陛下说不必拘束吗?”   明帝:“……”   他厌烦地摆了摆手:“吃你的去吧。”   是他自己没想周全,同个沈瑞计较个什么劲呢,平白将自己气着了,今夜回去得叫太医开个去肝火的方子来喝一喝才好。   一通搅合之下,众人都选择性遗忘了景王和明帝之间的话,只有热闹没瞧尽兴的沈瑞颇没眼色地提醒了句:“方才景王说道他就不回京受累了。”   明帝唬着一张脸:“显着你了!”   “哪有哪有,臣只是初次参加中秋宫宴,内心实在是惶恐,生怕因着自己耽搁了陛下和殿下叙旧。”   沈瑞没什么诚心地解释了一句,随后转头看向景王道:“殿下也知道臣地商船刚从乌州回来,听闻乌州在殿下的治理下也堪称蓬莱仙境。”   他在众目睽睽之下勾唇笑道:“遗世而独立啊。”   短短的一句话简直要将景王多年筹谋都暴露而出,就连陆思衡都有些担忧的看着他,生怕他惹祸上身。   景王沉默了片刻后才看着他露出一点不大诚心的笑容来:“靖云果真如本王所想,同那些个腐臭俗子不同。”   在场的腐臭俗子们只能捏着鼻子把这名头认下来,不敢多说一句。   只剩下个沈靖云懒洋洋地夸赞道:“不愧是殿下,就连夸赞人的本事都更高些,不像陛下只会说臣是个混账东西。”   他这点说不清究竟是自知之明还是没个脸皮的姿态将氛围缓和了些,周遭的世家大臣们个个都是人精,一听见这话头便立刻笑了起来,别管真假,至少笑得都很欢欣。   个个脸上都是一副“我家有喜”的样子。   明帝的面色也和缓了些,笑骂道:“不想让朕说你,那便拿出些好样子来,整日招猫逗狗的想什么样子,还敢发牢骚,小心朕罚你板子。”   板子是不会罚了,不过是面上摆出些样子唬人罢了,明帝生怕他还要说出些什么来,话音刚一落下便急忙摆手让他坐下了。   沈瑞只是哼笑了声,倒也没再逆着他的意思,摇摇晃晃地坐回了椅子上去。   白琢满脸敬佩地凑到他身边去小声道:“沈大公子可以啊,今夜的风头都叫你一个人出尽了。”   他又怕被别人听到,只能一边说一边小心地张望着四周,试图在别人看过来之前就先挪走。沈瑞垂眼看着那个圆滚滚的脑袋抬手轻拍了下,白琢“咻”地一下便将脑袋收了回去,他瞪着眼睛:“你怎么还打人呢?”   沈瑞本来是想要就着他抢风头那句话呛他一句,但话到了嘴边又被咽了回去,他一脸无辜地看着白琢摊手道:“很正常,我是纨绔啊。”   “哎你。”   白琢想要跟他争辩两句,又实在想不出什么更有伤害的话,只能憋红了脸,撤了回去。   陆思衡无奈地看着两人之间的吵闹,在四下都好似忘了方才的事情时才轻声道:“靖云今日实在是太冲动了些,景王……只怕不会善罢甘休。”   沈瑞叼着一块糕饼,说话的时候有些含糊不清:“谁叫他在乌州的时候卡我的船。”   说罢,又瞅着陆思衡乐道:“放心,他要是也敢给我安排一桩亲事,我便即刻就命人手抄一万份‘景王逼良为娼’的告示贴满中都城。”   白琢刚输了一场,心中颇不服气,现下听见他这番话顿时便来了兴致,阴阳怪气道:“就算是真安排了亲事,那也是人家姑娘倒霉,你作个什么劲儿?”   “白琢。”   沈瑞语调平静地喊了他的名字,白琢原本兴高采烈的反击顿时便安顿了下来,他有些犹豫道:“有什么事情说便是了,这般严肃做什么?难道我说的不是实话吗?”   沈瑞“啧”了一声,语调中颇有些不满:“我私以为就算我是个纨绔,也得有点自己选择的权力吧。”   他有些不解地看着周遭人对白琢认同的目光诚恳道:“难道我的命就不是命了?” 第153章   白琢捂着肚子乐了半天, 想要再说出点什么,但实在是想不出来句什么正经话,只能摆着手道:“成, 也算是个歪理,那位要是给你说亲,你就问他‘混子的命就不是命了’, 且看他怎么答。”   他自己在那臆想完了又觉着场景实在是好笑, 直“哎呦”着倒回到椅子上去。   还没盏茶地功夫呢,纨绔就在他嘴里硬生生变成了混子, 没道理。   但沈瑞懒得同他计较,从盘子里挑拣了一块还算顺眼的点心咬了一口,桃花酱的内陷拉扯出很细小的丝线, 最后崩断了粘在唇角。   沈瑞似有所察般轻舔了下, 没太当回事儿, 又探头接着去瞧那边假模假样寒暄的朝官们。   陆思衡坐在他身侧淡淡地收回目光, 他手边是小太监方送上来的茶水,随手取了个杯子倒了半杯递给了沈瑞:“既然不喜欢那酒, 不若喝点茶吧。”   沈瑞闻言看向他的手中,笑着打趣道:“还得是当家人,我们这些个手里边没实权的,而今只能凄凄惨惨地在陆兄这里蹭一口了。”   陆思衡无奈道:“今日宫宴都聚在这园子里, 难免有好事的,你们两个且小心些, 不要被抓了把柄, 枉生后事。”   白琢从小就是在陆思衡的光芒之下长大的, 简直可以说是立在他人生路上的一道界碑般的人物——越过了他就可以即刻得道成仙似的。   闻言顿时老实了不少,两只手都揣在了袖子当中, 在桌案前做得板板正正,至少比听学时的萧明锦瞧着态度好了不止一点。   偏他还跟个小狗腿子似的,管好自己还不够,还一副非要替陆思衡管教好沈瑞的架势,目不斜视地瞅着前边手上却半点不含糊地来扯沈瑞的袖子。   沈瑞手中那半盏茶还没喝尽,被他一扯,顿时洒了出来,好在陆思衡原本就没给他倒太多,只在脸边颈侧晃上了些。   旁边的小太监这会儿算是找到了些自己得逞用武之地,连忙上去道:“奴才带着沈公子去更衣吧。”   沈瑞偏过头瞧了眼衣料上不太明显的两处深色随意摆了摆手道:“不必,擦擦得了。”   说罢便从怀中掏出一方绣着小如意的帕子,随手在衣料上蹭了蹭,将那点水渍压下去了些。   陆思衡的目光落在那帕子上,莫名便觉着那帕子的主人应当是坐在朝官行列中的江寻鹤,而非面前一惯喜好奢华的沈靖云。   再加上先前的那一方,叫他难免心生怀疑,真的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拿错帕子这样贴身的物件儿吗?   他愰神的功夫,沈瑞已经三两下将理亏的白琢料理了,又将茶盏重新推回到他面前去:“神通广大的陆兄,再赏一杯吧。”   陆思衡闻言回过神来,一边倒茶一边轻声道:“今日竟是不沾酒吗?倒不像你。”   沈瑞伸了伸腿,在椅子上寻了个舒坦的姿势瘫着,漫不经心道:“喝酒误事,我今日在宫宴上可有个才艺要表演呢。”   陆思衡皱了皱眉,猜测他这话中有几分幌子:“什么才艺?”   正逢着这个时候,萧明锦在前面鼓起了勇气当着众人的面高声道:“今日中秋宫宴,正是大家同欢之时,儿臣以为不若诸位广献才艺,共庆佳节。”   换做是从前,明帝定然是要猜测萧明锦的主意背后藏着多少个鬼精的沈瑞,但今日大约实在是同景王说话说得心累,略一沉吟倒也允了。   萧明锦完成了沈瑞的嘱托顿时松懈了一口气,高声道:“那不知是哪一位先上前来?”   众人还迷茫着呢,暗自揣测着下萧明锦是否是受了陛下的什么隐晦授意,此番上前究竟是机缘还是祸事,总归是难料,一时之间倒没人先出来应声。   沈瑞脸上生出些笑意,提了衣料走上前的同时,还不忘回了陆思衡的问话:“表演个散财童子。”   “臣愿抛砖引玉!”   明帝现下这园子里最不想看见的就是景王,其次就是沈瑞。这是个说话没个顾忌的,又惯是中都内最会惹事的纨绔子弟,谁知道他今日这是又盘算了什么把戏。   但话已经说出去了,此刻阻拦就显着太刻意了些,明帝只能唬着一张脸明里暗里地提醒他:“今日佳节盛宴,还望你不要让朕失望。”   沈瑞弯了弯唇角笑起来,保证道:“绝不让陛下失望。”   按理来说,明帝等着的就是这么句应答,但真听见这句话从沈瑞口中说出,明帝倒是先摸出了颗太医给他制的降火护肝丸吞咽了下去,免得一会儿被这混账气死。   “那臣便献丑了。”   沈瑞转过身去,看着底下坐着的世家权臣,目光在江寻鹤身上顿了顿,随后又若无其事地收拢回来:“诸位应当都知晓在下有几艘小船才从外面回来不久。”   这话是谦虚了,底下地这些个人们即便没有自己去瞧过,也都听过手下奴仆的回话,自然知道那是个什么排场。   沈瑞也不管底下的嘘声,朗声道:“自然也是带回来不少东西,今日既然是佳节,自然应当取出来些与诸位大人同乐。商船里带回来地东西有上百种,在下特意选了些与诸位大人适配的,每人一个种类。”   说罢,便拍了拍手,早就安排在外面等着的春珰得了命令,立刻便领着一众小太监进来,走近了才福了福身子,命人将箱子都打开。   原本十几个大箱子就够惹眼的了,现下再将盖子打开露出里面金光夺目的各色物件,顿时便听见些抽气的声音。   春珰略沉了口气,才将身后始终捧在手中的托盘献上去,沈瑞从善如流地从袖子中掏出一早准备好的小抄,对着帝后储君好一阵夸赞。   什么“陛下当如万古红日,御领四海”——红玛瑙手串,“娘娘如千秋明月,泽被万物”——夜明珠摆件,“殿下如玉,贤德柔润”——羊脂玉佩。   一通溢美之词被他念得抑扬顿挫,若不是手上还有小抄,明帝差点就真的信了。   他眯着眼打量着沈瑞:“你这又是什么把戏?”   “陛下冤枉,臣只是反省从前行事多有不端,又感怀陛下与诸位大人德才兼备。但既然是想要学习,自然要先体悟。”   他一扬袖子,将身后装满名贵物价的箱子露出来:“这便是臣体悟的结果。”   明帝很想问他体悟的就是当众贿赂官员吗?   但当着景王的面,他实在是不想同沈瑞分辨这些没个名目的事情,只能淡淡道:“罢了,你有些能学好的心思就已经是不易了。”   这是松口了的意思,春珰闻言顿时便明白了,领着那些小太监去各个朝官世家面前送东西去了,贺词写得跟沈瑞方才念的一样恶心。   春珰在走到江寻鹤面前时,声音要比着对旁人时压低了些,贺词好似也同旁人不大一样,递过去的是一柄青玉多宝如意。   不用想便知道是暗藏了私心的。   一轮送了下来,原本还存着些芥蒂的朝官们眼见着陛下都已经收了,瞧着那精美的物件儿再加上春珰那一套虽然恶心但是又叫人有些上头的贺词,倒也算是心中舒畅。   春珰办好了差事,心中算着即将到手的银两,快步走到沈瑞身边小声道:“公子,都已经办好了。”   声音倒的确是小,但奈何景王是个会读唇语的,他从座椅上支起了身子,语调懒散但又裹含着威严道:“都分发完了?看来靖云是把本王给忘了。”   说罢还哼笑了一声,就差把阴阳怪气四个大字刻在脑门上了,原本有些嘈杂的园子里顿时安静了下来,谁都不想引火烧身,只有沈瑞合手道:“殿下这说的是哪里的话,殿下的怎么好叫这些奴仆送上呢,自然是要臣亲自奉上才好。”   他一招手,春珰顿时便会意地取出一个镶嵌着宝石的小匣子给他,景王顿顿地看了他片刻,随后扬了扬下巴示意身边的小太监去接过来。   匣子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打开,景王看了一会,从中拎出来条青玉手串,除了材质色泽可以说同明帝那条红玛瑙的一般无二。   景王似乎觉察出了些什么,他挑眉道:“靖云这是何用意啊?”   “陛下将汴朝治理得上下一心、百姓和乐,自然可称之为万古红日,而殿下在乌州也是治理有方,想来是少不得陛下的教导的。”   他故意顿了顿,给了众人反应的时间,随后轻笑道:“虽有才干,但到底青涩。”   青涩对着青色,他这是明晃晃地要打景王的脸。   景王闻言顿时面色难看至极,变动了几番都没能说出话来,倒是明帝先满意地笑了起来:“你虽然顽劣,但却颇有巧思,能够借着这些物件儿来比喻文武大臣,字词贴切,想来是用了心思的。”   “有心学好实在是难能可贵,春和,赏。”   沈瑞立刻谢恩,硬是赶在景王之前将那番说辞落实了,叫他再无翻身的余地。   垂下头的瞬间,沈瑞目光晦暗,这般应当算是暂时保住了沈家周全。 第154章   景王回中都算是个意料之中的意外之事, 原书的笔墨大都落在江寻鹤的身上,至少在原身死掉之前,景王还没有彻底倒台。   先前还好些, 现下商船一回来,就等于将整个中都的目光都落在沈家上。世家皇权之间原本就只差着根导火索,现下这么汇聚着, 只怕就算无人去点, 也难免要自燃。   唯一的法子就是要明帝知道,世家只不过是想要维持着百年的尊荣, 但他那位好弟弟却恐怕是想要将他拽下马。   当年为了他能在一众皇子中继承大统,原就因着萧瑜兰嫁给了沈钏海,硬生生在他身后立起一道支撑, 沈瑞现下做的这些不过是帮他回想一番罢了。   在撕破脸之前, 沈家能帮他一次, 就能帮他第二次, 前提是他要想明白自己的敌人究竟是短时间内不会发作的世家,还是那个多年虎视眈眈的皇弟。   春和手脚麻利, 没一会儿就端着一托盘的金子出来,沈瑞瞧了一眼倒是没想到明帝的奖赏会这般实惠。   明帝似乎是看出了他的心思,摆手道:“收着吧,也不知道你那几条船怎么样了, 别把自己折腾得连饭都吃不起了。”   沈家好歹积攒了这么些年,前边大约也没有像沈瑞这般的败家子, 因而现下也还算家大业大。   就是再往江东去几次也还是搬不空的, 至少饿不着沈瑞。   明帝这番话就是对沈瑞示好的回赠, 别管这么一小会儿他心中究竟有没有想明白,但至少有了他的话, 这趟商船就也算是有了保障。   算是个好兆头。   沈瑞也不多跟他磨蹭,当即笑眯眯地命春珰收了起来,心中掂量着这些钱该买些什么各色金玉好挂在那漂亮鬼身上才好。   一托盘的金子很沉,春珰接过去的时候,手臂顿时往下一沉。   沈瑞偏头瞧了一眼,抬眼看了看上面坐着的那位满意打赏的甲方,面上笑意都更真诚了些,合手道:“多谢陛下赏赐。”   他一动,身上那些个配饰就玎了啷当地撞出好一阵声响,恨不得有个什么绕梁三日不绝的回声。   明帝合了合眼,一副瞧不过去的神情:“你挂着那一身,知晓的是来参加宫宴的,不知道还当是来逛集市的。”   “臣这也是头一次参加中秋宫宴生怕露怯,没想到竟是用力过猛了。”   在场这些世家子弟们中,就属他进宫次数最多,谁露怯也轮不到他头上来,但他偏就有些睁眼说瞎话的本事。   说完了,还不忘扯了扯身上的衣料给明帝展示,周遭的大臣也探了探头想要凑个热闹,仔细一瞧,好家伙三串青玉珠子。   先前还说一人一个品类,现下就来将景王的脸打得高肿出三丈。   似乎是觉察出了园子里的气氛不大对劲,沈瑞还勾了勾唇角道:“臣这也是仰慕殿下威仪,还望殿下不要介怀。”   景王沉着脸看了半天,随后沉声道:“放心,本王不是这般小气之人。”   “有殿下这番话,臣就安心许多了。”   沈瑞煞有介事地拍了拍胸膛,又转头对明帝说:“那臣就先告退了。”   春珰领着一众的小太监跟在他身后走,众人总觉着玎珰声好像更大了些,借着园子中亮堂的烛火,仔细瞧了便能看见个个身上都吊着青玉串子,一个也没落下。   看明白了,殿内安静了一瞬,随后又识相地推杯换盏起来。   管他看见看不的,都拿自己当瞎子。   沈瑞顶着众人带刺似的目光重新坐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去,刚一走近,就看见白琢凑过来比了个手势小声道:“厉害啊沈兄,不愧是中都内地纨绔头子。”   夸完了,还不忘琢磨琢磨自己:“我若是也闹出这样一场,只怕祖父今夜便能送我去见阎罗。”   “是么?那你挺可怜的。”   沈瑞明知着他这般装模作样定然是得了族中的什么指使,懒得同他闹那些个虚与委蛇的把戏,随口敷衍了两句后便看向了身侧的陆思衡:“我今日这出散财童子如何?”   陆思衡在听见那四个字的时候,心中便隐隐有了些猜测,只是没料到沈瑞做得远比他猜测得还要更决绝些,几乎没留出什么余地来。   他无奈地摇了摇头,避开周遭的耳目轻声问道:“闹出这样大的阵仗,值得吗?”   沈瑞已经将头转了过去,目光在上位的明帝与景王之间打了个转,最后又轻飘飘地落在了下列的江寻鹤身上,闻言淡淡道:“陆兄应当清楚,这世上好些事情是由不得人来判定究竟值不值得的。”   他们都不过是被权势裹挟着向前走的棋子罢了,就算前面明眼瞧着就知道是深渊万丈,也照样是停不下来的。   陆思衡轻啜了一口手中的茶,没再说些什么。   好在沈瑞之后的人都掂量着没闹出什么别地花样,就连原本想要出风头的,都歇了下来。   一场宫宴,沈瑞瞧着也就中规中矩,没什么太大的意思,全不顾他自己便闹出好大的风波。   景王直到退场之前,还不怎么真心地夸赞了他颇有才学,可见是真气着了。   沈瑞表演完自己的戏份后心中便没了什么忌惮,一堆扶不上墙的纨绔分子来同他敬酒,倒也喝了许多。   宫宴结束的时候,眼底好似盛着水光一般,耳尖也被催上了层薄红。他晃了晃,扒拉开身边黏着的白琢对陆思衡挥了挥手道:“陆兄,回见。”   说罢,也不管陆思衡有没有回他的话,便在宫人地引领下出了园子。   原本派去接江寻鹤的马车早就已经回去了,只剩下挂着“沈”字灯笼的还停在宫门处。   沈瑞吹了会冷风已经清醒了些,春珰跟在他身侧扶了一下,他抬手掀开帘子,瞧见里面的人影时怔愣了一下,随后轻笑起来:“太傅大人好生听话。”   养熟的金丝雀知道自己往家里飞了,听话得不行,沈瑞略歪过头想了想,这般乖顺的值得奖赏个漂亮笼子。   “醒酒汤在来之前便已经煮好了,始终在炉子上煨着,如意先喝一点吧。”   江寻鹤取了一只小瓷碗,盛了多半碗的醒酒汤放在了桌案上,这会儿正往外散着热气。   沈瑞走过去坐下,盯着那热气瞧了片刻后忽然开口问道:“江寻鹤,你喝酒了吗?”   江寻鹤垂眼看着他泛红的耳尖脖颈,喉间无意识地咽了咽,轻声道:“小如意很好看。”   “嗯哼”   沈瑞有些得意地应了声后才反应过来两人分明是在答非所问,他顿了顿,终于没经住似的扶着膝乐了起来。   “也成,勉勉强强也算是个答案。”   随后便用帕子垫着,小口捧着那碗醒酒汤喝,热气腾腾的醒酒汤在冷秋之中很能带来些慰藉。   太傅府要比沈府离皇宫近很多,可马车晃悠了好半天都没有停下来,但车内两人却没有一个人疑惑。   寂静的街道上,马车外悬着的铜铃声音格外清脆些,沈瑞抬手掀开帘子,看着外面越来越熟悉的景象忽然看向身边的江寻鹤开口问道:“倘若用醉酒当做借口,将你带回沈家,太傅觉着陛下会信吗?”   江寻鹤抬眼看过去,车厢中昏暗,隔着些距离看过去,只能看见略有些模糊的轮廓和沈瑞那双很亮的眼睛。   朝官与世家间的席位隔着好远,中间又是换了一茬又一茬的舞女,江寻鹤看不见沈瑞究竟喝了多少酒,要分辨不清这样多的酒比着沈瑞说出要杀他的那夜是多是少。   片刻后,他稍稍移开了眼:“会。”   随着他的声音落下,马车稳稳地停在了沈府门前,沈瑞单手掀开帘子透进了些光亮,他弯着眼睛笑道:“我猜也会。”   在江寻鹤曾经住过的院子和沈瑞院子的岔路口,江寻鹤稍稍顿住了脚步,沈瑞走在他前面却好像什么都瞧见了一般,语调懒散道:“你那屋子里的东西今早都已经被收拾换洗了,若是现下回去大约只剩下个床板了。”   明明是夜里才将人带回来的,却一早就命人将东西收拾了,可见是早早预谋好的。   他半点不掩饰,江寻鹤也只当做没听出来,跟在他身后,两人的脚步声几乎要融合成一道声音。   沈瑞的屋子里已经许久没有熏香了,两人一进屋子就立刻侵染进一股子酒气,不算浓重,但浮在空中没由来地醉人。   床幔层层垂下,将床榻框定成了一个相对封闭的空间,身上的人水汽还没有干透,混着气息中的酒味显得潮湿而又粘腻。   鼻腔中满是熟悉的草药味,被温热的身子烘烤得越发旺盛,比着先前用过的帕子浓重了不知道多少倍,莫名的,沈瑞心中生出了丝难解的绮念。   床榻中太过于昏暗,叫他没由来地想到,某个昏暗的夜里,交叠的轻吻。已经隔着不知道多久了,却好似不过方才发生的事情。   那点念头一旦生出来,就好似方一破土就被骤雨兜头浇下,生出诸多的惶然。   沈瑞的手掌在被子似的遮掩下握了握,他忽然开口道:“宫中的酒浆为着那点体统,从来不甚醉人,太傅是江东人氏,想来酒量应当不错?” 第155章   大约是趁着好时候, 今年的中秋月朗风清,半点乌云都没生出,可江寻鹤趣闻莫名觉着应当下一场秋雨的。   打在各色的枝叶上, 最后沿着屋檐滴落在门前石阶上,撞出一片没个止歇的声响。   大约这样,便可将床幔内萦绕着的燥意逮着祛除干净。   隔着两层锦被, 江寻鹤没能觉出那上面一层缀着一层的繁复织花, 却平白地捕捉到了沈瑞胸腔内的震颤。   眼中生出些笑意来,但却又好似隔着什么被烘干了般地拥堵着, 倒流回腹腔之中,将里边的五脏六腑都一并作乱着点燃、焚烧。   他应了一声,声音有些微哑:“江东每年梅子兴盛的时候, 便要多酿梅子酒, 封起来够喝许久。”   他只讲了梅子酒, 却没说自己的酒量, 像是在层层紧密的包围之间隐秘地留出了一条狭小的通道。   于筹谋之间论算,不应当也没必要, 可在他发觉身陷囹圄的是沈如意的时候,还是妥协着留了一条退路。   手指扣在床榻边沿,将指腹压出得泛白,将人心中的那点鼓噪摊开了摆在明面上, 显露无疑。   偏他身侧的囚犯好似半点都不觉察般,管不得脚镣是锁死的还是欠了缝隙的, 只是稍一翻了个身支起来些, 便同手握着生杀令的朝官将地位做了个倒转。   凑近了, 两人的气息都彼此交融在一起,分辨不出是草药味更盛还是酒味更浓重些。   昏暗之中, 沈瑞分辨了下眼前人的轮廓,语调裹着些漫不经心道:“宫中的酒太难喝,知晓的是过个中秋,不知道的还当是现巴巴地从太庙中端出来的似的,一股子焚香味。”   将宫宴上的酒水贬斥得一文不值后,又好似忽然想起来什么般做了个收束:“远不及太傅上次送我的梅子酒。”   手肘撑在床榻上,软软地陷进去一个凹陷,沈瑞几乎是笼在江寻鹤身上的,不只是谁的动作牵扯到了床幔,松散地了拉出一小条缝隙,遥遥地透进来些月光。   将两人的身影晃出来个大概,光影之下,沈瑞的眼睛显出些晶亮,江寻鹤对上他的目光,将自己方才想的那些个又都一点点擦除。   沈瑞懒散道:“不说的时候倒还好些,一说起来还当真有些想念太傅亲手酿的酒了。”   他略歪了歪头,好似当真只是在好奇般:“太傅会常喝自己的酿的酒吗?”   喉间不自觉地滚了滚,吞咽声在昏暗中被无限放大,但很快就如石子入江般投入了擂鼓般的胸腔之中,汇聚在一处,声声不歇。   他声音中带着些情.欲,哑声应了句:“会。”   可目光却在应声的时候朝着一侧偏转了过去,隐忍又克制地错开了沈瑞有意的胡闹。   沈瑞轻笑了一声,意味不明地反问了句:“是吗?”   撑在床榻上的手肘忽而发力,他支起身子在温热的唇上轻轻落下一吻,眼中横生出些笑意来。   远山孤鹤似的人,却在这样的情.事上显出些莫名的生涩与乖顺。   他稍稍撤开了些,语调中带着些得逞似的狡黠:“梅子酒甚好,太傅明年若是还酿,不若多喝些,给我带来。”   原本虚护在他腰侧的手掌蓦然收紧,好似隔着衣料便要将那处皮肉烫得发热般,莫名的酥麻沿着尾椎上升,直到蔓延在脖颈处。   方才仓促、短暂的亲吻被胁迫着延长,齿关被压着探入,湿濡的舌在口腔中缠绵、搅合,惊动起淋漓的水声。   气息在两人之间掠夺、转圜,最后只剩下近乎干瘪的胸腔潦草地裹着擂鼓般的脏器,衣衫不知被谁掀开了个边角,露出大片莹润的皮肉,月光之下,简直要晃眼。   手掌沿着肩背蔓延到腰身,打着转儿地折腾人。   沈瑞的手掌没个支撑地向前划着,没入枕头下面的时候摸到了个冷冰冰又硌认得小玩意儿,指尖稍一活动,便摸出来了是今夜送给江寻鹤的青玉小如意。   而今正被他随身带着,就连睡觉也是压在枕下的。   他合了合眼,纵容着直到近乎窒息地前一刻,才稍稍松懈开唇舌。   两个人彼此拥裹着,几乎是骨头撞着骨头地使劲,没由来硌出大片的红来,彼此间夹着的那点缝隙被无限地压缩着,丁点儿的反应都无处掩藏。   隔着衣料,沈瑞的手掌握了握,摸出了一片滚烫,他闷笑了一声,胸腔内的震颤几乎要蔓延到江寻鹤的胸腔内。   沈瑞略撑起身子,附在江寻鹤的耳边,轻声问了句:“梅子酒也催.情吗?”   说罢不待江寻鹤回应,他便自己先禁不住了似的笑了起来。分明元凶便是他自己,倒摆出一副多无辜似的样子来。   江寻鹤抬手将他险些被压到的发丝拢在耳后,露出他有些泛红的耳尖,将他那层不动声色的面皮轻易地便挑破了:“梅子酒不催.情,是如意自己先经不住的。”   两人几乎要完全贴合在一处,彼此间生出些什么反应简直是再清楚不过。   沈瑞没料到自己三两句之间便被反将一军,心中莫名生出些恼怒来,将手掌收拢得更紧实了些,听着身下人的闷哼,眼中显出些得逞。   “太傅大人——”   他故意扯长了语调,还没等到将后半句说出来,倒是自己先禁不住笑了起来,片刻后又板起脸孔,多正经似的,偏偏口中说出的话却和正经半点都挂不上边。   “真的不要我帮帮你吗?”   窗外忽而起了秋风,将枝叶吹得上下颤动,牵扯出一阵猛烈的哗啦声。   床榻边的案桌上已经燃起了火烛,将方寸的地界照得亮堂起来,沈瑞端着手任由江寻鹤垂眼用帕子一点点擦拭干净,还是那方绣着小如意的。   他忽而闲下来,看着那被染上脏污的帕子忽然开口道:“这帕子已经送给我了,记得赔我方新的。”   江寻鹤手上的动作略顿了顿,轻声应了一声。   沈瑞在宫宴上周转了半天,回来又消磨了好些时候,便是江寻鹤端着水盆过来,他也不过是草草地洗了洗,便有些倦怠地躺回到床榻上。   这会儿即便合着眼也都能觉察到头顶笼上了一层阴影,他懒散地睁开眼:“怎么了?”   江寻鹤的目光在他身上略打量了一下,有些迟疑道:“你……”   沈瑞顺着他的目光出下头看了看,随即又再次躺平:“由着他去吧,睡着了,自然就消停了。”   他在心中掂量了一下,头一遭带着金丝雀见世面,总不能将人下坏了。   沈瑞不是特别想要睡觉,只是有些疲乏,于是继续合上了眼。   隐约之间,他觉着挡在眼前的阴影停顿了片刻后才慢慢挪开,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就觉着腰上的系带忽然被手指解开了。   身下覆上了一只手掌,沈瑞惊了一下,小声唤了声:“江寻鹤。”   ——连句“太傅”都忘记装点了。   偏后者还能分出些心神来应了他一句,不待他追问,便被纳入了一腔温热之中,原就没说出口的话顿时便掩盖在了气息交叠之中。   床幔微微颤动,在烛火的映衬下,在石砖上显出些光影……   ——   白琢吃了酒,懒得再回家听祖父唠叨,干脆蹭着陆思衡的马车去了陆家。   他瘫在躺椅上散漫道:“沈靖云酒量是有多差,出去的时候醉成那样,我瞧着连半壶都没喝完。”   陆思衡煮茶的手微微一顿,随后淡淡道:“他酒量在中都不是也算有名?宫宴上的那种酒,就是再和二十壶,也未必会醉。”   白琢闻言顿时来了兴致,一骨碌地翻起身:“你是说他在装睡?”   “可是为什么啊?景王就算是心中再生气也不会宫宴刚一结束就来逮他吧。”   陆思衡不置可否地轻挑了眉,没打算跟他在这样的话题上再继续说下去。   白琢接过他递来的茶盏,捧着杯子仰头望着天上的月亮:“总觉着今日的宫宴暗流涌动的,你说沈靖云是不是备着我们知道了些什么?”   宫宴已经结束快要一个时辰了,他好像才反应过来似的。   “别问了,你不适合想这种事情。”   白琢下意识应了一声,随后才反应过来自己是被损了,他炸着毛想要反驳,想了想又莫名停了下来,面上的神色正经了许多:“算了,换个事情说,你的亲事怎么说?”   白琢已经习惯陆思衡不回他话了,也没那些个多愁善感,只是自顾自道:“其实依我来看,乌州於氏倒也的确算是个好的联姻选择,毕竟中都内牵扯得太多,乌州封闭,反而规避了许多麻烦。”   “更何况,倘若你不同意,只怕景王那边少不得要折腾的。”   陆思衡只是端起茶盏轻啜了一口,没应声。   白琢说了半天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他今日有些过分安静了,他盯着陆思衡看了半天,半晌才猛地瞪大了眼睛:“你该不会是在中都有心上人了吧?哪家的,长什么样子?”   陆思衡忽而将茶盏放到了桌案上,起身道:“夜已经深了,早些睡吧” 第156章   屋子内只点了一盏昏暗的火烛, 在书桌前照出一小片亮堂的地界,景王差人送来的那封谈及亲事的信件便安放在上面。   他取了一只描花的小酒盏,斟满了酒却没喝, 只是就着光瞧了瞧,透底、清亮。   他自从做了陆家的掌权人后便不常饮酒,这壶酒还是上次沈瑞拎来从他这换茶叶走的, 在狭小的空间中萦萦绕绕出好些酒气, 同他原本地主人一般不讲道理。   景王的用意他也算是早有猜测,近几年乌州那边越发地不安分, 今日这一出戏也算是迟早的事情,他同父亲一早便商议过,也算是做足了准备。   但当事情真的摆在他面前时, 还是叫他生出诸多的迟疑来。   他是陆家的长子, 现下又执掌陆家, 婚姻大事早就沦为了权势利益联合的筹码, 他从来清楚,这种事情是无法谈及什么真心的。   娶回来也不过是相敬如宾地对待着便是了, 世家之中,男子女子都是一样的身不由己。   好在他也从未对谁生出过什么情愫来,那些个儿女情长之事于他而言远没有陆家的兴盛重要。   甚至可以说,这样的亲事在他加冠之后, 便是虚虚地摆在眼前的,只不过现下更落实了几分罢了。   可是, 陆思衡看向桌案上的信件, 安放着的那薄薄一层纸却好像在后面夹着什么锁链般, 趁着他稍一愰神的功夫,便要连着他的脖颈将他锁在一个早早就框定的架子之中。   他端起酒盏, 一饮而尽。   倘若他不曾见过更张扬的景致,大约也不会觉着这高墙之内是个什么无涯的牢笼吧。   他注定要在这高墙之中守着陆家 ,直到培养出下一任的掌权人,可倘若能将更漂亮的景色一并收拢进来,陪着他一起圈禁在这里呢?   ——他实在是好奇,沈靖云那样地人,若是身上套上了枷锁,会不会还如同现在一般。   陆家需要一个家世相当、利益牵扯的当家主母,是人是鬼、相貌才情一概都不重要。   那为什么不能是沈靖云呢?   陆思衡轻轻晃了晃头,他终于觉出自己大约是从宫宴回来后便有些醉了,往日克制的那点难堪的心思都在这场联姻面前显露无疑。   可偏是这样,却叫他在心里将自己放过了,大约他只有这一次的机会,即便沈瑞是男子,他身后的沈家也足以将这空缺给添补上了。   沈瑞同江寻鹤之间那些把戏他并非是没有看出来,但世家之内人人如他,就算真到了不可转圜的一步,江寻鹤这般的出身于沈瑞而言也绝非良配。   世家之间,何曾有过一丝半点的真情。   他将烛火吹灭,整个屋子中都陷入了昏暗之中,渐渐安定。   ——   汴朝官员中秋过后又照例放了三天假,沈瑞在听说的时候便夸了句:人性。   等到他想起来自己原本就不用上朝的时候,顿时便话锋一转,暗中琢磨着要怎么能让明帝知道“调休”的存在,好带给这些朝官们一些小小的震撼。   但他惯是会给自己找清闲的,早赶着中秋前便向着宫中递话请假三天,只留了萧明锦一个人饱受听学的折磨。   宫宴上闹出的动静已经传遍了中都,他散财童子的名目算是打了出去,一时之间连带着他商船上的那批货都被炒得火热起来。   景王在宫宴上的心思堪称昭然若揭,又有个如沈瑞这般混账的打了头阵,这些个大臣即便面上不显,为了彰显自己对明帝的忠心耿耿,总要买一串回去地。   糟践景王的都买了,哪里还差买一串明帝的红玛瑙手串回去摆好,因而这两种近乎抢疯了,即便沈瑞阴险地开出了十余倍的价格,也照样有人趋之若鹜,生怕自己落了人后。   毕竟旁人售卖的手串也并非没有红玛瑙的,可一旦脱离了沈瑞那散财童子的名目好似瞬间便缺了味道般。   其余的那些个,想让自己家女儿进宫为妃或是掂量着还没长大的小太子的,就买皇后同款。   哪位大臣的门生,想要趁机攀附某位大臣的,别管旁的如何,先照着买了同款才是正经事。   一时之间,围堵在楚家铺子前的人能从长街这边排到另一边去。   估么着那个个朝官整个休沐期都在研究这件事了。   沈瑞去铺子前看了看众人抢购的盛况,转头进了后院没有一刻钟,楚家的伙计就出去宣布了限购。   眼瞧着价格越来越高,后院之中又钻出去了几个人混在人群之中,没一会儿的功夫便干起了黄牛的勾当。   即便可恶,但也总比买不到要好些,因而楚家的伙计装模做样要去阻拦的时候,还被抢购的人群包庇着溜了。   沈瑞看着伙计不断搬进来的白银,满意地点了点头,给这些古代人一些小小的资.本震撼吧。   忽而又想起了什么似的,转头对着管湘君道:“船上应当有一尊珊瑚摆件,且先留下来吧。”   保不齐再过些时日,便可送给陆思衡当做订婚的贺礼了。   比着这边金银的价格,楚家的米粮却要远远低于市面上的价格,成色上也没差出什么来。   中都内的百姓得了消息都连忙过去排着长队屯买,生怕错过了,沈瑞的名声都连带着好了许多。   “公子这样下去,只怕中都内的商铺都要对我们心存不满了。”   沈瑞端着茶盏轻啜了一口道:“我们既然这般做了,目的便从不是要剥夺了谁的生路,由着他们来闹,先送到我面前来瞧瞧。”   茶盏放在桌案上,磕出清脆的声响,他掏出帕子擦了擦嘴道:“中都内的商会,我也算势在必得了。”   管湘君知晓他心中的筹谋,也并未再多言,只是轻声道:“江东的也都已经安顿好了,周管家改名换姓,生意也已经逐渐兴盛起来了,只等着中都这边的消息,便可时时往来通运了。”   沈瑞站在二楼的窗子处,看着底下排着长队的百姓们轻叹了一口气道:“即便是再兴盛的王朝,也总会有人吃不饱饭。民生安定远比固化的阶级重要得多,但这世上总是有人不懂。”   管湘君抬眼看着他,日光从窗子内晃进来,将他侧脸的轮廓显得有些模糊。   瞧着神色,好似还是那个在中都城内为非作歹的世家纨绔,可他却好像远比那些个道貌岸然、满口仁义道德的人更能看得见生民苦楚。   又或许偏得是这般的人,心性才最是澄澈吧。   商户们的反应比沈瑞预料得还要快上许多,一大帮人浩浩荡荡地冲进了楚家的铺子,连一旁抢购的人都被吓住了。   偏话还没说几句就被诓上了马车,仗着人多不至于被杀人灭口罢了。   赶马车的人早就得了吩咐,将他们从沈家的后院拉了进去,等到反应过来自己进了狼窝的时候,身后围着二十几个彪壮护卫,早就一步都逃脱不得了。   方才在铺子里还个个怒气冲天,这会儿见了沈瑞又将头埋得跟鹌鹑似的,半天憋不出一句话。   最后还是个脾气暴躁的先开了口:“左右便是今日不得罪贵人,再过些时日我们也是要饿死的,那小人也便顾不得什么周全了。”   沈瑞饶有兴致地看了他一眼道:“请说。”   “沈公子是贵人,自然不懂我们这些升斗小民的难处,您现下铺子中的米粮如此价廉,却叫我们这些人全没了活路。”   沈瑞放下茶盏淡淡道:“可百姓们选择更省钱的法子总归没什么错处,更何况现下只不过是头一遭,我后面的商船是要源源不断地从江东运过来的。”   众人一听,顿时面色如土,若当真如此,只怕他们全都没了生路。   沈瑞的话还没有停,还在细数着自己的业务范围:“米粮、布料这些都是要一一填补上的。”   “小人等不过是赚个糊口的钱,若不是生活所迫,谁又会来行商,便是沈公子这般的价格只怕也是要赔本的,又是何必呢?”   沈瑞看了眼那说话的人,脑子灵活,可堪大用。   他笑了一声道:“我这些米粮只怕便是购入的价格也要远远低于诸位所花费的 。”   彻底没了希望,若是非但不亏本,反而大赚一笔,他们便再寻不到什么更妥帖的话来同沈瑞分辨了。   “小人们知道了。”   众人都要走,只有那最开始暴脾气的人还是不甘心,他转头问道:“可沈公子今日既然愿意见我们,想来定然是有自己的用意,绝不应当只是告知我们。”   沈瑞弯了弯眼睛夸赞了句:“聪明。”   “春珰,拿契约来。”   一摞古早的资.本主义联盟合同被摆在了众人眼前,沈瑞单手撑着头笑眯眯地看着他们:“我借给你们进货的渠道、往来的商船,你们按照我的价格来卖,赚的钱分我三成。”   他环视了一周,没错过众人脸上掩藏在迷茫之后的惊喜之情。   蛊惑似的,他轻笑了一声说道:“白赚,干不干?” 第157章   几个粮铺掌柜从沈府离开的时候神情还是恍惚的, 一个个面目呆滞,对着周遭的围观浑然没了反应。   “掐我一下,是真的吗?”   “嗷——”   被掐的人痛呼了一声, 但片刻后又嘿嘿嘿地乐出了声,越笑越大声,最后干脆叉着腰毫不掩饰自己的高兴。   他声音洪亮, 让身边地几个掌柜也都纷纷回过神来, 把手揣回到胸口,直到摸到了那一张纸, 才算是安定了下来。   他们去楚家铺子里找茬的事情并不算是什么秘密,很多人更是看着他们被马车送到沈府地,对他们能活着出来压根没报什么期望。   现下还守在沈府外面, 无非是为了看看如沈府这般家大业大, 往外运送尸.体的时候用的究竟是草席还是薄棺。   万万没想到, 几个人竟然是自己腿儿着出来的。   但也没好到哪去便是了, 一出来,便跟疯了似的, 虽说外面瞧不出什么来,但谁知道内里受了什么暗伤?   几个掌柜还没等着从沈府走回到自己的铺子呢,沈瑞那“狠辣”的手段就已经从城南传到了城北。   原本张望着的掌柜立刻将铺子大门紧紧地关上了,生怕祸及己身。   沈瑞等了两天没等到新的鱼上钩还疑惑了下, 不过很快就将这件事情抛在了脑后,毕竟这件事也算是长久的态势, 不必急在一时。   反倒是陆思衡的事情先摆在了他的眼前。   景王那边不知起了什么心思, 将亲事闹到了明帝的面前, 若是於氏只是个商贾,那於氏长女嫁给陆思衡为妻他自然是乐见其成。   可偏偏明眼人都清楚得很, 什么於氏长女,不过是景王手底下地一枚棋子罢了。   一旦同陆家联姻,那便是亲手将景王的势力扩张了。   但无论他心中是如何盘算的,至多也不过私底下偷偷给陆家些暗示,还要以一副站在陆家的角度上思考的样子,不好落了人话柄。   明帝为这件事忧心了好些天,心情差到就连路过的狗都要被他踹一脚,更不用说趁着中秋玩疯了,半点功课都没看的萧明锦了。   挨了一顿训斥后,被打入“冷宫”,已经几天没有过问了。   萧明锦虽然顽劣,但到底没有沈瑞这般混账,虽然从前也因着功课被训斥责备过,但到底还没有连这几日都不见他的时候。   现下正巴巴地蹲在沈瑞面前抱着小腿哭诉呢。   “表哥嗝——”   他哭了半天,大约是气不顺,现下一个劲儿地打嗝,连带着那句表哥都被拖出了奇怪的音调。   “你说,父皇是不是嗝不喜欢孤了。”   沈瑞大约能猜到明帝现下的心境,火快要烧上房梁了,一转头再瞧着萧明锦不上进,自然要生气。   他略俯下身子拍了拍小太子的肩,安抚道:“放心吧,陛下不过是这些时日事务繁忙罢了,再过几日有了定数就好了。”   即便现下朝堂上下流言四起,但沈瑞也很清楚,储君的位置不会轻易产生什么变化的。   就连明帝这般费尽心机地想要除掉沈家,也不过是在给萧明锦铺路罢了。   萧明锦用帕子拧着鼻子擦了擦鼻涕委屈道:“可是以前也从不曾这般不理孤的。”   话还没说两句,又是一阵眼泪混着鼻涕往下流,大有一副要将沈瑞淹死的意思。   沈瑞低头瞧了一眼,有些嫌弃地往外抽了抽腿,很小的动作,但奈何萧明锦现下神经再脆弱不过,顿时顶着满脸的泪水抬头质问他。   “嗝——”   一开口先打了一个嘹亮绵长的嗝,他擦了擦鼻涕,面上显出几分羞赧,但仍然大声质问:“连你也嫌弃孤?”   沈瑞很想承认,但理智告诉他,若是他当真承认了,只怕萧明锦的泪珠子能将沈府给淹了。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方要说话,手边的石桌上便落下了茶盏。   江寻鹤轻声道:“殿下哭了许久,难免要难受,先喝点茶吧。”   萧明锦原本没觉着,但一听见这话,又忽然觉着喉咙好似的确是有些干,所以倒也恋恋不舍地将手松开,去够茶盏了。   他蹲了半天,腿都麻了,干脆捧着茶坐在地上,一口一口往里硬灌。   不像是在喝水,倒好似在给自己续航一般。   沈瑞瞧了两眼只觉着心累,明帝不会易储是明摆着的事情,不会不喜欢萧明锦也同样摆在了明面上,他着实是想不通为何会有人为着这种一眼望得到尽头的事情折腾。   喝够了,萧明锦哭得有些发懵的脑袋好似才正儿八经地运作起来般:“太傅为何会在沈府?”   沈瑞:“……”   萧明锦看了看江寻鹤来时的路径又填补了句:“还是从表哥屋子里出来的。”   沈瑞觉察到前后夹击的目光,抬头看了看天,说什么,说他们两个如何在床榻上互帮互助吗?   提起这个来,倒叫他想起自己不大顺利的温水煮金丝雀的路径,他怕将那动辄泫然欲泣的雀吓飞了,因而至今不曾进过半步。   他幽幽叹了口气,一时之间倒是分辨不清自己同这漂亮鬼究竟是金主与金丝雀的关系,还是什么战斗友谊关系。   就在他满脑子都是那些个不能说的场景时,萧明锦那边已经从单纯的好奇进化为两人偷摸成为好友,整日背着他在屋子里玩了。   沈瑞在一片颜色之中勉强分拨开一条缝隙,抽空在脑子里回了句:嗯,的确是在玩。   萧明锦见两个人没说话反驳,顿时更来劲了,将自己同沈瑞从小的那些个交情细数了个遍,一副势必要压过江寻鹤一头的架势。   最后干脆扯着嗓子高喊了句:“我也要和你们一起玩!”   沈瑞被他突如其来的大嗓门吓了一跳,嘴比脑子快地反应了下:“那可不行。”   他们敢吗?道德的底线,皇权的制约都在一瞬间化为了实质般堵在两人面前,磨刀霍霍地威胁着。   萧明锦其实知道俩人大约是有什么正经事在做,只不过父皇这几日冷落了他,叫他心中冒着委屈,好不平衡。   折腾这一阵,也不过是想要听两人好好拿出正当理由同他解释,这样也好叫他代入一下父皇。   谁知道计划还没实施到一半,就被沈瑞一句“不行”给彻底溺毙了。   他震惊地瞪着一双眼,连反问都给忘了。   沈瑞回过神来,心里边第一个念头就是:完蛋。   好在江寻鹤救场还算及时,轻声解释道:“这几日铺子中的账册数额过大,臣是来帮沈公子一并看账的。”   大约是为了顾忌萧明锦现下弱小的心灵,江寻鹤换了个生疏的称呼,一个除却最初见面,再也不曾夹在在两人之间的称呼。   萧明锦吸了吸鼻涕,有些期望地看向了沈瑞:“是吗?”   “正是如此。”   沈瑞敢对天发誓,他应承得斩钉截铁,绝无半分迟疑,但萧明锦的眼睛中还是一点点堆聚出了好一汪眼泪。   “你骗人!倘若是真的,你现下早阴阳怪气地骂人了,分明就是心虚!”   沈瑞还当真配合着愣了片刻思索自己从前的行事风格,最后得出结论:是的,他就是这么个混账。   沈瑞无奈地叹了口气:“总要有些事情是不能拿出来说的,我又不曾薄待殿下。”   萧明锦还想再同他争辩什么,可一抬头看着前后贴在一起的两人,只觉着一阵心冷。   爱的反义词不是恨,是漠视!   他猛吸了一口气,将原本已经顶在唇边的话硬生生给吞咽了回去,也顾不上将屁股后面沾着的土拍干净就跑了出去。   好像沈瑞是个什么负心汉似的。   沈瑞扶额叹了口气,有些心累:“罢了,我去瞧瞧,别人出了宫在我这出了事,总归是说不过去。”   江寻鹤的手掌摁在他的肩上,不算使力,但却成功将人拦了下来:“我去吧,他现下心中委屈,只怕未必听得进你说的话。”   沈瑞想了想萧明锦方才的举动,又垂眼看了看自己被糊上眼泪鼻涕的衣料,摆了摆手:“罢了,你去看看,只要平安上了回宫的马车便罢了。”   萧明锦也不是真就一鼓作气地跑上了马车,实质上还有些磨磨蹭蹭地等着沈瑞追过来哄他呢。   等了半天,好不容易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一回头却只看见了个同他抢表哥的江寻鹤,顿时怒上心头,屁股一扭就上了马车。   连声催促着赶紧走。   赶车的小太监有些抱歉地看了他一眼,最终还是在萧明锦地催促下抖了抖缰绳。   跟着萧明锦出宫的是他从御花园里救回来的安平,他们年纪相仿,安平又不像那些东宫中原本的小太监那般死守着规矩,因而最近很是得萧明锦的心意。   见着他满脸眼泪的回来,顿时心疼地问道:“殿下这是怎么了?可是在沈府中受了什么气?”   萧明锦底边是生气也还是有分寸,只是含糊地说父皇和表哥好似都不喜欢他了。   安平闻言目光微动:“殿下若是不嫌弃,奴才倒有个主意。” 第158章   萧明锦打了个响亮的嗝, 勉强将眼泪止住了,安平看着他的样子有些无奈地拿着帕子给他擦了擦:“殿下还是小心些吧,若是被陛下看见了, 少不得又要一番训斥的。”   萧明锦哼了一声,赌气道:“训斥便训斥吧,反正父皇现在也不喜欢孤。”   话虽是这么说着, 但还是由着安平将他脸上的鼻涕眼泪都擦干净了, 才小声地抽了抽鼻子道:“你方才说的法子是什么?”   安平抿了抿唇想要说些什么,但片刻后又微叹了口气道:“陛下大约只是一时生气, 未必是不喜欢殿下了,此事多生变数,殿下还是不要多问了。”   萧明锦原本还真没指望他能说出什么有用的法子来, 偏他现下扭扭捏捏的, 倒还真就叫他生出了点兴趣。   他唬着一张脸, 瞪着安平道:“你敢在孤面前藏秘密了?你要记得是孤把你从御花园救回来的!”   安平见着他这般模样, 顿时面上显出了些为难。   萧明锦见状顿时便打算乘胜追击,用手指一下一下地戳着他:“快说快说, 不然等孤回了宫非要治你的罪不可。”   安平这才有些迟疑道:“此事原就有些虚无缥缈,奴才便是说了,殿下也只当做个乐子听听便好,不要当真。”   直到看着萧明锦点了头, 他才轻声道:“自从殿下在御花园将奴才救走后,那些欺负人的太监们便因见到了殿下的威风而心有余悸。”   萧明锦闻言也不顾上哭了, 立刻便有些骄傲地挺了挺胸膛, 紧接着便听到安平说:“他们生怕奴才在殿下面前说他们坏话, 便一直想着要讨好奴才,殿下也知道的, 宫中的太监们大都有些千奇百怪的门路,此事便是他们告诉奴才的。”   他还没说什么事情呢,萧明锦便先皱起了眉,小太子没见过什么人间疾苦,前边十几年也就跟着沈瑞去渡口的时候算是瞧了眼民生,但反倒是叫他更嫉恶如仇了些。   “他们说得话能信吗?会不会是故意诓你的。”   安平垂眼道:“诓骗奴才倒是也不至于,毕竟他们原就是为着在奴才面前卖个好罢了。这些太监们在宫中的时间久了,难免有自己的消息来源,只是真假奴才的确是核对不上,所以也就是当做个乐子说与殿下听听便罢了。”   萧明锦眉心这才算是舒展了些:“那你接着说说吧。”   “殿下应当听闻过冷亭居士?听闻他前不久正出现在中都城郊。”   萧明锦顿时瞪大了眼睛,冷亭居士乃是汴朝有名的大儒,听闻若是能够得了他的教导,日后定然是大有作为的,只是他素来喜静,爱好云游,极少有人能觅得他的踪迹。   “此事可当真?”   安平无奈道:“汴朝上下都知晓冷亭居士最是难寻,这消息实在是难以辨别真假,远不应当拿到殿下面前来说的。只不过方才听了殿下的话,奴才一时心急才说出来的。”   “想来陛下之所以发怒无非便是因为殿下功课懈怠,若是殿下得了冷亭居士的教导,陛下定然是要高兴的,彼此也就不会冷落殿下了。”   萧明锦闻言一怔,对啊,若是他能得了冷亭居士的青眼,父皇非但不会同他生气,说不定还要好好夸奖他一番呢。   思及此处,萧明锦顿时兴致勃勃道:“那几个小太监可曾说过冷亭居士出现在何处吗?”   “原不过是说些闲话,奴才并没有仔细问过。”   看着萧明锦有些失望的眼神,安平又道:“此事尚且不知道真假,殿下不要急,等到回宫后奴才再去仔细问问。”   “好,若是此事办得好,孤要好好地赏你。记住,不要被旁人知晓了,若是叫父皇知道了,便算不得惊喜了。”   安平颔首道:“殿下放心。”   萧明锦现下已经不伤心了,他要振作起来,找到冷亭居士,给父皇和表哥一个大大的惊喜。   ——   “主子,陆家那边几天都没有消息,只怕要出岔子。”   景王将靴子搭在矮桌上慢悠悠地品了口茶,看着下首的侍女道:“陆思衡行事最为谨慎,同於氏联姻也算是他眼下最好的选择了,且先等着看吧,不必急于一时。”   “只是奴才担心,他这么长时间都没有回应,会不会是有了什么心上人?”   景王嗤笑一声道:“你太不了解他,他这种人生来就是要为着陆家卖命的,就算真的对谁动了心思,也永远有一个陆家挡在前面,他不会不考虑的。”   侍女也知道自己说了多可笑的话,闻言也便不敢再多说些什么。   “那位江太傅查得如何了?”   侍女垂头道:“已经查清楚了,是今年的新科探花,商贾出身,原本是要往着翰林院去的,结果被沈家的公子从中作梗,摇身成了太子太傅。”   “翰林院?”   景王沉吟了片刻,忽而笑道:“看来我这位好皇兄是打算将他养成刺向世家的一柄刀刃了。只可惜,现下棋子已然费了大半,这样好用的刀被他放到他那宝贝儿子身边教书,可见妇人之仁。”   侍女是从於氏选上来的,素日里做的便是调查收集消息的事,虽不常在景王面前行走,但却对他颇有畏惧,又或者说整个於氏早已经在这些年中成为了景王麾下的爪牙。   “沈靖云同他的关系据说并不算好,在中秋前还因为当众顶撞而被禁足半月。”   此事景王原也有所耳闻,毕竟沈家摆在那,一举一动都自然有人紧盯着。   他向后倚了倚,慢悠悠道:“我瞧着倒是未必,面上越是看见了什么,便越未必是真的,我倒是有些期待我那皇兄如何亲手给自己养出一个祸端来。”   ——   “请你出去喝茶你又不肯,我便只能带着好茶来寻你了。”   沈瑞姿态懒散地斜倚在藤椅上,捏着个桂花糕饼在吃,闻言略一挑眉道:“我而今风头正盛,少出去些大约还能消停点。”   陆思衡轻笑了声:“听说了,而今中都内大半的珠宝米粮生意都是楚家的,宫宴上一步走得的确妙极。”   “原想着过来瞧个热闹,倒是不曾想江太傅竟然也在。”   陆思衡将茶盏向前推了推,移到了两人的手边,目光却紧盯着江寻鹤的神情。   沈瑞的目光在两人之间转了转,心中生出些莫名的猜疑,可面上却不显露,只是懒声道:“这样不好?一次见着两个人,平白叫你占了好些便宜。”   陆思衡闻言收回了目光,有些无奈道:“数你最是有些歪理,说起来阿瑞不猜猜我今日来所谓何事?”   沈瑞还在吞咽最后一口糕饼,便听见江寻鹤在身侧道:“想来是为了陆於两家的联姻,还不曾恭贺陆公子。”   沈瑞乐得有人替他答这些猜来猜去的把戏,只在最后添补道:“我可是连贺礼都已经备好了,绝对是中都内难寻的稀罕物价儿。”   不论原主同陆家关系如何,单瞧着现在他同陆思衡即便不是什么至交好友也多少有些利益牵扯,甚至还牵扯得很漂亮、场面,于情于理他都要准备个贵重的贺礼才好。   陆思衡看着他,眼中情绪难明:“靖云希望我同於氏联姻?”   沈瑞桂花糕吃腻了,正掂量着要不要再吃个槐花馅的,下一刻江寻鹤便捏着边角递到了他唇边。   即便有些不妥当,但他惯会偷懒,干脆就着江寻鹤的手咬了口,在口中品了品后便皱眉道:“太甜了,定然是厨房依着你的口味做的。”   “是吗?”   江寻鹤将剩下的半块糕饼吃了,喝茶润了润喉才轻声道:“的确有些太甜了,一会儿叫厨房换些上来。”   沈瑞无可无不可地“嗯”了声,方才地糕饼太腻,叫他顿时没了胃口,重新倒回了藤椅上,看向陆思衡道:“不是我期望与否的事情,难不成陆兄娶亲还要挨个问过我们这些友人不成?”   “对于现下的局势而言,於氏虽然风险大,但也未必不是好的选择。世家现下要想的不是如何扩张而是如何守成,中都内的那些大都势力盘根错节,不好选,商贾现下正合适。”   沈瑞灌进去半盏茶,才算将喉间的甜腻压了下去:“江东的我也算是有些了解,那些商人利益心太重,不适合联姻,於氏始终守本,倒算妥当。景王虽跋扈又有些心思,但对于联姻影响并不大,成也制衡,败也制衡。”   “我猜陆兄应当不会拒绝吧。”   他促狭地眨了眨眼,口中说的是猜测,实则已经是笃定了,此事对陆家百利而无一害,依着陆思衡的性子,他定然会同意。   陆思衡从方才开始目光便在他和江寻鹤之间转圜,两人分吃糕饼的举动被瞧了个清楚,动作间自然熟稔总归是做不了假的。   听到沈瑞的话,他轻轻勾了勾唇角,可眼中却并没有什么笑意,只是很平静道:“看来靖云要失算了,我并不打算同意与於氏联姻。” 第159章   沈瑞倒是没料想到这一出, 他眨了眨眼,神色有些古怪道:“难不成陆兄是背着我寻了个什么更好的联姻对象,直到纸包不住火了, 才想着主动上门请罪?”   陆思衡闻言微微一怔,片刻后无奈地轻笑了一声:“没有。”   沈瑞用怀疑的目光在他身上打量了一番,半晌才又懒散地半搭着眼睛倒了回去:“成吧, 若是叫我知道你这会儿了还诓骗我, 我便叫人去喊了白琢,到你门前哭去。”   在白琢的心里, 陆思衡简直是标杆似的存在,也是难为他了,自小活在陆思衡的光环之下还没有长歪, 反倒是对着陆思衡的时候跟瞧见了什么偶像般。   若是叫他知道了陆思衡背着两人偷偷有了心上人, 不蒙头大哭都算是坚强的。   陆思衡大约也是想到了白琢那副样子, 下意识皱了皱眉显出了些无奈道:“只是有了中意的人选, 但还尚且没有遣人去谈,大约还要些时日。”   “瞧瞧, 还是白琢更有效用些。”   沈瑞阴阳怪气地说完后,又撑起身子凑近了问道:“哪家的姑娘?”   陆思衡没有立刻回他,目光反倒越过他看了看他身后的江寻鹤,后者原本在喝茶, 却立刻敏锐地觉察到了,抬眼看过来时, 两人的目光撞在了一处。   陆思衡勾起唇角笑了笑, 随后收拢回目光对沈瑞道:“现下还没个定数, 待到有了分辨,你自然是头一个知晓的。”   “藏得这般仔细?”   沈瑞轻挑了挑眉道:“难得, 除了陆家之外竟也有旁的什么人叫陆兄上心了,那我便静等着陆兄的好消息了。”   他话虽是这么说着,但心中已经将中都内各家细数了个遍,揣度着陆思衡中意的究竟是谁。   他同陆思衡现下只能算是有些交情,连利益的共同体都算不上,他也懒得费出更多的心思来将两人的关系拉扯得更深。   他心中清楚,由着他费出多少心思,一旦触碰到了陆家的利益,他同陆思衡也早晚是要分道扬镳的,没有半点转圜的余地。   他钻研看了身侧正安安静静喝茶的江寻鹤,心中分辨出了点高低——远不如他而今养在府中的金丝雀更叫人欢喜些。   沈瑞目光微动,但面上却没显出什么多余情绪来,只是状若无意道:“这些时日陛下只怕要为你这件事愁死了,你倒是忍得下心晾着。”   不但是受了委屈的萧明锦,听闻太医已经一连开了几副败火安眠的方子了,可见心中是多犯愁了。   陆思衡轻笑道:“在旁人眼中大约陆家和於氏联姻在所难免,现下其中又搅合了个景王,陛下难免要伤神。”   “我虽不会同意联姻,但太容易得到的东西难免无趣,再晾着些时日,于世家、你我而言都是百利而无一害。”   景王的心思明帝并非不清楚,只有让他的担忧达到了阈值,才会越发能看清,只要景王的威胁还在一天,他就必须要仰仗世家的势力。   沈瑞弯了弯眼睛:“太狡诈。”   ——   萧明锦紧张地在屋子中踱着步,恨不得没走两步就要往外张望一眼 ,生怕不能立刻瞧见门口处进来的人。   他已经在这晃了许久了,却始终都没瞧见一直等着的人,虽是秋天,但身上已经急得有些发汗了。   终于,安平从门外一路跑进来,冲进屋子的时候,已经连话都说不出了,萧明锦虽然心中焦急,但还是倒了茶叫他稳一稳再说。   安平呼哧呼哧地喘着气:“问……问到了。”   自从萧明锦得知了冷亭居士出现在中都城郊后,便命安平去问,只可惜那两个小太监原本对这件事也不上心,直到萧明锦差人去去问了,才急慌慌地打探消息去。   耽搁了好久,才终于闻着点味儿。   “据说是在云山上出现的,此次到中都来是来求医问药的。”   萧明锦一把握住了安平的小臂,惊喜道:“当真?”   冷亭居士这么多年云游在外,也不是完全没被人寻到踪迹,不然着消息也就不会传到他耳朵里了,只是就算将人逮到了,但除了继续云游外别无所求,任凭你怎么抓耳挠腮地着急,就是留不住人。   可倘若他此次来是求医问药的,那萧明锦便有了将人留下的可能,不管是要医治谁,他都可命太医去瞧瞧。   他完全没有想到,自己竟然会因祸得福到这般田地,喜上心头,他当即便起身道:“孤要即刻出宫!”   “殿下,且先等等。”   安平及时地拦住了他,轻声解释道:“就算打探到了消息,也未必便是真的,若是假的便也罢了,无非耗费些力气,可若是有奸人从中作梗,只怕殿下要陷入险境啊。”   如一盆冷水兜头而下,萧明锦顿时便冷静了下来:“那你说应当如何?”   “不若殿下先派人去云山寻着一番,若是的确找到了冷亭居士的踪迹再前往也不迟。”   萧明锦面上显出些明显的犹豫:“可若是孤不去的话,只怕多有冒犯……”   “冷亭居士既然是来寻医问药的,那想来在医治好之前是不会离开的,再者也好叫人小心些,只远远瞧见了便来汇报给殿下便是了。”   安平见萧明锦面上还有些迟疑,于是平静地掏出了自己的杀手锏:“殿下若是不放心,奴才愿带人前往,定然不叫殿下失望。”   萧明锦看了看他,知晓他素来行事妥当,应当是不会出差错的,迟疑了片刻后还是理智占了上乘,他紧紧地握住了安平的手腕,大有一副要将自己后半生都托付出去的架势:“那便全都交给你了,一定不要让孤失望。”   安平垂下了眼,叫人看不清眼中的神情,他轻声道:“殿下放心。”   ——   这些时日中都内的商户几乎被楚家伤害了个遍,楚家铺子颇多,商船带回来的货物又种类冗杂,除了米粮和金玉饰品外自然还有布匹绸缎、茶叶美酒。   凡是中都内生意还凑合的都被楚家平等地刺痛了,若是强忍着不冒头也就算了,但凡探出一点心思的,都被抓走送到沈瑞面前,先恐吓再利诱,最后都成了资.本家的卑微打工人。   好在沈瑞还没到丧心病狂的地步,给这些商户们的利益也足够多。   商户也是普通百姓,他们自然也是要生活的,卖布匹的自然就需要买米粮,现下沈瑞非但是给了他们足够的利益分成,甚至还将这些生活用品的价格完全压下来,他们自然是更好生活的。   甚至在沈瑞的话中,他们当真瞧见了点生活富裕的影子——这是普通百姓从来不敢想的。   即便明帝当真是个仁善贤明的君主,汴朝也还算兴盛,但无论多兴盛的王朝,底下都有难以果腹的百姓垒成骨阶。   不过半月的功夫,原本义愤填膺的商户便被策反了大半。   马车停在楚家的铺子前,掌柜早早就得了消息在外面等着,他这些时日看着铺子中的进账只觉着做梦都是在数钱。   见人下来了,他便连忙迎了上去:“沈公子,江大人。”   周遭不少人在偷偷观察着他们的动向,毕竟沈瑞自从中秋宫宴之后便极少出门了。   掌柜连忙从伙计手上拿过账册递过去,陪着笑脸道:“这便是这些时日的进账,都在此处了,绝无半点差错。”   春珰立刻接了过去,抱在怀中。   掌柜在前面领路,沈瑞便听着他一路解释着而今铺子中的现状,几人间的阵仗并不算小,因而几乎是他在这边一路走进去的功夫,消息便已经传到了各家。   沈瑞余光看见周遭往来探听消息的人,目光微动,面上生出些笑意来。   这才是他真实的意图,毕竟商船回来是一回事,之后的售卖又是另一回事,楚家而今风头正盛,难免有想要分一杯羹的,沈瑞的作用就是及时出现,做个明晃晃地摆在那的威胁。   无论是谁想要动手,重要先掂量一二。   几人在铺子中逛了好一会儿,确保所有人都瞧见了才离开。   马车上,沈瑞倚着车壁将账册丢在矮桌上,偏过头去瞧身旁的江寻鹤:“你瞧着,心中可有什么分辨?”   江寻鹤知道他说的并非完全是账册的事情,略顿了顿后轻声道:“这其中利益巨大,得知消息的商户越来越多,只怕在中都世家之内早已经传遍了,其余的还要好些,白陆两家只怕不会错过。”   “尤其是白家,迟早是要传到白琢手上的,若是沈家可以以此而获利,他便难免是要借此机会分一杯羹的。”   沈瑞闻言点了点头,白琢这些时日出现在他眼前的频率明显变高,两人都知道彼此的心思,不过就是在等一个撑不住的先开口而已。   沈瑞接过江寻鹤递给他的茶盏,轻啜了一口道:“沈家风头太盛不是什么好事,分一杯羹走也是分走一部分危险。”   “但陆家绝不会搅合进来。”   他轻巧地眨了眨眼,适时地显出几分狡黠:“赌一百两银子,如何?” 第160章   沈瑞今日要将楚家那几个大点的铺子都走个遍, 因而现下马车也不过是晃晃悠悠地在闹市之中穿梭罢了。   他的马车一向高调,若不是沈钏海“苦口婆心”地阻拦了几次,只怕他非得将先前萧瑜兰生辰之时旁人送的那尊金身菩萨熔了镶上去不可。   长街上的百姓见惯了世家权贵, 因而远远一瞧见便避开了,只是少不得还要小声讨论几句。   声音沿着车窗蔓延而入,听在耳朵之中便显得不大清晰。   更何况沈瑞现下目光直瞧着江寻鹤, 那点无关紧要的动静便更成了些什么背景音般的东西。   沈瑞弯着眼睛, 姿态懒散地将自己窝进车厢内的一个角落,瞧着多无害似的, 偏目光半点不偷懒,好似非要从江寻鹤的神情上分辨出什么般。   后者迎着他的目光,眼中生出些淡淡的无奈:“如意知晓的, 我并没有这么多的银两。”   沈瑞见过太多时境窘迫的人, 无论在原因上有什么分别, 只要一旦同心性上有了什么不同, 面目便立刻变得丑陋可憎。   沈瑞笑眯眯地看向身侧荷包里拢共翻不出十两银子的江寻鹤,有些漫不经心想着:还是这只漂亮鬼更好看些。   他有意睁了睁眼, 有些夸张地反问了句:“那可如何是好,这赌约易经定下了,自然就是不好更改的了。”   他诓人的时候,能叫人一路歪到坑里还浑然不觉, 甚至还要回头谢他好意,可他每每将这些小把戏用到江寻鹤身上的时候, 常常是自己还没说几句, 便先经不住似的笑起来。   他向一旁偏了偏头, 试图将面上的笑意遮掩起来,偏唇角的笑意再清晰不过, 实在是叫人难以忽视。   江寻鹤眼中生出些笑意,顺应着他的话道:“那如意以为应当如何呢?”   沈瑞轻挑了挑眉:“听闻外面的赌坊之中倘若没钱了,总是要那处些旁的什么来抵押的。”   他的目光在江寻鹤身上游移了一遭,状若无意道:“这抵押也是有说道的,自然是有田产便抵押田产,有地契便要抵押地契,若是什么都没有——”   他有意将语调拖长,甚至支起身子,朝着江寻鹤那边凑了凑,凑得近了,便跟更好闻见那熟悉的草药味,没由来地叫人安心。   但纨绔始终是纨绔,指望着他去顾念那安眠的旧情恐怕是不大成的,甚至因着闻着那味道而不自觉想起的那些个同榻而眠的夜晚,而越发生起些欺负人的心思来。   他在离着江寻鹤不过半尺距离的地方停下来,半搭着眼只能瞧见那交领之间显出的喉结之上,看着它因着自己的靠近而有些不安分地上下滚了滚,才好似终于满意般:“那便只能拿身子来抵债了。”   觉察到了那有着片刻慌乱的气息,沈瑞眼中闪过一丝狡黠,他撤了支在小桌上的手肘,重新窝回了车厢内的小角落中。   他捻起桌案上的棋子捏在手中把玩,漫不经心道:“不过江太傅也不必太担心了,这拿身子抵押自然也是有两种抵押的法子。”   “一个是取了什么胳膊腿儿的,这种的太血淋淋,在秋日之中看起来难免觉着燥热,我不大喜欢。至于另一种嘛……”   他顿了顿,随后勾起唇角轻笑了起来:“自然是要论着这张脸和好身段来说定的。”   “太傅大人可想好要选哪一种了吗?”   面上好似还在句句解释,句句过问,可实质上只差将自己欢喜的那句答案摆到人面前去等着。   江寻鹤手指碾过袖口平整的纹样,略垂着眼,叫人分辨不出神色来:“在下寒窗苦读考取功名实在是不易,四肢若是缺断了哪个,只怕日后是做不得朝官了。”   他抬眼对上沈瑞的目光,面色沉静地好似在同他商讨什么朝政大事般:“如此细算下来,恐怕便只有依着第二个法子来抵债了。”   “太傅大人这般的好颜色,若是只抵押出一百两银子,只怕太亏,要交旁人说我是奸商的。”   江寻鹤将身前衣料的褶皱一点点扯平,动作轻柔悠闲:“无妨,江某并不了解中都市价,由着沈大公子处置便是,旁人不管说出些什么闲话来,江某都只说一句是自愿的便是了。”   他那句“沈大公子”一出声,沈瑞的指尖便下意识轻颤了颤,心中有些说不清楚的论调,叫他一时难以分辨究竟是因着这只漂亮鬼那些个任凭处置的话,还是他顺应着话将他自己放在低位更叫他心中畅快。   沈瑞垂下的长睫一下下地颤动着,他倒是自己先避开了目光,只道:“若是这般,只怕太傅大人的声名便全都毁于一旦了。”   “无妨。”   江寻鹤从棋盒中捻了颗异色的棋子放在沈瑞方才拿走那颗的旁边,紧挨着的,他弯了弯眼睛轻声道:“江某愿赌服输。”   ——   沈瑞近日也有好些烦恼,甚至商铺里越发扩张出去的生意都只能算作是小头。   春珰眼瞧着一箱箱金银搬进了库房之中,但那金银的主子还是见天儿地发愁,头几天的时候,还凭着那些个月钱带来的良心好言劝慰几句,可周旋了几天都不曾见着什么进展的时候就干脆装瞎,全作瞧不见。   左右那么些金银入府,也不见给她张月钱,出来做活的难不成便是做善事的不成?   秋天气燥,本就已经够烦了,还要忍受着他的脸便宜卖乖。   “公子,这是铺子里新送来的账册。”   春珰神情麻木地将账册递了过去,按着先前的步骤,这边核对了账册没出错,那边便即刻有人将金银封箱搬过来。   沈瑞只略瞧了一眼,便随口道:“先放桌子上吧。”   话刚一说完又好像用完了所有的力气一般,懒洋洋地窝回了藤椅之中,那藤椅上不知摆了多少绸缎缝制的软垫,倒成全了他见天儿地待在上面,恨不得脚不沾地。   春珰忍了忍,最终还是问道:“公子究竟是为了何事烦忧?”   没办法,账册不核对完,银子就没法子入库,   沈瑞闻言只是略抬了下眼皮,便又自己个儿窝着去了,说不上是烦忧,只是实在有些事情叫他想不清楚。   从他穿书过来,心中不知谋算了多少法子,一步步如何应对,若是出了岔子,又当如何转圜,他心中都已经早有些预料。   就连同哪一个交好,将哪一个拉扯到自己的船上也都是依着谋划行事。   人心纵然复杂,但却也并不难猜,只管掐着人的利益,达到了自己的目的变成了,又不是非要人心甘情愿——他是来算计人的,又不是来传教的。   偏他想不明白,怎么原书中杀伐果决的,而今就这般乖顺地自己个儿进了笼子中,心甘情愿地做只什么被娇养的金丝雀。   他从不觉着依着江寻鹤那般的人,会看不透他算计的那些把戏,即便当时不清楚,后面总是要觉出些味道的,否则原书中他那般名垂青史,便只有他自己做史官一个缘由可以解答了。   便是瞧清楚、看明白了,却仍然要巴巴地将自己尾羽剪了,蹭在人手心中讨食,没得叫人想不通。   沈瑞从来喜欢算无遗漏,太不安定的事情素来是敬而远之,偏剩下这么个江寻鹤,叫他没由来的手痒,总想将人从鸟笼中抓出来捏在手掌中逗弄。   想要他主动将鸟给放了,大约是不太成。   春珰眼瞧着他又自己个儿琢磨去了,便只能无奈道:“那奴婢便先退下了,公子若有需要只管唤奴婢便是。”   还没走出去两步,便被喊住了。   片刻后,一个倚在藤椅上,一个坐在石凳上,俩人四目相对。   沈瑞犹豫着道:“我养了一只鸟。”   春珰立刻将府中各处都想了个遍,确定没有这只鸟后,心中生出了些爱怜,完蛋,公子这莫不是生了癔症?   但她面上却万万不敢显露出来,只是配合着应承了声。   “这鸟性子十分凶狠,估摸着难免要抓伤人,我便琢磨着将其杀了,偏这鸟生得再漂亮不过,我便又想着抓了回来养在笼子里也好,我设下了不知多少关窍,可而今它明知有诈却主动进了笼子,到我手心里来蹭。”   “而我,明知他或许是想要趁着我懈怠的时候,将我掌心啄烂,但却只是在笼子上又添了一道锁……”   沈瑞说着说着,自己倒先止了声,不必再说下去了,他心中早已经是再清楚不过,只不过一直绕不过死了多次的梦境,和好似始终逃脱不得的命数罢了。   他又回到了那副懒散的样子,倚在藤椅上,好似无所事事般晒着日光。   春珰却忽然开口道:“奴婢不知您这是又瞧上了什么鸟,但也不必如此隐晦,您从前买了十几只蛐蛐回来,不给奴婢长月钱,奴婢也没饿着它们。”   “只要您将账册清了,赚的钱够您买凤凰了。”   沈瑞微微一怔,随即摆手道:“得了,少同春珂厮混,已经蠢成一对儿了。”   看着春珰的身影消失在院门处,沈瑞合上了眼养神,是他想岔了,既然是喜欢的,一个笼子不够那便外面罩上千八百个,哪怕是金子做的,他也是养得起的。 第161章   春珂绕着春珰转了好大一圈, 她有些迟疑地掂量着:“公子责骂你了?不应当啊,一般都是骂我的。”   春珰一时不知道当不当夸赞她一句“贵在有自知之明 ”。   片刻后只是有些迟疑道:“我们大约是要有位新夫人了。”   春珂闻言立刻瞪圆了眼睛:“家主要另娶?”   在瞧见春珰的神色时才笑嘻嘻地凑过去道:“好姐姐,我不过看你心烦逗逗你罢了, 莫要当真。”   “姐姐方才说夫人,难不成是公子相中了某家的小姐不成?”   春珂坐在石阶上,手肘在膝头上撑着, 慢悠悠道:“公子虽在外名声不大中听, 但对内向来是不曾有过亏待的,凭着公子这个年纪院子中还未曾有过侍妾, 想来若是哪家的姑娘小姐嫁进来,也定然不会吃亏。”   春珰看着她还在为那个虚无缥缈的闺阁小姐谋算,却是微叹了口气, 她心中有个算不得猜测的念头, 只是实在是离经叛道, 叫她始终捏不准。   春珂坐在一树花叶之下, 越说越起兴致,她用食指戳了戳春珰的小臂:“姐姐你说, 旁的世家权贵子弟早早便有了通房侍妾,怎得公子瞧着半点心思都没有。”   问完了,又忽然想起什么般,猛地摆手解释道:“我可并非存了什么旁的心思, 公子那般的性子,多说一句话我都害怕。”   若说是从前, 春珰还能斩钉截铁地告诉她是因为比起那点男女之事, 沈瑞明显是更喜欢招猫惹狗斗蛐蛐。   别说娶个什么姑娘了, 就是说明日便要同个什么蛐蛐王拜堂成亲,她也不觉得稀奇。   但自从今年起, 不知什么时候,喜好整个翻了底儿,原本对猫猫狗狗、蛐蛐斗鸡的兴趣全都转到了什么雀鸟上了。   ——依着春珰这么多年在高墙大院之中的经验,那雀鸟绝对是个男的,甚至有很大的可能是跟他睡在同一张床上的那个。   她神情古怪道:“保不齐就是未过门的夫人守身如玉呢。”   春珂闻言一怔,没料想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有些犹豫道:“那……那还真是挺专情的 。”   她后半句说得实在是艰难,毕竟沈瑞那副样子换做是谁都难以将其同任何美好品质扯上关系。   但春珂很快就将这点事情给抛到了脑后, 她从阴影下探出一点头来:“不过姐姐既然知道了这样的消息,想来定然是瞧见了什么内情。好姐姐,见面分一半,且同我说说吧。”   春珰有种微妙的直觉,倘若她今日说漏了嘴,不管是真是假,只怕都落不到个好下场。   于是在春珂继续发问之前,果断换了个话头:“主家的事情哪里轮得到我们来置喙,与其来掂量这个,倒不如想想若是公子大婚,我们能拿到多少赏钱。”   春珂素来是个财迷,一听见这话顿时便上了心:“我听闻陈家的公子大婚时,他院子中的人可是拿到了这个数目。”   她伸出手指在春珰面前晃了晃,随后乐颠颠道:“咱们公子又大方又有钱,赏钱指不定是这的多少倍呢。”   身形随着她的话晃了晃,春珂忽然无不感慨道:“一晃也好久过去了,公子居然都要娶亲了。”   她们两个就蹲在廊下的枝叶掩映下,这地儿离院子的距离刚好,既不会扰了沈瑞的清静,又能在听见吩咐的时候第一时间进去。   但一是为了隐蔽身形,二也是为着遮阳,所以寻了个   枝叶最茂盛的地方猫着,旁人瞧不见她们,她们自然也瞧不见不远处的回廊上忽然停顿的身影。   春珂还在畅想着:“咱们公子娶亲定然是要风光大办,什么十里红妆,定然是要从话本子上活过来的,连摆三天流水席,叫全中都城的人都来祝贺公子和夫人。”   单是这样说说,她都能想到那个盛况了。   春珂最后还要感叹着收尾:“也不知公子心仪的是哪家的小姐。”   江寻鹤站在回廊上,掩在袖子中的手掌捏紧,手背腕子间爆出一条条青筋,他抿紧了唇,将春珂的话一字一句听了个清楚。   春珰看着她完全沉浸在畅想之中的样子,庆幸之余心中又多了几分好笑,她拍了拍春珂的肩膀道:“得了,待到公子想清楚下聘的时候我们自然就知晓了,现下还是做好自己的事情吧。”   她也想清楚了,无论沈家在汴朝中的地位如何,将来总归是要传到沈瑞手上的,人家自己的家业,是败坏了还是送人了,都是他自己的事情。喜欢个男人而已,更何况凭着那位什么“甜腻腻的雀鸟”的身份家世,养在府中又能如何?   想明白了,心中自然是一阵轻松,春珰起身道:“你先去小厨房传……”   她口中没说出口的话彻底顿住,看着回廊下一身青袍的江寻鹤,只觉着喉间忽然失了声,胸腔中仿佛被倒灌入水般,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方才的话,他究竟听见了多少?   若说刚从院子出来的时候,春珰心中的猜测只有四五分,在同春珂说完话后已然有了七、八分,甚至更多些,几乎已经是笃定了。   沈瑞生在这汴朝内最富贵权势的家里,人人捧着,所以他也素来对什么东西都没个长情,今日都蛐蛐,明日就养鸟,三两天就腻了。   对他而言这些东西都太易得,太轻易得到的东西便难免要不珍惜,这么多年唯一一直在做的事情就是每月雷打不动去给长公主请安。   他不珍惜的唾手可得,想得到的母爱,之间隔着天堑。这样的反差只会让他的喜恶越发极端。   所以在春珰发觉他现下对江太傅如此上心时,才会敏锐地觉出这大约不是简单地感兴趣想要逗玩一番。   或者他心中早有了什么想法谋算,但现下已经全都被她和春珂的一番话搞砸了。   春珂还浑然不知,见她话说了一半,便撑了下站起来追问:“去小厨房做什么,怎么话说了一半开始发愣。”   直到发现春珰没有回应的时候,才觉出些不对,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正瞧见廊下的江太傅。   春珰终于回过神来:“问太傅安,方才不过是奴婢们胡言乱语,为着些喜宴的赏钱扯出的玩笑话,还请江大人万不要放在心上。”   春珂见着春珰如临大敌的模样心中有些不解,他们方才讨论的是沈瑞的婚宴又不是江太傅的,怎得如此害怕?   但却也没说什么,只是同她一并行礼,附和着几句。   江寻鹤有些迟钝地反应过来自己方才应了句“无妨”,而今这园子中已经空空荡荡只剩下他一个人站在廊下了 。   婚宴,会是陆家吗?   他几乎是瞬息的功夫便想到了陆思衡那个极具侵略与挑战的目光,是从来不曾展现在沈瑞面前的势在必得。   但春珂说的好像是某家的小姐。   是同乌州於氏长女那般的联姻?什么时候的事情,要如何操.办全不知晓,只在方才听到了十里红妆。   江寻鹤用力掐了掐掌心,刺痛感将窒息稍稍缓解了点,他心中有从江东蔓延到中都城的谋算,事无巨细,但眼下全都失了效用。   只剩下不知是谁用了好生丑陋的笔法写下了荒唐的大字。   “沈瑞心仪的姑娘。”   他抬脚走进了院子中,那罪魁祸首却还浑然不觉地晒着太阳,合着眼轻轻晃动悬着的小腿,翻了一半的话本子反扣在腿上,再惬意不过。   大约是听见了些声响,半掀开眼皮瞧了眼,但很快又被晃地合上了。   “今日进宫时,小太子可还安稳?没一瞧见你就哭鼻子吧?”   听闻萧明锦又被责骂了,骂过后又罚了抄书,好一阵折腾。但大约是上次来没见着好,所以倒没来寻沈瑞哭,只是见着江寻鹤的时候便难免摆脸色。   江寻鹤手掌缓缓松开了个缝隙,原本因为过于用力而有些泛红的皮肉在冷风吹过来的时候惊起些细微的刺痛,他唇角有些紧绷,像是在掩饰着什么情绪,但在沈瑞问起萧明锦的时候,还是开口道:“并无大碍,只是陛下近些时日忧心,难免如此。”   陆思衡的婚事一拖就是许久,只差将明帝愁死了,日日旁敲侧击,恨不得自己化身月老,扯着个什么大花剪,将陆思衡同乌州於氏的姻缘线彻底剪断、剪碎了。   沈瑞合着眼,却忽然发觉小腿处蹭过一片衣料,他睁开眼便瞧见江寻鹤坐在了他身前的脚凳上,坐稳后又不知有意无意地紧挨着他的小腿,隔着衣料仿佛能觉察到些什么温度般。   江寻鹤已经许久不曾坐这脚凳了,沈瑞身边有一把同自己身下那个一般无二的镶金藤椅,是专留给江寻鹤的。   他上次坐这脚凳,几乎可以数到他刚到沈府读话本子的时候,今日却不知是什么缘由。   他方要开口说话,便对上了江寻鹤沉静的眼,后者抬眼看过来,神色上却带着好些暗藏的情绪。   “如意可有了心仪之人?” 第162章   离着沈瑞想清楚的时候不过才捱过去小半个时辰, 而今江寻鹤这般顶着目光问出口的时候,便颇有一种心思才从土层中破出一点嫩芽,便即刻被逮了个正着的意思。   沈瑞垂眼看了他片刻, 忽而弯着眼睛笑了起来:“太傅大人不急着讲些古今道理同我,倒是先过问起这个来。”   他略支起身子,凑近了些轻声道:“太傅这算是哪门子的师德?”   ——他想清楚了, 却不代表要被这漂亮鬼三两句就牵着走。   否则他作为金主的地位岂不是整个被倒转了个透彻?   沈瑞瞧着江寻鹤低垂下的长睫, 眼中闪过一丝得逞似的狡黠,他挪腾了下小腿又懒散地要重新倚靠回去。   腰带却忽而被扯住了, 硬生生将他向后倒的身子给一把扯了回去。   沈瑞被勒得猛吸了一口气,瞧见腰间扯着他的那只手掌,险些被气笑了。   “太傅大人这便要杀人灭口不成, 我不过……”   “如意虽不说, 可我却有个心仪之人。”   沈瑞还没说出口的半句话硬生生被陡然建起的堤坝阻拦了回去, 他怔了怔神, 原本咬定了的那点主动权而今也在顷刻间便被轮换了手掌。   他看着江寻鹤,眼中的怔愣却逐渐转成了些笑意, 他慢吞吞地“哦”了一声,就着那腰带上的力道挪了下身子,让手肘能支撑在扶手上。   “却是不知道太傅喜欢的是哪家的姑娘,依着我同太傅这般的交情, 若是成亲,我也要提前准备一份厚礼……”   腰带上的手掌猛然使力, 险些将衣衫都一并扯散了, 好在沈瑞早有些预料, 只是顺应着江寻鹤的力道,没叫勒着自己。   江寻鹤坐在脚凳上, 只能略仰着头看向沈瑞,日光擎在他身后,将轮廓晃得有些发虚,直到他将人拉扯得近了,才彻底瞧得清楚。   沈瑞能清楚地觉察到落在他唇上的目光有如实质般磨人,两人这些时日在床榻上厮混的时辰太多,江寻鹤揣着的那点心思实在是想叫他装傻也不大能够。   他甚至还能分出点心思琢磨,这般光天化日、白日宣淫的,啧。   可江寻鹤却在两人间仅剩下毫末距离的时候停了下来,抬眼对上沈瑞的目光,眼中说不清究竟是什么样的情绪。   “我不知晓如意喜欢的究竟应当是哪家的姑娘小姐,心中又有着如何的谋算。”   他稍顿了顿,才将后半句说出口:“但我却是心悦于如意。”   他说过后又立刻将眼睛垂了下去,好似非要将眼中的情绪都掩藏干净才肯般。   分明将自己拉扯得这般近,最后却只委委屈屈地说了句“心悦”,沈瑞心中由此而莫名地生出些古怪的欢愉。   他明知原书中的江寻鹤应当是如何的人物,偏眼下在他面前再示弱不过,这种微妙的对比让沈瑞屈尊降贵地琢磨出些宽恕来。   他忽而伸手擒住了江寻鹤的下颌,俯身在他唇上奖赏似的落下一吻。   片刻后稍稍退开,嗤笑道:“亲也不敢亲,这便是江大人的心悦?”   撤开的手腕忽而被扯住,人也被连带着扯了回去,覆在唇上的力道带着些狠劲,仿佛是被他方才的话惹恼了般。   齿关被顶开,唇舌交融,惊起一阵淋漓的水声,传入耳廓中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   沈瑞只觉着胸腔仿佛都随着他的动作而逐渐干瘪,生出些叫人发昏的窒息感。   他的手掌搭在江寻鹤的肩颈处,终于在胸腔内最后一丝气息也被完全剥离的时候掐住了那处的皮肉,才叫在他唇舌间作乱的人向后撤开。   干瘪的胸腔被逐渐充盈,沈瑞略急喘了片刻才眼中带着笑意看向江寻鹤道:“说说吧,又是在哪听见了些什么浑话,跑我这来撒野发疯。”   即便在亲吻间率先败下阵来,也半点没影响沈瑞觉着自己作为金主应当照料下娇弱金丝雀的心思。   将自己拉扯到他面前了都不敢动,若不知在外面听见了什么,大约也没有这般一番事情发作。   江寻鹤抬手用指腹将沈瑞唇边的水渍轻轻擦去,目光却只落在他唇间,连目光都不曾碰撞上。   “不曾听见什么,只是陆公子已然开始论起婚事,便是在制衡之间,也要寻个相当的门户,如意倘若有一日要婚娶,只怕也是要在中都之内寻一个家世相当的门户。”   他略顿了顿,语调中带着些明显的迟疑:“且陆公子大约心中有些猜测,那日说起婚事,目光间也多有深意……”   沈瑞略皱了皱眉,仔细回想了陆思衡说起婚事的时候,他自己倒是只顾着琢磨是瞧上了谁,对于沈家有何利弊,倒是不曾注意到他看向江寻鹤的目光,而今闻言想起来也只是空茫茫的一片,分辨不出什么因果缘由。   江寻鹤说过话了,便将身子撤开了些,重新安安稳稳地坐回了那脚凳上,休说身子,便是连衣衫都不曾同沈瑞的贴上分毫。   他低垂下眼,仿佛方才那般的缠绵交融如虚影般一戳即散。   “我虽爱慕如意,却不敢奢求,只思及如意婚娶之事,难免伤神。我的心意虽不贫瘠,但奈何家世苦寒。”   “倘若我并非商贾出身,而是个中都内的什么富贵郎君,大约今日心中也好生出些旁的祈愿来……”   沈瑞轻啧了声,忽而抬手勾住了他交领间的合叠处,将人向前扯了扯。两人间的距离极近,沈瑞紧盯着他的双眼:“想听什么?”   “想听我说不会娶那些个什么世家小姐,还是想听我说……”   他顿了顿,勾了勾唇角:“我亦心悦于你。”   分明是个问句,但他语调却极平,好似同前面全然割舍开,只剩下独愣愣的一句剖白般。   饶是江寻鹤早已经料想到,却还是在听闻的瞬间捏紧了手掌,好似心中暗藏着的、无法收拾出来同旁人说的心思完完整整地应验了般。   沈瑞自然没有错过他那点神色间的细小变动,懒散地笑了声道:“江寻鹤,同一个把戏还琢磨着要用几次?”   这种卖惨装乖的手段,便是昨日夜里在床榻上,沈瑞就瞧见三次了!   江寻鹤只是不置可否地抬了抬眼,把戏素来是不在于多,只在于好用且能用得长久。   偏他心中而今如擂鼓般折腾起来,久久躁乱难休。   从前他心悦沈如意,只要能不被抛舍,便是即刻拎刀将他杀了也好,可而今他在献生之外又生出了些旁的极具贪婪的念头——倘若沈如意也能同他那般动情,他不被抛舍的法子就又多了一重。   江寻鹤忽而抬起眼,抿了抿唇,声音很轻道:“我出身低贱,自然是匹配不得如意的,便是我心中确有所求,也无旁的法子了。”   沈瑞神色古怪,很像告诉他,哪怕他家世极佳,就凭着他是个男子,也够沈钏海发疯的了。   左不过已经忤逆了,干脆将事情做到底便是了。   他没说话,倒是江寻鹤又接着添补了句:“如意不必将今日之事放在心上,便是有什么心思,也只留着我自己消磨便是了。”   沈瑞不得不承认,配上江寻鹤那张脸,这种把戏他就是再看个千百次,也依旧会上当。   他凑近了,声音有些咬牙切齿:“江寻鹤,非得叫我哄哄你?”   ——   床幔再怎么层层叠叠,也照旧遮不住大亮的天光,只是勉强将日光筛得缱绻些罢了。   床榻间总是狭小,这会儿被两人的体温烘得越发燥热起来,衣衫剥离的声音和亲吻间的水声被无限放大,甚至有些噪耳。   大片莹白的皮肉显露在眼前,胸膛前却被不轻不重地啃咬了口,沈瑞的气息乱了一瞬,却还能再在脑子里没个边际地想着:床头的箱匣中有他早早备下的脂膏,虽没想着这般快便要用上,但出于金主对于金丝雀的爱护,还是在两人间刚冒出些苗头的时候,便选了最好的存放着。   甚至可以说是只等着眼下这般了。   不然总不好叫金丝雀真的伤着了,次日再拖着受伤的身子去上朝,那他这金主也未免残暴。   沈瑞是个惯会享乐的,平日里便是处处有人精致伺候着,到了而今也不过是由着江寻鹤将他伺候舒服了。   他心中想的很明白,左右他是金主,笼子里的金丝雀费尽心思豢养了这么久,不就是为了做这个的?只要最后那一步出力的是他便成了。   是以便是而今口中说着要哄人,也仍旧是有些懒散地躺在那,由着人在他身上翻起一阵阵浪潮来。   直到那温热干燥的手掌沿着脊骨一点点抚摸过去,他才忽而警醒般,小声惊呼了句:“江寻鹤!”   手掌停了动作,片刻后却又在在后腰间细细摩挲着,沈瑞那处平日里便是触一下就要发痒,而今这般动作便叫他脚趾无意识地蜷起,便连气息都急促了几分。   江寻鹤垂着眼,叫人看不清神情,只是声音有些莫名的低沉:“如意不愿与我这般?”   沈瑞:“……”   不是不愿这般,而是他颠倒了啊!   可他话还没说出口,便听见江寻鹤苦笑了声道:“无妨,我早该清楚的,我身份低微,出身卑贱……”   沈瑞在心中骂了句脏,抬手遮住了自己的眼,仿佛不愿意面对般,可耳尖却已经红透了:“箱匣里有脂膏。”   “你……你轻点……” 第163章   气息昏匀, 字也咬得不大清楚,可还是一声声地贴着沈瑞的耳侧小声唤着“如意……”   沈瑞只觉着自己休说是抬胳膊动腿的,便是睁睁眼也觉着再疲乏不过, 偏这会儿听着他好似没个止歇的声音,好似得了便宜还要卖乖般,心中泛赌, 抬脚便踢了过去。   还没等踢到实处, 便被握住了脚踝,沈瑞皱着眉恼怒道:“江寻鹤, 你敢!”   江寻鹤在他身上撑起来,目光同他对上,耳尖早已经蔓上点红, 他咬着字轻声道:“再动, 只怕这床褥子便要不得了。”   身下微弱的流动感也在方才说话间变得越发清晰起来, 他脖颈耳尖都红成一色:“滚出去。”   江寻鹤瞧着他分明一副没脸见人的模样, 却还要装出一副拿捏人的态势来,眼中忽而生出点笑意来, 只是轻声哄着他道:“我去叫人送水来。”   他们方才太过于胡闹,身上早已经是粘腻腻的一团,若是不叫人送水进来沐浴,只怕夜里也便不用再睡了。   沈瑞原还合着眼, 猛一听见他要出去叫水,好不容易按下去的那点羞耻心又重新升了起来, 连忙便要支起身子来。   “你别动, 我去……”   春珰是个人精, 若是让江寻鹤去叫水,只怕她即刻便要猜到了。   被做到起不来床什么的, 简直不能再羞耻些了。   他急着起来,却没料想到自己现下处处都是酸软的,榻上又铺着软垫,手肘没撑住便要往回倒,幸好在快要磕到栏杆时被江寻鹤的手掌在后脑垫了下,才算没有磕到。   江寻鹤由着他借势攀在自己的肩上,手掌在他脊背处轻抚着安慰:“别恼了,若是磕碰着了,我会心疼。”   沈瑞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眼中只差写着两个大字:不信。   “方才不听,这会儿倒是能端出那副假仁假义的样子来了?”   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说了多少次不要,他可有听进去过半句话?他都顾不得脸面,用膝盖撑着,一点点爬出去了,还不是被掐着腰拖回来?   江寻鹤很轻地笑了声,却又在瞧见沈瑞的脸色的时按捺了下来,只是俯下身子凑在沈瑞的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气音道:“那也是在疼你的。”   “如意不也是欢喜的吗,如意方才……”   “别说了。”   沈瑞一口咬在他肩颈间,那里方才便已经层层叠叠了不知道多少抓咬的伤痕了,现下再一咬,便好似已经咬进了皮肉之中,挨着骨头一般。   江寻鹤却连气息都不曾有过半分的变动,只是轻轻捏着沈瑞的后颈,捏了没两下,却又转为了轻抚。   沈瑞赌气似的咬了一会儿,终究还是怕将他那处再给咬坏了,于是悻悻地收了口。   转头仰倒在床榻之上,自暴自弃道:“罢了罢了,由着你去吧。”   他合着眼,听见江寻鹤轻笑了着应了一声。   门扇很快便被打开又合拢,只剩下门外细碎的声响,即便是他故意敛着气息侧耳听,也不大能听得清楚。   不过片刻的工夫,便自己先放弃了,他在床榻上躺平了,心中想着的却仍旧是方才那点事情,来来回回地在脑子里周旋。   即便已经到了现在,他照旧是想不清楚,为何便在三两句之间,自己的地位便从他自己以为的金主总攻,变成了被人按在床榻上折腾。   那些说不出口的场景就在他眼前重播般,他下意识想要抬起胳膊遮住自己的眼睛,可放一动,便觉着一阵酸软。   他沈瑞,中都世家子弟中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头号选手,方才那番折腾估摸着够他一年的活动量了。   沈瑞蜷了蜷手指,终究还是放弃继续折腾,只是扭了扭头,在软枕间寻了个更舒服的姿势,目光只是盯着床幔间的褶皱瞧,心绪却早不知道被他扯到哪里去了。   ——   春珰岂止是一瞧见江寻鹤叫水便想明白了,分明是早在俩人进屋子半天没出来的时候,她便颇有眼色地让众人都退出去,只留下她自己默默承受着这一切。   一听见里面传出了动静,才在夜色之中搓了搓有些冷的手臂,连忙起身迎了上去。   夜里发凉,露水也更重一些,春珰在心中默默盘算了下俩人在屋子中耗费的时间,不禁咋舌,但到底主人家的事情是由不得他们这些做奴仆的多嘴的,因而她也只是在心中掂量了下,并未再开口说些别的。   两人对上的时候,春珰立刻垂下了头,低声道:“热水已经早早备下了,奴婢这便去收拾着送进去。”   江寻鹤方要点头,忽而又顿住了,想起方才沈瑞那般动作,眼中生出些淡淡的无奈来:“罢了,你也下去吧,我自己来便是。”   只要有热水备着便好,若是叫人送进去,床榻上的那只如意只怕拼得个,也非得跟他同归于尽了。   春珰不敢多问缘由,既然不要她去做,倒也乐得清闲,只给江寻鹤指了个地方,放要转身走,又有些迟疑地回过头来低声道:“奴婢已经寻好了解乏消热的药,正放在那树下的石桌上,若是需要,大人便去拿吧。”   江寻鹤微微一怔,估摸着沈瑞若是知晓这般,指不定还要闹出多少脾气,便只轻笑着应下了。   *   沈瑞在床榻上等了好一会儿,直到上下眼皮都已经在打架了,门扇才被轻轻推开。   声响不算大,但沈瑞却醒了神,抬眼看了过去,江寻鹤背着月光走过来,身上的衣衫轻薄,能清楚地瞧见身形的轮廓。   甚至比方才烛火下还要更清楚些,哪里覆着层如何的肌肉,沈瑞再清楚不过。   走近了,江寻鹤看过来才轻声道:“外面已经没人了,我抱你去沐浴。”   沈瑞瞪了瞪眼,面色有些唬人:“江寻鹤,你素日里做事的那些个体统呢?”   他说着便要从床榻上支起身子来,手肘方一撑在床榻上,便被江寻鹤揽在了怀中,手掌在他腰间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便带起好一阵酸麻。   “便当做是容许我挑拣个机会赎罪可好?”   这般话大约是说尽了沈瑞心中,让他心中那点岌岌可危的金主威严又重新支棱了起来。   他抬手环住了江寻鹤的颈子,屈尊降贵般:“罢了,那便容许你一次吧。”   *   热水是一直备着的,这会儿又蒸腾出了好些热气,勉强算是给沈瑞披上了一层遮羞布。   浴桶已经是比较大的了,可塞下两个成年男子还是有些狭窄,两人几乎稍一动作便能挨着彼此磨蹭。   烛火高照,两人之间便是连毫末的反应也无从掩藏,沈瑞睁了睁眼:“再不将你那点反应收好,便给我滚出去。”   他都已经这般了,江寻鹤怎么还敢?   江寻鹤闻言却只是垂了垂眼,轻声应道:“知道了,我会自己处理好的。”   他忽而抬眼看向了沈瑞,唇角几不可查地轻轻勾了勾:“不会叫如意生气的。”   他虽然唇角是向上勾起的,可眼尾却是向下耷拉着,语调中的委屈只差明着说与沈瑞听了。   沈瑞忽而略起了身,凑近了去瞧他低垂的眼,语调中却好似方才兴起的那点局促全然已经消散殆尽了,只剩下了些叫人分辨不出因由的笑意。   “江寻鹤,你这种把戏能应用上的缘由只有一个。”   他稍顿了顿,直到江寻鹤看过来的时候才缓缓道:“那便是我对你的欢喜。”   沈瑞抬手抚上他的眉眼,哪里方才动作之间沾上了些水,沈瑞的动作看似是在擦干,可他满手的水,只在那处带上了些冰凉。   他声音轻缓,却带着些细微的疑惑:“江寻鹤,你究竟在怕什么?”   无论是那些床榻上的作乱厮混,还是说话间那些叫人难以觉察的讨好,都好似藏着江寻鹤什么说不出口的心思。   沈瑞自己想不明白,他素来行事没个顾忌,喜欢什么、偏爱什么,便只管伸手去够便是了,得之命失之兴。   但他却看不明白江寻鹤,更是见不得他为着能握住那点他想要的东西,恨不得将自己身家性命全揉碎了垫在脚下般。   诚然,他也会虚荣地为着那点示好,或者说是示弱而欢愉,但在这之后,他所喜欢的,绝非真将人关在笼子里,一辈子只当做个逗趣解闷的玩物。   若是如此,方才床榻上,便也不会由着他作乱。   江寻鹤闻言怔了怔,面色上虽还未有个分辨,但眼中已经生出好些难以消解的情绪。   他忽而抬手抱住了沈瑞,轻声道:“别抛下我……” 第164章   沈瑞略怔了怔, 却还是抬手环住了江寻鹤,手指捏着他后颈处的软肉。   他唇边挂着点笑意,语调却有些冷:“江寻鹤, 你有事瞒着我。”   江寻鹤低垂的长睫轻轻颤动,手臂却只是更紧地将人揽住,他一时间没料想到沈瑞会这般敏锐地觉察出。   他瞒着沈瑞的事情可再多不过了。   偏现下却收拾不出个头绪来一点点坦白, 生怕自己字句间出了差错, 便叫自己手间方握住的便又一点点消散开。   沈瑞等了片刻,见他不应声, 轻嗤了声道:“罢了,我这会儿累了,也是懒得听, 你自己个儿周旋明白了, 再到我面前来说吧。”   说罢, 便从浴桶中站起了身子, 从衣架之上取了衣袍披上,他走过两步了才略侧过头去看了一眼。   随后便走出了屋子, 再没回头。   直到门扇在身后被合拢上,沈瑞才瞧着外面昏暗的天色略舒了口气,若非寻到了他的把柄,指不定这会儿还要按着他在浴桶中折腾一番。   他抬手撑住了身侧的墙壁, 回看了眼紧闭的门扇,心中暗骂了句禽兽。   他心中自然知道江寻鹤定然是藏着些什么难言的秘密, 但他又不是真有什么奇怪的性.癖, 非要逮着床榻上的功夫去审问拷打。   沈瑞扶了扶腰, 无奈地叹出一口气,但若是他再不寻个由头遁走, 少不得要再被他用几句话诓骗了,又要脑子发昏由着他将自己按到床榻上去。   他抬手拍了拍自己的额头,他掌心内还沾着水,夜风吹过来的时候便带起了一丝凉意。   清醒清醒,再由着他使那些个魅惑的把戏,指不定他就要变成话本子中被小狐狸精吸干精气的柔弱书生了。   ——   景王借着祭拜已故太妃的由头在中都内已经停留了许久,但明眼人都能瞧得出他是借着留在中都之势来逼迫陆家答应与乌州於氏的婚约。   明帝那边挤兑着,景王那边日□□迫着,瞧着陆家夹在其中跟朵小黄花似的可怜无比,但谁又能料想到真正被玩弄在谋算之中的偏就是两边的呢?   陆思衡在纸上留下最后一笔,略顿了顿,才将信纸拎了起来晾干,随后又细细叠好收在信封之中。   他抬手递给一旁的侍从道:“送到景王府上吧。”   “僵持了这么久,也应当收网了。”   定亲一事早没了旁的什么异议,只是景王既然愿意在陆家上做出这好些文章来,倒不如使些力气将他们也一并扯下水。   左右景王的心思早就已是昭然若揭,可偏就在世人面前蒙上那么一层遮羞布,若是不将两方都逼到关卡之上,明帝便宁愿相信景王不会造反,也不愿留与世家一处生境。   总得世家和皇权站在一处,才能免去诸多的麻烦事。   *   不过半日的功夫,中都内便将陆府拒亲的事情传遍了。   实在是景王先前太过于招摇了些,将定亲的事情几乎传到了妇孺尽知的地步,甚至还有流言传出於氏的嫡女早已经对陆家大公子倾慕有加。   无论真假,都是将陆家架在火上烤。   世家商贾之间本就利益争锋,更何况又有个明帝始终在暗自为世家寒门铺路,朝廷上下都是人精,一丁点儿的风声都能嗅出后面藏着的血腥味,自然也能砍头景王的逼迫之势。   现下陆家拒亲,中都上下真正高兴的大约也只有明帝一人了。   景王少了个助益,皇位便多了一丝稳固。   但此次拖延这般久的时间也让他心中明白,世家的选择绝不是稳固的。   一如当年明帝也绝非是继位的最佳人选,不过是长公主主动与江家联姻,才使得他在众多皇子之中被择选出来。   现下在与景王对峙之间,陆家也在明晃晃地告诉他,若是不愿同世家合谋,这皇位之上只怕是要换一个主人了。   春和小心翼翼地递了茶过去:“陛下,夜已经深了。”   明帝看着眼前还摞着的奏折,只觉着心中烦忧,他端起茶盏一口气喝了大半才长叹出一口气,捏着眉心道:“陆家这是在逼朕啊。”   春和低垂着头,闻言也只敢小声道:“许是陆家大公子对於氏娘子并不欢喜。”   “不喜?”   明帝冷笑一声:“世家皇族之内,婚姻之事本就是利益使然,何时轮到谁来说一句欢喜与否?”   “便是当真不喜,景王入京也已经有了好些时日,却偏偏拖到了现下才说拒亲。”   他猛地一拍桌案,狠声道:“分明便是有意做给朕看的!”   春和被吓得一哆嗦,却也只能好意劝慰道:“也或许是陆家惧怕景王之势,不敢贸然拒亲……”   他越说声音越小,显然心中也是没有底气的,最终只好道:“现下既然拒亲了,便总归是好事,奴才不懂那些朝堂之事,只是陛下却可好生歇息些时日了。陛下这些日子里日日为此事忧身,可要保全龙体啊。”   明帝自然也知晓自己身子的情况,太医叮嘱了几次叫他好生修养,但眼瞧着前朝这些事情,他便是当真想要歇息也是无法。   明帝长叹了口气问道:“太子近日如何?”   春和明显一顿,却也不敢欺瞒于他,只敢模糊道:“殿下于平常并无两般。”   明帝面色低沉,冷声道:“只管说,不必有所顾忌。”   春和叹了口气道:“此事原本不应当由老奴来多言的,只是殿下那边实在是兴起了好些动静。”   “听闻殿下不知为何,这些时日兴起了想要出宫的心思,几次溜了出去,虽身后跟了许多侍卫,但到底是不安全。”   明帝顿时沉下了脸色,怒斥道:“胡闹,他整日不思听学,倒是日日想着往外跑,身为储君成何体统!”   春和一惊,连声道:“陛下息怒,殿下年幼,贪玩也是常情……”   “年幼?”明帝沉声反问了句:“且先不说他早已经不是懵懂稚子,身为储君,自然不可如外面的闲散富人般不懂事,他这般让朕如何将放心将江山托付给他。”   明帝越说便越觉着心中忧愁,他先前对世家的谋算而今显然已经在景王的干扰下转成虚影,只怕百年后未必便能交给萧明锦一个多清平的江山。   他自己的儿子他自己清楚,不过略有守成之才,若是将他深陷于世家之中,只怕是要无能转圜的。偏他近日也不知缘由,越发地不求上进,现下竟流连于宫外。   他疲倦地摇了摇头道:“传朕的旨意,叫他在东宫好生思过,不要再出宫了。”   待到景王离京,朝野之内安定了,他再去好好约束吧。   春和得了旨意不敢耽搁,连忙便去了东宫。   萧明锦正窝在床榻上看去往云山的地图,掰着手指谋算着要如何过去才最稳当,甚至还畅想了下待到他找到冷亭居士之时,父皇会如何夸赞他。   听着殿外传来了声响,他连忙将地图塞到了枕头下面,一个翻身站了起来。   “殿下,春和公公来了。”   春和看着面前穿着寝衣的小殿下无奈地叹了口气道:“老奴是来传陛下旨意的,陛下听闻殿下近些时日总是出宫,担忧殿下安危,命殿下近日还是不要再出宫了。”   萧明锦原本还当是父皇忙完了终于想起他来了,还想着定然要先拿一番乔,却不想到竟然是这样一番话,面上的笑容顿时便收敛住了。   片刻后,才有些僵硬道:“父皇为何不来见孤?”   春和微叹道:“陛下近日事务繁忙,过几日定然会来看殿下的。”   萧明锦垂下眼,嘴角也向下耷拉着,露出一点苦相来,但很快就被他收拾了起来:“孤知道了,会在宫中好好反思的。”   春和听见他一言挑破了,“哎哎”了两声想要阻拦,却又在同萧明锦对上目光时说不出口了,片刻后只能劝慰道:“陛下也是因着朝中事务烦忧吗,殿下还是勿要再触怒陛下了。”   萧明锦撇了下嘴道:“知晓了,你且回去复命吧。”   春和没法子,只能应了声便退了出去。   萧明锦在地中央站了许久才挪了挪脚步,重新回了床榻上,再将那地图掏出来的时候,心中再没了先前时的兴致。   只觉着自己竹篮打水,全成了一番空欢喜。   门扇被轻轻扣响,萧明锦猜到了来人是谁,因而只闷声闷气道:“进来吧。”   安平手持一根蜡烛将门扇打开个缝隙闪身进来,见着他面色不快便轻声问道:“殿下这是怎么了。”   萧明锦抬了抬袖子,不动声色地擦掉了眼角的水渍,故作不在意道:“不过是忽然想起我来了,便差人来痛骂一顿罢了。”   安平闻言目光微动,面上却是不显:“陛下想来也是忧心殿下。”   他缓缓走到了萧明锦身侧,不动声色地劝慰道:“殿下与其生闷气,倒不如先将冷亭居士寻到,陛下彼时定然会明白殿下今日用心,日后因也就不会这样了。”   萧明锦闻言握紧了手中的地图,颔首道:“你说得对,孤一定要亲自去趟云山。” 第165章   萧明锦要寻冷亭居士的打算也早已经不是一日两日的事情了, 而今只不过催着手下的人将事情更快地推上日程罢了。   到底年幼,做事总归是有些顾了头便顾不上尾巴的嫌疑,好在身边还有个安平, 小心提醒了句;还是要隐蔽些,若是被陛下发觉了,只怕就算是寻到了, 也算不得什么惊喜了。   萧明锦自然知晓其中的厉害关系, 他就等着这件事情办成了好让父皇对他刮目相看,若是被人提前走露了风声, 只怕就要大打折扣。因而听了安平的话,便将事情藏得更严密了些,就连沈瑞都没有透露一句。   但到底是要碍于明帝给他下的禁足地旨意, 硬是让他亲自溜出宫这件事变得难上加难, 平白地又拖延了好些时日出去。   在他折腾的这些时日里, 朝堂之上倒是折腾出了不少的动静, 既然不能盯着某个世家下手,倒不如将朝堂上的奸佞贪官清洗一遭, 平等地伤害每一方势力。   明帝捏着个贪污的错处,拔起萝卜带起泥,在众人反应过来之前,便先收拾了好大一波朝臣入狱, 个个以重刑论处。   “靖云以为,陛下这是什么用意?”   陆思衡将手中的茶盏向前推了推, 抬眼看向倚在江寻鹤身侧的沈瑞, 语调稀松平常, 倒是听不出什么旁的用意来。   但江寻鹤却很敏锐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又淡淡地收回了目光, 没说什么。   沈瑞还懒散得研究着手中的玉坠子,闻言嗤笑了声道:“逼急了,寻些旁的出路罢了。”   若换做是旁人,未必没有狗急跳墙亦或者是泄愤的嫌疑。   但明帝能在夺嫡之间胜出,所依仗的也绝非只是萧瑜兰的联姻,他在皇位上坐了这么些年,世家始终维系在一个微妙的状态之下,可见其手段。   更何况此番行动如此雷厉风行,定然是早有预谋的。   “只是君心难测,我们现下也只能等,只有等到了下一步,才能知晓咱们这位陛下心中究竟在谋划些什么。”   沈瑞心中清楚,陆思衡也未必便是真的想听自己心中究竟有什么看法,而今句句都要听自己分说,说白了无非是想从他这里拉着沈家一并下水罢了。   毕竟明帝先前可是被陆家借着景王的势狠狠地摆了一道,若是不能同其他世家联合起来,只怕便要被打击了。   沈瑞瞧了半天,总算是研究明白那玉坠子中间是如何雕刻的了,顿时便失了兴趣,转手塞进了江寻鹤手中。   “不过现下既然没动到我们,便说明陛下而今还没有破釜沉舟的心思,且等着吧,一时三刻我们还死不了。”   *   送走了陆思衡,沈瑞才重新倚靠在藤椅上,取了帕子遮在脸上挡住了光,合着眼养神道:“跟太聪明的人说话也是心累,两个字之间便不知道要塞进去多少心思。”   江寻鹤抬手将食指搭在他的额角,轻轻碾着。   他手指凉,揉起额角来倒是消除了不少的疲乏,沈瑞在软垫上挪了挪脑袋总归是不舒服,干脆支起身子将头枕在江寻鹤的腿上,压了压才终于算是满意。   他这些时日又回到了无人看管的境地,不知萧明锦在宫中又闹出了什么动静,明帝大约实在是怕他进宫再将汴朝唯一的这么个太子彻底教坏了,在宝贝儿子和面子工程之中犹豫了没多久,就果断放弃了“烂泥扒墙”的浩荡工程,再不用他进宫听学。   最后还要顾忌着沈家的面子,叮嘱江寻鹤素日里定要多往沈家去——一对一线下辅导。   明摆着是真的被这次的阵仗唬住了,就连从前万般属意的爱臣,而今也巴巴地往狼窝送进来了。   虽说的确是平白地便宜了江寻鹤吧。   想起这个,沈瑞下意识扶了扶腰,而后又生怕自己落了下乘般收回了手,只是半遮掩倒:“太子那边近日如何了?”   江寻鹤垂眼给他揉着额角,动作轻柔,闻言道:“虽也还算是用心,但已经远不如从前了,心中大约是惦记着什么事情,但课业倒也没落下。”   沈瑞倒是没太担心他的课业,至少原主是真恶毒纨绔,萧明锦那般不过算是聪明小孩从小就叛逆罢了,上不得擂台。   而今听了江寻鹤的话微微皱眉道:“虽说他这个年纪别说只是心中想着什么事情了,就是怀情也没什么特殊的,但赶在这个时间总觉着哪里有什么不对劲。”   若是换做平常,萧明锦就算是闹出的动静再大一点也无所谓,但偏偏而今景王就留在中都之中,很难将这件事同他掰扯开。   “应当是无大碍,陛下给太子下了禁足令,至少半个月内是不能出宫了,除非……”   江寻鹤顿了顿,没将“逼宫”两个字说出口,只是接了句道:“大约也是伤不到小殿下的,更何况殿下固然贪玩,但素来行事还算是有分寸。”   沈瑞迟疑地歇了声,这倒是不假,萧明锦算是福堆儿里长大的小孩,对明帝有种浓重的孺慕之情,大约也闹不出什么影响到前朝的声响。   在帕子里闷了一会儿,沈瑞又嫌憋闷,不大老实地将帕子掀了。   江寻鹤一垂眼便可瞧见他眼下淡淡的青色,语调中带着些疼惜道:“思多伤神。”   沈瑞眼皮跳了一下,大约实在是没能想到他会说出这般的话来,片刻后才睁开眼看过去。   合眼休息了太久,眼睛多少有些不大聚焦,但即便是模糊的,也能瞧见眼前那张脸是如何地好颜色。   沈瑞不得不承认自己的火气消下去了一大半,他忍了忍还是有些不可置信道:“江寻鹤,你怎么敢说出这种话的?”   听听,这说得是哪门子的人话?   这几夜若不是他穿着单薄的里衣在他房门外低眉耷眼地装可怜,口中还小声道:“夜里好凉。”,一等到进了屋子就撕了那层儿人皮变成个什么吸人精气的狐狸精,他至于这般?   还思多伤神,他嗓子都快哑了,有用吗?还不是被摁着腰压在床榻上,没个限度地从夜里折腾到天光大亮?   难为他还给自己留了一条狗命。   但估摸着目的也就是可持续发展了。   没别的。   眼前忽然被覆盖上了一只手掌,掌心温热干燥,带着点薄茧撑在脸上有些发痒,熟悉的草药味顿时沿着袖口灌进鼻腔之中。   沈瑞忍了忍:“江寻鹤,你以为捂住了我眼睛,我便听不见你在笑了吗?”   江寻鹤的指腹在他脸上很轻地蹭了一下,没接话,却另说了句旁的:“而今这般罢免责罚,朝堂上的空缺只怕不会少了。”   沈瑞把他的手掌扒下来,哼笑了声:“还成,比陆思衡聪明一点。”   ——   这些年在明帝的部署之下,朝堂之上也并非全是几个大世家的一言堂,除却寒门占去了一小部分,还有一些小世家的人在。   这些人固然未必能站在寒门一侧,但却明白自己只有依附才能得以存活,是以便无非是几个世家再添上一个皇权。   而今朝堂上下动荡,心中最是担忧害怕的便是这一拨人,寒门自然有明帝护着,那些大世家纵然是倒了也早晚会起来,最惨的就是他们,一旦出了岔子,便是死路一条。   是以朝野上下人人自危,就连每日的早朝都是敛声屏气的,休说再像从前那般彼此争论了,就是连正常地禀报都还不敢,生怕吸引到明帝的目光,引火烧身。   这种时候,他们心中哪里还敢祈求着什么加官进爵,只要不被免职下狱便已然是不错了。   闹到最后还在日日盯着汴朝上下动静禀告、做事的竟然只有那几个大世家的嫡旁子弟。   明帝高坐在龙椅之上,看着下面一潭死水之中少有的几滴雨露心情复杂。   他并非没想到这般大刀阔斧地修剪,会使得人人自危,只是没有想到这般情景下挑起朝官重任的竟然是他始终视为眼中钉的世家子弟们。   明帝听着底下人的禀报,手掌摩挲着龙椅两侧的龙头扶手,心中情绪难明。他这些年所做的所有事情都是为了可以打压世家的势力,将寒门扶持上来,为萧明锦铺路,只是没能想到而今这般境地罢了。   但大势所趋,更何况此次的事情也已经做到了这般境地,早已经没有了转圜的余地,即便他同世家现下是相伴相生的情景,也注定要想法子将其一一削弱才好。   他将底下上报的事情处理清楚后,又忽然开口道:“诸位爱卿可还有事启奏?”   朝堂上一片寂静,但明帝心中早有预料,因而见状只是给春和递了个眼神,春和立刻会意,从身后的太监手中取过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致治之本,惟在于审,量才授职,以安民生。今特许设恩科,广选贤才。钦此。”   春和拖了个长音,在大殿之内营出些绕梁的气势来。   底下跪拜听圣旨的文武百官顿时陷入了寂静之中,他们没想到明帝如此快刀斩乱满之后,竟然是要开设恩科。   毕竟距离上一次科举结束也并没有多久。   众人交换了下目光,最终还是齐声道:“陛下圣明。”   明帝看着他们,心中忽而生出了些改革的畅快,便有如他心中有一柄利刃,只要他去握住了,便可将汴朝内的沉疴弊病尽数剔除般。   这些年被消磨的雄心壮志又重新在心中燃烧起来,他定然会将这汴朝上下重新血洗。 第166章   陛下要开恩科的消息很快便传遍了整个汴朝, 开恩科那可是涉及到各个阶级能否一步登天的最后也是最便捷的一道关卡,不知多少双眼睛正在盯着。   从这开恩科的旨意一下来,朝野上下便再没消停过。   白琢端起茶盏猛灌了一口, 有些不满道:“合着我在这说了半天,你们半个字也没听进去?”   大约是上一次沈瑞那处“散财童子”的好戏的确唱得不错,就连白琢这样别扭的, 也能巴巴地分出些好脸色给他看了。   白琢见他们都不说话, 心中顿时生出好些不满来,他用指节瞧了瞧桌面, 试图吸引众人的注意:“陛下开恩科,少不得要招不少寒门子弟上来,到时候还不我为鱼肉?”   沈瑞觉着他实在是没脑子, 因为上一次科举上来的寒门探花正坐在他身侧。   虽然跟太聪明的人说话很累, 但他也没堕落到要去跟这般愚蠢的人商讨, 是以只是在他的咆哮声中捏个块糕饼递给身侧的江寻鹤。   “小厨房特意做的江东口味, 你且尝尝。”   白琢闻言忽然想起这周遭还有这么个不声不响的人物,面上顿时多出了许多尴尬, 想了想只能解释道:“江太傅,我方才所说的并非是你……”   沈瑞爱怜地看了他一眼,傻孩子,越描越黑。   白琢大约也是觉出来了些什么, 片刻后只能将矛头对准了沈瑞:“你说说。”   沈瑞将他凑过来的手指拨开,懒声道:“说什么?说不了一丁点。”   白琢被他绕了一下, 面上显出几分气恼:“说开恩科啊, 怎么好像你家不是世家似的?”   沈瑞将袖子中的帕子递给了江寻鹤, 面上却是越发地不耐:“我家是世家,但你琢磨我在科举的行列中吗?”   白琢噎了一下, 片刻后不可置信道:“你家没给你买个什么吗?”   沈瑞在心中轻声“嚯”了一下,难为他们费心思瞒着,他竟然穿过来这么久,还是头一遭听说可以花钱买科举名次。   他抬眼看见白琢正一脸警惕地盯着他,好像生怕他三两句扯出什么谎话般。   沈瑞伸出手指了指自己:“你琢磨我就算是买了个状元,你猜有几个人信?”   “明摆着告诉陛下我们科考舞弊?倒也不用这么不怕死。”   白琢被他的话噎了一下,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世家之中如沈瑞这般学业荒废的,也着实是少有。   因而旁人买得,沈瑞买不得。   沈瑞也懒得纠正他那颗一路跑偏的脑袋,只是在他转过去后将手伸到身后挪了挪倚靠着的软垫,轻声说了句:“更何况这种光耀门楣的事情,一家里有一个人得了。”   遮掩在桌子之下的,江寻鹤捏着他的手指把玩,将指腹那处捏出一个小小的鼓包,没一会儿又哄小孩似的抚平了揉一揉。   白琢满脑袋的官司,自然是没听见他刻意放轻声音的这句话,只有坐在对面的陆思衡目光落在沈瑞唇上,大约是在分辨些什么,神色有些怔然,片刻后又收拢了回去,瞧不出心思。   “那你们觉着陛下此次是何用意?”   沈瑞被他吵得头疼,心中后悔将人请来,干脆合上了眼睛:“心思你就别猜了,瞧着你而今的脑子,掰碎了你都想不明白。若是真有心思就听我宜一句劝,回去让那些个旁支子弟消停些,别闹出了动静不知道上哪哭去。”   明帝此次开恩科绝对不是让世家捡漏的,若是真有眼皮子浅拎不清的,早晚是要吃亏。   若是换做从前,估摸着白琢这会儿已经在蹦高了,但不知是不是上次中秋宫宴带回来的滤镜,他双唇动了动,最终又将话咽了回去。   “成吧。”   ——   “主人,忽然要开恩科,只怕乌州那边是要不安定了。”   女侍收了消息便来见景王,此刻正长跪于石砖之上,姿态语调无一不恭敬无比。   “陛下此次开恩科明摆着便是要广纳寒门子弟,乌州那些幕僚们若是怀有二心想要借着此次科举步入仕途,只怕日后是再也不会听从我们的安排了。”   景王轻轻摩挲着手中的令符,面色有些阴沉,显然也是没有想到明帝会忽然闹出这般大的动静。   “本王这些年在乌州招收了不少有才能的寒门子弟为幕僚,原是件声名鹊起的好事,对本王的大计定然有益,如今竟然被坏了好事。”   景王猛地一拍桌子,眼中怒火兴盛,咬着牙道:“他尽可以试试,看看本王究竟会不会让他得逞。”   他思索了片刻,忽然起身行至书案前提笔写下了一行字,又将纸条卷好递给那女侍:“将消息传回乌州,告诉於氏尽快依着本王的命令做事。至于那陆思衡……”   景王冷哼了一声:“不识好歹的蠢货,待到本王登基之日,亲自给他们两个赐婚,叫於氏不必心急。”   若不是於氏那嫡女对陆思衡早有心意,此事便是他也未必会这般周全,原是个心意和联姻上双重的好事,却不想那陆思衡竟是个不识好歹的。   既然如此,也就休怪他不留生路与陆家了。   景王沉吟了片刻后道:“联系中都内的世家,此事非我们一己之力可行。”   他抬头看向外面檐外淅淅沥沥落下的雨珠,冷嗤一声道:“既然他非要闹出开恩科这样的事情来,就应当早就预料好不会有什么好的结果的。”   他伸手掸了掸衣料,大约是想通了什么,神色反而没有先前那般紧张,只是语调却是更阴冷了几分:“本王且当这位好皇兄是来送枕头的。”   ——   “鸢儿,你现下觉着身子如何了?”   於三娘端着汤药坐在床边的小圆凳上,神色有些担忧地看着床上虚弱的女子。   於鸢在婆子的帮衬下半支起身子倚靠在床头,闻言也只是垂了垂眼,轻声道:“母亲,让他们都出去吧。”   於三娘微微一怔,随后反应过来,挥手让众人退下:“鸢儿……”   於鸢握住了她的手腕,险些将她手中的汤药打翻,但於鸢却好似全然顾忌不上般,急促道:“母亲,景王绝非明主,他差人搜了我闺房,又擅自提亲陆家,消息早已经传遍了汴朝,而今陆家拒婚,要女儿如何自处?”   “这天底下又何时有过女儿家去同男子提亲,便是真有什么心思,两家长辈私下问过便是,他而今这般大张旗鼓,心思为何母亲当真不知道吗?”   於鸢大病初愈,身子骨还弱,不过这般言辞激烈地说了两句,便觉着胸口憋闷,只能捂着胸口一点点将气息顺平了。   於三娘见着她这般,院中也满是疼惜,可却也只能无奈道:“鸢儿,於氏别无选择,当年景王初到乌州,我们并非是不想抗争,实在是当时便已经吃尽了苦头。现下更是天下人都以为我们互为倚仗,哪里是那么好剥离的。”   於鸢语调中已然带上了些哭腔:“母亲,我纵然知晓这世上女儿多是身不由己,但也从未想过会如同个物件儿般作为权势往来间的赠礼啊。”   她说到情动之处,早已经是满脸的眼泪,但却仍然强撑着道:“便是母亲不顾及女儿的处境,可而今陛下正值春秋鼎盛,景王而今这般行事,早晚是要自取灭亡的,母亲可曾想过彼时於氏又当如何自处?”   於三娘面上的皮肉轻轻抽动,显然已经有些被说动了,於鸢见状心中欣喜,却也不敢多松口气,正想着再多劝几句的时候 ,於三娘却忽然甩开了她的手。   於鸢怔然望去的时候,只见方才所瞧见的那点动摇都好似烟消云散了般,只剩下满面的决绝,可这些旁人眼中所谓地坚韧忠心而今都好似贴了满脸的森白尖牙般骇人、恶心。   於三娘站起身,高高地俯视着床榻上的於鸢,声音好似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般,冰冷、淡漠。   “娘也知晓你心中苦楚,但而今景王殿下早已经谋划好了一切,你也不必再劝了,乌州於氏不能永远都只作为一个地位卑贱的商户,只有景王登基,我们才能成为下一个世家新贵。”   说罢,心中好似才将将荡起些涟漪般,於三娘放缓了声音:“而且你不是喜欢那陆思衡?你放心,景王已经来信承诺过了,等到他登基,定然会为你们两个赐婚。彼时,那陆思衡定然会是你的如意郎君。”   於鸢眼看着希望来临又猛然抽身离去,面色惶然,却又忽而笑了起来,越笑越是大声,状若疯癫。   好半晌才颤抖着声调道:“即便於氏跻身世家之中,也改变不了商户的出身,照样是要遭人白眼。只有一个法子可以让於氏快速地改变处境,那便是同那些豪门世家联姻。”   她抬起头看向於三娘:“母亲说是为我寻一个如意郎君,可这郎君究竟是为我於鸢所寻,还是为母亲的於氏所寻?”   於三娘没料想到她会说出这般话来,顿时神色大变,声音森然:“你既然是於氏嫡女,这些年吃穿用度无一比那些世家差,现下便是你回报给於氏的时候。陆家那郎君也是汴朝内顶顶好的,你既然喜欢,娘便也不算是强求与你。”   於鸢凄然一笑,便是她当真喜欢那陆思衡,也从来只是小女儿心思,若是两家正经联姻也就罢了,倒也能求个相敬如宾,可而今这般,她又如何能祈求半分真心?   “我倒宁愿生在贫苦人家!”   於三娘似乎是被她的话逗笑了,最终只是用一种无奈又饱含怜悯的语气道:“都是命。”   “儿啊,你便好好养病吧,等到入京之日,便是你婚期之时。”   门扇陡然被拉开又合上,只能隔着门扇听见於三娘的声音从门外传来:“看管好小姐,若是出了岔子,唯你们是问。”   丫鬟婆子跪倒一地,齐齐应下。   很快便有人取了锁链来将门扇锁上,锁链撞在门扇上碰出好一阵声响。   不过是将卧房的门锁住了,偏却好像那锁链是压在於鸢的脖颈上,将她锁在了於氏的前途之上,半步都挪动不得,一旦有所挣扎,便有数不尽的“孝道、家族、命运、责任……”始终等着来捆住她的四肢。   她彼时这世间最最求生不能得,求死也枉然的困顿囚鸟,这四四方方的精致卧房,便是将她始终困顿其中的鸟笼。   从她出生起,她的命运、婚事便都是父兄、家族为了向上攀爬便可肆意决定、赠送的。   偏这时间女子的命途,大抵均是如此…… 第167章   “诸位可听说了圣上下旨开恩科一事?”   一个儒生打扮的人捋着山羊胡子眯着眼, 故弄玄虚道:“诸位心中可有什么打算吗?”   “这开恩科一事可是自圣上登基以来头一遭,别说是我们了,只怕现下街角巷尾的顽童都能说两句。”   此言一出, 顿时便有人附和着添补两句。   山羊胡子眼中闪过一道精光,但面上却是半点都不曾显露出来:“依在下愚见,圣上此次先是将朝中贪污腐败的官员们清洗了一通, 又下旨要开恩科, 显然是我们这等寒门的机缘。”   “若是我等能借着此次科举步上仕途,也未必便不能成就一番大事业。”   他这番话一说出口, 底下人便顿时有些心动了,毕竟大家寒窗苦读这么多年,所求的便是可以科举高中, 、光耀门楣。   即便这些年他们多受景王恩惠, 被招收为幕僚, 心中也多多少少明白些景王的心思, 但即便是要跟随雄主,也得是替天行道的正统。倘若景王一旦倒台, 他们便会被一并打为乱臣贼子,这绝非他们所愿。   是以,即便今日没有山羊胡子这番话,他们也早在听说开恩科的消息时, 心中便有了一番算计。   但景王即便对他们多有礼遇,可那也是建立在他们甘愿为其驱策的基础之上, 眼下他们若是去考了科举, 便是明晃晃的背叛。   景王其人素来行事暴虐、心狠手辣, 若是得知了他们的背叛,只怕未必会给他们留下生路。   这也就是为何这么长时间, 即便他们心思都已经飞了,却还照旧是勉强按捺了下来,只等着有哪个昏了头的先给他们探探路才好。   因而现下也还能维持住面上的平静,尽管山羊胡子已经将话说到了这份上,也只是不太诚心道:“但景王殿下对我等多有礼遇,此刻去参加科举,岂非要我等做那个背信弃义之人?”   山羊胡子还想要说些什么,门却忽而被从外面推开了,一个女声道:“谁说参加科举便不可报效王爷了?”   众人心中一惊,转过头一看果然是於三娘,生怕被她将方才众人所行之事传给景王,都是心中惶恐,连忙起身道:“见过三娘子。”   於三娘笑着摆手道:“诸位不必紧张,妾身也只是代为传一句殿下的话罢了。”   她走到屋子中间略福了福身子,瞧见底下众人不一的面色,眼中闪过一丝讥诮,面上却是半点不曾显露出来:“王爷也是体恤诸位先生,知晓这开恩科实在是可遇不可求之大机缘,诸位先生便是想要去参加也是人之常情。”   “诸位先生,平心而论,王爷这些年对待先生们不薄。即便殿下再三叮嘱不许妾身多言,但诸位先生都是用心之人,即便妾不多说,也是知晓殿下从来不曾强求于先生们什么,从始至终与其说是招各位先生为幕僚献策,倒不如说是殿□□恤,寻个由头叫诸位安身立命。”   此话一出,众人都闹了个红脸,他们自然知晓景王手下能献良策之人颇多,对他们也是有知遇之恩,这些年不曾多要求他们做什么,但每月的俸禄半点也不曾差过。   可而今还不等他们琢磨出什么,景王便先行派於三娘来传了消息,准许他们参加科举,越发显得他们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但一众人里总还是有迟疑的:“不知三娘子可有殿下手书?”   於三娘像是早有预料般,只轻笑了声:“今日若是妾身胡言,日后殿下怪罪下来,也自然是要寻於氏地错处,诸位先生不必忧心於氏从中做出什么乱子来。”   她双手合拢垂在身前,头也微微低下,语调中带着些莫名的意味:“诸位先生若是心存担忧,不愿去参加科举,亦或者是一心想要效忠殿下,准备留下的,殿下都是应允的。”   “只是既然已经跟在殿下身边这么久了,也应当知晓殿下这里的规矩,想要检查殿下的密信,也要先掂量掂量自己不是?”   众人脸色一阵变换,却又憋不出旁的话来,只能责备地看向方才提出要求的人。   於三娘就势微微一笑道:“当然了,咱们殿下素来也并非无情之人,若是有愿意留下来,继续作为殿下幕僚的,自然也是不会薄待的。”   她一边说着,一边环顾了周遭人的脸色:“既然我如此,妾身便也不打搅诸位先生了,先生们也好好思量,若是决定好了,去科考的也可来於氏领一笔路费。”   说罢便转身走了,左右景王吩咐她做的事情而今都已经做完了,这不过是最后也是最不起眼的一步。   去留由着他们的心意,可往后的事情便不仅仅是倚靠着天命了,他们应道早早就想明白的,在这乌州,景王才是他们的天命。   ——   安平拍了拍身上的泥土,透过墙角的枝叶仔细观察了周遭似的情况,眼见着一队侍卫已经过去了,才从后面钻了出来。   却不想刚一抬起头,便同东宫内的一个小侍女对上了,安平目光顿时变得凶狠,但面上却仍旧是故作镇定:“你为何会在此处?”   东宫之内,即便不敢明着欺负人,但也难免有些高低之分,小侍女就是被几个大宫女联合欺负了,赶到这便来。   原不过是寻着个地方避难伤心,却不想同太子殿下身边的红人撞上了,她心中比安平还要惶恐些,生怕自己因此被责罚。   “奴婢是被其他人赶到这边来做活的,旁的什么也不曾瞧见,还请公公饶了奴婢。”   安平自然也知晓奴才宫女们之间那些个弯弯绕绕,若非是知晓萧明锦素来最讨厌奴才之间的上下欺压,只怕也未必会那么凑巧,就在御花园中碰面了。   安平将手中的物件收拢进袖子之中,叮嘱道:“此事是奉了太子殿下的命令,眼下只有殿下和你我知晓,若是透露出去半个字,唯你是问,你也想想自己远在宫外的家人,若是因你而受了牵连……”   小侍女何曾见过这般的阵仗,再三赌咒发誓,安平狠狠地盯了她两眼,转身走了。   若不是这宫女是东宫里的,现下还不能闹出什么声响,只怕这宫女现下百年应当葬身于某处枯井之中了。   这皇宫之中,即便你自己不动,也自然会有无尽的杀身之祸找上你,仅仅是想要保命,就已经太难了。   安平听着身后细碎的响动,心中发狠,知晓这人若是留下了,早晚是要成为祸患的,即便今日不能即刻将人杀了,也仍要寻个法子,对外只说时发了病暴毙便是了。   这种边缘的奴才,宫中一年之中不知道要死多少个。   安平握紧了袖子中的纸条,快步向东宫走去。   *   “什么?你是说冷亭居士走了?”   萧明锦下意识拔高了声调,但很快又反应了过来,只是神色上仍然是难掩的焦虑。   毕竟原本他以为找到冷亭居士这件事情早就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却不想现下却出了这般大的岔子。   安平目光微动,即便他并不知道主人为何忽然要自己将这件事情放缓,但却仍然按照消息上的指引道:“殿下先不要着急,并非是一走了之。”   “据说是冷亭居士寻到的郎中开出了一味极其难得的药引,他此次离开便是去寻药引了。”   萧明锦“哎呀”一声,明显露出了几分懊恼:“他缺什么药引孤可以为他找啊,他现下离开还不知要多久才能回来,等到孤再找到他,只怕……”   安平反手握住了他的手腕,语调平稳地轻声劝慰道:“依着冷亭居士的性子,若是殿下赠药反而会适得其反,这些年来,还未有人成功寻到冷亭居士,便是迟了些,陛下心中定然也是欢喜的。”   他盯着萧明锦的眼睛,以此来增加自己话中的可信度:“殿下,好饭不怕晚啊。”   萧明锦大约是被他说动了,迟疑了片刻后便重新坐了回去,但面上仍旧是有些遗憾。   “可惜了,原就想着趁着这个时候,定然能叫父皇对孤刮目相看,现下看来是赶不上了。”   安平自然知晓他心中不甘,毕竟按着原来的计划,现下萧明锦便已经见着了冷亭居士了,若非主人计划有变……   安平看了眼萧明锦,心中知晓若是不叫他暂时忘记这件事情,就怕他心中焦急,再寻旁人偷偷去办,那样便会出岔子。   因而他蹲下身子道:“其实奴才怀疑冷亭居士也未必便是去寻药了,但这只是奴才的猜想,半点依据也是没有的。”   萧明锦猛一听见这话,哪里还肯放过,便依着安平心中的猜想连声追问。   “殿下你看,冷亭居士乃是天下学子都为之崇敬的,而今陛下下旨开恩科,天下学子定然都要往中都来,冷亭居士定然是怕被缠住,才暂时离开的。”   “依奴才愚见,只要科举结束,冷亭居士定然还会回到中都的。” 第168章   安平所言也算是句句在理, 萧明锦沉吟了片刻后便也就信了。   “若当真是如你这般猜想便好了,等到科举结束,孤将冷亭居士带回宫中, 定然是可以压父皇擢选的那些贤才,到时候父皇定然便不会再看轻孤了。”   萧明锦光是想想那般的场景就觉着心中愉快,且先不说父皇如何奖赏他, 至少也会知道从前都是误会他了, 从此再也不会这样冷着对他。   安平见话已经说得差不多了,便附和着他道:“这是自然的, 陛下彼时定然会明白殿下一片苦心的。”   萧明锦闻言心情大好,起身道:“既然如此,便随着孤去御花园赏玩吧, 听闻园子中菊花开得正好。”   安平俯下身子应声道:“是。”   两人走出殿中, 外面正是宫人们洒扫的时候, 见着萧明锦出门了, 便齐齐放下手中的活计,过去请安。   安平跟在他身后, 心中还在盘算着计划,因而并未注意到周遭的情况,最后还是铜盆落地、众人惊呼的声音才将他的思绪拉扯回来。   他抬眼看过去,却正和那慌乱擦拭的宫女对上了目光。   安平顿时皱起了眉, 发觉今日的事情大约并非偶然。   宫女见着他即便心中早就已经有了预料,但仍然难以遮掩面上的慌张, 擦拭的动作也越发没个章法。周遭的宫女原本就对她多有不待见, 而今瞧见了她这番下作的“狐媚子”把戏更是见她不顺眼。   当即便上前将她推开训斥:“做事毛手毛脚的, 成什么样子?还不去外面做活,日后不许轻易进到内院来!”   小宫女抬头看了眼安平, 见了他的神色便知道自己今日若是就这么走了,大约是没有什么活路了。   虽然他口中说着是给殿下办事,但那些个贴身给主子办事的,哪有一个不是心狠手辣的?便是为着事情的周全,也定然不会轻易放过自己。   但太子殿下不一样吗,素来是宅心仁厚的,自己若是能留在太子殿下身边伺候,想来定然能保全性命。   小宫女脑子里想起宫内的那些流言,心一横,就着旁边宫女推搡她的动作往地上一摔,“恰巧”便露出了胳膊上被竹条抽打的痕迹,新旧交叠,着实叫人触目惊心。   萧明锦见状一愣,连声问道:“这是谁打的?”   小宫女垂下眼睛,小声道:“奴婢,奴婢自己摔的……”   她心中知晓,自己成功了。   ——   沈瑞倚靠在窗边向下瞧着,御街之上除了从前的贩夫走卒、权贵车马之外,又额外多了好些的学子才人。   言行装扮,一眼便能瞧出来。   他居高临下地瞧着,面色松散:“这场恩科还真是引出来不少人。”   江寻鹤坐在他对面,手上动作自如地煮茶,闻言也只是略看了眼,便收回了目光道:“陛下此举意义明确,对于天下寒门来言都算是一个难寻的机缘,若是此次还不能高中入仕,只怕日后便更难了。”   沈瑞哼笑了一声,轻声道:“这次也是难。”   他将身后的软垫掖了掖,意味难名道:“水被搅合得太浑了,只怕是要适得其反。但这样也好,世家之祸不过早晚,拖久了反倒成了附骨之疽。”   沈瑞忽而抬眼看向江寻鹤,眼中生出些轻佻的意味:“只是不知道此次的探花郎又是如何相貌。我记着太傅当日可是满街红颜、掷果盈车,好不热闹。”   江寻鹤捏着茶盏的手指蓦然收紧,面上却不动声色道:“满街的人不过是借着传胪的好运势罢了,哪里便都是来瞧我这身皮囊的了。”   沈瑞看着他,轻啧了声:“得了便宜还卖乖,你前头那两个,长得不能说丑恶,只是实在着急了些,有什么好瞧的。”   他自己又不是没看见那前两个,原本便已然是一言难尽了,偏鬓边又簪了好大一朵娇艳的花,越发难评。   说起来原主倒也算是做了件好事,虽说硬生生将人从状元的名目上拉扯下来,可若真是让那两个中的某一位做了探花,只怕日后探花这两个字的名声便要被毁了。   沈瑞捏着袖口的绣花纹样,没什么边际在脑子里想了下那般场景,唇角下意识扬起。   江寻鹤的目光在茶盏里的水波上凝了好久,忽而抬眼看过去,看似疑问,可语调中却藏着些不容置疑的意味:“那如意当日也是为我而来的吗?”   他隐秘地将词句的意思调换了,半遮半掩地将自己的私心展露出来。   沈瑞闻言怔了怔,方才那点得心应手都在字句间消弭殆尽,像是被人一把扯住藏在胸腹间的尾巴尖儿般,但只有一点点惊慌,更多的是陡然生起的诸多心神,不断掂量着要如何说出口。   片刻后,他忽而轻笑了声,手掌撑在身下的软垫上,将身子支起来凑近了些,主动将自己的尾巴探出来,在人面前晃呀晃的。   两人间的距离被陡然拉近,日光都好似筛不进似的,沈瑞发上只扎了个绸带,而今长长地垂下来,在江寻鹤翻过来的掌心里轻飘飘地划过。   “正是呢,太傅大人这般的好颜色,自然是要亲自来瞧瞧簪花后又是如何。”   沈瑞扶在桌案上的手腕被猛然扣住,他微微一愣神,便轻轻挑了挑眉,面上摆明了有恃无恐。   他嘴一向是花花惯了,而今说起调理人的话来也是半点不含糊:“字字句句都是肺腑之言,难不成太傅而今入了仕,便听不得人说真心话了?”   他凑近了,甚至能瞧见江寻鹤垂下的长睫,目光在那投下的那一小团阴影上碾过,又故作姿态地垂下,落在抿紧的双唇之间。   原本还有个生死之境如同枷锁一般,时时刻刻地叫他警醒着,可而今床都已经滚过了,沈瑞实在是懒得压制自己的那点欲.望。   甚至在这个夹当之间,还能略微回味了下,最后得出评价:这漂亮鬼的唇着实是好亲。   扣在他腕子上的手掌纹丝不动,压着出门前随手系上的玉珠子实在是有些硌人。   这副皮囊娇弱,夜里作乱留下的痕迹都要好些天才能完全压下去,但奈何夜夜折腾,常常是新旧痕迹交叠,叫人没眼看。   沈瑞估摸着再由着他捏下去,明日腕子上就得留下个圆圆的青紫痕迹出来。   纵使是他不在意,但若是叫沈钏海瞧见了……他倒是也没必要年纪轻轻就丧父了。一肩挑起家族重任地事情还是让陆思衡那种劳累命去做吧。   他打量了眼江寻鹤的神色:“太傅大人这便要用官威压人了不成?不知大人打算如何责罚我?”   “罚抄书、罚跪,还是……”   他故意拖长了声调,附在江寻鹤耳边轻声说了几个字,看着将染上薄红的耳尖眼中笑意更加兴盛。   扣在腕子上的手掌猛然用力一扯,沈瑞一时没个发觉倒真叫他扯了下来,失重感顿时蔓延而上。   江寻鹤在他腰腹间垫上了手,生怕他磕到的样子,语调却还是一惯的不经心。   “如意喜欢这般? ”   “还成,太傅大人不若更大胆些,将事情做绝才算有意思。”   亲吻带着温热的气息落下,烫在皮肉上,像是许久之前,高楼马上对望的那一眼般。   料定死生的一眼。   ——   开恩科三个字就好像一块巨大又扎实的蜜糖般在前面吊着,人人都知晓它的存在,也人人都想舔上一口。   就像是来回掂量的蚁虫,心中琢磨着究竟要如何才能将这蜜糖搬回自己的洞中独享。   偏这蜜糖越是可口,就越多人费尽心思盯着,即便是再微小的势力,也要抱着些:我吃不到,却也觉不让某一个独吞的念头。   这些势力各自心怀鬼胎,硬生生将局势推到了一个无可转圜的境地。   白琢从盘子里捏了一块西街现下最最时兴的桂花糕,原本他倒是也并非多喜欢这些糕饼,但那掌柜一说沈府买了不知多少次,他便禁不住了,买了好大一盒子回来。   沈府里面,爱吃这种玩意儿的不就一个沈靖云?   但凭着他买回来那么些,吃起来的时候便开始犯愁,多数都进了身旁书童的肚子里。   此刻又现巴巴地拿到了陆思衡面前来,口中还禁不住吐槽道:“也不知他一个大男人,怎么专爱吃这些个哄小姑娘的玩意儿,整日过得比我家中长姐还要细致。”   陆思衡闻言,目光又重新落回到那盘点心上,只略犹豫了片刻,便也捏了一块尝了尝。   糕饼做得很好,入口即化,里面夹着的是糖渍桂花酱,几乎能在齿舌间扯出甜腻腻的丝线般,难怪沈瑞会喜欢。   他眼中生出点笑意,可后半块还是被他放下了。   这样甜腻细软的东西好似和陆家横平竖直的规矩处处相悖,也同他自小学得那些个玩意儿太过于不一致。   君子有所爱,但身为陆家的掌权人,最不该有的便是自己的喜恶。   他的丁点儿情感都会给陆家带来巨大的灾祸。 第169章   白琢却半点没发觉他的不对劲, 左右在他们这些个还算是同龄的世家子弟之中,就数陆思衡心思最重。   即便祖父总说他这般的心思早晚是要坑害了自己的,世间从无可以算无遗漏之事, 无论太平盛世还是兵戈乱世,如陆思衡这般都是落不得什么好下场的。   但白琢觉着就算有一千一万个“如陆思衡这般的人”也都不过是劣质的仿照罢了,他们寻不到的生境, 陆思衡未必便寻不到。   思及此处, 白琢面上显出几分笑意,与其说是对谁的信任, 倒不若说是一种即将赌赢的愉悦感。   他无意识地晃了晃腿:“你说陛下下旨之时可曾料想到了今日之图景?”   “可他还是决心要开恩科,瞧瞧,世人眼中英明神武的陛下被逼成了什么样子。”   白琢面上露出些恶劣的笑意, 倒像是巴不得这科举一事被搞砸般。   无他, 世家皇权之间早晚都要翻脸成仇敌的, 现下明帝几乎都要明着说打算削弱世家势力, 别说只是期望,就是真到了急迫的时候, 要他亲自下场推波助澜也不是不行。   陆思衡在棋盘上落下一子,他惯爱与自己对弈,非要将敌对两方的心思都算明白了才算收手。   “别太大意了,那位也不是什么好相与之辈, 眼下瞧着没什么动静,但这背后, 定然是藏着什么后手的。”   白琢不太在意地撇了撇嘴, 但还是闷声应了句:“知道了, 左右现下已经是这样了,便是我什么都不做, 也够他折腾好一阵了。”   他从怀中掏出了一本册子递给了陆思衡道:“这是祖父让我送来的,如今中都内各方势力混杂,但眼下瞧着还不足以成事,怕就怕再有些不安分的折腾起来。”   白琢说话间意有所指,陆思衡也明白他说的正是景王,毕竟中秋已经过去些时日了,但景王始终不曾离开中都,这本身就已经是一种极度不安分的信息了。   陆思衡换了色棋子落下,淡淡道:“代我谢过白家主,只托带一句话,那人想要成事需要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成大器。”   白琢心思转了几回,面上却不显露,只是有些稚气地抱怨道:“我倒成了你们两个之间跑腿的了,好生没道理,今日我定然要喝到陆兄亲手煮泡的茶才肯走,不然便要罢工不干了!”   陆思衡性子冷,一惯都是依靠着他来充作撒泼打滚的那一个,才算始终维系着关系,今日自然也是不例外。   陆思衡无奈失笑:“罢了,想要喝些什么?”   白琢随口点了一个,便撑着腮看他取了茶叶回来煮泡。他总觉着周遭有什么不大对劲的地方,而今安静下来才终于反应过来。   “总觉着你这院子中冷清了不少,而今才忽然想起来,从前跟在你身边那旁系叫陆……”   白琢费劲心思想了好半天,才有些不确定道:“陆好?”   其实这旁系也算乖巧会办事,但白琢实在是没心思去多余记名字。   还不待陆思衡纠正他,便听见院门口有一道声音传过来:“陆昭见过兄长,见过白公子。”   白琢半点被抓包的尴尬都没有,甚至还能自如地转身扬手打了声招呼:“原来是叫陆昭,许久不见。”   他这话说得着实是不大走心,若不是今日忽然想起来,大约都不知道还有这么一号人物。   陆昭垂着头,不大能看清面上的神色,闻言也只是恭顺地应承着:“昭这些时日外出做事,多谢白公子惦记。”   不必他说白琢也知道若是出去做事也定然是陆思衡吩咐的,但他这般话中滴水不漏,便显得额外有意思些。   白琢弯了弯眼睛,在椅子上没个坐相:“得啦,我便不打搅你们商议正事了。”   他转头看向陆思衡道:“这盏茶下次可要记得赔给我。”   院子中很快便安静下来,陆思衡仍旧是半点没影响的煮茶,听着陆昭走近了,也只是随口问道:“事情都办好了?”   自从上次沈瑞提醒他要好好查查陆昭做什么后,便寻了个由头将人派出中都料理事务。   陆昭合手道:“都已经依着兄长的吩咐做好了,已经事无巨细都抄写在这册子上了,请兄长一阅。”   说罢便从怀中掏了出来,却又同白琢先前放下的那一本隔了不知多远,好似避嫌一般。   “做事倒是比从前更沉稳了些。”   “多谢兄长夸赞。”   陆思衡将煮好的茶倒了一盏与他,语调平静道:“旁系之中,你做事还算是妥当的,也从来都算聪慧。先前的事情便就罢了,今后行事多些思虑,待到时机和洽之时,自然会送你入朝为官。”   陆昭抿了抿唇,唇角有些紧绷,但仍旧合手应下。   话说到了这般的地步,陆思衡才随手一指道:“坐吧。”   陆昭看了看周遭只有配着石桌的几个圆凳,略一思忖还是挨着陆思衡坐下了。   “此番回来,便先紧着些家族里的事情做吧,晚些时候管家会送过去给你。只有一点……”   陆思衡忽而止了声,陆昭会意地看过去,等着他的后半句话。   “这件事我从前便说过,不过你那时大约没放在心上,今日再说一次,若是日后再犯,便叫你祖父换了人送过来吧。”   陆昭心中一冷,自然是明白旁系子弟若是招了厌弃,日后会落得如何的下场。   “兄长请说,昭自当铭记于心,绝不敢犯。”   “不要去招惹沈靖云和江寻鹤,沈靖云现下今非昔比,若是出了岔子,我也保不得你。”   陆昭藏在桌子下的拳头捏紧了,青筋暴起,昭示着他心中的不平静,但面上却不见显露:“兄长放心,昭定然会注意。”   陆思衡斜看了他一眼,淡淡道:“不管是你是真的记住了,还是琢磨着阳奉阴违,只要自己想好后果便是了。”   陆家这些年没能出现个如沈瑞从前那般的混账纨绔,所倚靠的可当从来不是心慈手软。   *   陆昭从陆思衡的院子中出来后,不久便出了陆府。   从陆府出去绕过三条街,便是一处车马租赁行,往来行走多来此处租赁求问,门口的伙计看了陆昭一身的富贵打扮,心中一喜,连忙迎上去招呼。   陆昭却只是转身避开了他的殷勤,声音冷淡:“你们掌柜呢?”   伙计顿时一愣,但又琢磨着也许是要谈一笔什么大生意也是说不准,看了看他身上的料子,确定了不像是来找事的后,便又殷切道:“客人且随我来,掌柜在后院。”   车马行后院宽敞,往来都是运货的力工,在此处陆昭第三次见着了那个曾经给他送信的掌柜。   后者见着他,面上浮现出一丝奇异的微笑,好像早就已经料定了他会出现一般。   陆昭攥紧了拳头,但还是冷声道:“回去告诉你们主子,这件事情,我做。”   掌柜身形精瘦,从前送信被拒绝的时候面上不见恼怒,此刻听了陆昭的话也瞧不出什么欣喜的意思。   “陆公子终于想开了,早该如此的,我家主人说了,陆公子有大才,只作为个旁系子弟被送入潮廷之上碌碌无为实在是可惜。而今跟了我们主人,日后事成,自然有陆公子一片大好的前程。”   陆昭沉默了片刻后忽然开口道:“想要我一心为着你家主子也成,但我有一个要求。”   掌柜闻言神色没生出半点变动,毕竟这世上从来都是心有所求者,才最好掌控。   “陆公子只管说便是了。”   陆昭抿了抿唇,似乎是在犹豫,但最终还是下定了决心:“那件事,我也要参与。”   掌柜眼睛一转,笑了两声道:“陆公子这般的人物,若是想要参与到这其中来,想来不会甘愿居于人后吧。”   陆昭勾了勾唇角,没说话。   “兹事体大,还请等我回禀了主人后再做打算。”   “嗯。”陆昭轻巧得应了一声,周身都是乱糟糟的人群货物,但他却好像在这之间寻到了最为妥洽的姿态。   “还请趁早,我固然是不急,但日子就摆在那里,时间可不等人啊。”   掌柜笑着合手应下,看着陆昭离去的背影啐了一口,眼中闪过一丝阴毒。   什么东西,不过是陆家上不得台面的旁系罢了,若不是能力不行,又怎么会直到今日都没个官职?   若非主人还要用陆家来转圜,哪里轮得到他来逞威风?   掌柜一甩袖子道:“备车。”   *   陆昭从车马行出来后长舒了一口气,掏出帕子擦了擦额角的薄汗,那样的要求他心中也是忐忑,更何况同那种人合作原本就是与虎谋皮。   一个失意,便要落得皮肉骨骸被尽数吞吃的地步。   思及此处,他心中越发怨恨。   凭什么沈瑞那种废物只是从一个好肚皮里钻出来,就能做沈家的掌权人,而他明明已经这样努力了,但陆思衡却连让他参加科举都不许,随便他高不高兴就能将自己一脚踢出中都。   他再怎么尽心尽力又能如何,还不是跟一条野狗一般?   而今,他偏要将命途握在自己手中不可。 第170章   “你们可曾听说了, 东城有一处学馆,专是负责给今年要科举的学子教习功课的。”   一个披着锦袍的官宦子弟端着半盏酒凑近了众人小声说道,他衣袍被扯散了大半, 身侧还有两个姿态妖娆的妓子贴在他身上,这个喂葡萄,那个喂糕饼, 好不风流。   围着他坐的, 家中也大都是中都内有头脸的,素日里便是凑在一处寻欢作乐, 喝酒狎妓,半点正事都不做。   “这都要开考了,他们现下去学?真就书呆子?”   周遭顿时爆出一阵大笑, 左右那些个出身卑微的书呆子就算读一辈子书, 也比不过他们家中父亲在朝为官, 所以素来是瞧不上那些人的。   最先说话的那个顿时恨铁不成钢道:“你傻啊, 谁还不知道现下读书定然是来不及,你猜那学馆而今为何那么多人都趋……趋之若鸟的?”   他撑着脑袋想了半天, 才算把脑子里那个连不成词的四个字给拼出来,顿时面色上好不得意。   好在他身边的这些个,堪称废物开会,都是一个赛一个的蠢笨, 压根没人能纠正他。   只管着听到了热闹,当即便凑了过来, 等着听他还知道什么不为人知的内幕。也不是真就想要知道点什么, 但是这种知道旁人不知晓的乐趣却着实是他们无从拒绝的。   最先说话那个眼见着众人都围了上来, 众星拱月似的将他围在中间,就连周遭那几个喂酒的妓子都贴了上来, 心中极为受用。   一时之间也是顾不上什么要保密,更是将心中原本要将妓子赶走再说的想法完全抛在了脑后。   他猛灌了一壶酒,神秘兮兮地看着众人,将胃口吊足了才小声道:“我可是听闻那里面卖的都是科考的答案。”   众人哄地一声散开了,面上俱是没趣。   说话的见没达到效果,顿时好不高兴:“你们不信?你可知这消息值多少银两?”   有人不耐烦地打断了他:“你可消停些吧,你可知道我朝都多少年没有科考舞弊的案子了?那些个世家的,光靠着家中荫蔽便可入朝,自然用不得来买。你指望那些答案卖给谁?”   最需要科考来入仕的实则是那些穷苦之人,但偏偏每年科举出来,名次大都被世家旁系包揽。   “你们怎么还不信?今年可是不一样,我父亲说了,今年几大世家都不打算要家中子弟参加科举,你猜猜这多出来的名次一个能卖到多少钱?”   见他这般笃定,周遭的人倒也逐渐迟疑起来。   “可即便你说的是真的,但又同我们有什么关系。”   最先说话的那个“哎呦”了一声,直呼祖宗:“你是不是傻,我们这些人每次回家都要被父兄责骂,可倘若我们也能博得一个好功名,日后再伸手朝家里要银子,还不是轻轻松松?”   周遭的人都被他说的有些意动,就连原本醉醺醺的也都瞪大了眼睛:“李兄所言极是啊,只是不知道这一份要多少……”   他搓了搓手指示意着问道,他身边的妓子也不动声色地探了耳朵过去听着。   李公子比划了个数额,周围人顿时倒吸一口冷气:“这……这未免价高。”   李公子瞪了他一眼:“等你考上了功名,这些钱不过是小数目。”   周围的人细想了想,觉着他说的也是有理,纷纷点了点头。只有一人还在犹豫:“那能否我们凑钱,共买一份答案?”   “说你蠢,你还真就上赶着应这声名,那文章就算给了你题目,你可会写?乖乖拿钱到人家那学馆里去,人家自然会处处给你安排妥当。”   李公子一咬牙,又威胁道:“若是嫌贵不肯拿钱便也罢了,本公子自己去了便是,不过这样的好机会可不是每次都有,心中可要想明白了。”   原本还心存疑虑的几个人生怕自己被甩下,连忙拍着胸脯表示“同生死共富贵”。   此事便也算是定下了,只有身侧的几个妓子互相对了对目光,酒水喂得更殷勤了些。   ——   “公子,近日中都内好似有风声,不少官宦纨绔子弟都去了东城新开的学馆。”   沈瑞修剪花枝的手略顿了顿,面上却瞧不出什么心思来:“叫人去查过了吗?”   春珰闻言道:“已经叫人去查过了,只说是一处暗娼馆,瞧着是做学馆的模样,实则进去三两句便将人引入屋子中,大行苟且之事。”   “嗯,叫人盯着吧,有动静再来报。”   景王果然还是按捺不住了。   沈瑞看着眼前逐渐修出廓形的枝木目光幽深,而今世家便如同这枝木一般,若是及早修剪,只消框在一个地界之内,便仍旧可以存活。   可倘若非要长至蔓延整个院子,那便就只剩下除去根系,腐烂而亡了。   沈瑞原就不是这里的人,也从不将目光放在世家皇权之争中,他知晓这二者最后终究都会沦亡,而世家定然要先一步覆灭。   但他也没大义到要拿着自己的命数去给旁人铺路,没人不爱金石的。   所以即便现下刀柄是我在景王一流手中,也要摆好了姿势,叫他一刀切下来。   陆思衡的谋算即便实在有效,但却太过于将世家悬于皇权之上。   明帝早已经不是当年潜邸之时,彼时只要能爬上去,无所谓究竟依傍着什么样的力量。   而今却早已到了伴君如伴虎的时候,君心难测,想要威胁明帝,只怕日后自己总是要落得个粉身碎骨的下场。   世家想要继续存活下去,要退,却也不能退到毫无还手之力的地步。   这世上从来没有那么多身不由己,担心敌盛我弱,那边一并弱下去便是了。   沈瑞收了剪子,转身坐回到藤椅之上,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敲在扶手之上。   景王可当真是个好人,出现一次,便可解他两件难事。   ——乌州——   “先生们今日领了殿下准备的盘缠,一路往中都去定然是能高中的,日后虽然不是殿下幕僚,但心中也请感怀着殿下的恩情。”   一众文人对视一眼,合手应道:“这是自然,殿下对我能有知遇之恩,此去中都,无论结果如何,我等都是一心为着殿下的。”   於三娘笑道:“有先生们这句话,妾身也算是心安了。”   她从袖子中掏出一个荷包递过去:“这是殿下传信回来的,他在中都东城建了处学馆,先生们可在那里落脚。”   “银钱不充沛者可以教书赚些束脩,若是不教书只管住着也是无妨,先生们彼此有个照应也是好的。”   文人们心中一喜,他们现下出发已经有些晚了,原本还忧心住店一事,现下竟也尽数解决了,顿时高兴道:“还请於娘子帮我等多谢殿下,日后殿下若有需要,我等定然竭尽全力。”   於三娘弯了弯唇角,摆手道:“诸位言重,殿下此举也是为着惜才,希望诸位都能高中,一展宏图抱负。”   眼见着那些文人坐上船离开了,於三娘才算是长出了一口气,她眼含笑意立在渡口,就这么看着他们一点点走上一条没有转圜的路径。   半晌才转身轻声道:“给殿下传信吧,事情都已经办妥了,这些文人们不日便可到中都,定然不会耽搁殿下大事。”   她身旁的女侍还没来得及开口应下,便见着不远处跑来了於鸢院子里的侍女,神色急切慌张。   於三娘看了看周遭的人,眼中闪过一丝不悦,等到那侍女离得近了,便出言训斥道:“在外面这般行事不端,规矩是怎么学的?”   那侍女被吓得浑身一抖,但还是强撑着道:“小姐……小姐她不好了……”   於三娘身形一歪,好在有女侍扶住了她:“夫人……”   却被於三娘抬手阻止了,只紧盯着那侍女的眼睛狠声问:“你说鸢儿怎么了?”   那侍女刚要说话,却又被打断。   “不……不要说了,我亲自回去看看……”   说罢,便甩开了身旁女侍的手,自己往马车那边走,可身形摇晃却昭显着她心中远没有展现在外的那般平静。   马车到了於府门前停下,府门处早已经有了不少仆役等在那里,面色悲戚慌张,於三娘心便好似被一根丝线悬着般拎在嗓子眼般。   “不必多说,我亲自去看看……”   守在门口的老嬷嬷见状连忙迎了上去,轻声劝慰道:“娘子,不要太过伤神……於氏还需要您来撑着……”   於三娘几乎是扶着墙走进於鸢的院子,方一走进去,便瞧见自从上次不欢而散后便被始终锁着的房门终于被打开了,难得泄了些天光进去。   门口处围着於鸢院子里的婆子丫鬟,个个低垂着头不敢说话。   她一步步走进去,直到看着床榻上脖子被勒得青紫、早没了生气的於鸢。   於三娘有些惶然地看着,早已经才想到的结果真的展现在她眼前的时候,剩下的竟然只有石头落地的感觉。   身后有婆子过来,递上了一封信道:“这是小姐给娘子留下的。” 第171章   於三娘的目光这才从於鸢身上移开, 转而看向了那婆子手中的信。   信纸合折,却仍旧能透出一丝血色,於三娘看可片刻, 忽而轻声道:“拿去烧了吧。”   旁边的婆子闻言,面上显出一丝不忍,捏着那信的手也不自觉地颤动了几分:“娘子, 这是小姐划破了手……”   於三娘抬起手, 用乌州最金贵的绸缎制成的帕子压了压眼角,将那点湿润彻底掩盖在金玉堂皇之下。   “我说, 烧掉。”   婆子不敢再多言,只能带着那信转身出去了。   她侧着身子站在於鸢的床前,就连看向於鸢的目光都是斜着过去的。   即便不用看, 她也能猜出那信上写的都是些什么, 无非是她们上一次谈话时於鸢说的那些。   可於氏在乌州这么多年, 始终不过是个做织造的商户, 就算有再泼天的富贵,出门照样是要藏着掖着的, 就连给於鸢谈亲事,随随便便一个什么小官之子也敢说於鸢是在高攀。   何曾是她没有费心费力经营家中生意?   可这汴朝境内,这天下,就是不给行商者留一条活路的。   除了依靠着景王, 寄希望于某一日可以一跃成为世家新贵,再没有旁的路数, 行至今日, 她早就已经无路可退了。   她站在一侧, 俯视着床榻上失去的於鸢,心中的悲痛伤心早已经逐渐催化成了一种怨毒。   涂着蔻丹的手指拎了拎袖口:“可怜为娘这些年为着你谋算, 想要为你觅的一门好亲事,既然你不理解娘,也就是你无福消受。”   她看着於鸢,神色好像在瞧什么落水了的可怜鸟儿,可最后却只是轻声道:“若有来世,你也不要再做我的女儿了,我没有你这般没有出息的女儿。”   她转身离去,只留下句:“简单葬了吧,不必传出去了。”   与此同时,屋外铜盆之中,最后一块信纸也被火舌彻底舔舐覆盖,於三娘再也不会知晓於鸢是如何割破了手掌,饱蘸着自己的鲜血,字字力透纸背。   她心中以为的那些个“软弱之言”实则是於鸢为於氏寻到的最后一点生境,只可惜她而今早已经被於氏日后的荣华权势眯了眼,即便死去的是她唯一的女儿,于她而言也只是一个令人厌烦的绊脚石罢了。   於三娘只怕永远也想不明白,为何已经应允了会让她嫁给她心仪的陆思衡,她非但没有半点感激之情,甚至就这样以死来逃避。   最后只能草草归算为於鸢胆小怕事,不配作为於氏的女儿。   可那信件最后,分明是於鸢告诉她,可以用自己的身体作为於氏退出的幌子——痛失爱女而失意本就是人之常情,景王再没有个冠冕堂皇的借口可以利用於氏。   於鸢从没有一天想过要逃避,这只是她思量了不知多少日后,所能想到的唯一一处生境,而今也随着盆中火化作了无可挽回的灰烬纷飞。   ——   “您就是这学馆的馆长?”   李公子带着自己的一种狐朋狗友终于凑齐了前到了东城学馆,谁知刚一进来便被一种香艳的女子簇拥着进了后院,还没等他们从这销魂的快乐之中脱身,身后的门扇便彻底合拢。   屋中昏暗,叫他们瞧不清上面主位上坐着的人究竟是如何的面容,但感受到的威势总归不会是作假的,因而只能心怀忐忑地问了句。   陆昭将面容掩在铁铸面具之后,闻言故意用低沉的音色道:“正是,我姓邵,诸位唤我一声邵先生便是了。”   “哎哎哎邵先生,我等都是听了中都内的传闻,也想在此次科举之中获得声名,您看,这银子我们都已经准备好了。”   陆昭知道他们几个,中都内有名的纨绔子弟,除了喝酒狎妓之外便没有旁的事情可做,因而心中极为鄙夷。   就连说话时的语气也不大中听:“想要在这科举之中获得声名极为不易,诸位我也算是了解,想要考中,还要再加束脩才好。”   李公子等人顿时傻了眼,他们只知道这是定额的价钱,哪里想过还要额外加钱,但听着这邵馆长的意思分明是知晓他们不擅长学术,想来也是合理……   左右来都来了,只能忍痛在原本的价格上,彼此倒空了荷包,勉强将陆昭比划出来的数额给添补上了。   陆昭心中冷笑,但却并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从一旁的箱匣中取出了几个令牌递给了身旁的仆役,叫他分发下去。   “诸位好好保管吧,凭此令牌可进入学馆听学,还请诸位在外面不要多说一句学馆内的事情,否则下场便不是在下可以保证的了。”   顿了顿,他眼中才露出一点诡异的笑意,意味不明地提点了句:“只认令牌,不认人。”   李公子还想要再多问些什么,陆昭却只是不耐烦地挥手道:“走吧。”   屋外的人听到动静,立刻推门而入,将这些人请了出去。   直到屋子中空了,那仆从才好言劝道:“主人并没有要看人定价的规矩,公子还是稳妥些好,莫要给主人找麻烦。”   陆昭嗤笑一声:“还望你知晓,而今我才是这学馆的馆长,自然要有些我自己的规矩。”   仅仅是在学馆的这些时日,他便已经享受到了权力的美妙之处。   果然这世上唯有手握着人生死大权之人才最是畅快无比。   若是待到日后他一朝成为天子之臣,再回过头来瞧这些个东西,岂不是更如同蝼蚁一般?   陆昭下意识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唇,面上虽未显露出什么来,但心中却是已经打定了主意。   那仆从见规劝他不得,也不愿再同他多言,左右该说的也已经说过了,多是当真出了岔子,那被责罚的也不是他。   陆昭将方才李公子一行人放下的银票甩了甩,露出上面印着的漂亮墨花,而后才将其收紧匣子里去:“出去吧,我要休息了。”   仆从轻轻摇了摇头,这般小人得志,日后只怕未必能当主人重用,既然如此,他也就不用再多费什么心思了。   想明白了,便当即应承下,转身出去了。   *   被仆役一路引出去的李公子一行人交换了下目光,总觉着事情哪里有些不对,便小心翼翼地问那仆役:“这位邵公子瞧着可是有通天的本事,不是究竟是哪一家的公子。”   仆役等的便是他们这句话,毕竟他们可是主人特意引来的,即便今日他们什么都不问,这仆役也是要想法子将他们的心思引出来的。   但仆役只是略侧过头,面露难色道:“我等也只是拿钱做事,多的实在不好同公子们说。”   李公子等人若是说读书做官自然什么也不是,但若是说打点人情世故,那自然没有人比他们还精通,闻言当即从袖子中掏出了一块金子递给了那仆役。   想要知道点内幕,总归还是要下血本的。   那仆役将金子在手中掂了掂,面上显出了些满意之色,当即凑过去小声道:“此事我也是不保准,只是有这么个消息,只管说给诸位公子当做个乐子来听听便是了。”   李公子们脑子里自动将其翻译成了:这事是真的,但我不负责。   于是立刻好言道:“放心,今日不过是我等凑在一处说些乐子便是,消息定然是传不出去的。”   仆役这才放心道:“听说,此事是跟中都陆家挂钩的。”   李公子等人一惊,但在心中盘算之后,又觉着此事也有几分可信之处。   毕竟想要弄到科举考题,又能在天子脚下建出如此学馆,招揽这般多的人来,其势力定然不小。   只是,那陆思衡却并不像是会这般行事之人……   仆役白了他一眼道:“这些贵人们不从来都是人前一般,人后一般,有什么好惊奇的。不过诸位不相信也好,原也只是说当个乐子来听听,诸位请回吧,明日便可凭借这令牌来学馆了。”   走到门口之时,那仆役又提点了句同陆昭一模一样的话:“只认令牌,不认人。”   *   那李公子自从听了这等秘辛便觉着心中惶恐,这会儿早已经不是什么告不告发的事情了,原本不知道的时候,只想争个功名回来从父亲手中诓钱,现下知道了,便总觉着脖子上的脑袋粘得不大牢靠。   因而回去的一路上,总是时不时地便要摸摸自己的脖子,看看透没透风。   好在马车平稳,叫他心中安定不少。   就算是陆家而今也不知道他已经知晓这些消息了,想来也是追究不到他的头上,这般想着,他才伸手抚了抚胸口。   谁知马车却猛地一晃忽然停了下来,外面再没了动静,下一刻便是一柄长剑撩开帘子直抵着他的脖子道:“学馆令牌,拿出来。”   那令牌可是花了大价钱的,即便是他一时也凑不出钱去买第二块,心中自然是不舍的,还想狡辩,那长剑便不管不顾地在他脖子上划了一道,大有他再多说一句,便要他性命的架势。   他心中害怕,只能颤颤巍巍地掏出那令牌,挂在了剑尖上。   “给……给你……” 第172章   “你是说他把学馆令牌丢了? ”   陆昭听着底下仆役的禀告, 面上显出一种奇异的神色:“还真是凑巧了,原就不想看到他,而今到是也省事了。”   仆役低垂着头, 小声道:“可是他而今就守在学馆外面不肯走。”   陆昭皱眉道:“赶出去就是了,记得叫他不许多说半个字出去。”   那仆役对着这中安排早就已经有了预料,闻言便应下, 往屋外走, 方走出不过三两步又听见陆昭说道:“他这般不谨慎,说不定是将令牌送与了谁也未可知, 只怕要惹麻烦,不许叫他再买,赶出去吧。”   仆役是从前跟在景王身边伺候的, 而今在此处便是为了看管监视, 哪里会不知道陆昭的心思, 但他也并未戳穿, 只是从善如流地应了下来。   只是再推开门扇之时面上显出一丝冷笑,陆家的气云, 而今也算是到头了。   ——   东城的学馆开得正兴盛,各地的学子也纷纷兄家中赶来中都参加科举。   尤其这次几大世家都纷纷宣称不会让自己子弟参加科举,更是要这些寒门子弟们心中信心倍增。   要知道每次科举之中,考中功名的多属世家子弟, 而今他们都不参加,可谓是天赐良机。是以个个都摩拳擦掌, 预备着在科举场上一举夺魁。   便是连食肆酒楼之中, 讨论最多的也是此次的一甲三人当是何人。   但到底时间不等人, 在各路学子都纷纷赶到了中都之时,此次开恩科的考试也正是开始了。   “公子, 族中的几个学成的公子们此次都不曾来参加科举,我们为何还要来此处看着。”   沈瑞端起茶盏轻啜了一口,面色上瞧不出什么情绪来,闻言只是淡淡道:“且来看看这把注定要落在世家头上的刀究竟有多锋利。”   春珰听不懂他话中隐喻,略一犹豫后便歇了声息。   没一会儿门扇便被敲响了,春珂从外面探头进来,轻声道:“公子,楚家来消息,请你过府商讨商船之事。”   上一次带回来的货物已然卖出去了大半,连带着中都内米粮的价格都降下来,百姓们因而也更愿意关顾楚家商铺,连带着原本对沈瑞的抵触畏惧都消减了大半。   利益驱使之下,沈瑞几乎没花太多力气,便将中都内商铺拢成了一个新的商行。   而今他除了沈家的依仗之外,更多了层保险,虽然最初不过是为了防着那漂亮鬼的夺命刀,但现下显然已经有了更有意思的用处。   中都、江东两地都已经有了他的部署,而今要做的,便是派新的商船罢了。   沈瑞放下茶盏起身道:“走吧,去楚家。”   转身离去的他并未注意到众多学子之中一闪而过的陆昭。   *   科考学子们也算在贡院之中过了几天苦日子,出来的时候堪称一句面瘦肌黄,神色倦怠。   反倒是一些官宦人家的子弟再出来时,面上几乎是无法遮掩的喜色,不为别的,正是为着那在学馆中见过的一模一样的考题。   而他们每个人都已经背熟了一篇精致撰写的例文。   相熟的几人对视一眼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类似的喜色,他们知晓自己从今以后,再也不会被父兄责骂“死猪不知上进”了。   *   阅卷的速度并不算慢,更是因为此次世家明显的放任态度,让明帝更加确信自己可以擢选出更多的寒门贤臣出来。   明帝的关注更是叫几个主考官心中胆颤,阅卷也越发上心,但是好在此次科举有才之人颇多,最后选出的好文竟有从前两倍之多。   几人面面相觑,难不成这寒门之中,当真是卧虎藏龙?   但科举上榜的位置就那么多,就算的确都是有才之人,也要忍痛在其中分出个三六九等出来。   几人恨不得连家都不回了,终日坐在那里商讨着选取,等到终于分出个高低之时,几人俱是疲惫不已。   但精神却为之抖擞,其中一个大胆提议道:“不若我们而今便将大榜写出,也好瞧瞧这三甲之人是谁。”   此番提议立刻得到了众人的附和,于是便一人去取纸来,其余几人将封名拆开。一边拆着,一边新自动还无不惋惜道:“可惜了这几个,若是字能够写得再规整些,定然会取得更好的名次。”   另一人在身侧安慰道:“许是家中贫寒,请不到合适的先生,但有这般才情,日后入了官场也定然不会少了机缘。”   可真等到封名被拆开之事,几人却傻了眼。   好一阵过去,才声音颤抖道:“这名字老夫怎么如此眼熟?”   他们都是在朝廷上谋事的,同僚子侄之中,首先熟悉的便是那些颇有才情的,其次便是那些最最纨绔的,平日里都是在私下当做笑话谈论的。   谁知今日却在此处见着了。   几人对视之间,都知晓了此次科举只怕是出了大乱子。   “还……还是先摘抄下来,明日奉于陛下面前吧。”   屋子之中一时之间陷入了诡异的寂静之中,只剩下纸张翻动的哗啦声和偶尔的写字声。不必多说,他们都知晓自己已然是大祸临头了。   只能怀揣着最后一点微薄的希望拆下去,可随着时间过去 ,他们眼中看到的就再也不是一张张文采斐然的纸张了,而是自己那一颗实在不大牢靠的脑袋。   越拆便越是心惊,以至于最后摘抄大榜的时候,手都是抖的。   待到全部写完,众人看了那榜上的名字,愰然道:“吾等只怕官途将止。”   *   科考舞弊到底不是小事,真要是查起来,他们要被摘下的不只是乌纱帽,还有项上人头。   因而第二天面圣的时候,众人半句不提,又无人规定他们都要认识同僚子侄,是以只是话中半遮半掩地蒙骗着明帝。   只是到底还是将几个寒门子弟的名次向前提了提,拿到明帝面前好一阵夸赞。   最后只在明帝高兴的空余之中,才一句话带过道:“此次除了陆家有一旁支子弟之外都不曾有子侄来科考,因而上榜多是寒门官宦子弟。”   “然陆家此子亦算是才情斐然。”   只要不是世家,明帝瞧着便没有那般碍眼,纯官宦子弟更好拿捏,他们能依仗的只有皇权。   前面各项事情累积着,叫明帝看到陆昭之时,心情都好了不少,到底陆思衡并未入朝,是以大手一挥也给了个恩典。   因而便这般欺上瞒下的,倒也将这张漏洞百出的大榜糊弄着贴了出去。   直到了传胪日金榜贴出之时,才在学子之间引起好一片震动。   陆昭坐在高头大马之上行至元楼之时好似早已经知晓沈瑞会在楼上一般,抬起头同他对视片刻后,唇角勾起,显出一丝嘲讽来。   沈瑞倒是不意外会在此处看见他,毕竟早在金榜贴出之前,就有人为了性命求到了沈府门前。   只是没想到这陆昭当真是“长情”,这会儿也不忘恨他一恨。   他高中游街的三十秒之中,不知心中想的究竟是他的前程还是如何将沈瑞踩在脚下。   沈瑞嗤笑一声,收拢回目光,对着身侧的江寻鹤道:“他比你簪花游街那会儿,丑多了。”   江寻鹤在一盘各色的糕饼之中选出沈瑞最喜欢的两种,放在小碟子里递到他面前,闻言只是淡淡道:“为悦己者容罢了。”   沈瑞微微一怔,随即弯了弯眼睛笑起来:“当真?那我库房之中一条从西域来的金丝编织镶嵌着宝石的体链,做工精巧,想来缠绕在太傅大人这一身好皮肉上,定然是漂亮。”   他从瞧见那东西起,便想把那玩意绕在江寻鹤的身上,好好瞧着这远山孤鹤是如何化作笼中雀鸟的。   只是苦于始终吗没有机会罢了,如今现成的机会摆在他面前,再不用岂不是白白浪费?   江寻鹤将手中的半盏酒喂给沈瑞,气息贴近,略带着些诱哄的意思道:“可这世上素来是没有白白得到的东西的。”   “如意又当拿出什么来与我兑换?”   他那捏着酒盏的手还不曾撤开,沈瑞稍一张口,便能咬住那指尖,有些含糊不清道:“我许你今夜对着镜子……西域新进的琉璃镜,照人最是清晰。”   沈瑞在那被他咬湿的指尖上轻吻了下,语调中带着些一惯的恶劣:“据说连水渍都能照得清晰无比,太傅大人定然是喜欢。”   沈瑞得意地感受着环在他腰身上的手臂蓦然收拢紧,然后略有些担忧地回想了下床头的脂膏究竟还够不够被折腾一晚上的……   街上的陆昭看着沈瑞消失,还当他是被自己嘲讽到了,心中一阵得意,只是刚走了不久就在一旁看见了陆家的马车。   他心中一惊,知晓是陆思衡已经发现了他私自参加科举一事,只怕自己今日回去得不到什么好果子。   但很快他便松懈下来,无妨,族中就算有什么惩罚又能如何,他而今已经高中,早晚会成为家中得力的助手。   惩罚不过是小事,他自己挣回来的前程才是大事。 第173章   陆昭跪在陆家的庭院之中, 往来仆役即便是心中畏惧,却也不免投过去些异样的目光。   看过了又不知凑在哪里窃声议论着。   但这些从前陆昭最最畏惧之事,而今他都可以不放在心上了。如今金榜已出, 他要不了多久就会入朝为官,此等功绩便是在陆家旁支子弟之中亦是难求。   更何况他心中还藏着一个谋算,若是他日景王叛乱得逞, 登基为帝, 这陆家只怕也说不好究竟是他陆思衡做主还是陆昭为首。   只有陆家一惯掌管族规的族伯见着他不由得摇头叹气:“你在此处失过了一日有余,可曾想明白自己竟有什么错处了吗?”   陆昭脊背挺直, 面上半点悔过之色都没有,闻言也只是咬牙道:“昭凭借自己考中功名,不日便可入朝为官, 日后愿为家族使力, 不知错在何处。”   那族伯见着他这般软硬不吃的架势也是火气颇盛, 当即冷哼一声道:“那金榜上的漏洞你是当真不知?你以为为何此次世家之中只有你一人科考, 难不成他们都是蠢材,只有你一人聪慧吗?”   “事到如今也不怕告诉你, 此次科考便是陛下征兆寒门之举,世家皇权之间已然紧绷,定然是要适当叫陛下顺意,才好彼此安定。是以中都这几家都不许旁支嫡系参加科考。”   陆昭不屑地勾了勾唇角, 这些事情他早就已经知晓了,可即便如此, 明帝还是钦点了他做状元, 由此便可知, 世事无绝对,他赌对了。   那族伯见着他这般神色, 哪里还不知道他心中所想,顿时冷哼一声:“蠢材。”   “世家之内绝无坐以待毙之理,此次科举乃是龙潭虎穴,人人都不愿意沾身,你倒是愿意上赶着做靶子。”   那族伯对于家主的谋算也不算尽数知晓,因而只隐晦地提点了句便摇头道:“你可知家主早已经为你选好了前程之处,少耗费你十年心力,你倒是也争气,先叛逃了。那位置现下已经安排下去挑选新的旁支子弟了,只怕那后来者还要多谢与你……”   族伯还要再说些什么,余光却瞧见那从院子中转出之人,顿时便歇了声,只合手道了声:“家主。”   陆思衡走近了才淡淡道:“不必在这跪着了,你毁的是你自己的前程,依着族规罚过了便等着朝廷的消息吧。”   说罢,便转身要出去,可陆昭看着他的背影,心中却是百般地不安定,终于按捺不住高喊道:“即便如此,错处却也并非在我,若不是你按下消息不表,我又何至于今日!”   “倒是你身为家主,却打压旁支,按照族规,又当以何罪论处?”   陆昭目光紧盯着他,瞧不出半分悔过之心,他始终觉着,若是陆思衡肯早些举荐他,让他得以入朝,他又何须自己去挣这前程回来。   陆思衡闻言转过头来看了他片刻,忽而轻笑了一声,只是眼中却不含半点笑意,只是仿佛在陈述一个再正常不过的事实一般。   “你,倒还不值得我忌惮。”   *   老管家跟在陆思衡身后,像是耐不住似的说道:“家主为陆家日夜盘算,善待旁支,为其善者寻好了出路,不曾想却将养出这样一头中山狼来。”   陆昭算是旁支子弟中的早慧者,是以才能早早跟在陆思衡身边历练,原是为着他前途着想,却不想最后竟然被反咬一口,没得叫人恶心!   陆思衡面上却分辨不出什么情绪来,即便听了管家这好一番愤愤之言,也只是淡淡道:“世家之境,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而今他既然已经高中,便叫吏部那边仔细选个位置与他吧。”   管家还有些不满地想要说些什么,却在看见陆思衡的脸色时又憋了回去,最后只应了句“是”。   陆思衡看着池塘之中的游鱼,往来游走也不过为着一口吃食。   “只希望这把火不要烧到陆氏头上罢了。”   ——   科考成绩出了,便应当是吏部依着明帝的意思给考中的学子们恒定官职的时候。   除了陆家那边打了招呼,要选入翰林,以便后面晋升,剩下的那些官宦子弟多是父兄来,只求个不起眼不好惹事的地方。   “大人,你说这要下官如何安排。”   吏部尚书瞧了眼那递上来的名册,只觉着头痛,片刻后才缓缓道:“陛下的意思也是要寒门多往上走走,选些出众的寒门子弟同陆家那位,一并选入翰林吧。”   至于那些个官宦子弟,明知他们胸无点墨,而今也只能按着父兄显赫来选取官职,尽量都安排在了闲散富贵的地方去。   *   甭管朝中如何安顿这些学子们,但从金榜张贴而出之日,便已经在诸多学子之中掀起波澜。   “诸位,我等虽出身贫寒,却也是十年寒窗,不知耗费了多少心血才等到而今这般的机遇。本想着世家不争,我等终于可有个安身立命的机缘,却不想终究还是给那些个纨绔做了嫁衣。”   学子们越说越是群情激昂:“那些富贵子弟从来不过是招猫逗狗之辈,而今缺可依仗着父兄的便宜在科举之中大肆作乱,吾等前程尽毁矣!”   他们个个握紧了拳头,青筋暴起,全然没有注意到身侧正有几个儒生打扮的人悄悄走开。   几个儒生出了屋舍才对视一眼,轻声道:“我等虽未能考取功名,但而今也算是不曾辜负殿下的恩情。”   他们正是当日於三娘在岸边送走的乌州文人。   那为首的颔首长叹道:“只可惜,我等苦学多年,又承蒙殿下恩惠,原以为可以一展宏图志愿,却不想终究是要作了古。”   他身侧几人闻言俱是伤怀:“我等都已经是不惑天命之年,错过了此次科举,此生大约也再无缘入朝了。”   此话一出,不知牵扯了多少心绪。   他们虽是乌州景王麾下的幕僚,但却也是汴朝无数寒门儒生的缩影。   有多少寒门子弟苦读数年,只为能一朝考取功名、入朝为官,却不想最后只是白白蹉跎。   倘若从始至终都不曾有过太大的希望,倒也能感叹一句:命途使然。   可而今圣上分明已经下令开恩科,广纳寒门子弟,本以为可以借此腾飞,可他们却仍然在权势富贵之下沦为陪衬。   这是硬生生将那点刚刚燃起的希望重新掐灭,将好不容易沿着石壁攀爬上岸的他们又一脚踢回了深渊之中。   绝望的情绪充斥在众人心中,边上忽而有一人道:“既然这世道不为我等所用,倒不如推翻了这世家权贵,重新塑一个出来。”   “这皇位难道陛下坐得,殿下便坐不得吗?殿下多年礼遇我们,此番既是为我等谋一个前程,也是为殿下荡不平。”   旁边的人立刻小声呵斥“你当这是在哪里?你不要命了!”   可随后众人之间便陷入了一片诡异的寂静之中。   那人所说虽是狂悖之言。却未必不是众人心境。   这么多年并非是他们不肯容于世道,而是这世道容不下如他们这般出身贫苦之人。   世家权贵如饱腹凶兽,浑身肥膘,他们便如同饿肚蝼蚁,寻不到半点吃食。   是这世道先不叫他们活的。   “诸位,今时今日,我等所言所行俱是要诛九族的狂言,可而今陛下世家权贵俱不许我们出头,既如此,我们便偏要挣一口气不可。”   “此道并非只有我等,还有这汴朝之内无数寒门儒生,这权势富贵,当我等同享!”   ——   寒门学子们谋算抗争之际,权贵官宦尚且酣睡,不曾觉出半点愧疚。   待到万人血书上达天听之时,中都城内已然是一片血雨腥风。   奏折砸在石砖之上撞出巨响,底下文武百官跪俯在地不敢抬头多看一眼,只能连声道:“陛下息怒。”   明帝气极反笑:“息怒?朕看你们今日便是要将朕从这龙椅之上扯下去,你们挨个上来坐一坐!”   众人心中一惊,知晓这是谋反大罪,不敢出言应下,只能连声道:“臣等不敢。”   “朕看你们敢得很!欺上瞒下、舞弊作乱、结党营私,哪一件是你们做不得的!”   明帝看着底下黑压压跪倒一片的大臣,不由心中升起一片苍凉之感。   自他继位以来,无一日不在为汴朝上下操劳,可换来的却是世家权贵结合一体共同欺瞒于他,真当他还是当年幼帝,人人可欺不成!   他心中尚且有无数利民抱负,可这些年来,却无一日叫他能够如臂指使。   层层勾结,层层附庸。   觉着透不过气的又岂止只是那些寒门子弟,更有一个他!   头上压着不知多少尺寸的黑!   而今一眼看过去,竟无一人可叫他放心任用。   明帝看着众人,只觉着喉间腥甜,竟忽而喷出一口鲜血晕了过去。   春和连忙上前扶住倒下的明帝,面露惊慌,连声高喊:“传太医!”   朝臣们也陷入一片混乱之中,偶有几人对视,俱是心怀鬼胎,神色各异。 第174章   明帝气急攻心, 朝堂之上当众吐血晕倒,一时之间群龙无首,倒是使得朝野上下陷入了另一种僵局。   明帝虽正值壮年, 但终年忧心国事难免伤神,身上大病虽无,但小痛却总是难免。原本便要有积劳成疾之势, 现下却又出了科考舞弊一事, 更是彻底病倒了。   只能躺在床榻之上,听着近臣往来汇报今日朝野上下的事情, 再一一安排下去。   中都城内,诸多寒门学子已然成势,就连考中的也要掂量着倘若没有那些个舞弊高中之人, 他们是否也能入得这翰林之中。   汴朝之内多年积攒的世家官宦同寒门间的怨孽终于借着此次科考爆发了出来。   中都之内人人自危, 处处都是紧闭的门扇。   明帝无奈, 只能下令安抚, 可兵吏一旦离了人前,行事之间便有了自己的盘算。   权财驱使之下, 很快所谓的明面上的安抚便化作了暗中的暴力镇压。   更有不在中都而远在郡县乡野应和之人,更是早早便被抓入牢狱之中,吃尽了苦头。   “主人放心,事情都已经按着吩咐办好了, 而今寒门世家之间定然要有一争了。”   景王手上握着的还是沈瑞中秋宫宴上送与他的那串青玉珠子,也正是这串珠子让他沦为宫宴笑柄, 。彼时他瞧起来气愤难当, 可却也不过是做戏罢了。   而今便是把玩着这珠子也依旧瞧不出什么神色来。   “此番行事不在世家, 而在皇位,世家寒门之怨无可调和, 是君王之过,可退位让贤矣。”   他哼笑了一声:“传令下去,寒门命贱,便是杀几人,亦是无妨。”   他身后女侍闻言应下,又轻声道:“学馆那边都已经换了死士,随时可听主人号令。”   景王站于高楼之上,看着街上群情激昂的学子们,面上露出一丝冷笑:“既然已经准备好了,那便动吧。”   ——   像是早就已经在木板布帛上写下了痕迹般,前一件事情还未平定,后一件事情便要揭竿而起。   由着那些官宦子弟如何被父兄拘禁在家中,外面的声势却是一日盖过一日。   兵吏们的暴力镇压,很快便在这些学子中将明帝同世家官宦们划作一道,甚至莫名沦为了权势的庇佑。   大殿之中终日熏着汤药的苦味,明帝已经缠绵病榻多日。身子虽好了些,但面色总是苍白。   他转头看向下方是侍立的人影,半晌才缓缓开口:“而今朝野上下多为贪生怕死、依附权贵之人,江卿,朕唯你可用。”   “朕要你为利刃,劈开这世家官宦间的勾结牵扯,为朕,为天下学子,趟出一条路来。”   江寻鹤垂首看着脚前方寸的石砖,在获得了曾经想要手握的权力之时,心中竟然再平静不过,他合手沉声应下:“臣遵旨。”   *   中都正逢上骤雨,内侍举着伞快步跟在他身侧,面上带着些恭维讨好之色:“江太傅而今深得陛下信任,想来日后前程无量。”   石砖上的积水被溅起又落下,雨水淌了遍地,叫人半点分辨不出。   宫门近在眼前,春珰举着素伞守在马车前,时不时地向内张望,本是不合礼法的,奈何那马车之中还坐了个旁人招惹不得的祖宗,侍卫们只能装作不知,由着她去了。   瞧见了江寻鹤的身影,春珰才轻声道:“公子,江大人已经出来了。”   马车内一片安静,好像内里并未坐着人一般。   跟在江寻鹤身后的小太监没听见应声,眼瞧着快出宫了,有些不甘心道:“大人日后定然是要得陛下重用……”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打断了。   江寻鹤侧目看着他,语调冷淡:“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不必多言。”   小太监自讨了个没趣,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却又不敢多说话,只能一路沉默着,将人送到了宫门处。   直到看见了江寻鹤上了沈家的马车,才自觉自己大约是说错了什么话,只低垂着头连忙离开,生怕惹祸上身。   外边的湿寒之气被帘子隔开,便连沾带在身上的少许也迅速被熟悉的气味扑灭。   马车里,沈瑞倒了一杯热茶递给他,眉眼含笑道:“看来我所料成真了。”   “嗯”   江寻鹤轻声应了句:“ 陛下命我彻查科考舞弊一事,无论世家官宦,皆可处查。”   沈瑞嗤笑一声:“他这是被那些寒门学子逼急了,再不做出点什么来,只怕就要被打为昏君了。”   “他这病也是生得及时,倒是叫他做了甩手掌柜,将这得罪人的活计都甩在了你身上。”   沈瑞真是再清楚不过明帝为何在文武百官之中选中了江寻鹤,可原书之中,江寻鹤又是耗费了多少年,才将世家的沉疴弊病尽数荡除。   彼时尚且手握实权,深得陛下信任。可而今,明帝信不得别人,便真的就能相信声名早已与自己搅合在一处的江寻鹤吗?   不过是利用罢了。   他懒散地依靠在软垫之上,指尖在桌案上轻轻敲着:“罢了,由着你去做吧,身后没了那昏老头,也自然有沈家为你撑腰。”   ——   像是早就被人安排好了似的,先前条件不出一点头绪的事情,而今甚至不用人动手去挑,便已经先被被抽丝剥茧了。   那几个终日寻欢作乐、不学无术,却考上功名的官宦子弟,被押解后甚至不用等人问,就将那做主的倒霉李公子卖了个干净。   李公子心中更是憋了好大一股气,白白花了大笔的金银也就罢了,现下身上还要背上官司,一时之间也顾不得对陆家的忌惮,三两句就将自己所见所闻全都抖搂了个干净。   自从那日学馆的仆役声称奉了邵公子的命令将他赶走,且又不许他再花钱买令牌,他便觉出了些不对劲的来。   回到家中后被父亲关在家中之时,心中也没少琢磨,难为他胸无点墨,还能将邵同昭对上。   毕竟得罪一个旁支子弟,可比得罪一整个陆家好得多。   也不管对不对,也不管是不是冤枉的人,他就一口咬准了此事是陆昭所为,还将自己瞎琢磨出来的证据,硬是改口说成了溥仪仆役告诉他的,没由地给景王省了好些气力。   至此,算是捋清了个头绪。   ——陆家   “我救不了你的。”   陆思衡从火炉上取下小铜壶,失了遮盖的炭火立刻生出一点火苗来,好似将铁炉都烫开了些般。   “早在你来中都之时我便叮嘱过你,行事需时时念及家族,以家族之利为先,可你全做了耳旁风,如今惹了祸端叫我如何保你?”   细长的水流从壶口落入茶盏中,烫出一片茶香。   陆昭早在应允景王之时便知道自己此番行事是牵扯了不小的动静,只是当时的他只看顾着手中握着的权势,却全然没想过会有今日如山倒之势。   甚至就连传胪之日,他也满心以为自己挣出了个好前程。可而今不过几日,便成了舞弊的案首。   如果陆思衡都不愿意保他,那他就是有十条命也是不够死的。   他挪动着膝盖爬到陆思衡跟前,抱着他的腿哭求着:“兄长,求您救救我,是我一时头脑发昏犯下了错事,求兄长再给我一次机会吧。我也是陆家子弟,若是我犯了事,陛下定然会牵连陆家的... ...”   陆思衡终于把手从茶盏上放下来,他垂眼看着跪在自己面前哭地好不凄惨的陆昭,屈尊降贵似的伸出手捏住他的下巴抬起来。   陆昭经此一遭恨不得魂都要吓飞了,哪里还顾得仪态,头发也松散下来和那张涕泗横流的脸混迹在一起,难看得紧。   陆思衡看着他,只觉着当真是从前纵容惯了,而今养出这般蠢样,连累着陆家也一并受害,只怕此事过去后,便再难有昔日之荣了。   可怜他多年谋算,而今全叫一个蠢货搅合了。   “你可知道你此番行事给陆家惹了多大的麻烦,你这状元郎在京都出了好大的风头,谈什么保你,依我看往后这陆家上下都要仰你的鼻息而活了。”   陆昭知晓他一惯行事,而今这般已然是决心要用自己的性命来给陆家换出一丝生境,却也只能狼狈哭求:“兄长,是我的错,求求您留我一命吧。”   看着陆思衡那张毫无动容的脸,陆昭咬咬牙试图谈些从前的情分:“兄长,往日里您也是宠我的,求您宽恕我这一回吧... ...”   陆思衡轻笑一声,撒开他的脸把手抽了回来,用桌子上的帕子仔细擦了手。   “若不是我从前太纵容你,你又怎么有胆子闯出这样的祸端来,就算我想要保你,你也得去问问陆家上下还容不容的下你。”   他把帕子随手丢在桌子上,看了看还要哭喊的陆昭,仿佛看到了路边的乞儿,面上终于透出些悲悯。   “与其在这求我保你,不如找间佛祠好好拜拜,求父亲一会儿不要直接将你打死,那便只剩下裹个草席丢出去的下场了。”   说完神色便松散下来,好像给人指了一条明路似的,转身便离去了。 第175章   陆家赶在明帝发作之前, 先将陆昭逐出,又将其先行打杀,将头颅献了上去, 一副全然与陆家无关的模样。   “割下头颅即便是在战死也是大辱了,陆家而今这般实在是太不顾忌世家声名了。”   春珰一边给铜壶之中添水,一边给沈瑞说着中都内近日的风向。   沈瑞心安理得地叼走用江寻鹤那双能写千古文章的手剥开的葡萄, 又将几粒籽吐在他掌心之中。   闻言轻笑一声:“陆家而今只怕是顾忌不得了, 先前与於氏联姻一事虽也闹出了不小的动静,但说到底婚姻之事也算私事, 顶多只是给陛下添堵,但现下却可算作是明面上同皇权叫嚣了。”   春珰对这些权谋之事一知半解,听见他这般说, 倒也难得生起些兴致:“那公子以为此事当真是陆家所为吗?”   江寻鹤语调平淡接过了话:“既然陆家已经做出了这番姿态, 那便证明陆昭的确牵连其中, 是狡诈不得的。而在陛下眼中, 陆昭同陆家并无不同。”   沈瑞向后窝了窝,小声赞道:“正解。”   “可若是因为一个旁系子弟便与陆家结怨, 岂不是糊涂?”   春珰做的最成之事也不过是揣测主子心意,将分内之事做得滴水不漏。但她在世家高墙之中太久,还当这中都之内全仰仗着诸位世家呢。   说起来倒也是正常,但沈瑞却明显有些不大满意:“几时变得同春珂一样蠢笨了?”   “君要臣死, 臣不得不死,怎么能叫结怨呢?”   春珰似懂非懂地轻轻颔首, 但看着沈瑞面上明显的嘲讽之意, 又觉着这事情大约并非是这样的, 只是若再问下去,便越过了闲谈的边界。   此事对于仆役而言乃是大忌。   是以她添了水后便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事情倒是不急,左右此事过了之后,她再问起时,公子或许会愿意同她多说两句。   只要这把火烧不到沈家头上,她便不必心忧,剩下的,对于她这等人而言,都不过是茶余饭后同姐妹伙伴说笑时的谈资罢了。   这么多年,世家往往是牵一发而动全身,无论如何,只要陛下将矛头对准了世家中的一个,对于其他世家而言,便绝非可以冷眼旁观之事。   因而即便是从前同陆家并不算交好的诸家,也都期望着此事能在陆昭身死之后,便彻底结束。   只可惜这世上往往是树欲动而风不止。   “公子,外面的寒门学子已经越聚越多,矛头已经从世家官宦聚到陛下身上了,此事只怕一时之间平息不得。”   春珰将探查回的消息禀告给沈瑞,此事虽与沈家无关,但火势一旦升起,便是由风不由人了。   沈瑞在棋盘上落下一子,闻言淡淡道:“而今之势,陆家想靠一条人命来平定,怕是天方夜谭。”   “且等着吧,还有的闹呢。”   春珰轻轻皱起眉:“公子便不担心会受到波及吗?”   沈瑞将方才江寻鹤落下的那一子捡起来丢回去,作势要悔棋。   江寻鹤只是无奈轻笑,顺着他的意思,将那一枚棋子捡了回来。   春珰在身侧看着,心中猜测这一盘棋还不知道下到几时,太傅若是不放水,只怕自家公子能悔棋,一直悔到第一子去。   沈瑞直到挑中了个好地方,才满意地将棋子落下,哼笑:“不闹到我头上,我还真不知要寻个什么由头蹭便宜。”   ——   事情果然如沈瑞所料,即便陆昭的人头送到了宫中,明帝也依旧是雷霆震怒,非要贴着陆家的骨头割下一块肉来不可。   “家主,事到如今,只怕要另寻出路了。”   陆思衡何尝不知晓而今处境,只是他心中仍有不甘罢了。   管家见他不说话,心中也是焦急:“景王所言未必不可行,陛下而今定然是要拿陆家开刀,陆氏上下非死不得平息。且外面寒门子弟对陛下已经多有不满,宫中又传出陛下病重,而今倒不如……”   陆思衡将手中信纸放下,转头看向管家,沉声问道:“你可知谋逆才是诛九族的死罪?”   倘若谋逆不成,只怕陆氏上下才是当真要被尽数诛杀。   “可而今,外面清君侧的口号,只怕要清的便是我等!若是能联系沈家、景王,将这天翻过去又能如何?”   陆思衡轻轻摇了摇头,他知晓而今陆家尚且还有生境,可若是谋反才是真的绝无转圜的余地。   “便是陛下不仁,也自有太子继位,谋逆一事无论何时,都不可同陆家扯上关系。”   管家见他犹豫不决,面露狠色,半是隐晦道:“可若是陛下无子呢?岂非兄终弟及?”   陆思衡霍然转头,庭院外是快步走近传消息的探子:“家主,太子失踪!”   ——   这场明暗交杂的争斗终于在萧明锦失踪之后彻底揭开了遮羞布,景王势力终于堂皇登场。   内外事急,倒好似什么兵刃比在明帝脖颈间,非要将他逼入死境一般,但这般境地却硬是要明帝撑住了。   不管内里同皇后如何忧心萧明锦的处境,但身为一国之君,而今在明面上还是要将重心放在百姓学子之间。   无从发泄的怒火而今都倾泻在了陆家之上。   春珰踏进院子之中,却不想看见自家公子正半窝在江太傅怀中小憩。   去岁新进的象牙骨团扇皇后未舍得用,倒是叫沈瑞讨来了,而今也不过用来遮蔽日光罢了。   春珰下意识噤声,而后又反应过来,将手中的信件递了上去,小心比划着:这是陆家送来的。   江寻鹤垂眼看着上面那枚陆思衡的私印,眼中生出些笑意来,他随手便将信件拆开了。   春珰心中一惊,想要出言阻止,却又缓缓缩回了手。   她始终在沈瑞身边伺候着,若说这汴朝之内出了沈瑞和江寻鹤两个之外,还有谁更清楚二人之间的关系,就当属她这个夜夜备水的卑微丫鬟了。   从前公子议事时也不曾避开过太傅,而今不过是拆个信件,想来也是无事的吧……   她瞧瞧抬眼看过去,却只在江寻鹤眼中瞧见了森然冷意,片刻后才弯了弯唇角。   只是那一瞬的杀意总归是做不得假的。   他稍一抬手,春珰便会意地递上笔,信纸撑在扶手之上,草草写了几个字,便合折起来重新收好。   春珰心中想的明白,左右此事自己又阻拦不得,顶多便是公子醒后再上报便是了,倒也接过信封差人送了回去。   *   桌案上并排放着两封信,一封盖的是陆思衡的私印,另一封只落了个景字。   陆思衡垂眼看着,这两封信便是可以决断陆家生死两境的凭依了。   管家跪在一旁,低垂着头不敢多言一句,他知晓是自己僭越,但却也一心以为自己是为着陆家,即便陆思衡现下要将他打杀了,他到了下边见着陆家历任家主也不算愧对。   半晌,陆思衡才抬手取了沈府送还回来的那封信,信纸展开,即便能看出是草草写就,但已然可见写字人的造诣。   “晚矣”   不过两字,便叫陆思衡的盘算作了尘土——沈陆两家合谋。   自古以来,两家结盟合谋,最有益者不过联姻,以求平稳。   沈瑞最是个利益至上的,门当户对的联姻当比与皇权作对利益更盛,而今明帝摆明了要借势对世家下手。   只可惜他谋算了各处利益,最后竟然输在了一句:晚矣。   陆思衡看着上面明显不是沈瑞的字迹,忽而笑了起来,管家跪在一旁,心惊不已,更是连大气都不敢多出。   陆思衡本已经将那信纸放到烛火之上,却又忽而收了回来,存在了信纸之中。   他将景王送来的那封信递给管家:“送回去吧,告诉景王,我应允了。”   *   像是早就已经安排好了一般,陆思衡做好决定的当晚,於氏便将东西送到了陆家。   这位还从不曾在中都露过面的於三娘终于解开了脸上的面纱,神色复杂地看向对面的陆思衡:“陆公子,想不到最终我们竟还是联姻了。不知陆公子彼时拒婚之时,可曾想过今日?”   陆思衡的目光在她面上掠过,看向了仆从手中抱着的灵位,忽而语义不明道:“不过都是为家族行事,何谈私情?”   多年食得家族米禄,而今也不过为求家族周全罢了。   於三娘冷笑一声:“陆家主还真是如同传闻所言。”   随后又话锋一转:“而今我等不过都是在为景王殿下做事,日后也当同心同德才是。现下事急从权,难免事事简陋,日后殿下事成,还需另补。”   陆思衡轻轻颔首:“理应如此。”   *   三日后大婚的消息顿时便传满了中都城,谁能料想到月余前拒的婚事,而今又重新被陆家捡了起来。   沈瑞看着手中的请帖摇了摇头:“他这是要向陛下示弱,也为告诉天下人,世家寒门之间并无壁垒。”   春珰收拾着东西道:“那公子以为,天下人会信吗?”   沈瑞轻笑了一声,并未回答,反倒是看向了身侧剥松子的江寻鹤:“我听闻,陆思衡给我送过一封信。” 第176章   春珰跟在沈瑞身边久了, 学得越发不懂规矩,这会儿听见沈瑞发问,还能腾出空档在心中悄悄:哦豁了一声。   随后便端着托盘, 故作自然地转身走了。   自家公子最是不讲道理,若是被牵连了,少不得要被扣月钱。她可还指望着加上这月的月钱便去金玉斋将那件翡翠头面买回来呢。   屋子之中一时之间便只剩下两人, 江寻鹤握着茶盏的指尖蓦然收紧, 垂下的眼中也暗藏着不知多少的心绪。   沈瑞原本站在窗前看探进来的那一枝花枝,而今见着他这般倒也生出些别的兴致来。   他双手撑在扶手桌案之上, 将江寻鹤围困在不过方寸的地界之中,目光在他身上打量了一遭,忽而轻笑道:“我倒是不知晓太傅大人自从做了陛下宠臣后便是越发地胆大妄为了, 连我的信件都敢截?”   他略凑近了些, 两人的气息都好似在彼此混杂着交融, 沈瑞弯了弯唇角, 轻声道:“太傅不防说说,陆思衡给我写了什么么来, 值得你这般如临大敌?”   他拇指翘起,挨着江寻鹤腕子上的红玛瑙坠子摩挲,这玩意上次还被束缚在沈瑞的、上面,凹凸不平的纹路他再熟悉不过。   瞧着江寻鹤这般好似受了欺负般的样子, 眼中显出些无奈。   他实在是想不明白这人是怎么能在床榻上花样百出,一旦出了卧房, 又好似个多叫人怜惜的小白花似的。   沈瑞一遍遍告诉自己这都不过是些阴谋把戏罢了, 担又一遍一遍地上当。   以至于现下这漂亮鬼吃他的用他的, 省下来的俸禄倒全买了脂膏,将床头柜子里塞得满满当当, 沈瑞每次瞧见了只觉着头皮发麻,难以理喻。   现下好不容易逮着了个机会,他若是轻轻揭过了,岂不是浪费了?   江寻鹤反手回扣住他的腕子,双眼仍是垂着,语调却听不出来多大的分别:“他对你心悦已久,而今世家遭逢困境,实在应当互为肝胆照应,欲以沈陆两家联姻,以修永好。”   沈瑞看着他背书似的一板一眼,眼中生出些笑意,他努力压了压唇角,忍着笑装模作样道:“哦?言之有理,此事的确应当是世家同担,他这话说得也不算是出格,太傅又是何故将信还了回去。”   他将手上艳红的请帖晃了晃,无不遗憾道:“没由得败坏了我好一门亲事。”   握在他腕子上的手掌忽然收紧,握住好些红痕出来,压在昨夜留下的绳索印记上带起一阵隐秘的痛感。   沈瑞略皱了皱眉,垂眼瞧了一眼,倒也由着他去了。   日光从窗户透进来,却又被沈瑞的脊背遮住大半,江寻鹤在这半遮半掩的昏暗之中忽而意味难明道:“陆家可行之事,我亦可为之。”   沈瑞闻言轻轻挑了挑眉:“太傅大人若是要依仗着皇权只怕是不大成,要陛下为你我赐婚,恐怕要将身子刚见着的那点起色再给他熄灭了。”   江寻鹤忽而抬眼看向他,眼中情绪难名,只是语调仍旧是一惯的清冷:“汴朝十分商业之中,江东可占八分,其间又以江家为首,而今江家上下产业可尽数分与如意。”   他似乎是早就已经料想到了会有而今这般诘问般,从腰间荷包之中取出一方精致的玉印递给沈瑞。   沈瑞看着那上面熟悉的行文徽章微微一怔,而后便在心中将所有从前觉着不对劲的地方都寻到了出处。   为何原书之中江寻鹤能在世家的打压之下仍旧封侯拜相。   为何楚家会这般轻易倒戈,将江东势力摸个清楚。   合着,都不过是遮掩在假面之下的泼天富贵罢了。   倒是他这么长时间里对这漂亮鬼的金娇玉养成了点荒唐的笑谈。   半晌,沈瑞才哼笑了声,意味不明道:“江大人还当真是叫我不曾料想到。”   什么出身贫苦,什么自幼便饱受欺凌,分明是江家矜贵的大公子,那些所谓的为家中做事,而今想来只怕是手中握着上万两的生意盘算罢了。   江寻鹤听着他那声“江大人”便知晓他是心中生了怒气,扯着人的手腕不叫人走。   沈瑞冷眼瞧着,语调淡淡道:“松开。”   江寻鹤不答反问道:“如意要去哪?”   沈瑞嗤笑一声,有些阴阳怪气道:“江大公子这般金贵,留在我这院子中岂不是耽搁了,出去命人寻中都内最华美的马车,送江大公子回府才是。”   与其说沈瑞是同江寻鹤置气,倒不如说他是在同自己置气,谁能料想到这般久的盘算,竟然从最初的时候,就是建立在错误的根基之上。   偏他不能说是没有半点猜忌,却仍旧在听闻那探子好一通错误的消息后,还是心生恻隐。   活该他被蒙骗到现下。   可那扯着他腕子衣袖的人还是半点不曾松懈开,反倒是反问了句:“如意现下可是要去寻旁的人了?陆思衡?还是某家的官宦世家小姐?”   沈瑞赌气似的在心中暗骂句,面上却只是冷淡道:“不然呢?”   他身后那朵诡计多端的小白花伤心落寞地怅然开口道:“如意这便是厌弃我了么?也是,我出身卑贱又相貌丑陋,倘若我是个世家官宦的小姐,与如意门当户对,如意便不会抛下我了吧……”   沈瑞……沈瑞又重新转回了身子,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江寻鹤,有些把戏用多了便不灵了。”   扣在他腕子上的手掌微微用力,便将他拉扯地更近了些,随后便又环住了他的腰身,将两人间的距离一再压缩。   直到沈瑞的膝下已经磕在了椅子的边沿才算堪堪作罢。   沈瑞一惯是怕累赘的,因而即便已经到了秋日,也不曾多穿一件厚衣服,两人现下离得这般近,让那温热的气息能透过衣料喷洒在他的皮肉之上。   或许是因为离得太近,就连江寻鹤的声音都变得有些闷顿:“我不是在用把戏,我只是在赌……”   他在赌,或许沈瑞不会同从前的所有人般将他抛舍下来,很幸运,他赌对了。   可这种赌.博能持续多久,却叫他半点也不敢猜想。   沈瑞穿过来这般久,已经快要将自己养出一身的懒骨头了,而今僵持久了,他只觉着疲累,干脆跨坐在了江寻鹤的腿上,低垂下头去瞧他的神色。   皮肉之间只不过隔着两层布料,甚至就连姿势也是昨夜方见过的。   但无论两人现下的状态又多暧昧,却半点不妨碍沈瑞现下的目光是带着点冷意的。   “赌什么?”   他将江寻鹤鬓边有些松散的发丝重新挽在耳后,动作温柔,可说出的话却是半点不见松懈。   环在他身上的手掌托着将他更深地拢进怀中,小腹撞在一处,像是海上浮木寻求些安顿之处般。   “赌如意在杀与弃之间会选中哪一个。”   沈瑞微微皱起眉,他想杀这漂亮鬼已经不知是究竟是哪年哪月的事情了,而今猛地提起来倒是叫他好一通想,才在记忆深处勉强将自己可能泄露的那次给想起来。   原来当时醉酒后的事情并不是梦。   他眼中闪过一丝了然,难怪江寻鹤能折腾出这些动静来,就连现下两人已经不知在床榻上睡了多少次了,还是一遇到事情就预备着拿自己的性命做筹码。   “杀了你做什么?将这身漂亮的皮囊剥下来挂到墙上去吗?”   还不等江寻鹤应声,他便意有所指道:“只怕是中看不中用,不如活着好些。”   身后的手掌已经沿着他的脊骨摩挲,好似要将他寸寸摸个清楚般。   即便是听见这般不着调的话,江寻鹤也只是垂眼道:“只要如意喜欢……”   沈瑞这会儿倒是不意外了,只是嗤笑一声:“毛病。”   他双手撑在江寻鹤肩上,将两人间的距离稍稍撑开了些,而后又在江寻鹤抬眼看过来的时候俯身吻下。   唇舌交融,津液作响。   两人说不清道不尽的那点心绪好似都被包裹着,硬生生塞进了这个吻中。   一个恨不得将自己献祭,另一个却偏要将他一把拽出,只等着最后某一个力竭,败给另一个罢了。   半晌,沈瑞才稍稍退开,唇边还带着些急喘,眼睛却是晶亮的。   他唇角带着些笑意道:“放心,我这人素来小气,到了我手中的便别想再逃出去。”   他捏着江寻鹤的后颈,像是某种承诺似的:“你便是某一日死了,也非得同我葬在一个棺椁之中。”   身子忽然凌空而起,沈瑞一惊,捏着人后颈的手也变成了环住江寻鹤的脖颈。   原就没被拉扯开的床幔重新遮掩下来,将床榻内外分割明白,遮住了外面大半的日光,又将床榻上无尽的春光尽数掩盖。   直到天色昏暗,沈瑞才懒散地环住江寻鹤的脖颈,依偎在他身上轻轻喘着。   “你给陆思衡回了什么?”   江寻鹤双唇抿紧,似乎是不愿意提起,但还是低声答道:“我告诉他‘晚矣’,仅此两个字。”   “错了。”   沈瑞看着他的神色轻笑道,语调之间有些纵容:“你应当告诉他,即便不晚,也是白搭。” 第177章   陆家结亲的声势并不算大, 毕竟原本就为寒门所诟病,此刻若是再摆排场,只怕又要成为一个新的罪名。   但陆思衡取了於氏已故的嫡小姐之事还是如快马通传一般传遍了整个中都城。   谁能料想到, 月前还活着的於氏小姐而今已经化作黄土,只剩下个灵位。彼时拒亲的陆思衡此刻却要亲自捧着那灵位结亲。   那般神情姿态不知道的还当他有多情深不寿般。   白琢犹有不满道:“陆兄定然不是情愿的,此事定然是於氏诡计。”   沈瑞坐在他身侧, 不置可否道:“你来之前, 白老爷子是如何说的?”   白琢憋了一口气,才有些不甘愿道:“祖父说是时势弄人, 叫我不要多言。”   沈瑞闻言哼笑了一声:“白老爷子还当真是够给陆家留颜面的。”   说是时势,但他与白老爷子心中都明白,今日之事也绝非是偶然, 只是陆家先前太过繁盛, 已经叫人忘记了它是如何支撑这么多年的了。   沈家固然势盛, 但旁支却都依附着嫡系而生, 虽也入朝为官、多生产业,但到底是被掌控在嫡系手中, 生死不由己。   中都内世家大抵如此。   但陆思衡却一心想要让陆家能广开繁枝,最后却只是平白坑害了自己。   越是谋算过多,越是难以料定,世间之事, 大抵如此。   喜堂一侧还高唱着吉祥话,连着陆思衡那怀中的灵位看起来, 有种说不出的诡异。   於鸢的消息瞒得不算严实, 是以沈瑞现下瞧着也只能叹一句可怜。   生在当今, 命途能够由身由己的着实是太少了些,不单一个於鸢, 也不单是一个陆思衡。就连他穿到这里这般久,能做的也无非是在手中多握些筹码罢了。   身侧的白琢还在悄声为陆思衡抱不平,但大约也是心有忌惮,只敢在沈瑞面前发发牢骚罢了。   沈瑞也只是听着,半句不曾附和,倘若白琢聪明就应当清楚,而今陆家的选择早就已经同他们有所分别了。   同於氏联姻 ,便代表着要同景王联手,而景王一定会反,世家寒门的机缘也俱在此处了。   那灵位被陆思衡亲自捧进来后,便被於鸢闺中伺候的老媪接过,此刻正代着於鸢同陆思衡拜堂——这是於氏有意要给陆家难堪。   陆思衡那张从前不知被多少中都闺阁姑娘爱慕的面容上而今瞧不出半点情绪,喜堂内昏暗,喜烛的火光晃在他脸上,竟莫名显出些枯败。   陆思衡依靠着谋算支撑了多年的陆家,而今也终于轮到了他以身饲之了。   沈瑞只站在众多宾客之中看着,但心中却明白,倘若沈家不能抓住此次机缘,只怕日后他的下场不会比这个更漂亮了。   他垂在袖口中的手掌缓缓收紧,指甲压在掌心之中,惊起一阵刺痛。不过片刻的功夫却又被人从外面撬开,好似在开一个含着珍珠的蚌壳般。   沈瑞青穹挑了挑眉,心中猜测着这漂亮鬼这会儿不会在想:果真旧情难忘吧。   但江寻鹤只是略侧过头附在他耳边轻声道:“沈家绝不会如此。”   沈瑞闻言微微一怔,随后禁不住笑了起来,实在不知这个在原书中将沈家上下屠戮殆尽的人,而今这话中又有多少可以叫人信服的。   从前要防着他挥剑,而今却难免要仰仗,这种颠倒的感觉虽然怪,但却也意外有趣。   白琢不知道他们两个的动静,只瞧见他笑了便颇有些不忿:“陆兄对你也算是好的了,你不为陆兄扼腕叹息也就罢了,怎么还笑得出来,当真是狼心狗肺!”   沈瑞瞥了他一眼,只觉着聒噪,但他向来是个不大愿意吃亏的主,而今也能一边偷偷同人调情,一边匀出点心思和白琢说话。   “我为何要扼腕叹息?”   白琢似乎是没想到他会忽然问出这样的话来,怔愣了片刻后才开口:“陆兄而今大好的年华,却取了一个死人,日后都要守着灵位过活,如何不值得扼腕叹息?”   “他可怜,难道於氏之女便不可怜吗?”   白琢面露鄙夷:“她有什么好可怜的,不过一个商贾之女,借着时势便想要高攀,如今更是连死了也要将灵位嫁进来。”   沈瑞转头看了眼喜堂上面色平静的陆思衡,又转头看了眼义愤填膺的白琢,嗤笑一声道:“这场婚事,只怕陆思衡甘愿,於氏小姐却未必甘愿。”   “我听乌州来的消息亦是说於鸢是因着不想嫁到陆家而自裁的,事情虽未必这般简单,但大抵意思不差。”   白琢张了张嘴,大约是没想到还会有这样一番说辞等着他,好半天才有些不高兴地反驳道:“她若是不想嫁给陆兄,先前为何叫景王来说亲,而今她那母亲为着她好一通筹划,依我看也正是得意的时候。”   说到这,白琢好像终于将自己说服了一般,就连声音都变得更有底气了些,他最后还能做个总结似的道:“陆兄现下是被逼迫着无法,她们於氏又不是。”   沈瑞看着那灵位上的名字轻声道:“被逼迫着无法的并非是陆思衡,他有太多法子可以转圜,只是为着保全陆家却宁愿娶一个致死不愿嫁入的女子罢了。他哪里是不知那於氏小姐不情愿。”   沈瑞唇边带着点笑,可细看下去,只觉着嘲讽。   “於氏为附庸景王将自己深陷于无可转圜的境地,陆氏为保全不惜取一个灵位,二者之间谁都不是无辜的。”   “倘若真要谋算出个可怜可叹的,那便只有已故的於氏小姐了。”   陆思衡已经在高唱的吉祥话之中捧着那灵位离开了喜堂,眼瞧着而今似乎也没有什么饮酒起哄的必要,沈瑞有些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   白琢原本已经有些被他说动,可现下看见他这般轻慢的样子,仍旧是暗自生气。   直到沈瑞都已经走出去了两步,才忽而开口道:“可陆兄想来待你不薄,沈陆两家也算是交好,你而今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   沈瑞转过身子看向他,他身侧的江寻鹤也一并转过身来,两人肩上披着外面的天光,叫人有些看不清神色,白琢心中一惊,下意识向后退了一步。   直到听见了沈瑞熟悉的声音才算缓过神来。   “沈陆两家不过是利益之交,我同陆思衡也从来是互相谋算,我心中清楚,他心中也是明白。只有你坐于高台之上,现如今才能说出这般幼稚可笑的话来质问我。你那两句便是回去说与你祖父听,也照旧是寻不到什么支撑的。”   沈瑞实在是同他说累了,若不是而今陆家已经倒戈,他要时时防备着别玩脱了,还真想将白琢一并推入火坑之中去。   他不想在同白琢多说一句,于是侧过头轻声对江寻鹤说道:“走吧,出门前春珰寻了坛好久,而今也应当温好了。”   陆家内的宾客还在维持着那一副假面,只有两人穿过了人群,一步步走出了陆家大门。   *   卧房之中,已经早早摆了香案,此刻将灵位拿进来后便可供奉在那上面去。   管家从前院回来,垂着头轻声道:“沈公子和江太傅已经走了,大约是同白小公子闹了不愉快。”   陆思衡看着那香烛升起的薄烟,语调中听不出什么情绪来:“他并非是因着白琢才走。”   可到底是因着什么,他也没有说出口,或许是因着沈陆两家那点面子上的交情,或许是为了向身侧那人佐证什么,但总归不是为着他来的。   管家抿紧了唇,知晓而今的境遇一般原因归于那该死也的确已经死了的陆昭,另一半的责任便是他自己听信了景王的话。   可而今事情早就已经由不得他来弥补。   “於氏那边派人来说,本应当将於小姐的坟墓迁到陆家祖坟之中,但因着距离实在远些,也不愿再多打扰,便只在祖坟之中修一处衣冠冢便可,待到家主百年之后,可共入棺椁……”   屋中昏暗,燃着的烛火轻轻跃动,将灵位上的名字照得清楚。   “既然已经嫁入陆家,日后只称主母便是。”   管家有些不情愿地应承下,但又开口问道:“那衣冠冢一事……”   “祖坟之中修一处空冢便是,另在中都之外寻一处好地界立衣冠冢,月月命人去祭拜。”   陆思衡轻声道:“地方宜高不宜低,叫她能看得到乌州便好……若是有的选,她大约也不愿嫁入陆家。”   管家心中清楚,此事定然要做得小心严密,否则一旦叫於三娘知晓,定然要被解说成截然不同的模样出来——陆家而今已经禁不住震荡了。   他快步出了屋子,又一路到前院去招待满院的宾客,无论心中究竟盘算着什么,在碰着人的时候仍旧摆出一副笑脸来。   只是在对上那些人各有心思的目光时,心中依旧生起好些不甘,但也都只能掩藏在面容之下。   只愿过了今日,陆氏不必再遭受这些无望之灾。   如此,家主才能多些顺遂。 第178章   但事情显然不会像管家预料的那般顺遂。   陆家和於氏结亲的第二天, 各地便传来了寒门学子遭镇压丧命的消息,一时间好不容易平歇下来的油锅短时便好似被撒入了一捧水般折腾起来。   沈钏海倒是清闲,自以为这把火烧不到让他头上去, 干脆到沈瑞院子中来烦人。   “陆家这运势着实是差了些,我就说他们去年祭祀的时候天气不好,瞧瞧而今这不都应验了, 还是我沈家 宗庙更顶用些。”   沈陆两家虽同为世家行列, 但三百六十行中,从来是见不得同行兴盛的, 眼见着沈家暂时无恙,沈钏海也难免幸灾乐祸起来。   他这话中俏皮意思居多,却也算是指着人家鼻子将祖辈扯出来论证了个遍。   沈瑞嫌他烦, 连给他准备的茶都是最下乘的, 巴不得他早些受不住离开。   但大约是这样的把戏用的次数多了, 难为沈钏海为了磨磨甘愿自己拎一壶茶过来, 摆出了一副无赖的姿态。   沈瑞坐在树下地藤椅上,秋意渐浓, 枝叶已经稀疏了不少,日光从空隙中漏下来,难免晃眼。   他半搭着眼吃着小厨房新送过来的糕饼,听见这番话意味不明地乐了一声:“别惦记你那列祖列宗了, 没什么用。”   他抬手指着自己的下颌,语调轻慢:“但凡有个一星半点的效用, 沈家便不至于出了个我这般的。”   可怜沈钏海当真是想要替沈家世世代代的先祖辩驳几分, 但看着沈瑞斜倚在藤椅之上, 坐没个坐像的样子,便觉着嘴边还未说出口的每一个字都实在是违心。   最终只能用那种恨铁不成钢的语气道:“你便不能争气些?但凡你争气一点, 我也不至于在同僚面前这般丢人。”   沈瑞嗤笑一声:“这话说出来偏偏别人也就算了,可别把自己也骗了,你若是生出个陆思衡那般的,只怕咱们那位好陛下半夜都得爬起来琢磨怎么灭了沈家。”   沈钏海张了张嘴,愣是没想出半个可以狡辩的字来,最后只是幽幽叹气道:“倒是没想到你既然还有这般藏拙的心思。”   沈瑞灌了一口茶,润了润喉,难得颇为认真地看着他:“别给我戴这种高帽,我是真纨绔你又不是不知道,怎么扯出个冠冕堂皇地由头出来,你还真信?”   沈钏海一而再再而三地被他下面子,脸上的神色顿时难看了几分,沈瑞略瞧了他一眼不大在意道:“若是心中不痛快便回自己院子里怄气去,免得我瞧见了还心烦。”   沈钏海手都在抖,拭问这中都之内哪家的家主、父亲做的如他这般憋屈的?   但他今天来又不单单是为着喝茶、找不痛快的,便干脆道:“我今日来是另有事情要说。”   沈瑞挪了挪身后的软枕,目光上下打量了他一下,露出点轻嘲:“不装了?”   沈钏海咽下这口能把人噎死的气,转而正色道:“你院子里那个,打算怎么办?”   沈瑞下意识看了眼院门,还没等瞧清楚,便听见沈钏海没好气道:“不必看了,他现下还回不来。”   沈瑞也懒得问他到底是用什么法子拖住了那漂亮鬼,左右在他问清楚之前吗,还不至于用出些什么污七糟八的手段。   “父亲不是看在眼里,心中亦是早有盘算吗?”   “胡闹!”   沈钏海猛地一拍桌子,吹胡子瞪眼地看过去,又在对上沈瑞目光的时候悻悻地将手收了回去。   “你日后是要继承沈家家业的,从前我只当你是爱玩便也罢了,可你若是打定了主意非要同他厮混,那若是日后无嗣,便是我应允,族中也不会应允的。”   沈瑞哼笑了声,懒散道:“少来,父亲也说了,日后我是要继承沈家家业的,哪个舌头长敢多嘴的,叫人拔了舌头送到外面的庄子上去就是了。”   “一个压制不住,那便十个,我且等着看他们有多少胆气。”   那帮宗族里的,平日里也没少指手画脚,暗地里处处拿沈瑞做反面教材,他忍耐得也够久了。   “那可都是你的叔伯长辈……”   沈瑞吹了吹手指上沾着的糕饼渣子,漫不经心道:“是以才要用这般手段,我虽不才,不能给他们养老,但是送终还是做得的。”   他这人姿态懒散惯了,因而便是而今说着这样的话时,听着也好像是故意唬人的玩笑话般。   但沈钏海心中清楚,他说的那些绝不是玩笑,他是真的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可那江寻鹤就算再怎么一副好颜色,也是个男子啊,如何堪为沈家主母?”   沈瑞闻言轻轻挑了挑眉,面上终于显出了些笑意来:“父亲也觉着他好看?还真是难得这般有眼光。”   眼见着沈钏海快要被他气冒烟了,才不紧不慢地悠悠道:“你这话说得好像沈家主母是个多招人喜欢的位置似的,不知道的还当是什么皇后之位,你且去问问中都内的姑娘小姐们,哪个愿意嫁给我这么个东西。”   他甚至还颇为贴心地将自己的脸向前凑了凑,为的叫沈钏海看得更清楚些。   其实他这副脸孔即便是在中都这般地界,也是要叫人称赞地好颜色,但一旦加上了他那些个不成体统的名号,就觉着这张脸也就那么回事了。   沈钏海指着他半天说不出话来,最后气急了也只能愤愤道:“我恨不得再生一个,将你逐出府去!”   沈瑞收敛了面上的笑意,目光打量了他一下,嗤笑道:“父亲也实在不必装作多疼爱似的模样出来,这么多年,沈家嫡系独我这么一个,我猜也是当年同皇室说好的条件之一吧。”   “府中的姨娘多到我甚至叫不出名字来,远远地被塞在西苑,怎么就能这般巧合,这么多年来就无一人有所出,父亲真觉着这东西天衣无缝吗?”   他看着沈钏海面上变换的神色,忽而觉着颇为无趣,倒也收了面上那点唬人的神色来,又重新躺回了那藤椅之上,合着眼懒得说话。   沈钏海没料到他会想到这一步上来,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忽而道:“其实你母亲是有苦衷的……”   “嗯,我也有苦衷,所以告诉那些个爱嚼舌根的,再让我听见了,就拔了舌头卖为奴籍。”   沈钏海实在是受不得他这般油盐不进的样子,怒道:“沈家怎么会养出个你这般的混账!”   “的确,没有你的授意,他们怎么敢呢?”   沈瑞忽而文不对题地说了一句,越不管沈钏海听见这话心中会有多震惊,只是淡淡道:“从前的事我而今也懒得同你掰扯,只是你藏在外面的那些个私生子可千万藏好了,只要我还活着一天,就别到我面前来碍眼。”   他略睁了睁眼看着彻底愣在原地的沈钏海,语调嘲讽:“父亲不妨猜猜,这些个籍贯都不清不楚的,在中都内有多少法子叫他们彻底消失?”   “所以你那心思还是收一收吧。”   沈瑞说罢,便好似彻底失去了兴趣般合上了眼,他话说得狠,但心中实在是没什么太大的波澜。   沈钏海那点安排虽然隐秘,但也不是全然发觉不到,只是他实在是懒得去管罢了。   而今想要拿那些个私生子来同他相争,叫沈钏海白白看热闹,却也是不能够。   沈家库房中那么些个好玩意儿,他还没想好要如何挂在那漂亮鬼身上呢。   看着沈钏海气冲冲地走了,守在院门外的春珰垂下了眼,假装没看到那有些慌乱的脚步。   她轻声快步地走进去,对藤椅上的沈瑞说道:“公子,景王反了。”   沈瑞缓缓睁开眼,看着头上稀疏的枝木忽而开口道:“也算意料之中了,叫人盯着,消息一刻钟一传,沈家兴衰,你我身家尽在此次了。”   比起沈瑞,明帝的消息要知道得更早些。   消息一传进宫中,便惊起了好一阵慌乱,更别提明帝当场吐血,朝中一时之间群龙无首。   “哪怕,现下有个太子在也是好的啊。”   可偏偏萧明锦失踪至今,人手不知道究竟派出了多少,却始终都是杳无音讯。   陛下病倒,太子失踪,这汴朝只怕要沦为鱼肉了。   乌州文人被景王供养了这么多年,也算是发挥了些效用,几乎成了景王爱民、重视寒门子弟的最佳代言人。   也不算全信,但至少同皇位上那个比起来,瞧着要叫人心中更有希望些。   先前在宫宴上捧着明帝暗暗嘲讽了景王的沈瑞一时之间也成了寒门子弟首要唾骂的人选之一。   消息一份份传入沈府,次次都有变动——景王谋划这一场已经太久了,以至于叫人几乎在其中插不进缝隙。   “距离陆於两家联姻才几天,景王这是明摆着要让陆家做自己的挡箭牌了。”   说话的大臣一阵唏嘘,却被身边人扯着袖子拉倒一边去:“小声些,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小心惹火上身。”   劝完之后倒也忍不住感叹:“这招高啊,一个旁支子弟、一个死去的商贾之女就将整个陆家都拽下水了。”   “高,实在是高。” 第179章   陆家站队站得实在是太快了些, 被景王拖下水的速度就更快了些,以至于现下俨然成了中都城内最大的笑话。   但无论如何,陆家现下既然已经在世人眼中沦为了景王一党, 景王现下谋反,就定然是逃脱不得的。   “公子,陛下已经派人将陆府包围住了。”   春珰快步走进院子中, 对树下负手而立的沈瑞急声道。   “抓人了吗?”   “还没有, 但门房传来消息,说是府门外现下也有人在盯着, 只怕……”   沈瑞转过身来,面上瞧不出来什么情绪,只是淡淡道:“怕什么?”   “时候差不多了, 派人去知会楚家做好准备, 一会儿若是有宫中来的人, 便直接领进来便是。”   春珰稳了稳心神, 应承下来。她心中虽不清楚沈瑞的盘算究竟是什么,但也觉出了此事不小, 只盼着事情不要到覆水难收的境地。   否则,她还没发下来的月钱就算是彻底打水漂了。   *   楚老夫人而今已经不管事了,比起看账册,反倒是对佛经更感兴趣些, 只是不知道这兴趣之中多少是真心,多少是因着愧对。   叶梅芸请过安后, 便转身要走, 却忽而听到身后传来缓慢又疲惫的声音:“泓儿他……”   叶梅芸没有回头, 只是淡淡应下:“母亲放心,二爷现下在院子中, 虽不好出门,但吃穿不缺。”   顿了顿,才好似保证似的说道:“此生都不会缺了他吃穿的。”   楚老夫人缓缓叹了一口气道:“罢了罢了,我这一生为着楚家奔波,将楚家从覆灭之中一手拉扯出来,而今更是将生意做遍了中都乃至汴朝,也算不愧对了。”   “即便是有朝一日到了下面,我对楚家上下也都能有个交代。余下的,便交给你们这些小辈自己折腾去吧……”   叶梅芸的面上看不出什么情绪,闻言只是垂了垂眼,低声道:“母亲好好休息吧,这些时日中都内颇不平静,儿媳便不来请安了。”   说罢,不愿在多听一句,便抬脚离开了楚老夫人的院子。   彼时嫁到楚家的时候,她心中对这位楚老夫人也是满怀敬佩,能将楚家从式微之间扶持到现下中都内无人敢欺的地步,她功不可没。   只可惜,她是一位好的当家人、一个说出去无人不称赞一句“响当当”的巨贾,却没能教导出个好儿子来。   而今年岁大了,更是越发昏聩,早已经没了当初钦点管湘君做当家人的魄力。   留在这佛堂之中,不去多问外面的事情,对她而言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小丫鬟从外面跑进来,有些急促道:“二夫人,夫人在厅堂内等您。”   她压下心中那些莫名的情绪,知晓管湘君此刻找她过去,定然是沈家那边传来了消息。   若是能够渡过这一关,楚家日后便再也不是身份低微的商贾了……   单是这一点,就值得她散尽家财拼上一拼。   *   沈瑞没有料错,消息才送到楚家没有多久,明帝派来的马车就停在了沈府门外。   “公公没听错?只叫我一个人去?若是陛下需要,整个沈府的人收拾收拾一并进宫也不是不成的。”   春和笑容有些僵硬,刚被热情迎进来的时候还琢磨着今日的差事好做,谁能料想到,从见了这小祖宗的面就被扯着好一通阴阳怪气。   偏这小祖宗每一句都要强调一番自己忠君爱国,叫他都没法子制止。   休说他现下还想不明白陛下一醒过来就召沈瑞进宫究竟是什么意思,就是知晓了,只要沈家一日不人死家亡,眼前这位就招惹不得。   所以无论好赖话,春和都得凑合着听着。   他笑得一脸为难:“沈公子这是说得哪里的话,陛下只是想起沈公子,命老奴接公子进宫去,哪里用得到这般大费周章。”   沈瑞没接他的台阶,只是在春和面上的笑容快要维持不住的时候,才轻嗤一声:“最好不过。”   春和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汗,赶忙跟在沈瑞身后,甭管如何了,只有将这小祖宗接进宫中才算作是正事。   *   明帝病重早就已经不是可以隐藏的秘密了,是以即便现下世家之中颇不稳当,春和也还是引着沈瑞一路进了大殿之中。   大约是因着要静养,所以大殿之中很是昏暗,处处都弥漫着一股子浓郁的汤药味,闻起来难免有些刺鼻,但沈瑞却好似浑然不觉般。   春和轻声道:“陛下,沈公子来了。”   明帝疲惫地睁开眼看着合手请安的沈瑞,面色上有些复杂,但最终还是缓缓道:“来了。”   沈瑞弯了弯眼睛:“陛下邀约,岂敢不来?”   明帝无奈摇头:“你啊,还是半点亏都不肯吃。”继而又转身对着春和道:“叫人都下去吧。”   春和面上有些迟疑,但还是奉命将大殿之中伺候的太监侍女都一并领了下去。   等到大殿之中只剩下他们两个人的时候,明帝才意有所指地问道:“你可知今日,朕叫你来是有何事?”   沈瑞懒得陪他周旋,干脆捡了个床榻边摆着的圆凳做坐下,语调有些散漫:“招安?拉拢?借刀杀人?无非这三种,就看陛下想做到哪一步就是了。”   “削弱景王、打压世家原本就是陛下始终筹谋着的,只不过一直没能挑拣出把好用的利刃罢了。而今景王扯着陆家一并下水,应当是将枕头送到陛下手中,可陛下却始终悬而未决,想来顾忌的无非就是倘若这次借了沈家的势,日后定然要致使尾大不掉。”   明帝看着他的脸,眼神竟好似在看一个陌生人一般,半晌才有些无力地缓缓开口:“是朕错看了你,想不到这世家嫡子之中,谋算最深的竟然是你。”   “虽无读书科考之才,却深得阴谋算断。”   沈瑞闻言皱了皱眉,显出些不满来:“都这会儿了,还要玩一贬一扬的把戏?说不定陛下多夸赞臣几句,臣就当真能做出什么保证来。”   明帝听着他这明显无礼的话也并未动怒,只是失笑着摇了摇头:“你并非庸才,心中自有谋算,又岂会因着朕一句话而错了论断?”   沈瑞直了直身子难得正色道:“可是陛下有一句话说错了。”   “什么?”   “臣这些谋算没有半个字是阴谋论断,臣所行之事,俱是阳谋。”   大殿空旷,稍一大声,就好像能生起回音一般。巨大的铜制九龙香炉之中燃着的是太医院新调配出来的安神香,可哪怕是此刻浓郁至极,也实在叫人难以安定。   “难不成陛下当真以为这世上没有了景王、没有了几大世家,便可成全了什么太平盛世不成?”   “说到底,陛下并不信任太子,觉着他只可做一庸碌的守成之君,因而便想谋算一个四平八稳的景象传到他手中,可此事当真是三五年便可行的吗?休说臣满心盘算,陛下又准备了多久?”   明帝半晌才开口道:“你说得对,朕彼时尚在潜邸,若非长姐下嫁得了沈家的助益,朕在众多兄弟之中未必便是最出众的那一个。可也正是那一次让朕看清楚了世家究竟手握着多少权柄,甚至连天子之位都可左右。”   “汴朝自建朝以来,世家便久久兴盛,便是没有今日之事,也早形成了尾大不掉之势。待朕百年之后,太子年幼,权势定然会被架空,朕决不允许。”   沈瑞眼中闪过一丝了然,而今这朝堂之上,原主早已经将沈家子弟压得死死的,楚家又多从商不从政,白家老爷子懂得收敛,只怕最叫明帝夜里难以安眠的便是陆家了。   此次陆家之事来的蹊跷,即便有景王从中搅混水,也未免太急促了些。   到底是帝王,藏在暗处的手段不知几何。   只是大约没想到景王反得这般快,这才将皇权架在了火上炙烤。   “可即便陛下将朝中与世家相关的朝臣尽数屠戮殆尽,就能保证不会有新的世家起来吗?世家虽多年把持科考入仕,但汴朝而今的兴盛,就尽数是寒门铸造的不成?”   明帝默了默声,他心中自然清楚朝中官员即便各有阵营归属,却也不能说不是好官。   世家为保百年兴盛,惯来是会教导子弟的,若非如此,也不会出了个沈瑞,便使得人瞧见了就叫小霸王、小祖宗。他不过是爱玩、好奢逸,与那些个官宦家中将养出来的差得还远呢。   沈瑞也不等他在心中尽数想明白,便直言道:“便是陛下真的对世家忍耐不能,现下一并发作也终究是引火烧身,得不到什么好下场。”   他这话明帝自然清楚,若非如此,明帝也就不需要盘算这么多年了。   半晌,明帝忽而笑了一声,好似想了个通透般:“说罢,让朕听听你的阳谋又是如何?”   奈何沈瑞是个不大听话的,闻言只觉着疲倦:“陛下猜猜景王给了多少时间让陛下在此听臣讲故事?”   “只一句,臣的商船此刻百年停在渡口,可运货、运粮,自然也可运兵,至于寒门……”   他轻笑了声:“陛下若是肯交由臣去办,今日之后,百事俱安。” 第180章   等到春和进来的时候, 铜炉之中的熏香已经所剩无几了,大殿之中没了那些袅袅升起的熏香之后,竟然难得地显出几分冷情来。   春和下意识怔愣了一下, 但很快就收拢起自己的心虚,快步走了过去——他们这些在御前伺候的奴才,最不需要的就是自己的情绪。   他弯腰站在床榻边小声呼唤着:“陛下……”   明帝从梦境之中醒过神来, 环视了一眼空旷的大殿, 忽而问道:“走了?”   春和知道他问的是沈瑞,于是连忙道:“已经走了, 方送出宫。”   说完后又试探着问道:“可要派人看着……”   明帝摇头道:“不必了,此子非凡子,他知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大约是怕日光晃进来后打扰明帝的休息, 四周多放了些幔帐, 这也就是为何沈瑞方才进来的时候会觉着殿内昏暗了。   “什么时辰了?”   “已经未时三刻了。”   明帝缓缓叹了口气:“若是太子还在, 此刻大约已经在皇后那里讨糕饼了……”   春和垂着头不敢多说话, 而今太子生死未卜,派出去多少人都如同石沉大海一般。   待到他再抬头看过去的时候, 明帝已经倚着那软枕睡着了。这些时日他一面为着萧明锦忧心,一面又要时时刻刻注意着朝中形势,已经许久不曾安眠了。   春和为他拉了拉被子,轻声小心地退了出去。   看着外面已经有些不大兴盛的天光, 春和站在石阶之上长叹了一口气,还往着这些个昏暗的时日能早些过去, 这汴朝可不要再经受前朝之苦了……   ——   “你们听说了么, 朝廷下了告示, 说是明日会在元水街给我们个交代。”   “依我看,肯定是个骗局, 指不定就是朝廷新琢磨出来的蒙骗人的法子,若是当真有交代,为何不今日随着告示一并张贴出来?”   “子良兄所言有理,依我看定然是那狗皇帝想出来的把戏。”   周遭几个学子面面相觑,其实他们心中虽然又疑虑但也是愿意相信朝廷的,他们对明帝也并没有什么恶感。   毕竟明帝在位的时候,汴朝上下还算是太平安定,更何况他们心中以为寒门学子而今没有出路,都是那些个世家官宦所为,陛下只是被奸人蒙骗罢了。   说到底他们虽然觉着此次科举实在是荒唐,但心中对跟景王一党厮混着作乱还是有些惧怕的,毕竟一旦被扣上了谋逆乱党的帽子,此生便再也摘不下去了,甚至还会牵连全家。   不是谁心中都有这般勇气的。   先前说话的那几个见他们这般游移,也只能恨铁不成钢地叹了一口气道:“那便去瞧瞧,我们这么多人,就算那狗朝廷真有什么鬼把戏,还能将我们都傻了不成?”   自古以来,法不责众,这么些人凑在一处,还是叫他们心中有些底气的。   “说得也对,我们同去!”   “同去,同去!”   *   次日一早,元水街上就摆出了好大的阵仗,春珰手中甚至还拎着一个铜锣。   她轻声问:“公子,若是今日没人来该怎么办啊。”   沈瑞慢条斯理地掀开茶盖轻啜了一口,淡淡道:“不会的,这世上哪有那么多一心求死的人。”   果然不出所料,距离告示上的时间还有一个时辰的时候,元水街上便聚集了不少人,就连周围的屋子也都掀开一个窗户缝,小心看着外面的局势。   寒门学子们心中虽然忐忑,但对于朝廷告示之中的“交代”也是满怀期待的,可没想到特地来了之后,却只瞧见了个沈家的纨绔,一时之间心中难免失望,聚了一大堆叹气的声音。   春珰看着下面低眉耷眼的样子,有些担忧地问道:“公子,他们不会一看是我们就跑了吧?”   小丫鬟很有情商,没有说是一看见沈瑞就跑了。   “他们闹这一场不就是等着今天?你现下拿刀逼着他们走,他们都未必乐意。”   日头逐渐高了起来,沈家的奴仆特别务实地搭了遮阳的棚子,但只能遮住沈瑞和江寻鹤那一小块,后面那些个世家子弟连带着吏部、翰林院的几个官员都只能干晒着。   眼睛一下下地往沈瑞那边瞧,却最终还是敢怒不敢言,你推我搡地,半天都没推拒出了靠谱的人出来说话。   沈瑞料想地没错,即便早就有人将此处等着的是沈靖云那个纨绔,也照样有很多寒门学子赶过来,还要嘴硬说自己全然是看在江太傅的面子上。   春珰看着下面越聚越多的人,面上一喜:“公子果然料想地没错。”   沈瑞端着茶盏看着下面那几乎要街道挤得满满当当的学子们,他们大都出身贫苦,即便偶尔有几个商户家的,也是依着律令只能穿些粗陋的料子。   他们闹了这么久,官兵日日镇压搜捕,大约也只能东躲西藏的,而今忽然暴露在日光之下,显得狼狈不堪,但即便如此还是个个挺直着脊背,生怕因为自己败了整体的气势。   甚至即便明眼瞧着而今高台上的是沈瑞,也依旧怀揣着心中那点毫末的期望,半步不肯挪腾走。   沈瑞微叹了一口气:“他们并不难猜,倒是我们显得卑劣。”   拿捏着旁人的那点赤诚之心耍手段的才最是无赖。   眼见着天色已经差不多了,春珰得了眼色,猛地一敲手中的锣,倒是先将她自己吓了一跳。   但底下熙熙攘攘的人群却因着这一声锣,而彻底安静了下来,分明这么些人都快要将整个元水街都彻底堵住,但却没有一个人说话。   只是用一双双黑白分明的眼珠子紧紧地盯着高台上那些个富贵官宦,眼神之中也瞧不出什么艳羡或者是嫉妒,只是在等一个结果,好像他们闹了这么久,所求的当真便只是一个说法而已。   沈瑞理了理身上的衣料,站在了台子的边沿。   “诸位的诉求我这些时日也大约听了些,对错半分,是以奉了皇命,今日来与诸位掰扯掰扯。”   眼看着人群重新沸腾起来,他不紧不慢道:“但总要有丑话说在前面,我一个人自然是喊不过你们这么多的,所以,没点到你头上,就不要开口,不然漏听了什么,日后别来找我要说法。”   沈瑞伸出一根手指:“第一件事,此次科考舞弊一事,涉及乌州逆贼,陛下已经派人在查了,涉案人员一律严惩不贷。景王借势叛乱,狼子野心世人皆知,是不是真的要同他一并叛乱,犯下诛九族的大错,想来诸位心中也有计较。”   “陛下已经下令,此次科考成绩凡是出身世家官宦的,成绩尽数作废,从寒门子弟之中选拔,我今日也将诸位的文章尽数带来了。”   听着他的话,几个科考的考官立刻便抱着大摞的文章试卷走到前面来。   沈瑞摆了摆手:“唱名吧。”   从前试卷只分甲乙丙丁,昨夜却都被沈瑞揪到了一起,连夜按着他想出来的那个什么“百分制”判分,几个考官一夜未睡,而今瞧着倒像是比下面的学子还要狼狈几分。   “此次判卷,依着百分制,按照立意、行文、论据、新意、字迹几方面来判定,六人一组判卷。”   考官简单解释了一下,便从最上面按着籍贯性命一张张唱下去。   “定州峸□□人氏李平端,九十四分……”   一个个名字籍贯分数唱下去,底下的学子已经从最初的略显迷茫而变得紧张起来,这般分类更加细密,若是分数太低,定然是要被同窗耻笑的。   人虽然聚的多,但毕竟被擢选的位置有限,很快倒也就唱到了尽头,考官咽了咽嘴里几乎没有的唾液,只觉着干得不行,但还是坚持道:“以上便是此次考中的学子,余下没有念到的,下次再行努力吧。”   考中的到底是占小数,剩下的大都是自恃才华横溢,实则空得不行的。   此刻没能听到自己的名字,顿时将先前听见沈瑞说“世家官宦成绩作废”的喜悦抛到了脑后,不满地嚷嚷起来。   唱名的考官顿时有些无措,毕竟依着他来看,这般百分制来判卷,已经是再公平不过了,六人轮卷,去除两侧分数,取中间四人平均数,一扫先前全依着考官喜好的弊病。   若是当年他科考时有这般法子,指不定名次还能再往前一些。   沈瑞却早已经料到了这般场景,但也懒得同他们大喊着来维持秩序,只看了眼一旁的春珰。   春珰得了眼色,在沈瑞慢悠悠地堵住耳朵后,便使出了最大的力气敲响了手中的锣。   敲锣的声音立刻穿透了整条元水街,原本还在吵闹的学子们顿时安定了下来。   沈瑞揉了揉耳朵,语调松散道:“谁对自己的成绩不满?”   大都的反抗都是依着人多势众的,一旦事情落到了他自己的头上,便顿时什么勇气都没了,别说大喊了,就连喘气都好似要深思熟虑一般似的。   最终还是有一个人咬了咬牙,站出来大喊道:“我不满意!” 第181章   大约人都有点趋向性, 原本一个站出来的都没有也就算了,可而今一旦有了个领头的,剩下的便都好似得了什么鼓舞般, 一个接一个站出来好些。   沈瑞半眯了眯眼,好似在分辨他们,但很快就失去了兴趣, 摆手道:“把这几个站出来的, 带到前面来。”   兵吏们都是特地从城外军营中选出来的善战者,虽然不大愿意听沈瑞号令吧, 但是欺负这些个小文人这件事本身就让他们琢磨出了些乐趣来。   很快,就生拉硬拽地将人扯到了最前面,此举也吓到了剩下的人, 原本还有些犹豫的, 彻底将脚收了回去。   沈瑞蹲在台子边沿, 衣料有些坠地, 但他却好似半点都没发觉般,只是目光从这些个倒霉蛋的脸上一一扫过, 直到他们个个都开始心虚,才淡淡道:“籍贯姓名。”   “啊?”   他们连为寒门学子起义献身都想好了,猛一听见这话还真是愣了一下,但他们身后的兵吏又不是吃素的, 贴着他们的耳朵便呵斥:“公子问你们姓名籍贯,磨叽什么?”   这些兵吏看着文人们两股战战, 一时间心中更是不耻, 将他们送到前线上去, 只怕送死都嫌笨。   还是先前最先开口的那个先行报上了自己的,后面几个才陆陆续续地张口。   然而他们一说出口就觉出些不对劲了, 怎么他们一说完,后面那几个官就开始飞速翻找他们的试卷文章?   很快,几份文章就被送到了沈瑞的手中,他翻看了几眼,嗤笑了声,递给身侧的军汉道:“念。”   几人当即瞪大了眼睛,想要阻止,但碍于身后的兵吏,终究是不大成。   那上头的军汉也是沈瑞特地找的将军亲兵,素日里做的最好的一件事,就是在战前动员的时候,高声复述将军的话,好让三军可闻。   因而嗓门特别好用,但最难得的还是他识字,此刻念着这些学子的文章也不显得费劲。   先是高声唱了文章上署的籍贯性命和分数,而后便逐字逐句地读了文章。   还没读到一半,便听见下面嘘声一片,不必多说都知道这文章何如了。   沈瑞对这个结果倒是不大意外,自古以来文人相轻,现下底下的学子们已经被方才的唱名彻底分裂开,再也不是坚固的一个整体,自然也就谈不上多团结。   还没念完,那学子本人就受不住了,连声道:“我认我认。”   几番下来,便将事情彻底料理清楚了。   沈瑞看着下面一个个圆滚滚的脑袋,目光从他们脸上扫过去:“既然都没有异议,那此次科考的名次便就此定下,至此为止。”   见他们没有什么太激烈的反应,沈瑞便知晓今日最艰难的一步已经走过去了,剩下的便是他的老本行了——阴阳怪气。   “现下,有疑问的,举手示意。”   学子们大约是没见过这般阵仗,但由于之后还是把手高举了起来,毕竟他们今日的目的也不全是科举成绩。   考上的自然好命,可多数还是没考上的,他们想要的是日后科举又会如何的保证。   沈瑞知晓他们的心思,因而也只是随手指了个人,但大约也是没想到自己会这般好手气,随手一指,便选中了个最不要脸的,叫他不得不将压轴的玩意掏出来。   “我们这些人之中,多不是只考了一次便可高中的……”   他一边说一边还比划了下自己的四周,试图给自己寻着出些同伴出来,春珰哼笑一声,高声道:“公子是在问你,你只管说你自己就是了,扯着旁人做什么?难不成你日后科考的时候,还要将夫子同窗都一并带到考场去不成?”   那人被下了面子,脸色有些阴沉,但也从先前的一系列举动之中发觉出也许这次对于大家来说当真是个不可多求的机缘,于是还是忍了下来。   “多不是一次就能考上的,此次科举能人众多才将我们挤了下去,但先前,将我们挤下去的,可是那些个酒囊饭袋的世家官宦子弟!”   越说越是觉着自己有理,就连底气都足了几分,难怕沈瑞就站在他前面,他也敢指着鼻子骂。   此刻在他心中他已经不是为着自己了,他为的是全天下寒门学子的前程,此刻他就是这昏暗官场上唯一的光!   沈瑞看了他一眼,目光有些嘲弄:“我倒是也听说,此次来参加科举的寒门学子是从前的两倍不止,不如你来说说,这样多的人跟世家子弟不参考有多少关系?”   那人一时语结,面上也显出了些尴尬,他们自然也是因为世家子弟不参加此次科举,才觉着考中的概率都连带着变高的。   “从前的历次科举之中,寒门之中亦有考入一甲,进而成为储君之师的。”   他这话一说,众人的目光便投向了一旁的江寻鹤身上,这位在寒门之中也算是个传奇了,就连他科考时的文章也都广为流传,叫人赞叹。   只可惜从前他们将这位视作标杆,现下却硬是化作了一下下往他们脸上抽打的巴掌。   沈瑞从军汉那里接过马鞭,蹲下身子,用马鞭上打弯的地方托举起这学子的下巴。   那人还有些怔愣,就听见沈瑞有些嘲讽地笑道:“怎么偏就你一次次考到了现下还没考中,难道是因为不想吗?”   周遭立刻响起一阵笑声,若是不想高中,谁会这个时候还留在中都内冒死折腾啊。   沈瑞一招手,便立刻有人将早就已经准备好的上千份江寻鹤文章的复写版分发了下去,确保每一个人手中都能分到一份。   即便已经看过许多次了,此刻瞧见也仍然觉着这文章写得可叫人拍案叫绝。   江寻鹤从沈瑞身后看过去,只能瞧见他勾起的唇角,以及挂在眼尾那点不大遮掩的恶劣。   “诸位为何写不出这般的文章,是因为不喜欢吗?”   到底底下还是有聪明些的脑子,只是藏在人群之中不肯露头,搅合般的喊了句:“可是任凭太傅这般才情也只是在世家官宦强权之中杀出,甚至未能高中状元,但那些庸才却只要凭借着父辈祖辈的荫蔽便可高中,与我等而言又谈何公平?”   聪明。   沈瑞在心中夸赞了一句,若不是将江寻鹤一并扯下了水,他就还真以为这位是他安排的托儿了。   他方要说话,便听见后面传来衣料的磨蹭声,他只略一转头,便看见江寻鹤从椅子上起来,合手道:“虽不知是哪位学子所言,旁的江某不好多言,但只有一件事可以澄清。”   几千只眼睛顿时盯紧了他,身后的官员怕他临阵倒戈再坏事,前面的学子期盼他能说出些为天下学子谋福利的话来。   却只瞧见他一板一眼道:“江某探花之位并非因为家世,而是……”   他小小地停顿了下,似乎也是觉着后半句话实在有些难以启齿,但在同转头看过来的沈瑞对上目光的时候,还是勉强支撑道:“是因陛下所言‘非容貌昳丽者,不可探花’,多谢诸位慷慨之词,但此事仍需澄清,为人臣者,不可使君陷入无妄口舌之灾。”   原本还附和吵闹的街道立刻便安静了下来,瞧着这话的声势比春珰手中的铜锣还好用些。   无论是身后的官员还是前面的学识都在闻言的瞬间,陷入了一种莫名的沉默之中。   沈瑞在心中悄悄替他们总结了句:好凡尔赛。   片刻后,大约是缓过来神,学子们原本义愤填膺地脸上顿时出现了一种欲骂又止的神情,满脸都写着:靠脸很了不起吗?   只有沈瑞瞧见了江寻鹤已经有些泛红的耳尖,再往下就对上了他的目光——就好像其实一直都在看着他,只等着他回看似的。   沈瑞唇角不自觉地浮现出一点笑意。   原本只觉着是个小金丝雀,而今才发觉原来是个喜欢开屏的小孔雀——没区别,都很喜欢。   只是他还是忍不住轻轻皱了皱眉,江寻鹤说话的不似作假,难不成原书真就是胡扯一通?   家世是假的也就罢了,难道什么受了原主的打压,硬是从状元被撸到探花的事情也是假的?   那真相还真是满浅薄的。   沈瑞垂了垂眼,将心中的思绪收拢起来,眼下可不是叫他来掰扯这个的。   他转身看向底下的一众学子,微微一笑,大约是为了显出些莫名的亲和力,只可以眼中的恶劣暴露得实在是太彻底,现下瞧着就像是饿肚子骗鸡的小狐狸般。   “既然诸位不服气,那不如俩比一比,我倒是准备了活的和死的两种。”   他话一落下,后面的几个官员便将历任科举之中世家官宦的前几名和寒门前几名的文章都一并提了出来,顺势站到了沈瑞的右后方。   另一边更是些尚未考中的世家官宦子弟,站在了沈瑞的左后方。   “比死的,就将这些文章读一读,诸位来一并评个好坏。比活的,这不都是活人,当场比一比就是了。就是不知道你们想要比哪一个?”   好在这题并不难选,因着这次的科考舞弊,让大家对于历任科考结果都不大信服,生怕他们也是因着舞弊才考上的,此刻叫他们选,自然大都选了“活的”。   没一会儿,便派出了几个学问好的代表,穿过人群站到了最前面,他们身后不知多少目光和期许都黏在了他们的背上。   是以,即便心中忐忑,也还是挺直了脊背,坚定道:“我们选活的。” 第182章   学子中选出的几个代表都被扯上了高台, 上面摆着几张书案,笔墨纸砚一应俱全。   他们神情有些复杂地看了眼沈瑞,这纨绔好像早就料到了他们会怎么选一般。   沈瑞只当做没发觉, 懒散地抻了抻懒腰,有些漫不经心道:“题目怎么出,是我来、江太傅来, 还是你们指一个人出来?”   几个代表面面相觑, 又转头看了眼和他们对擂的世家子弟们,个个脊背挺直地跪坐着, 只垂眼看着桌案上的纸笔,好似对于他们怎么选半点都不担心一般。   为首的那个咬了咬牙看向了沈瑞:“你会和他们联手蒙骗我们吗?”   这话问得。   沈瑞忍住了笑,颇为诚恳道:“不会。”   那人还有些迟疑, 好像对于沈瑞实在是不大能相信一般。   沈瑞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举出三根手指对天发誓道:“汴朝人不骗汴朝人。”   为首的那人凝视了他许久, 最终还是有些迟疑地点了点头:“我相信你一回, 我也相信咱们陛下是不会弃我们于不顾的。”   他们这些文人学子从开始读书的那一天起就怀揣着要“读书报国”的志向,更何况而今的陛下也已经是个难得的明君了, 因而即便有不少别处的文人鼓吹说是景王多礼贤下士,他心中也没有动摇过——谋反那是贼子所为,绝不是他们这些个心怀大义之人应当做的。   沈瑞其实原也没想到他们会选中自己,毕竟自己和那些个酒囊饭袋瞧起来实在太像是一丘之貉。   是以现下忽然被选中倒还怔愣了一下, 随即轻笑了一声,连语调都不像先前那般阴阳怪气:“想来诸位也知晓我最近喜欢经商, 还组建了个中都的商行, 将米粮价格压了下来。”   他说这话的时候, 脑子里莫名都是什么“家人们,把大米价格打下来!”, 唇角努力压了几次,才没当众笑出来。   “但汴朝一向是重农抑商,不若诸位便以此为题,分析利弊,提出合理改良吧。”   他顿了顿,终究还是没能压住心中那点莫名的捉弄心里,于是又强调了一遍:“注意联系实际,这是一道论述题。”   众人虽不知晓什么是论述题,但这种题目向来都是用来写文章的,因而心中倒是也没大纠结。   很快,场上便只剩下写字和翻动纸张的声音了,朝官和学子们心中都憋着一股气,暗暗为自己的一阵营加油打气。   春珂还拎了食盒过来,给沈瑞送上了新鲜的果糕。   “公子辛苦,多吃些好补补气力。”   四周当真是辛苦的众人:“……”   不知是谁咽唾沫的声音特别大,让人想忽视也不大成,沈瑞忍了忍,终究还是弯着眼睛笑了起来,他招了招手附在春珂耳边叮嘱了两句。   没一会儿便从周围的商铺之中就近搬出来很多长凳和果子茶水——这些大都是那些伙计劳工用的,虽然粗陋,但底下的学子们也都是家境贫苦,又在中都内东奔西走了好些天,此刻瞧见了,便已经觉着相当满足了。   但他们向来是不大能瞧得起沈靖云的,若是说谁是这天底下最最好命的草包,那便定然是沈靖云了,他们这些人心中难免是要不舒服的。   春珂见着他们扭扭捏捏的样子顿时便觉着心中来气,柳眉一竖张口便骂:“拿出这些个姿态来给谁看?难不成我们公子还亏待你们了?”   她虽然平日里在沈瑞面前惯会装怂,但一句不中听的话都没耽误她说,更不必说现下了,当着众人的面子,将自己那点泼辣展示了个淋漓尽致。   就连春珰也禁不住般笑了起来,无奈摇头后劝慰道:“这文章写就,总还是要写功夫的,诸位还是休息一会儿,才好一并来看结果不是?”   她说话到底是要比春珂更中听些,不然也不会留在沈瑞身边这般久了。   底下的学子们原本就已经是又累又饿,而今听着这现成的借口,倒也就能舍下脸,毕竟圣人云:大丈夫能屈能伸嘛。   宫里遣了几波人来,也都是逮着个朝官就问问情况,随后才回宫里去一一禀告给明帝。   明帝听着,沉默了许久之后才摇头笑道:“有私心,但也算是当真为黎民思虑过了。”   因着明帝这句话,元水街上的这些事情竟然也算无人敢打扰了。   能被拎到场上的都是些才华学问俱佳的,此刻写文也是要更快些,没让众人等待太久,便一一撂笔交卷。   原本始终坐在后面的几个翰林院和吏部的大臣终于派上了用场,那军汉一篇篇去名读下来,朝官们便在纸上写下分数,随后再一并由仆役高举唱分。   当着众人的面,一一从先前判卷的几个方面说出自己的评价和建议,听得众人连连点头,恨不得能掏出纸笔一一记录下来。   这些朝官们平日里高贵无比,何曾像现下这般同学堂里的先生般细细指点他们的文章?   最后分数掐头去尾取平均数,再一一登基在册。   沈瑞一边吃着糕饼喝着茶瞧着,一边还时不时地跟江寻鹤小声讨论几句,不知道的还当他是在听什么评书一般。   但只有沈瑞知道这般的机制应当叫做什么——汴朝好文章。   若不是时间来不及,高低得整个淘汰复活机制。   底下的人看着他一脸正派地认真听着,倒是也对他改观不小,偏却无人知晓他轻声说出来的,句句都是些不能听的。   以至于他现下只要稍一转头,便能看见江寻鹤泛着薄红的耳尖,上一次见到还是在昨夜……   但是那会儿烛火不算通明,周遭也不似现下这般聚集着这么多的人,是以也远没有现下这般有意思。   江寻鹤听着他说得越发不曾体统,忍着羞耻无奈道:“且少些作乱吧。”   沈瑞轻轻一挑眉,像是卖弄似的:“作什么乱?我这分明是同诸位学子新学的,写文前要先写提纲,难不成做床榻上那点事的时候,就不要先琢磨琢磨花样、姿势?”   “……”   沈瑞忍了忍,终究还是轻轻笑了起来,总觉着再逗下去,只怕今夜自己就没得睡了,便又故作正直般坐直了。   江寻鹤终于能松一口气,偏他好不过片刻,便又凑过来小声但又飞速地说了一句:“不若今晚做的时候,就穿着探花郎簪花游街那一件吧,我最是喜欢不过。”   沈瑞说完就立刻撤了回去,本来嘛,这种撩拨人又不管扶着的事情就是应当做完就立刻跑,不然若是被捏着了尾巴,就连哭都没处哭去。   可他假装认真地看了朝官们的评价看了好一会儿,才听见身侧那只漂亮鬼低声应承了句:“好。”   沈瑞好似没听见般面无表情地看着前面,但实质上蹦跳的心脏却好似带着什么锋刃般,恨不得将胸骨刺穿了,扒开皮肉,从衣料之中透出来一般。   半晌,才终于好似将忍不住般,弯了弯眼睛。   一一评分这件事虽然耗费时间,但总也要有个尽头才好,待到一一唱了成绩,又将两个阵营的分数做了合拢,底下的人才陷入一种彻彻底底的寂静之中。   沈瑞即便对这样的情况早就有了预料,但在看着众人面上那种无意识露出的迷茫无措的时候,还是叹了口气。   他今日替明帝来解决这文人的叛乱,又如何不是站在高台之上,为着自己那些个私欲,全然瞧不见生民疾苦?   但他却无法也不能完全同他们站到一处去,说到底他们早就已经是两个注定对立的阶级了,沈瑞对维系那个混账秩序没有半分兴趣,但却也没高尚到拿自己的性命给人铺路。   因而他现下也只能站到前面去,当着所有学子的面告诉他们:其实并不是世家官宦子弟抢占了你们的位置,而是单单比起学问,你们原本就是失败者。   何其诛心?   那为首的寒门代表似乎觉察出了他的为难,倒是先合手道:“确是我等技不如人,先前无知,不想竟劳烦了沈公子。”   剩下的人虽没说话,却也低眉耷眼的,瞧着好生没意气。   沈瑞目光从他们的脸上扫过,一个个看清了他们的脸色,他接过了春珰递给他的文章,看着上面最终署上的分数,忽而抬头看向那个为首的:“方才几位大人的评语都听清楚了?”   那人虽然面色尴尬,但还是应下了:“都清楚了。”   他原以为沈瑞是为了借机叫他们明白是自己不成,怨不得旁人,可没想到,沈瑞下一句便问道:“那你知道输在哪了吗?”   他一愣,觉着这问题好似逐渐就有些不对劲了,但他心中却很莫名地升腾出些胡乱的猜想,这也支撑着他认认真真地答道:“是因着家中虽然经商,但其实并不如几位更了解商行联合,不同货物之间成价平衡最终致使米粮价格降低,造福百姓。”   说到这里他忽而飞快地看了眼沈瑞,其实他原本想得很简单,只以为这恶霸纨绔是为了捞金,在方才听了那些世家子弟的文章时才忽而明白,这也算是个“劫富济贫”之举,虽然不大光彩,但却实实在在地叫百姓得以果腹。   “且我等并不够了解朝廷律令,所提方法大都简陋,不足以可行,是以落人一步。”   他方才还有些迟疑,但真等着分析自己的失误之处时却也很坦诚,没有因为好面子,就随便胡诌。   沈瑞微微颔首,盯着他面上的神情:“那你可知为何会如此吗?”   他转身看向底下的众多学子:“难道你们到了今时今日还没想明白自己折腾这一趟,真正应当向朝廷索要的到底是什么吗?” 第183章   为首的那个怔愣了好些时间, 皱着眉有些不解:“是我等见识不如人?”   “差不多。”   沈瑞折腾了一天当真是累了,也没什么循循善诱的心思,听着个差不多的答案便应承了。   “同你们比试的这些都是我从世家旁支之中挑选出来的, 他们家世虽各有参差,但家学渊博,自幼便是跟着名师大儒学习, 又多帮着家中掌管产业, 所以见识也颇广。”   “不单是今日关于我行商一事的论断,由着你们提出什么论题来, 他们当众得有八成是了解的。你们自以为自己从底层爬上来,最了解不过,可他们虽不曾切身体会, 但却见过太多了, 见着了, 回来便有名师提点, 这才是你们落败的原因。”   那人张了张口,似乎是还想要争辩些什么, 但半晌却只是悻悻地将嘴闭上了,他心中也明白,沈瑞说得半点都没错。   可这有什么办法,他们之中大都家境贫寒, 能够拿出那两根肉干作为束脩已经是不容易。   甚至他们已经比周遭许多同龄人有见识了,那些幼时的同伴大都一辈子也只能看着生他养他的那块地方, 看着粮价、盐价过日子。   可难道没有见识便当真是他们的过错吗?   学子们心中不由得产生一种难言的无措。   先是“技不如人”的巨大失败打击, 将他们从原本美好的幻想之中一把拉扯了出来, 而后又是将现实用刀锋一点点剖开,展现在他们面前。   可是这当真是他们的过错吗?他们又有什么错?不曾投胎到一个好人家去, 请不到名师大儒?不曾站在祖辈父辈打下的基业上去多见识见识?   可他们当真有的选吗?   沈瑞等了半天都没等到一个真正长脑子的,只能在心中叹了一口气:你们是我带过最差的一届。   他只能看向他们,有些无奈:“世家官宦多年把持科举,凭借的亦是子弟多有才能,考中为官者更是为了家族荣誉不敢妄为,是以汴朝上下堪称盛世。而今你们只想着一把将他们拉扯下来,却全然没有想过要凭靠着点什么,这就是你们始终不得成事的缘由。”   “你们的出身我没法子干预,但学堂、见识这些才应当是你们今日真正要向我争取的。”   他眼睛微弯,带着点不大明显的笑意,鞋尖已经有些越过了高台的边沿,在日光的映衬下叫人轻易便可瞧见他那靴子边上缝着的名贵珠玉。   “这汴朝上下,论起有钱又闲着的,大约也数不出几个了,诸位家中请不得的先生,我却能。”   饭都递到嘴边了,再不知道张嘴往下咽他也是没法子了。   好在这么些人中还是能收拾出几个脑子清明的,只是原本心中虽然隐隐有些猜想,但却怕是自己的妄想,到底是不敢相信,但如今听着这样一番话,也敢拼得个得罪人试一试了。   “吾等境遇多为艰难,还请沈公子助益。”   有先领头的,剩下的也就慢慢反应了过来,跟着合手复说,生怕落于人后,便再也没了这样的机遇。   可沈瑞这般出身的世家子弟当真会为了他付出这般大的代价吗?   众人心中其实还有好些迟疑,但是他们等到而今的机遇已经等了太久了,有多少老儒生等了一辈子,最终也只能抱憾而终,与之相比,他们已经算得上是幸运的了。   高台之后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将周遭的平静彻底掀开,惹来好些惊疑的目光,生怕这是阻断在他们路上的巨斧。   沈瑞转过头,一眼便瞧见了熟悉的标识,轻笑一声道:“现下瞧着大约是有结果了,得了,且等着专管此事的人来说吧。”   马车缓缓停下,下来的人却不是管湘君,而是三房地叶梅芸。   沈瑞见状轻轻挑了挑眉,心中倒是忽而想起近日听到的那些个关于楚老夫人的传言,现下瞧着是当真不管事了。   只怕再过个十年八年,这楚家便不知道到底是姓楚还是姓管、叶,不过这样也好,就楚家那几个肥头大耳的蠢货,早晚要将这偌大的基业给败个精光。   若非楚老夫人当年钦点了管湘君掌家,只怕沈瑞现下还当真寻不到个能将这件事做周全的。   叶梅芸不是空手来的,她一走上高台,众人便看见了她手中的圣旨,明黄色的绢帛在日光下分外惹眼。   但她却并没有立刻念圣旨,而是高声道:“妾身今日谨代楚家来同诸位给个交代,几日前沈公子便同楚家做了笔生意,以中都商行的名义前往各地,同各地商户共建学堂,以保各地学子都可得名师教诲,而今各地学堂已经在规划建设了。”   “会选朝廷内外有学识名望的先生为诸位授课,诸位只需要参加入学考试,分数合格者即可免去束脩……”   叶梅芸说到这个地方的时候顿了顿,她实在是不大想加上沈瑞想出的那个奇怪的名字,但犹豫了片刻后还是缓缓道:“沈公子称之为义务教育。”   若换做要她来做主,大约定是要将这些古怪的名字全都剔除出去的,只是来时管湘君却叮嘱了句,沈家那个给楚家的事万金的信任,而今与他这些细处的纵许,也不过是两家联系关系的手段。   “每次科举之中各地学子的表现直接与当地官员晋升挂钩,每年还会两次为考核之中成绩最优者派发奖励,由当地税收支付,名为奖学金。”   “诸位还可在当地出力修建学堂的商户门下做活赚钱,以此或是补贴家用或是用来购买衣食,此制度名为勤工俭学。”   叶梅芸将三个制度说完后才看着台下已经呆愣住的学子,她也算多年掌管家中生意,虽不如管湘君一般处处行走,但也从没少见过半点疾苦。   而今看着底下这些早在多日奔波中将原就破烂的粗布衣服折腾得更加狼狈,却也只能局促地裹紧的学子心中不免生出一声叹息。   “三个制度合一,陛下已经应允,望诸位可一展宏图高志。”   叶梅芸到底没有亲自去宣读圣旨,而是双手奉着递给了身侧的礼官。   沈瑞有一句话说得不错,而今陛下对世家大都心怀打压之意,他们如果不愿意被他人砍下枝丫,就要自己学会如何收拢自己的势力和野心。   凡是能被陛下瞧在眼中的就只能是为了陛下所做的。   礼官原本以为自己今日在此就只能做个来凑数的看客,没料想到还真有自己能做的活,当即用帕子将手上的汗擦了又擦,快步迎了上去。   他目光匆匆扫过圣旨上的内容,只觉着方才就已经震颤不已的心而今更是陷入了惊涛骇浪之中,他原只觉着这是沈楚两家的事情,却不想这么短的时间内,圣旨上就都已经写得明明白白了。   但他清楚自己的作用,稍清了清嗓子便将圣旨上的内容高声念了出来。   原本底下还半信半疑的学子,现在即便是跪倒在地,也依旧是惊喜交加。   等到圣旨宣读完了,沈瑞有些懒散得打了个哈欠,一睁眼,却瞧见不知多少双眼睛,里边儿跟打着灯笼似的,亮晶晶地盯着他。   他下意识向后仰了仰身子,面上显出些嫌弃:“少来,你们背地里骂我的话,我半句也没少听,别装熟。”   此话一出,顿时就有脸皮薄的人尴尬地挠着头,悄悄错开了视线。但寒门商贾之中能把书读到这份上的,没点脸皮同宗族里掰扯真是不成,他们年年考不中,年年都要同七大姑八大姨、四叔二大爷唇枪舌战,才能为自己挣出来明年的束脩。   夜里读书的,保不齐天亮了还要替家里出去叫卖或者下田呢,没点厚脸皮,光是穷讲究那些文人的风骨,早饿死了。   是以,即便现下面对着沈瑞的冷脸,也不觉着多羞愧难当。   “今日之事多谢沈公子,修筑学堂、免除束脩,甚至还要倒着给我们钱,这是我们从前想都不敢想的,其所耗费亦是巨大,是以沈公子亦是天下寒门学子的恩人。”   沈瑞目光微动,面上却只是嗤笑了一声:“现下夸赞我两句,便觉着可以将从其的事情一笔勾销了?”   说话的是个实诚的,连声道:“我等绝无此意。”   沈瑞面色稍微好了些,等着听他的狡辩。   “我等文人,从来都是要明辨善恶、针砭时弊,从前沈公子德行上多有亏欠,我等便不能与之苟同,而今沈公子所行泽被天下,我等也自然要夸赞。这两件事绝不能混为一谈。”   他被同窗拉扯了几下,都没停下自己口中的话,似乎是最后才瞧出来沈瑞面色不大对劲,于是有些底气不足道:“这到底是我等的责任所在……”   周遭陷入了一片安静之中,就算迟钝如他也终于觉出了些不对劲,悄悄闭上了嘴。   片刻后便听见高台上的人问道:“名字,籍贯。”   “江东赣州人氏,陈方平。”   “考中了?”   这下有些羞愧了:“未能考中……”   沈瑞看着他,哼笑一声:“我记住了,下次科举考中的人里若是瞧不见你,你就完了。”   那人下意识颤抖了下身子,觉出了些来自于夫子的压迫感,头上顿时生出好些密密麻麻的汗珠出来,但心中也知晓算是沈瑞的好意,连声应了下来。   沈瑞忽而轻笑了下,而后朗声道:“诸位,今日之事真正应当感谢的并非是我,而是诸位自己。” 第184章   明帝斜倚在床榻上, 听着太监侍卫往来传递消息,一向自恃威严的面上也禁不住露出一点笑意来。   他旁边坐着几个大臣,若是沈瑞一一问过名号, 大约也能觉出些耳熟来,毕竟放在原书之中,这几个人就是明帝打压世家一手扶持起来的班底。   未必都是出身于寒门, 但却始终仰仗着皇权, 是以也算是忠心。   此刻听着宫外的消息,互相对了对目光, 面上的神情着实是复杂。   原本他们还以为自己可以仰仗着此次的机遇,一举将沈家一并拉下水,以此加固自己在明帝心中的地位, 日后自然是官运亨通。   确是没想到, 到最后倒霉的只有一个陆家, 沈家那般的人家之中, 竟然也能养出个沈靖云这样的人物。   但这却不妨碍他们给偷偷上眼药。   毕竟这朝廷上下多少官员,皇帝心中有了这个就不大能有那个, 沈家势起,随之而来的便是他们闲置。都不需要太久,只要搁置一个月,新的朝官上任, 皇帝哪里还能想得起他们来?   是以只是略略踌躇之后,便故作不经意道:“当真是想不到, 沈公子竟然还有这般的才能, 真是为陛下解了燃眉之急啊。”   “正是正是, 只是臣心中顾忌着陛下,总觉着此事还有些不妥当的地方。”   看着明帝将目光投过来, 他心中一时之间也说不清究竟是得逞的欣喜,还是使坏的心虚,但是话既然已经说到了这般的地步,就万万不大能搁置。   是以,他吞咽了一口,而后装出一副一心为着君王的样子诚恳道:“沈公子此番在天下寒门面前赚足了脸面,又出了大笔的银钱在各地修筑学馆,只怕日后天下学子都是他沈家的门生了。”   明帝好似兴起了点兴致,目光在他身上打量了下,忽而开口问道:“沈家的门生?是沈钏海的还是沈靖云的?”   众人齐齐一噎,他们倒是忘了间趣事,这沈家父子两个都实在是不大擅长诗书,休说沈靖云原本便是汴朝内有命的酒囊饭袋,其父沈钏海当年写的诗文也是相当炸裂。   他而今的官职,一半是因着祖上的荫庇,一半是当年在边关混了两年,只不过他比沈靖云会装,所以这些年便逐渐没有人再提起他早年的辉煌战绩了。   但遗忘和消失总归之间还是差着许多的。   那人心底不甘心,于是故作为难道:“可沈家这般,难免要尾大不掉……”   明帝玩弄帝王心术也这么多年了,哪里看不透他们心中想的是什么,只是原本这样遮遮掩掩本就是君臣之间互相周转权衡的过程,但见多了沈瑞那般将欲望半点不遮掩地拿出来谈判的,再回头看这些个,心中难免腻歪。   于是便抬手将自己枕边的一个小册子递出去:“看看吧。”   他还抽空看了眼那册子的封皮,沈瑞那混账小子说这玩意叫什么来着?哦,企划书。   什么烂名字,果然是不曾多读书的缘故。   但仍旧可以看出,面上还是多带着些满意的神情的。   几个大臣拿着那小册子传递着看过了,面上的神情愈发凝重,他们原本只想着借着这件事杀杀那沈靖云的锐气,好叫他知道不是能想出些新点子就可以成为陛下宠臣的。   却没想到他们自以为捏住的那些地方早就已经被周全好了,而今倒是他们几个,白白成了笑话。   与其说是沈靖云做主修筑学堂,倒不若说成是他用大笔的金银送给朝廷一个体面。   几人对视一眼,心中知晓,今日大约是不成了,因而倒也好似瞬间就可将原本的针对抛却了般,立刻顺着明帝心中的意思夸赞道:“不曾想沈公子竟然思虑这般周全,倒是臣等多虑。”   他们心中门儿清,别管沈瑞做得有多漂亮,但这事陛下心中夸夸也就罢了,他们夸得越多,明帝心中反倒是更容易生疑。   明帝合了合眼,心中也清楚,这世上到底是难得纯臣。   “罢了,你们心中也是为着朝廷百姓着想,何错之有?”   等到几个大臣退出大殿后,明帝才有些疲乏得唤了声春和,春和始终就守在不远处,这会儿听见了声响,便连忙轻声快步的走过来,俯下身子等着听明帝吩咐。   明帝今日一整天都在等宫外的消息,始终难得休息,此刻也觉着精神疲倦,就连嗓子都有些哑,但还是支撑道:“给沈瑞那混小子传消息,务必尽快找到太子。”   春和有些惊诧地看过去,只是他往日里心中常常畏惧于帝王之气,而今一眼瞧过去,却只瞧见了明帝鬓角的白发和脸上的皱纹,心中微酸。   谁说帝王之家便见不得父子真情?只是大多的时候,都不得不为着天下大事而舍取罢了,可说到底即便身份尊贵如明帝,也不过是个父亲。   他不敢再多看,连声应了下来。   只希望沈公子当真能找到太子殿下吧,或许那个时候,汴朝也可再安定几分。   ——   “这些船虽然也已经准备许久,但要是想把兵卒和粮草一并运过去到底是不易。”   沈瑞将从宫中送来的情报全都展开在了桌案上,借着烛火一一看过去。   白日里天色还算不错,到了夜里却忽然下起雨来,沿着房檐滴落在石阶上,撞出连绵的滴答声。   门扇忽而被推开,闯入好一阵潮气,连桌案上的烛火都晃了晃,江寻鹤将伞收到了一边,又去换了干爽的外衣才凑过去瞧桌案上的东西。   “乌州的那几个都料理明白了?”   江寻鹤轻“嗯”了声:“他们前些日子好似笃定了景王一定能成事般,在文人之间好生撺掇,不少人都眼熟,而今抓捕起来倒是省了气力。”   事情闹得这样大,若说后面没人唆使沈瑞实在是不信,干脆从考生籍贯之中将乌州的一并挑拣起来,又加上那些学子的证词,一一都抓了起来。   这些人真抓起来倒也没什么太大的作用,只是撕其景王那张冠冕堂皇的假面皮来额外简单些。   “此事了了,合该叫吏部给你长些俸禄,而今倒是抓着我们两个调遣了,方才宫里还才来消息,命我尽快将小太子找回来,拿着我好些钱去做人情,而今还要折腾起人来。”   沈瑞毫不留情地将宫中那位而今对他多满意的皇帝陛下吐槽了一通,转身将一旁小火炉上温着的小盅鸡汤递给他:“小厨房炖煮了一下午的,尝尝味道。”   “而今陛下病重,朝野上下人人自危,难免要生出诸多乱像来,若是能将太子寻回,倒是能歇了不少心思。”   江寻鹤用羹勺撇开汤面的油花,舀了一勺轻轻吹凉后递到了沈瑞唇边,看着他喝下,才算满意地收回勺子。   “而今要担心的是景王会将人带回乌州。”   沈瑞撑着腮一边看着桌案上的情报一边轻声道:“我赌太子而今还在中都之内。”   他抬眼看向身侧的江寻鹤,眼中带着些恶劣:“他在乌州这么多年,拥兵自重,手中的权势早就已经让他看不清局势了。越是性格刚愎自大的人,就越喜欢冒险,又或者说此事与他而言压根算不上是冒险。”   虽说当年明帝也是靠着长公主下嫁才从众多皇子之中弯道超车,但眼下瞧着这位颇得先帝宠爱的幼子也当真是被娇养废了,但凡再多些心计,也不会落得而今的下场。   沈瑞抻了抻懒腰,只觉着脊背脖颈没有一处是不酸痛的,他歪了歪身子倚靠在江寻鹤身上,懒散地玩着从颈后垂下的发丝。   “宫中那边已经递消息去抓人了,估摸着明日一早便可直接审问了,折磨人的酷刑这般多,由不得人不开口。”   “而今真正犯愁的是出兵一事,陛下一道旨意,我半年白干也就罢了,而今还要倒搭。”   话虽是这般说着,但他面上却瞧不出什么旁的情绪来,而今这一步步,他算中的有七八成。沈家自然是要退的,只是退到哪一步却未必完全不由他。   江寻鹤倾了倾身子去看桌案上的情报,忽而开口道:“辎重可从江东走,商行可出一半。”   沈瑞忽而便缓过神来,险些忘了,他现下倚靠的这个可不是什么家境贫寒的小可怜,是凭着装惨技能白白坑骗了他近半年的江大公子。   商行半个主子。   沈瑞哼笑一声,有些阴阳怪气道:“江公子大气。”   他抬手从其中捡出一张来,上面清晰地算着此次所需要的粮草辎重,人吃马嚼的,即便是一半也已经是巨数。   听闻宫中就连明帝的饭菜都少了一半,只为着节省开支,而今倒是由着江寻鹤一句话便了结了。   他忽而便想起今日高台上,江寻鹤那段探花郎的话来。   沈瑞盯着他看了一会,才忽而道:“这笔银钱可不是小数目,即便是梅花商行也要好好出一通血才成。偏我这人过惯了骄奢的生活,江家若是没了钱,你便收拾收拾包袱,自己个儿回去吧,我是定然不能同你回去受苦的。”   他神情娇矜,摆明了是要拿捏着人闹脾气。   “如意说错了,我相貌丑陋、出身卑微,而今到了这沈府,是入赘吃软饭来了,走是走不得了。” 第185章   无论如何, 辎重的事情算是解决了,明帝而今有种莫名的宽容,即便明眼瞧着也知晓此次粮草的安排定然是有问题, 但也照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过去了。   说到底还是不用朝廷出钱,只要不让明帝顿顿都吃青菜豆腐,他大约都能有几分宽容。   毕竟而今皇后掌管着宫中用度, 他都生怕自己还病着, 但是汤药却被断绝了。   既能削弱那些原有的势力,还能为朝廷省下一大笔开支, 明帝对于那些个无关痛痒的“欺君之罪”都显得分外的不在乎。   *   “公子,陆家被抄家了。”   春珰低垂着头走进院子中,目光只死死地盯着眼前不过方寸的石砖, 半点不曾抬起来。   一副生怕自己抬起头就会瞧见什么不能看的场面般。   沈瑞懒散得打了个哈欠, 倚在软垫上连根手指都懒得动弹, 眼下有些淡淡的青色, 闻言也只是微怔,很快便回过神来。   “人呢?”   春珰知晓他问的是陆家上下, 于是便依照着打探来的消息道:“只是暂时被带走了,宫中尚且还没有消息传出来。”   沈瑞在梦境中被抄家的次数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对这个流程再熟悉不过,而今听了这样的结果, 倒是轻挑了挑眉。   从来只有先定下罪罚,而后抄家的, 而今倒是尽数颠倒了。   春珰说完这个才像是忽而想起来自己袖子之中还装着什么般, 犹豫了片刻后还是掏了出来:“公子这是白小公子送来的书信。”   沈瑞略瞧了一眼, 却并没有接过来,转而问道:“第几封了?”   “这已经是第二十三封了, 公子要看吗?”   沈瑞现下瞧见字就觉这样要晕,摆了摆手道:“收起来搁着吧,他每日送来的都没些心意,骂人的话翻来覆去就那么几句,没意思。”   春珰也有些无奈,那白家的小公子日日派人凶神恶煞地送过来,还威胁她们务必送到自己公子面前,偏偏每日的都没什么太大的分别。   春珰小声嘟囔了句:“原本昨日都停下了,不知道今日怎么又开始了。”   正给沈瑞揉搓着手腕的江寻鹤闻言微微一怔,垂眼看了看已经有些昏昏欲睡的沈瑞,随后又好似什么都没发觉般继续揉捏着。   过了好一阵,沈瑞才忽而开口道:“大军开拔之前,还要先把小太子找回来才成。”   江寻鹤抬手用绢扇给他遮了遮从枝叶中透过来的日光,闻言轻声道:“已经俺这边你划出的范围着人去寻了。”   沈瑞听着“嗯”了一声便又重新睡过去,他这些时日当真是累极了,别管他当初同明帝谈判的时候多胸有成竹,但真一项项落实下去,便显得额外的琐碎冗杂。   待到沈瑞睡熟了,江寻鹤才起身,轻声走出了院子。   春珰还在收拾东西,这会儿瞧见了他,倒着实怔愣了一下,而后又回过神来恭敬道:“江大人有何吩咐?”   别看这位太傅大人在自家公子面前如何柔弱,但一旦离开了公子的目光,便又重新回到了那副高不可攀的姿态。   虽说也从未难为过他们,但仍旧叫人畏惧。   “白琢方才送来的那封信呢?”   “公子让收起来,已经连着之前的一并收到了书房之中了,大人可是要看?”   江寻鹤轻轻颔首:“嗯,劳烦找出来吧。”   春珰很想劝一句:别看了,真的骂得可脏了,虽说日日没个新花样,但日日都挺脏的。   可她迟疑片刻到底没有说出口,转而进了书房,将那封信取了出来递给江寻鹤,眼瞧着大约是没什么自己的事情了,便迅速撤走了。   江寻鹤将那信封上的封泥拆开,可露出的却是另一张信封而非信纸,偏他好似半点不惊讶般,只将那信封取出,目光在看见上面署的陆思衡时微顿了顿。   手指也在将那封口处掀开一个边角的时候停了下来,心中忽而想起沈瑞先前那句:你应当告诉他,即便不晚,也是白搭。   他只犹豫了片刻,便收回了拆信的手,只将那信封重新封回到白琢的信封之中。   像是某种感应般,他忽而转头看向了院子之中,院门两侧斜生而出的枝叶将目光阻隔了大半,只能隐约瞧见沈瑞躺着的身影。   *   沈瑞半搭着眼,手在身侧摸了摸,意料之中地摸了个空,他轻“啧”了声,而后又合上眼继续睡。   心中倒是轻声骂了句:小心眼的狗鼻子。   ——   “信送去了?”   白琢隔着栏杆看着里面坐在干稻草之中的陆思衡,只觉着替他委屈。   但听见他问话,还是闷声应承道:“送去了,可那沈靖云原本就是个黑心肝的,更别说而今还装在我的信封之中送过去。”   “我怀疑我先前骂他那些个他压根就没拆开看过,只怕今日这封也是石沉大海。”   他心中实在是替陆思衡感到不值,毕竟先前对那沈靖云也是够好了,可陆家而今出事,他非但不管不顾,反而转头替明帝做起了事,只怕陆家倒得不够快似的。   陆思衡面上只是浮现出了一点笑意,他太了解沈瑞,当时的那封信也不过是他在下定决心前的最后一点妄想绮念,实则早在那封信送出去前,他就已经猜到了结果。   而今世家均为鱼肉,他与沈瑞所用的都不过是断尾求生的法子,只是后者远比他更能看清局势罢了。   他抬头看向墙壁上高高的窗口,日光从外面泄进来几分,倒使得即便不点烛火也不至于一片昏暗。   陆思衡不知想起了什么,眼中生出些无奈的笑意来,他开口轻声道:“原也不必叫他瞧见的。”   他知道沈瑞会猜到这封信是他送来的,也知道沈瑞定然不会拆开来看。   这封信只要送出,甚至都不必当真送到沈瑞手中去,便已然是足够了。   *   从来都是树倒猢狲散,而今陆家式微,朝上的各方势力好像一朝就闻到了味道般,齐齐地将矛头对准了陆家使劲。   无论是原本便有仇,琢磨着将陆家彻底拉下水的,还是指望着倒下一个,便能分吃些利益的,都颇为使劲。   就连原本依附于陆家的,而今眼见着陆家被抄家,也都纷纷倒戈,不遗余力地想明帝展示着自己的真心。   可无论朝中的文武百官如何蹦高折腾,明帝却好似彻底安稳了下来般,只冷眼瞧着他们斗法。   终于等着底下都吵闹晚了,才淡淡地说一句:一切等景王谋逆势力被彻底击破后再一并论罪。   一时之间,由着众人心中生出怎样百般的心思,陆家的处置结果都只能暂时搁置下来。   “这法子用得不错,若是人人都为陆家求情,只怕陛下便是因着心中的忌惮,也是容不下陆家的,偏现下人人都来踩一脚,陆家才反而没什么大事。”   江寻鹤一遍为沈瑞系好腰带,顺带着藏了匕首,一遍语调平静地给他讲而今朝中的局势。   沈瑞在他瞧不见的地方偷偷翻了个白眼,心中骂了句:醋坛子。   但面上却没显露出来半点,生怕被瞧出来了,就又要一边扯着他的袖子装柔弱,一边把他往床榻上按——他再找不到萧明锦,只怕明帝就要将他生吃了。   于是在江寻鹤故作不经意地抬眼看过来时,沈瑞一副再坦荡不过的样子对上他的目光,轻轻皱眉道:“蠢法子,自然是不如太傅大人惊才绝艳的。”   即便明知道他是故意装出来哄人的,但江寻鹤仍旧颇为好心情的收回了捏在他腰间的手道:“走吧,一并去寻太子。”   ——   萧明锦已经完全不知道自己究竟被抓走多久了,他被关在了暗无天日的地牢之中,现下根本分辨不出时间的流逝。   只能勉强从送饭的次数中略略判断一下,可那人好似猜到了他的心思般,时不时那饭菜之中便藏了迷药,等他再清醒过来的时候早就不知道过去了多久。   时间稍一久,萧明锦干脆就放弃了,也不管饭里边到底有没有什么迷药,只管吃饱肚子。   反正既然到现在他还活着,那就证明这些抓他来的人还有要利用他的地方,他不如安心等着,静观其变。   而今,能顺利活下来才是正经事。   门扇外忽然传来锁链碰撞的声响,萧明锦知晓这是有人来送饭了,他调整了下姿势,装出一副已经有些不清醒的样子来。   但等到人进来的时候,他还是清楚地分辨出了今日是两个人的脚步声。   “起来,别装死!”   那看守踢了踢他,而后也不管他到底有没有清醒,便将身边的人一把推到了他身上,萧明锦被砸得闷哼一声,还没完全睁开眼睛,就被抱住了一通哭嚎。   “殿下,殿下是奴才中了奸计,才让殿下受苦的啊,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萧明锦这下听出了是谁的动静——安平。   他目光微动,口中却急切地问道:“安平,你怎么样了?这几日可有受苦?”   安平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同那看守的人对了下目光,而后便哭嚎着道:“奴才没事,都是奴才不好啊……”   看守的人冷笑一声:“倒是主仆情深,放心,等到了底下一定要你们两个作伴。”   说罢,便转身走了。   萧明锦垂了垂眼,知晓自己求生的机会来了。 第186章   “殿下您当真不怪奴才吗?”   萧明锦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肩道:“为何要怪你?你也是一心想要为孤寻得冷亭居士, 只是没能料想到竟然会被这些贼子奸人所利用罢了。”   随即,他面上又适时的显出些失落来,就连声音也有些低:“只是没想到已经过去这般久了, 父皇竟然还没有找到孤,难道……”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便立刻被安平截断了, 扑在他身上, 装出一副安慰他的模样哭道:“奴才这几日听外面的看守交谈的时候说外面已经闹出了不少的乱子,也许是因此, 陛下才没能腾出时间来救殿下的……”   他一边说着,一边去瞧萧明锦脸上的神色,好在后者并没有叫他失望, 果然在听完之后就露出了好生失望的神情。   “可是孤才是父皇的儿子啊, 被奸人绑走了这么久, 父皇怎么能完全都不在乎孤呢?”   安平安抚似的抱住了他, 轻声宽慰道:“陛下到底是天下人的陛下,这般紧急的时候, 难免要以天下人为先的,殿下还是不要与陛下置气了。”   凭心而论,他这话也并没有说错,只是落在原本就因陛下冷落而心生不满的小太子耳中难免要生出些旁的作用来。   果然不出他所料, 萧明锦听了他这番话,不仅没有消气, 反而更加愤怒了。   “他是天下人的陛下, 可孤才是父皇儿子, 现下孤都快要死了,还不来救孤?只怕再过三两日, 也不用来救了,直接将孤埋了就是了!”   萧明锦的动静并不算小,就连守在外面的看守都听得一清二楚,更别说现下就在他身边的安平了。   安平眼中生出些满意来,手上却是连忙示意他噤声:“哎呦我的好殿下,可小声些,若是这些贼人知晓了陛下还未派人来救,岂不是更危险?”   “奴才一条贱命倒是无所谓生死了,可殿下可是贵为储君,而今受了这么多苦已经是在诛奴才的心了,可不敢再有半分差错。”   萧明锦也不是全然不听劝,听他这般说,倒是也将声音压低了些,可下一刻就握住了安平的手发誓道:“孤定然不会让你有事的,你已经这个宫中最最真心待孤的了,如果有一天孤还能逃出去,一定不会舍弃你的,等到回宫之后,孤就给你封赏!”   安平知道自己的计划而今都已经成了,可面上却不动声色地说道:“好殿下,若是有能逃出去的机会,您只管出去就是了,奴才贱命一条,只要殿下好好的,奴才就是死了也是值得!”   可他越是这样说,萧明锦就越是不肯丢下他自己走。   折腾了半天,终于门扇猛地被踹了一脚,撞出了巨大的声响,方才还依依不舍的两个人顿时都歇了声息,一副生怕惹怒看守的模样。   安平细细回想着方才的对话,确定了自己并没有什么疏漏后,便彻底安下心来。   他此次来,是奉了主子两条命令的,一个是叫这小太子对明帝心生怨怼,另一个便是将人看好了,不要叫人跑了。   毕竟而今中都内各处都在严查,主人便是要他们守着这小太子隐于市井之中,自然是不好留太多人手,就连外面的看守也只是穿着寻常人的粗布衣服。   若是小太子费尽心思想跑,说不定还真能叫他抓住什么机会,可若是他在逃跑的时候还一心想着带上自己,那他就有十足的把握叫萧明锦跑不出去。   他偏过头看了眼正躺在他身侧熟睡的萧明锦,眼中生出了一丝猫捉老鼠般的戏谑。   毕竟凭着他这般低贱的身份捉弄一个当朝太子,还真是再有趣不过了。   可他却不知背对着他好似已经熟睡的萧明锦此刻正清醒地看着墙壁上的孔洞,眼中满是狠色。   狗东西,而今还敢在他面前耍这些把戏,还当真是平白给他送命来了。   ——   几波人马已经在中都巷道之中寻找了好几天了,心中都难免有些抱怨。   依着他们来看,都已经明知道太子是在城外被抓走的,难不成那贼人还能再把人抓回来不成?   估摸着不是抓去了江东,就是藏在山里。   偏这沈靖云捏着陛下的圣旨,非圈出一个范围来,让他们每日在城中寻着,非但一无所获,还搅合得百姓没个安宁,个个都在背后唾骂他们。   但人家有权势富贵,他们只有每个月被捏着人家手中的微薄俸禄——也不知道这沈靖云究竟跟谁学的,从前不服从命令都是打板子一类,他可倒好,从到了他手下,不服从命令就是扣钱。   谁不是还有一家老小要养?   此招一出,就连从前最最惫懒的都不得不打起精神当牛做马了。   “老伯,可曾见着这二人吗?”   兵吏展开手中的萧明锦和安平的画像给他看,上面不单单是画像,还写了两人的身形特征。   那老伯仔细看过了后摇了摇头,兵吏又问他今日周遭可有什么异动时,老伯还是照旧摇了摇头,但神情上却有些紧张。   好在那兵吏原也没报什么希望,看见他摇头就道了声“叨扰”,而后便去问下一家了。   那老伯在关门前谨慎地看了看对面紧闭的院门,迟疑后还是关上了门扇。   “你说咱们这好似大海捞针似的,找了好几天了半点消息都没有。”   “少抱怨几句吧,早些寻到人,我们也好离了那小祖宗,早日回去休息。”   说罢几人只能唉声叹气地去问巷子中剩下几家,但并没有什么奇迹出现。   “罢了罢了,先去吃点东西,下午再找吧。”   领头的招呼了人就要往街旁的馄饨铺子去,却冷不丁地被人撞了一下,等那领头的握住了那人的手臂,才忽然发现此人正是方才巷子之中的那个老伯。   “你……”   “哎哟哎哟军爷真是对不住,老朽实在是没瞧见军爷,这才不小心撞上了,还请军爷饶恕老朽……”   领头的还不至于和一个老头计较,方要说没事,就感觉手中被塞了一张纸,他顿时一愣,抬头看向那老伯。   可那老伯却好似半点破绽都瞧不出一般,只是连声求饶,就连后面跟着的兵吏都看不下去了,劝道:“让他走吧,这么大岁数了,和他计较什么?”   领头的深吸了一口气,挥手道:“走吧走吧走吧。”   可手上却将那纸条握紧了。   ——   “沈公子,就是前面的巷子。”   夜露深重,沈瑞耳尖只觉着一阵凉,但他却好似浑然未觉般,只是跟在兵卒身后往前走。   “查清楚了?”   “是,已经暗中问过那传消息的老伯了,那院子已经很久没有人了,一个月前才忽而住进了人,前些日子更是紧闭院门,但老伯的确是看见了一个小太监进去了。”   “周遭的几乎人家说的也大差不差,只不过先前大都只关注近些时日,才始终未能找到线索。”   沈瑞哼笑一声:“一个月前?看来准备得够早的。”   “走吧,今日定然要将殿下带回宫中。”   四下都是寂静的夜,只有野猫路过的时候,才偶尔发出一点叫声,但在这巷子之中都已经是早就听惯了的声响。   眼见着沈瑞带来的几个侍卫用猫叫彼此传递了消息后,原本的那些兵卒顿时瞪大了眼睛。   小院一如白日来时那般寂静,可兵卒们却很清楚,周遭都已经围满了人,决不允许贼人逃脱。   江寻鹤握了握沈瑞的手掌,带着些安抚的意味。   旁边的兵卒只觉着自己好似看见了什么,可等他再搓了搓眼睛去看的时候,便都被披风遮住了,半点也瞧不见,好似方才的就都是他自己个儿的错觉般。   沈瑞看着紧闭的院门忽而开口道:“动手吧。”   原本潜伏在墙头的侍卫顿时跳入院子之中,四周火光大盛,将巷子都照亮了大半,恍如白日。   景王留下的守卫并不算多,只是他们原本就在院子之中设置了诸多机关陷阱,而今闯入便觉着棘手。   但好在准备的兵卒足够多,便是用人数来填,也是足够了。   而今守在院子之中的都或是直接杀了,或是卸了下巴看管起来,兵卒侍卫们都一点点将屋子仅仅包围住。   倘若那老伯所说的话不错,而今那安平只怕正和太子待在一处,院子中这般大的响动,只怕他会对太子不利。   可就在众人神情紧绷的时候,门扇却忽而从里边被推开,众人皆是面色一凛,只觉着是那安平挟持了太子殿下出来。   可那火光晃亮了整个院子,自然也照亮了萧明锦溅上了鲜血的脸和布满了血渍的衣袍。   他手中拎着个什么东西,大半都藏在昏暗之中,越过一众兵卒同沈瑞对上目光时,他才忽而如释重负地笑了起来,面色上显出几分骄傲。   他将手上握着的东西高举起来,展示在众人眼中。   大家这才看出来那竟然是他们一直在寻找的安平的人头,就连脖颈处的切口都显出了几分平整来。   萧明锦忽而开口,分辨不出是对自己说的,还是对死去的安平说的:“先生曾经说过,在众多兄弟之中,孤是最有武学天赋的。” 第187章   次日一早, 周遭的百姓们便不由得讨论起昨夜的火光和不时传来的厮杀声,有胆子大的还推开门缝瞧了一眼,看见了是官府的人, 就又安心地将门扇紧闭了。   近些时日中都内这般大的阵仗,就算是平头百姓也是知道朝廷时不时就要搜查叛党,而今瞧着大约是真逮着人了。   只有跟来的这些个兵吏侍卫才知晓他们心中那个顽劣爱惹祸的殿下是如何提着那逆贼的头颅, 浑身是血地走出来的。   但无论如何, 沈瑞总算是赶在大军开拔之前,将明帝那宝贝儿子给找了回来。   萧明锦身上披了件披风, 将将遮住了他浑身的血渍,可他自己还是能够闻得一清二楚,甚至觉着腥味呛得他头疼。   他身侧坐着的就是江寻鹤, 后者正煮了茶递给他:“殿下先喝点热茶, 安安心。”   萧明锦捏着那茶盏, 茶水的我温度隔着杯壁透过来, 将他掌心烫得有些微微泛红,可他却好似浑然未觉般, 只是有些茫然地环视了眼车厢之内,轻声开口道:“表哥呢?”   “今夜调了不少京郊大营的兵吏来,而今事情既然已经结束了,自然是要做好交接和安顿的。”   萧明锦握着茶盏的手掌越发地收紧, 目光却不去瞧身侧的江寻鹤,只是盯着茶盏中随着马车行进微微晃动的茶水看。   “我是不是给……”   他迟疑了下, 最终还是缓缓接道:“给大家添麻烦了?”   江寻鹤看了他一眼, 忽而轻笑了一声:“殿下为何会这般想?于公, 您是汴朝储君,保护您是我等作为臣子应做之事, 于私……”   江寻鹤微叹了一口气,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殿下年纪尚小,先前不过是被奸人蒙蔽,今夜不是就做得很好吗?”   好到已经完全超出了众人的预料。   对于一个储君而言,被叛贼抓走囚禁威胁已然是一生中无可磨灭的污点,甚至会影响到他的威望。   但因着萧明锦今夜之举,此事已然是有了足以用来转换的余地。被奸人抓走和主动将计就计斩杀奸人之间,也无非就差出一个萧明锦自己斩落的人头罢了。   萧明锦闻言神情微微放松了些,但身子还是紧绷着的,好似还没有从先前的那些日子中走出来。   江寻鹤看着他,忽而开口道:“陛下也是这般的。”   萧明锦猛然转过头来,神情间有些难言的惊喜:“当真?”   可还不等江寻鹤开口,马车便忽而停了下来,两人的身形俱是一晃,帘子被掀开,沈瑞从外面钻了进来。   目光从两人身上扫过,大约也能猜到来那个人先前在说些什么。   他随便捡了个垫子坐在了萧明锦的对面,手上还握着方才用过的马鞭,在烛火下泛着点幽暗的光。   “来吧,说说,什么原因让你离宫出走的?”   萧明锦到底也正是个要面子的少年,听见那“离宫出走”四个字,面上便显出些不正常的羞赧之色。   “没……孤并非……”   “萧明锦!”   沈瑞忽然喊了他的大名,萧明锦活到这般大,这样的经历一般都是父皇母后当真生气了的时候才有的,因而脑子里还没反应过来,身子却是下意识地一颤。   沈瑞手中的马鞭朝着他指了指:“东宫之中所有的人,我都亲自挨个审问了一遍,你猜我知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萧明锦目光闪躲着,但到底还是将自己如何受了明帝的冷落,再加上安平在旁边唆使着,便觉着自己一定要寻到冷亭居士来让父皇对自己刮目相看,最终落入圈套的一众事宜都说了个清楚。   沈瑞越听越皱眉,萧明锦越说声音越小,显然这事也着实是离谱了点。   到最后,萧明锦还想挽尊,于是强顶着沈瑞明显不相信的目光道:“也不全是因着父皇……”   谁知还没说完,便听着沈瑞忽而开口道:“你为何不去找皇后娘娘?你找那糟老头子有什么么用?三句不离之乎者也,你是觉着陛下更愿意听那糟老头子的话而非发妻的?”   萧明锦面上显出了些空白,好像从来都没想过还会有这般的法子般。   江寻鹤在旁边听了半晌,好似终于找到了自己可以插话的地方,于是故作深沉地幽幽道:“殿下还是年纪小些,还不懂枕边风的威力。”   他说完,又莫名瞧了眼沈瑞。   沈瑞:“……”   不是,他在骄傲个什么劲儿?   萧明锦没看明白两人之间的“明争暗斗”,倒是分辨出了沈瑞话中的意思,陡然之间就想明白了。   好似从此就打开了一扇新的大门一般。   他有些迟疑地问道:“那孤现下回去也要先去寻母后吗?”   “这会儿已经来不及了,皇后娘娘手段太多于怀柔,等着起效的时候估摸着你早就被打死了,这会儿得寻个雷厉风行些的。”   沈瑞略一思忖,就掀开帘子对外面的侍卫道:“派人快马回府,去……长公主院子里,请她出来。”   沈瑞怎么添油加醋游说的萧明锦不大清楚,但他却知晓长公主领着沈瑞半夜进宫,一人手中拎着一把戒尺。   一个是去教训父皇的,一个是来教训自己的。   沈瑞不算手下留情,等着打够了数目收回戒尺的时候,萧明锦左手已经是红肿了。   沈瑞招了招手,立刻便有小太监拿了早就用帕子包好的冰块来给萧明锦覆上。   沈瑞正用帕子细细擦着那戒尺,萧明锦单是看着就觉着手一阵一阵地疼,但他也只能将冰块压紧些,以此来勉强缓解着。   沈瑞看了他一眼:“长公主今夜忙碌,是以才差了我来。”   “储君亦是国本,更何况是此般逆贼横行之时,殿下今日受了罚,便也好好想想,如何做一个储君,才算是不辜负百姓的供养。”   萧明锦被他说得一阵羞愧,也知晓自己此次出宫闹出的动静不小,即便太傅安慰他,但他的确没能做个能叫天下人信服的好储君。   “孤知道了。”   “殿下既然清楚,臣也就不再多言了,方才打的只是左手,殿下明日起便要这些时日落下的功课都补上了。”   萧明锦面上显出一瞬的僵硬,但片刻后还是合手应下了。   沈瑞瞧着他心中嗤笑一声,小崽子还敢不愿意,他还没说江寻鹤要被整日拘束在宫中呢。   可片刻后,沈瑞还是抬手摸了把萧明锦的脑袋,语调之中显出些安抚来:“今夜便好好休息吧,陛下那边长公主会料理清楚的。”   萧明锦听着一时之间说不清是高兴还是同病相怜,毕竟他可是听那些宫人说了,那阵仗可比表哥要吓人多了。   他这已经算是优待了。   沈瑞转身要走,却又被扯住了袖口,萧明锦神色上有些局促,但还是问道:“景王叛乱一事,现下如何了?”   沈瑞垂眼看了看他有些乱糟糟的脑袋,随手又拍了拍:“安心吧,这江山到你手上的时候定然是牢靠的。”   单是一个明帝,就愿意为着他这个儿子殚精竭虑。   沈瑞踏出宫门的时候下意识转头看了眼,心中倒是生出些旁的情绪来。   倘若是寻常人家的孩子大约受了这一遭苦,此刻定然是伏在父母怀中哭闹,享受着父母的爱怜,偏偏帝王之家是决不允许一个储君露出这般脆弱的样子来。   享受着万民供养,就必须要让自己成为能够使得万民满意的君主才行。   吃了这碗饭,就吃不得那碗饭的。   ——   太子已经寻回来了,但是关于他的传言却并没有完全消失,甚至传得越发离奇。   最初沈瑞只是给他包装了个将计就计、孤身涉险、反杀贼人、护卫河山的形象,但群众的创作力量是强大的,短短几日,萧明锦都快在传言之中以一己之力杀了景王一党所有人了。   就连传到沈瑞这个原作者的耳朵之中,都叫他好一阵愣神。   但无论如何,大军也是定然要开拔的,总得拿乌州叛党的血来将藏在人群之中尚且还未显现出来的心思给压下去不是?   沈瑞为着凑热闹还去瞧了一会儿,但到底还是有几分失望的,那腰、那腿,都比穿书前的差了不止一点。   但好歹气势不改。   像是某种讯号一般,大军一离开中都往乌州去,城中瞬间便消停了下来,就连聚在街头巷尾说笑的百姓都少了些。   即便战场远在乌州,但那种兵戈血腥味却好似传遍了汴朝般。   父兄去了战场,留在中都的这些妻女老小便只能从朝廷的一张张战报中得以一窥家人的情况了。   沈瑞能做的也只有不至于使那些兵吏们断了口粮,粮草辎重一一供应明白就是了。   他倒是不觉着景王能翻出多少浪来,只是难免要折腾些时日——为着那些个权势私心,拿金银人命去填,谁先将那沟壑填平了,谁就能够多胜一步。   景王、明帝之间其实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分别,沈瑞同那些口口声声喊着正统的朝臣儒生也不大一样,他不在乎哪个是正统,只在乎哪个能给自己带来切实的利益。   说到底,这天理公道之下,又处处暗藏着私心罢了。 第188章   这场仗打了许久, 久到沈瑞已经去工坊瞧着,琢磨要给兵吏们准备过冬的衣服了。   乌州不比中都冷,但湿寒之气却是难免。   工坊之中皆是些女子在做工, 楚家给的工钱不算少,况且她们在这工坊中签了契,就连买布帛也能便宜些, 于家庭也是省了一笔开销。   更何况她们不过是到这工坊之中绣花织布, 楚家的那位掌权人可是处处谈生意都不曾有半点畏惧,这也给了她们不少勇气   是以中都内不少女子不再拘束于屋院之中, 反倒是走了出来,到工坊中赚自己的那笔银钱。   而今见了沈瑞也不似最初那般畏惧,反倒是在被问起的时候, 都能将工坊中的情况对答如流。   沈瑞侧耳听着, 微微颔首道:“此番大军剿灭叛贼所耗费巨大, 诸位日夜辛劳我也看在眼中, 月末领银钱的时候俱可多领一笔奖金。”   大家对着“奖金”也都不陌生了,听着他这番话俱是笑了起来, 连声多谢,心中都盘算着这笔意外之财要用在何处。   但无论是用来买衣裙还是补贴家用,都是她们凭借着本事赚来的,自然是由不得那些个臭男人指指点点。   “防寒的棉衣也准备些, 预备着大军一时半会儿不能回中都来……”   “公子,公子……”   春珂从屋外跑进来, 还险些被门槛绊了一跤, 最终只能扶着门框都来不及接递过来的茶杯就高声道:“公子, 大军得胜了!”   ——   朝廷大军剿灭乌州叛贼的消息传遍了整个汴朝,中都更是人人期盼着自己家人可以早些回来。   大军还没渡江, 中都内的商户就已经先行挂上了灯笼绸缎,瞧着上下都是一片喜气洋洋的。百姓们哪里顾得上谁是正统谁是逆贼,只是单纯不想再经受什么改朝换代式的战争罢了。   如今得了安定,自然心中都是欢喜的。   若是说中都城内而今还有哪处是一片颓势的,大约也只有陆家了。   只怕逆贼那边出了结果,发落陆家的日子也就离得不远了。   沈瑞没去瞧过,只差人吩咐着多照顾些,中都内想趁着这次机会或是图利或是报私仇的心思都太多了些,若是纵容着折腾,只怕还不等陆思衡的谋成,陆家就先九族消消乐了。   而今万事都俱等着逆贼入中都了。   *   大军到底是不比往来快马传递消息的,即便已经得胜了,可真等着回到中都还是耗费了不少的时日。   同时到中都的还有几乎数不清的牢车,能在里面管着带到中都的大都是在景王势力之中占有一定高位的,可而今个个狼狈不堪,早没了从前的风光。   街道两旁的百姓也有父兄死在这场战争之中的,此刻瞧见他们便只觉着恨意难消,不知是谁先动的手,但很快这些逆贼身上便被砸满了鸡蛋、烂菜叶,甚至还有被泼了一身泔水的。   外面虽然也有官兵拦着,但对于这种逆贼他们也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那些百姓发作就是了。   等到沈瑞坐在高楼上桥瞧见的时候,景王已经浑身都脏污不堪了,可却还是坚持挺着自己的脊背。   沈瑞冷眼瞧着,心中再平静不过,这般的人物,叫人是既生不出可怜,也生不出可悲,说破了天去,也不过是个被权势迷了眼的小丑罢了。   春珰从楼下回来,敲门而入,看着坐在窗边的两人轻声道:“公子、江大人,陛下命人传召入宫。”   如果细看过去,还能瞧见江寻鹤此刻穿着的便是朝服,就连沈瑞身上都是件颇和规矩的衣袍。   显然是对着而今这般早有预料。   沈瑞放下茶盏懒散地抻了个懒腰,起身掸着衣袍道:“走吧,去瞧瞧我们这位好陛下又生出什么奇思妙想来。”   江寻鹤只是轻笑了一声,便跟在他的身侧一路出去了,只剩下春珰在身后听着这般大逆不道的话,大气都不敢出,生怕被人听去了,再拐带上她。   陛下明鉴,她就是个拿钱办事的。   明帝提着笔在纸上写了不过三两个字就又迟疑地停了下来,看着落在纸上的处决,心中到底是拿捏不准。   从景王谋反、陆家被抄家起,他就在思忖着这张用来处罚的圣旨应当如何写。   景王自是不比说,收押等着问斩便是,连带着他那些妻儿都是一概流放的流放、充做官奴就发落去做官奴。但唯独对于陆家的论处确是一件难事,轻了不足以用来威慑,重了又与他本心相悖,也对不起陆思衡一番谋划送来的把柄。   是以他再三踌躇,却始终是难以写成。   春和从殿外轻声快步进来,走近了才轻声道:“陛下,沈公子和江大人都已经到了外面。”   明帝有些惊诧,略一皱眉:“这么快?”   春和揣着手笑得有些勉强,他也很难解释派人去寻,结果人家早就已经准备好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但此刻也只能撑着道:“是,沈公子和江大人就在附近茶楼,是以到得快了些。”   明帝闻言不知想到了什么,意味不明地冷哼了一声:“既然到了,就召进来吧。”   春和只当做什么都没听出来,低垂着头出去将人叫了进来。   瞧不见的地方,春和紧紧合了合眼,若单是到得快也就罢了,可一会儿等人进来了,光是江太傅那一身的朝服,就暴露得一干二净。   真是讨厌一些没有边界感的大臣。   等到人走进大殿,明帝的目光在两人身上扫过,顿时便印证了心中的猜想。   若单是个江寻鹤也就罢了,就凭着他身边那沈靖云就不是个消停了,巴不得想尽了法子来给自己添堵。   明帝多看他一眼都觉着费神,干脆端过茶盏慢悠悠地喝着,也好歇歇心神。   “你们在外面瞧了热闹才来的?”   沈瑞合手道:“也不是,若是陛下早些派人来传唤,臣等也早就进宫了。”   明帝只觉着太阳穴一突一突地跳着,实在是吵得他头疼,看了他一眼:“你且少说两句吧。”   而后又有些无奈道:“既然已经瞧见了,便就应当知晓逆贼到了,各种罪罚也应当定下。不单是被带来中都的那些,还有留在乌州的那些商户、文人,凡是参与到其中的都该有个论处。”   他顿了顿才道:“自然还有陆家。”   沈瑞闻言只是轻轻挑了挑眉,却颇为乖顺地并没有说话,他倒是没想到,陆家被关起来这般久了,明帝还始终没能下个论断。   看来今日来是来做那个背负骂名的苦力了。   明帝说完后目光挪腾到下面去瞧着两个人,冷不丁地没了应声倒还有些不适应,但一想到沈瑞那种拆台式的应声,明帝真心觉着倒不如没有。   于是他只是顿了顿,便又继续说道:“乌州逆贼便也罢了,难处不在论罪而在查清,冯将军到底是领兵打仗之才,不擅查案,此事还得你去。”   明帝抬手隔空遥遥地指了指江寻鹤,半是算计半是抬举的将这不大好做的差事丢给了他。   明面上要他去查的事景王谋逆一事,实质上是要威慑各方势力,不大好做,但一旦做成了,估摸着今年的官员考核便能得个“上”了。   这原也是两人早就预料到得。   江寻鹤合手应下:“臣领命。”   明帝心中松下一口气,但还是忍不住叮嘱了句:“虽然是要查案,但还是要顾及百姓的生活,不要打搅,还有学堂一事,定要一并落实下去。”   景王谋逆一事光是朝中也牵连出来不少官员,明帝倒是头一次觉着无人可用,因而倒是越发对那三制合一的学堂上心,巴不得明年便可为汴朝培养出一批好的官员来。   明帝还陷入自己的遐思之中难以自拔,猛地便听见沈瑞问道:“那臣也跟着一并去乌州?”   明帝顿时觉着自己的病症定然是还未好,否则怎得就能这般头痛?他没好气地一挥手:“你去什么乌州?给朕好生留在中都!敢走出去一步,给你腿打折!”   嗯,这句话是从前用来吓唬萧明锦的,但现在不大敢这般说了,听闻明帝挨的手板子可比萧明锦惨多了,是以大约也只能用来吓唬沈瑞过过瘾了。   明帝手指着他,瞪着眼睛道:“少在这给朕装傻,陆家的隐情你也是心中清楚的。”   “陆家这些年在朝中是同党也多、树敌也不少,此事交于旁人朕不放心,就由你一手查办。”   明帝顿了顿,才好似有些不耐烦道:“从轻发落吧。”   沈瑞听着这番话,心中生出些莫名的情绪来,其实他同明帝都清楚,陆家这些年虽然大有枝繁叶茂之势,但也还算是忠心有用,若非此番为着自行削弱势力,不到幼主即位是决计不会展露自己那些个野心的。   只是事情既然已经做到了这一步,想要退回去,总是要剥一层皮的。   陆家舍得了,於氏却即便死了个嫡系的小姐也仍旧不愿意回头,而今才会身陷囹圄、不可转圜。   明帝的从轻发落不是对原本的陆家从轻,而是对现下几近落败的陆氏一族从轻发落。   沈瑞微叹了一口气,合手应下:“臣领命。” 第189章   江寻鹤是随着楚家的商船一并南下的, 说是商船也并不尽然,上面得有大半是用来安抚赈灾的物资。   多日的往来对战已经让乌州早没了先前的繁华兴盛,明帝并非暴君, 更何况谋逆与否原就是上层的权利斗争,哪里又有百姓的错处。   是以即便花费的大都是沈瑞的银钱,但却给汴朝百姓都免了一年的赋税。   天光渐渐亮起, 渡春江上还弥漫着一层水雾, 沈瑞站在渡口前看着逐渐远去的船队,藏在袖子中的手掌缓缓收拢紧, 掌心中的印章压得皮肉有些钝痛感。   他翻手瞧了瞧那枚金铸的印章,大约是已经不知道传了多少代了,上边已经生出些磨损, 但瞧着仍旧有些时常使用的光亮感。   沈瑞轻嗤一声, 对于江寻鹤这种临走前非摆出一副要托付家业的行为表示出了一点不以为然, 但耳尖却在冷风之中悄悄热起来。   春珰揣着手站在他身后, 只当做什么都没瞧见,更是没听见什么“聘礼”之类的话, 她只是个再无辜不过的仆役罢了。   沈瑞勾了勾唇角,心情颇好地转过身,却不想正对上春珰的目光,两人俱是一怔, 原本翘起的唇角瞬间被压平,沈瑞冷着一张脸:“站着做什么?回府。”   春珰:“……”   她有时候真的觉着自己那点月钱不值得她来受这种气的。   但一想到她藏在床榻下的私房钱, 便又觉着这日子也并非全然没有希望, 是以只是垂下眼合手应下了。   但沈瑞却没能顺利回到沈府去, 半路就被刑部派来的人给拦下了,那人对上沈瑞有些不耐的目光, 有些心虚但仍然挺直着脊背道:“陛下命沈公子同我等一并查案,沈公子已经耽搁了好几日了,今日江太傅也已经去了乌州,沈公子可没借口推脱了吧。”   他这一通话跟连珠炮仗似的,沈瑞被他说得一怔神,而后微微眯了眯眼将这人的五官瞧清楚了,总觉着有些眼熟。   忽而开口问道:“今年恩科新考中的?”   那人没想到沈瑞还能认出他来,当即一咧嘴,嘿嘿道:“正是,想不到沈公子还能记得在下,实在是……”   “实在是挺晦气的。”   沈瑞没等他说完,就毫不留情面地将他的话截断了。   那人张着嘴,半天没能接上后半句,只能将原本已经挪腾到嘴边的“荣幸之至”给吞咽了回去。   沈瑞看着他就知道定然是刑部那些个老东西想的法子,朝中现下无人不知晓新上的几个寒门官员跟“鸡血石”似的,又亢奋又硬得要命。   敲打反震手,收买就弹劾,压根拨弄不动——这是特意选了个翘楚来拦自己的马车呢。   沈瑞看着他还满脸傻乐的样子情绪有些复杂,一时之间倒是说不清究竟是恼怒还是同情他白白被利用,片刻后,他甩下帘子道:“上车。”   那人还以为自己得磨个大半天呢,猛一听见这话还怔愣了片刻,而后嘴差点咧到耳后根,屁颠屁颠地爬了上去,心中还暗暗想到:沈公子果然是个面恶心善的。   就连对马车的浮华装饰都能夸赞几句了。   马车穿过闹市,百姓们叫卖往来的声音从车窗之中蔓延而入,那新进的朝官不大老实,总是偷偷掀开帘子往外瞧,而后便好似多满意似的喟叹一声,过不了多久再重复一次。   沈瑞便是合着眼也能觉察出他的动作来,实在是被他搅合得有些烦了:“坐不住就滚出去跟着车跑。”   那新进的朝官被吓了一跳,倒是好脾气地“嘿嘿”笑着:“臣家里贫苦,虽也到州府考过科举,但那会儿只顾着步履匆匆,不曾这般停下来仔细瞧过,现下看着实在是觉着热闹有趣。”   沈瑞无奈地叹了口气,勉强兴起点兴致提点道:“今日也就罢了,日后这般专是用来得罪人的事情避开些,免得好不容易考中了,却一辈子就只能做个跑腿的。”   即便现下世家官宦各自收拢势力,但也不过是避开了风头,从明面转到暗处罢了,实质上还是各自怀着些鬼心思。   这等初入官场的,瞧着人人都心善,人人都好似多重用他似的,可一个不防备只怕就要栽到深渊之中,再也爬不出来。   那朝官没想到沈瑞会忽然说出这样一番话来,顿时便凑近了美滋滋道:“沈公子果然是这中都内最最面恶心善之人。”   “公子放心,这些我心中都清楚,能一路走到既今日哪里就全靠着书中那些圣人言了。”   他眨了眨眼,原本闷顿的脸上顿时显出些颇为鲜活的狡黠:“只是到底人各有志,在下自认为并没有什么封侯拜相的才能,为官所能做的,也只是捡着对朝廷生民有利的事情做一做罢了,我未必真要做出什么声名来,所以也全然不必依仗着各方的势力。”   “我只许兢兢业业地将落在自己手中的事情做个周全,做个能留在这朝中的稳固基石便好,后面自然有天下有才干的学子可以踩在这基石之上向上走。有朝一日,这朝中自然会有数不清的生民喉舌,可将疾苦之音上达天听,而非要用血肉往上垒。”   他说完后倒是自己先有些羞赧地挠了挠头,抱着些歉意地看向对面的沈瑞:“我有时还是禁不住,说道情至处便总想一吐而快,他们总说我没有出息。可我倒是觉着这世上如江太傅那般惊才绝艳的人实在是太少了些,我又不一定非要够着那位置去活。”   沈瑞倒了一杯茶递给他,看着他接过那名贵茶盏有些无措的样子忽而轻笑一声道:“此次恩科之中你不是最出类拔萃的,不然也不会没能进得翰林。”   那朝官被这般直接指出还是有些尴尬,只能喝着茶掩饰,但下一刻便听着沈瑞道:“但却是头一个让我觉着我那大笔银钱不是拿出去打水漂的。”   马车缓缓停下,春珰在外面轻声道:“公子,已经到了。”   沈瑞起身掸了掸衣料上的褶皱,先行走出了车厢,只留下一句:“但愿你能始终记住今日的话吧”。   他听过太多或是鸿鹄志向,或是大表忠心,但都全不如今日之言。   只盼望着这话不是因着那点还没磨平的少年意气。   ——   刑部的人都泡好了几乎茶等着了,他们心中也盘算了,左右这件事情沈靖云不到是做不成的,中都内除了他沈靖云还有谁敢审陆氏的案子?   那沈靖云一时半会儿又定然是不会来,他们每日在这公费喝茶闲聊也能算作是一件美事。   可谁能想到派去买糕饼的刚一出门,就连滚带爬地跑了回来,满脸惊恐跟瞧见了活阎罗似的。   “沈靖云来了!”   屋子内一静,而后便是一阵鸡飞狗跳似的折腾,什么茶壶糕饼的全都被收了起来。   沈瑞进来的时候,便是看着这些个刑部官员排排站,一脸老实的样子。   沈瑞目光从众人面上扫过,哼笑一声:“诸位大人好久不见,看来我没来的日子,诸位日子过得不错。”   “哪里哪里,沈公子……”   “没用的话就不必说了,我府中的伶人比诸位更会说漂亮话。”   先开口的那个被噎了一下,顿时面色铁青,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模样,他同那些个同僚的关系也不见得有多牢靠,此时趁着机会便偷偷笑他。   沈瑞向前走了两步,在那个笑得最是高兴的人面前站定:“李大人瞧着心情不错,想来定是已经将事情查出了眉目,不妨说来听听。”   李大人一愣,同身边人对视了一番,显出些无措来,他们可是始终都等着沈瑞来了再查,不然那陛下明摆着打算给陆氏留一条活路,若是他们先动了,日后报复到他们身上怎么办?   谁能想到那沈靖云一来就是挨个盯着发难。   李大人面色难看道:“此时陛下命沈公子主领,我等没有沈公子的命令实在是不敢妄动……”   “这么说来,是我的错了。”   春珰从屋外走进,给他奉了茶盏,他坐在主位上,俨然一副刑部主人的模样来。   “我倒实在是好奇,我这假是陛下应允的,李大人这夹枪带棒的一通话究竟是对我不满,还是对陛下不满?”   李大人被吓得面色惨白,那是对陛下不满吗?那是对自己活着的九族都不满啊。   他“扑通”一声跪下,连声道:“沈公子明鉴,臣绝无此意啊。”   沈瑞掀开茶盏慢条斯理地拨了拨,而后轻啜一口,等着那李大人已经汗如雨下,才缓缓道:“不过一句玩笑,大人怎得害怕成这般模样,此次叛贼谋逆一事虽然牵连众多,不少世家官宦都不大干净,但没做就是没做,难道还能冤枉了李大人不成。”   众人看着他脸上的笑意,心中只觉着一阵发寒,这哪里是什么宽慰,分明是明晃晃的威胁。   而今此次全由着他来查案,想做个伪证牵连谁下水真是再简单不过,这清白一旦有了瑕疵,就再难证明了。   明帝虽然对陆氏一族宽宥,可未必会对他们宽宥。   沈瑞瞧着他们再惶恐不过的模样垂了垂眼,淡淡道:“陛下而今最瞧不得朝廷的蛀虫,可这蛀虫也是有个分类的,一种是心怀谋逆之心的,现下已经关在牢中了,还有一种……”   他顿了顿,故意等着众人心中生出无边的猜测,才懒声道:“便是如诸位一般,尸位素餐之辈。” 第190章   刑部的几个官员被敲打了一番, 顿时便老实了不少,生怕自己被沈瑞扣上的“蛀虫”帽子传到明帝耳中去,若是那般, 只怕他们这官途也就到此为止了。   因而只能个个赔着笑,就算现下沈瑞伸出巴掌来,他们也能觍着脸凑上去挨打。   利益之下, 哪有什么不可以舍弃的?   沈瑞向后倚了倚, 在寻了个舒适些的姿势,便翘着腿看着众人:“既然诸位大人都没有别的话要说了, 那就来说说正经事吧。”   不提正经事还好,一提了正经事,那些个方才还振振有词的大臣顷刻间便好似被掐住了脖子般, 一个字都说不对。   心中甚至还对沈瑞生出了些怨恨, 不是已经骂过他们尸位素餐了吗, 怎么现下还找他们要那些个劳什子的“正经事”?   若干只眼睛对在了一处, 最后还是一个站在最后不大显眼的小声惊呼:“有人知道!”   对上众人的目光时,他才后知后觉地缩了缩脖子, 但大约是怕传到明帝耳中再被怪罪,因而还是小声道:“新考进来的林雀前些时日一直在做这件事,想来他定然是清楚。”   沈瑞在心中点评了句:还成,这一群蠢物还没有全然失了脑子。   那位口口声声要做背后来人踩踏之基石的新进朝官也没有只是白白地喊了句口号就去吃干饭。   林雀原是没什么机会可以踏进这议事的厅堂间的, 官场便是这般,已经多少年来都是这些势力彼盛此衰地相互制衡着, 至于这些寒门官员便好是陛下硬生生插进来的一把短刃, 不算锋利, 但搁在那便叫人难受。   他们虽然不能明着把人打杀出去,但孤立、打压这样的手段, 他们确实再熟悉不过了。   林雀面上瞧着憨厚老实,实则心中门儿清,但他更清楚自己想要做的究竟是什么,把自己事情做好了,便由着他们使那些个手腕。   左右他们暗自窃喜的时候,林雀未必没拿他们当做跳梁小丑。   冷不丁被叫进来的时候还有些茫然,直到对上了沈瑞的目光,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是白白送到他手中的机缘。   他虽然一心想要成为后来学子的基石,但到底不算是个死心眼儿,他心中也明白,若是就此推拒了,便不只是官途上的事情,而是明晃晃地打沈瑞的脸。   是以只是微微愣神,便在李大人的问话后,便合手将自己这些时日调查出来的事情一一禀明了。   其实他调查下来,心中也有些迟疑,与景王牵连的世家官宦并不算少,但最招摇的陆家却偏偏是那个最干净的。   除了娶了个已故的商人之女为当家主母,又掏了笔银钱外,一时之间竟然查不出别的漏洞来。   便是今日不许他到这厅堂上来,事情过去了,他也照旧是要打听打听的。   沈瑞垂眼听着,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在桌案上轻轻敲动,瞧着不像是把话听进去了的样子。   底下的人彼此传递着眼色,眉毛眼睛一起飞着,恨不得能在几个对视之间,便写出千万字的长篇大论般。   直到林雀将话都说完了,沈瑞才抬了抬眼,面上瞧不出什么情绪,只是淡淡问道:“诸位大人既然都已经听见了,便也别在底下装聋作哑、袖手旁观了,都说说吧。”   倘若这恨意能化作实质,只怕沈瑞现下便要被三刀六个洞地杀了不可。   偏沈瑞就是故意的,他和明帝都能猜出陆思衡的谋算,是以这论罪不在于真的查清了什么真相,而在于如何能够既打压的陆氏,又不使得世家人人自危,最后成为下一个景王。   到底该怎么判,明帝心中自然有一杆称,沈睿也有个大概的估计。   可他偏要揪着这些个朝官,叫他们一个一个地脱不了干系——想要置身事外拿他当刀,也总得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   沈瑞的目光从众人身上扫过,眼中兴致盎然,难为明帝费心,能给他折腾出这么些个人出来,叫那漂亮鬼查案的这些时日里,自己也不至于太无聊。   “成,看来诸位大人所行的都是儒家之道,讲求个中庸,谁都不好贸然出风头。”   他同李大人对上目光,后者僵硬地咧了咧嘴,瞧着比哭还难看。   “既然如此,那就提问吧,大家畅所欲言,不过前面的人说过的,后面的就不要再重复了。我若是听的不耐烦了,诸位只怕都不好受。”   沈瑞摆了摆手,春珰眼中生出些同情来,这场面,她懂得,因为现下家中仆役月末考核差不多也是这般。   但同情也就那么一瞬的事,更多的还是幸灾乐祸。   她上前福了福身子:“烦请诸位大人站成四列。”   这些朝官们不知道沈瑞的用意,但他们也实在是无路可退,与其反抗保不如乖乖受死,是以很快就把自己摆放整齐了。   沈瑞倚了倚身后的软枕,手肘抵在桌案上撑着腮懒声道:“我对诸位大人实在是不大熟悉,那便从李大人开始吧。”   李大人一脑袋的汗,这会儿恨不得自己姓百家姓,但好在他是头一个,便无需顾及旁人说了什么,只要自己拿捏好分寸便是。   他一边谨慎地说着,一边偷偷抬头去瞧沈瑞脸上的神情,可惜瞧了半天没大揣摩出是什么意思,只能最后收拢在一个最小心的范围内。   沈瑞“嗯”了声,听不出究竟是满意还是不满意,只是扬了扬下巴道:“后面。”   同李大人间隔较远的人顿时松了一口气,那沈靖云再有耐心还能真从头点到尾?   他们这些离得远的,只怕还没轮到他们便作罢了。   谁知等着那朝官说完后,沈瑞恶劣地勾了勾唇角:“旁边。”   厅堂内陷入一片死寂。   沈瑞看着他们个个低垂着头生怕轮到自己样子,就觉着心情大好,任何人没有经历过现代课堂死亡提问他都会伤心的。   好在沈瑞也没耐心真的听他们挨个讲那些个车轱辘废话,只是叫他们提心吊胆了好一阵儿,据春珰瞧着,这些平日里威风八面的朝臣们今日回了府,少不得个个都得吃点强心丹不可。   等到某一个说完了,沈瑞便懒散的打了个哈欠:“且先到这儿吧,我午后要去商行,诸位大人今日便在这里将自己的法子都写成册子,晚饭前送到沈府。”   眼瞧着众人松了口气,他又填补了句:“别怪我没提醒诸位,交上来的法子都要分成三六九等,最后递到陛下面前去,若是胡乱写一通致使丢了官职,就别怪我没说过了。”   沈瑞起身掸了掸袖子,忽而好似想起什么般,随手指了指林雀:“你也得写。”   说罢,便也不管那些大臣们面上都是什么神情,便抬脚走了出去。   陆家的处罚他自个儿心里衡量明白了,交上去便是,明帝要他来刑部实则不顾是敲打,吓一吓这些曾经依附了不该依附的势力的人,也顺便敲山震虎,叫朝中的人都醒醒神。   若叫沈瑞来说,就合该叫他们多交几次折子,言之无物的,几次下来就直接回家养老,朝中自然就清静了。   还是不够卷。   不过也难怪是当皇帝的,一个举动之下,藏着不知多少用意权衡。   只是苦了萧明锦,珠玉在前,他若是不成气候,史书上难免要留个不大牢靠的名声。   ——   沈瑞的折子是面交上去的,明帝看过了险些被气笑:“你倒是该留情的时候不留情,不该留情的时候尽是从轻发落,你就是这么审案子的?”   沈瑞闻言只当作没听出来他的意思,目光坦坦荡荡地看过去,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折子是旁人写的。   “臣也实在是多方考虑。”   “哦?那就给朕讲讲你的多方考虑。”   明帝见不得他那一脸无辜的样子,瞧见了就觉着来气,而今逮着了机会,自然是要好好磋磨他一通。   沈瑞轻“啧”了声,两人目光对上的时候,感觉彼此骂得都挺脏。   但明帝却没什么被触犯皇帝威严的怒气,他平日里对萧明锦爱之深责之切,多是严厉,而今撞见了沈瑞这么个混的,反倒是生出了点宽纵来。   “那边先从金银说起,虽说陛下为了安抚百姓免了一年的赋税,朝中压力也大了些,但没收一半也就得了,总不能真叫陆思衡出去沿街乞讨吧,那才当真是叫剩下的个个都难免藏心思。”   “再说官职,陆家嫡系旁支原本在朝中做官的,而今都被削了官职。旁人也就罢了,陆思衡从前没有,而今却须得给他找一个,这也算是招安了。”   明帝听着,心中暗自点了点头,沈瑞瑞这法子瞧着有褒有贬、不动声色的,但暗地里却最是狠辣,这样一通削下去,陆家百年之内都不会再有从前的风光了。   看他面上却故意刁难着,唬着一张脸敲了敲折子上的某一行字:“那你再说说这不动一砖一瓦的陆府是怎么回事?”   按理来说陆府是应当被查抄的,这才算是彻底杀了陆家的盛名,往后就算有朝一日陆家得势,这也是个始终消不掉的污点子。   可偏偏沈瑞却做主留下来。   沈瑞探头瞧了一眼,无奈的叹了口气:“夺人祖宅同挖人祖坟,这缺德事就别让臣来做了。” 第191章   陆思衡被下旨放出来的那天, 中都内难得下了好大的雨,将原就摇摇欲坠的叶子都尽数从枝头间打落。   街上的小商贩也都早早地收了摊子,只剩下一时之间还来不及收走的各种架子, 只等着何时出了日头,自己个儿晒干。   牢狱外停着一辆马车,守在外面的狱卒瞧见了彼此对了对目光, 琢磨着这位爷大约是来寻麻烦的, 中都内不是都传言说陆氏这番就是栽在沈家手中吗?   但不管真相究竟如何,而今谁坐高台, 谁深陷囹圄他们还瞧不出来吗?   是以只当做是没瞧见。   汴朝律法还算完备,是以即便是明帝下了旨意,等着一道道手续走完, 紧闭的牢狱大门从内里打开时, 也已经耗费了不少时间。   春珰见门开了, 便利索地撑了伞, 车帘被挑开,沈瑞从里面探出身子来。   官场上混的, 最是懂得此盛彼衰的道理,只要陆家的人还没死绝,他都没必要将事情做绝,是以还命人给陆思衡备了一把伞。   而今两人撑着伞隔着厚重的雨幕遥遥对望着, 一个依旧是金玉满身,另一个却已然是狼狈不堪了。   沈瑞即便心中清楚这是明帝有意给他的羞辱与敲打, 可而今瞧了依旧有些兔死狐悲之感。   最终还是陆思衡先轻笑着开口道:“我便知晓靖云今日定然会来的。”   即便白琢几次来瞧他, 将中都内那些个“忘恩负义”之徒都细数了个遍, 最后将沈靖云列为其中翘楚,估摸着是将他这辈子学过的难听话都骂了个遍。   自己一旦阻止, 就成了被蒙蔽双眼、神志不清的那个,到最后就连陆思衡自己都要怀疑被关进牢狱之中的究竟是陆家还是白家。   沈瑞往前走了些,目光从他身上打量而过,片刻后轻嗤一声:“留了个这么大个烂摊子给我,我还当你有多少谋算呢,怎得把自己折腾成这般狼狈难看的模样出来。”   陆思衡眼中染上笑意,方才心中那些个说不清楚的情绪而今都好似在两句话之间便彻底消散殆尽般,他无奈道:“哪里便是烂摊子了,我已经将事情做到再好处理不过的境地了。”   沈瑞闻言一挑眉:“好处理?你知道因着你一个,我多花了多少银钱?”   两人对上目光,片刻后各自撇开眼笑起来,无论而今金玉难堪与否,到底这世家的好日子还是能再捱些时日。   “陛下收了你的投诚,而今也只是小惩大诫,给你挣了个官职,虽然不见得有多少实权,你便也按时按卯地去便是了。至于陆氏……”   沈瑞指了指自己:“既然非要撑着那世家的清名,不愿同沈家一般从此经商,便也收敛些,关起门过自己的便是,这中都内落败的门户那么多,没做过也是瞧过不少,学着便是了。”   他并非没邀请过陆思衡入股,可这汴朝国本在农,从商者卑贱,一旦从商,从此名声便要被败坏大半,又不是没听说过楚家这些年的声名。   皆是糟污不可入耳之言。   陆思衡同他不一样,他从生来便是要为着延续陆氏百年世家繁荣活着的,若非而今皇权容忍不下,也是决计不会迎娶商贾之女的。   於氏自以为将已故的小姐嫁进来是羞辱了陆家,殊不知未必不是正中了那谋算的下怀。   这算什么?一时糊涂、强权逼迫?之后在清流人家之中选个娶进来做续弦,三五年便将此事遮掩过去了。   只是可惜了那於氏小姐,白白做了权力斗争间的牺牲品。其实於三娘也未必有错,这时间舍不得沉没成本的人在大多数,倒是如於氏小姐和陆思衡这般断尾求生的,才是少有。   若非挨在这个时代框架之中,两人决计不会止步于此。   沈瑞将伞稍稍移开了些,仰头看着阴沉的天幕,乌云层层叠叠地压着,叫人半点都瞧不见天光——他所行之事又何尝不是无尽的小。   “总而言之,陆氏挨了而今这一刀,便好生歇着吧,留不得百年昌盛,留个清名也算是不错。”   沈瑞弯了弯唇角,可眼中却瞧不出半点笑意:“君权制下,哪里容得旁人独大。”   *   直至陆家的府门重新紧闭,春珰在轻声地试探道:“公子,回府吗?”   沈瑞将窗口处的帘子掀开个边角,看着雨水将陆府门前的石狮匾额冲刷出深色,好似隔了多久似的。   从前车马云集的地界儿而今也变得门可罗雀起来,沈瑞瞧着忽而嗤笑了声,也成,不是沈家被血洗,就是陆氏被抄家,总归都得让顶上那个心中舒服了才成。   “回府吧”   ——   成王败寇的道理到底还是明白的,因而乌州的案子并不算难查,为着能够赚个宽宥,彼此互相攀咬,昔日那些个情面半点都不留。   最体面的竟然是於三娘,她跪在祠堂之中给先祖上了一炷香后便带着早就准备好的证据到了江寻鹤面前。   她爹娘一生无子,只有她这么一个女儿,是以在爹娘早逝之后干脆推拒了一早定下的亲事开始接手於氏的生意。   这么多年来,从最初的人人都瞧不起她、想要算计她,到而今成为说一不二的家主,她什么手段都用过。   就连那招了入赘,最终让她生下於鸢的男人都因着一场“莫名其妙”的病早早离开了人世,从那之后族中再没有人让她将生意交给男人来打理。   她一手将於氏扯成乌州最显赫的商户,可而今随着景王谋逆失败,也成了这乌州内最大的笑话。   江寻鹤看过她递上来的证据,为景王办事这么多年,无论是同景王还是同别的势力往来,她都细心地留下了痕迹。   而今也成了江寻鹤查案最有效用的助益。   江寻鹤垂眼看着跪在堂下的她,忽而开口道:“其实於氏是有机会的。”   在陆思衡退婚、於鸢自戕的夹当之中,若是於三娘能够舍下满门荣耀,也不至于会落到而今的地步。   於三娘身着乌州内最华美的衣裙,妆发细致完备,闻言也只是微微一笑道:“可我从走上这条路开始,就决不允许自己有所失败。”   她抬眼看向江寻鹤,像是这会儿才想起来要问一般:“想要请问钦差大人,於氏会是什么下场。”   “按着律法,嫡系尽数诛杀,旁支男子流放、女子充作官奴。”   明帝虽然为了天下安定,对诸多涉事不多的都有所宽宥,但其中却绝不饱含於氏,一个商户也敢勾结逆贼,对于皇权而言本身就是一种挑衅。   官衙外於氏的人已经被押解这送了过来,看着跪在堂下的华美妇人,个个目眦欲裂,极尽恶毒之言咒骂她。   骂她是□□、毒妇、灾星、丧门星、克夫……   恨不得将所有的罪名都填在她身上,这样就可以让自己畅快一些般。   坐在江寻鹤下手、新上任的乌州刺史听着这些污秽之言当即皱眉名衙役将他们堵住嘴压下去。   左右也是要死,那些人看着衙役过来非但没有止歇,反倒是骂得更大声了,过了好一阵才彻底地安静下去。   可於三娘跪在堂下,从始至终面上都显不出什么情绪来,即便是那些咒骂的话已经到了周遭人都觉着难以入耳的程度,她也好似浑然未觉般。   那乌州刺史到底是好奇,憋了半天还是忽而开口问了一句道:“於氏,你可有悔?”   “悔?悔什么?”   於三娘像是听了多有趣的笑话一般,神情倒是生动了几分:“大人不会问的是会不会为了於氏这些或死或流放的人后悔吧?我明摆着告诉大人,就算是景王当真成事,於氏一朝成了什么显贵,这些人的下场也不会比今日好看的。”   “这些年他们做了什么?试图从我手中抢走继承权把我嫁出去,预备着给我塞个男人,让我把掌家权交给男人,又琢磨着从哪找个男孩过继给我继承家业。”   於三娘面上满是嘲讽,她挑着眉,眼中显出些复杂的情绪:“他们白白在我手中过了这么久的好日子,如今也到了该还的时候了。往日他们不过是为着显得於氏壮大的工具,於氏是成是败,他们都得是这般的下场。”   她说着说着,忽而抬手擦了擦眼角的湿润,轻声道:“只是可怜了我的鸢儿,说到底还是景王那个废物不成事,我若有他的出身,当年继位的还未必是哪一个呢。”   “大胆!岂容你胡言乱语?”   乌州刺史被吓了一身的冷汗,连忙开口制止住了她,生怕她再说出什么狂悖之言牵连到自己身上来。   於三娘瞧了他一眼嗤笑道:“你也不过是个胆小鼠辈罢了。”   乌州刺史闻言顿时面色难看了许多,任谁当堂被一个谋逆贼子嘲讽也是要难堪的。他偷偷抬眼看向了江寻鹤,说到底若不是他问的那一句,於鸢因为未必会说出这番话来。   可后者面上却瞧不出什么情绪来,只是垂眼看向了於三娘:“於氏你而今交出这诸多证据出来,也算是戴罪立功,本官自会向陛下禀明,不会有人扰了於小姐清静的。”   於三娘面上难得显出几分笑意,长拜道:“如此,便多谢钦差大人了。” 第192章   有了於三娘拿出的证据, 原本还打算撑一撑的几家也顿时没法子再狡辩,只能认下了罪名。   折子递到明帝面前,听闻还在朝堂上发了好大的火, 但沈瑞估计着不见得真有多生气,只怕演戏的成分居多。   敲山震虎,不敲怎么震慑?   是以逆贼同党的结局越是凄惨, 某些人才能越是老实。   沈瑞每日留在府中不是听听朝堂上的瓜, 便是数着楚家送来的钱,原本还是一摞摞银票瞧着, 后来倒是觉着看着不够有趣,全换做了一箱箱金银,用箱做计数单位。   果然显得富贵多了。   只有春珰作为全沈府最忙的打工人, 每日都要从驿站取回从乌州寄回来的信件, 甚至有时候还不止是一封。   春珰真的很不明白, 查个案而已, 又不是不回来了,何至于天天往回传信, 腻歪成这样。   但她到底是敢怒不敢言。   沈瑞从她手中接过信来,上面印着乌州驿站那边特有的印章,这样的信他已经收拾了满满一匣子。   面上好似每次接过来的时候都不大在意似的,可实质上却特地去库房之中选了个料子最金贵、镶嵌的宝石最大的。   春珰看破不说破。   沈瑞将上面的蜡印挑开, 从里面抽出薄薄的一张信纸来,他轻轻挑了挑眉, 心中估算着乌州大约是出了什么事情。   毕竟从前寄回来的厚度至少是这次的三倍不止。   春珰没注意到他的神情, 只在一旁侍立着, 且等着沈瑞看过了再写了回信,她好再送去驿站。   沈瑞拆开信纸瞧了一会儿, 忽然开口问道:“乌州的那批商船是不是这几日便要回来了。”   春珰闻言一怔,随即反应过来:“楚家昨日送回信,说是后日便可返航。”   她顿了顿,又忽而问了句:“那奴婢去催一催那床?”   自从江寻鹤奉命去了乌州查案,沈瑞便寻了能工巧匠用顶好的木料打造了张大床,就连宫中的匠人也被他琢磨着法子从明帝手中借过来,休说旁人了,听闻就是皇后现下想打个桌子,也寻不到人。   虽说原先那张床也算是阔落,但到底是叫沈瑞越折腾越嫌小,干脆趁着人不在的时候换掉。   直到现下都还没有做好。   他忽然问起乌州的商船还能是因着什么事,定然是他苦等的那位江大人要回来的,指望着春珰随个份子是不大可能了,但催一催那床的进度还是成的。   沈瑞闻言盯着她看了半晌,就在春珰迟疑着是不是自己这话说得太直白的时候,他却忽而弯了弯眼睛道:“赏。”   春珰神情有些怪异,但到底不会和钱过不去,还是福了福身子谢了赏。   但怎么说呢,这钱握在手中多少是觉着有些污秽……   ——   乌州刺史早起时心情都好了不老少,甚至还能抽出空子来给发妻描了描眉。他妻子亦是宝书网出身,瞧见他这般喜形于色的怪状不由得无奈摇头。   “夫君还是收敛些吧,到底那位钦差大人还不曾走,你而今这般高兴,若是被瞧出来了,仔细人家给你穿小鞋。”   刺史下意识收敛了几分,但很快又忍不住笑了起来:“夫人不必担忧,这位钦差大人算是个做实事的,将乌州案子查3了个清楚,这样我上任之后,便也算是轻松许多,想来不会是那般小肚鸡肠之人。”   刺史夫人平日里不好到前堂去,但对这位江大人也算有所耳闻,听着这一番话倒也没多说什么,只是劝道:“无论如何,还是要备些礼才好送行。”   刺史也是深以为然,这件事情他已经想了许久,但始终还是拿不定主意,干脆趁着这功夫求助于发妻:“那夫人以为送些什么好?”   刺史夫人沉吟片刻,而后开口缓缓道:“这礼物也未必要直接送与江大人,说到底送得再贵重都不如送到人心坎里。”   “我有一手帕交而今便随着夫家住在中都内,听她来信说这位江大人在中都时同沈家的公子交情匪浅,堪称同吃同住,甚至早些时候还有传言说两人……”   她说到这里便忽然顿住了,面上显出几分了悟,刺史不曾关注这些事情,见她顿住了便忍不住追问:“传言说什么?”   夫人略摇了摇头道:“倒也没什么,此事夫君交于我来办吧。”   刺史这些时日也是因着这件事情头疼,闻言便拍了拍发妻的手道:“那刺史便麻烦夫人了。”   待到刺史走后,夫人才扶了扶鬓角对身边跟着的丫鬟道:“去库房中将那螺钿匣子取来。”   丫鬟领命出去了,她却蹙眉坐在窗边,琢磨着此事的分寸,虽说她心中一惊有了那六七分的猜测,但到底还是要给自己留几分余地。   免得若是出了岔子,便招来大祸。   ——   江寻鹤还在收拾着桌案上的东西,案子虽然已经查完,人都发落差不多了,但查案间的记录却要一一带回中都,以备后续查验。   防着他生出私心,也防着后面有人再拿着这件事作为依仗掀出什么风浪。   清泽跑进了屋子,险些撞翻了熏香炉子,即便他及时向旁边避开,但到底还是折腾出了好大的声响。   在江寻鹤抬眼看过来的时候,他惊慌道:“东家不好了,老夫人她……”   话还没说完,江寻鹤手中的册子便掉在了桌案上,碰撞的声音让他稍稍回过神来:“祖母怎么了?”   清泽压下慌乱,将纸条递过去道:“留在老宅中的人传来消息,说是老夫人病笃,叫东家速归。”   江寻鹤看着那纸上的短短一行字,却忽然觉着自己好似个个都不认识般。   清泽见他这般也是不忍:“不如东家先行备马回去,这些东西交给属下收拾好了,再一并带去。”   江寻鹤垂了垂眼,片刻后再抬眼时便语调平静道:“这些记录都要收好,不能有遗漏。”   清泽拍着胸脯道:“东家放心,属下这便先去备马。”   ——   江家的老夫人已经病了许多时日了,她原先便身子不大利索,一场寒气直接便病倒了。   身边伺候的嬷嬷本以为不过是场风寒,谁知一日一日地严重起来,江东的郎中都已经来看遍了,出门时皆是摇着头称已经没有多少时日了。   江骞在床榻前做了几日孝子便也不大上心了,左右老夫人都是要死的,倒不如趁着那在中都的孽子还不知道风声的时候,先将老夫人手中握着的生意拿过来。   这江家难不成还真要落到那孽子手中不成?   江骞勾了勾唇角,面色有些阴沉,沈家在江东那些动作只怕未必没有江寻鹤的手笔,亏得他还以为这孽子虽然着实不讨喜,但好在是个趁手的工具,没想到终日打雁倒叫雁啄瞎了眼。   江骞狠狠地啐了一口,不过是个千人万人厌烦的东西,连他自己的母亲都不愿意见着他,还敢同外人一并算计江家?   ——他这话说惯了,连他自己都要信了。   老管家慌乱地从外面小跑进来,见着江骞才急急忙忙道:“家主不好了,大公子回来了。”   江骞顿时愣住了:“什么?他不是在中都吗?”   老管家擦了擦额头的汗道:“听闻乌州前几天折腾出好大动静的钦差便是大公子,不知道他从哪听见了老夫人的消息,已经快马赶回来了,而今已经进城了。”   江骞怔愣片刻后,气极反笑道:“好好好,真不愧是我的好儿子,这是要逼死我啊。”   “来人,命人去门口守着,不许他进来一步。”   管家闻言也是连声应下,急忙吩咐着人去办,一时之间老宅中顿时热闹起来,仆役都被搜罗去守着,就连厨房边上的小门都没有放过。   江老夫人被吵醒了,神情还有些恍惚,缓缓开口问道:“外面怎么了这么闹腾?老身还没死呢!”   桂嬷嬷急忙道:“哎哟,呸呸呸,老夫人这是说得哪里的话,老夫人身体康健,少不得还得活个几百年呢!”   其实江老夫人知道自己的身子已经是不行了,她听人说人快死了的时候,自己是知道的,从前还觉着荒谬不可信,可真到了她自己身上,她才忽然发觉,这身子究竟怎么样其实心里都门儿清。   只不过有人知道了便是知道了,但有的人便喜欢揣着明白装糊涂罢了。   可现下听了桂嬷嬷的话心中还是有些高兴的,于是便笑骂道:“你个嘴上没分寸的,从来属你嘴最甜又爱胡言乱语。”   桂嬷嬷笑着拍了拍自己的嘴:“是奴婢该打,可奴婢说得都是真心话。”   她虽面上笑着,可眼中到底还是带着些伤感,她伺候老夫人这么多年,说是没有感情实在是假的。她已经想好了,等老夫人去了之后,便回乡下寻个地方养老等死,再不留在这江家了。   老夫人看着她心中也是感慨万分:“当年我从闺阁中带过来的陪嫁丫鬟,死的死、出嫁的出嫁,到最后竟是只有你始终陪在我身边,这些年你也是不容易。”   “老夫人说的哪里的话,奴婢愿意一辈子陪在老夫人身边。”   老夫人微微一笑:“当年你也是这般说的,现下听着只觉着好像还在昨天一般。”   “我自己的身子我自己清楚,只怕没有多久的时日了,待我走后,你一定要替我守住江家,决不允许那些阿猫阿狗来谋夺江家的产业。”   桂嬷嬷闻言犹豫不决,直到对上江老夫人因着病已经憔悴许多的面容才咬牙道:“老夫人,大公子回来了。” 第193章   桂嬷嬷原是不想告诉她的, 毕竟老夫人的身子都已然这样了,实在是不忍叫她再操劳。   可自己也预备着要回乡下去了,叫她守着江家的产业?她自认自己并没这么大的能耐, 她这辈子做的最好的事情,也无非是从老夫人尚且在闺阁之中的时候便伺候着,直到今日。   且先不说外面有个经管家业多年的大公子, 便是自家家主不也时时刻刻盯着?   真到了利益相争的时候, 是亲情也没了,伪善也没了, 只剩下凶恶丑陋的一张张脸孔罢了。   江老太太闻言顿时瞪着眼,满脸的恼色,方才那点好不容易生出的温情是半点也瞧不见踪迹了。   “那个孽障怎么会回来?是不是你们谁给他传消息了?”   江老夫人头一个怀疑的便是桂嬷嬷, 毕竟这些年里, 为了维持江寻鹤和这个江家最后一点温情, 始终都需要江老夫人来做这个“好人”, 但她素来不耐烦看见那孽障,是以这事情都是交给桂嬷嬷一手操办的。   谁知道这么多次的接触之中, 她有没有生出二心,想要接着江寻鹤来给自己挣个富贵前程。   桂嬷嬷注意到了她的目光,只觉着心中悲戚,这便是她伺候了一辈子的主子, 她早就应当明白的,江家人素来都是冷血的。   但无论她心中怎么想, 面上却只能装作什么都没发觉的样子轻声道:“听闻是陛下派他去了乌州做钦差, 是以才得了些风声的。”   “钦差?”   老太太念叨了句, 目光却好似淬了毒似的冷哼道:“他倒是命好,江家养了他这么多年, 现下好了,一朝为官,连报恩都不会了。”   桂嬷嬷被她冷了心,现下也是浑身的不痛快,闻言便在心中暗暗念叨着:报恩?报什么恩?合该报仇才是!   可她到底不敢说出口,否则只怕要死得比江老夫人还要早些。   等到江老夫人发作完了,她才轻声问道:“那老夫人可要见一见大公子吗?”   “不见!让他滚出去!最好是滚出江家,再也别让我瞧见才好。”   桂嬷嬷垂了垂眼,遮住了眼中的情绪,只是合手应声,便出去了。   ——   江寻鹤自从进了江东的地界,便时时有人往回传着消息,分明而今瞧着是江骞占了先机,但随着消息一条一条地往回传,他面上却明显生起诸多烦躁。   老管家察言观色,试探道:“不如命人看着,等临近了再传消息回来?”   他没说的话是,底下的人都是最会瞧人眼色的,江骞的脸色始终这般慌乱阴沉,只怕大公子还没回来,这些人就先自己乱了阵脚。   江骞只顾看着手中厚厚的一摞消息,心中推算着江寻鹤到了之后,倘若看到这般景象,又会做出什么样的举动。   可他在心中盘算了半天,竟然半点也想象不出,这才恍然发觉,其实这些年里,他只知道这孽子按着他的吩咐像一个奴役一样将江家的生意逐渐做大,甚至稳站商行行首,可对具体的手段却从没有关注过。   江骞那样笃定江寻鹤已经被他牢牢地握在手掌之中,他那从没见过面的目前母亲就像是一根绳索般套牢在他的脖颈之上,至于是放松还是收紧,全都仰仗着自己的心意。   可而今明明好像也没什么变化,甚至于那绳索的另一端仍旧在他手中紧握着,但江寻鹤却好像已经逃脱了。   他无不慌乱地想着:大约这就是自负猎人的通病。   可他决不允许谋划半生,最终却被这孽障将江家收入囊中,左右不过是拼个鱼死网破,现下那孽子在朝为官,若是论起投鼠忌器,也不应当是他才对。   这般想着,江骞好像心中便多了些底气,不知为何自从江寻鹤科举高中之后,他便总觉着事事都脱离了自己的掌控之中。   一想到此处,他便心中生恨,原本是想着左右这家产是断断不可能给他的,倒不如叫他去做官,还能为家中提供些助益,谁承想他一见着那富贵,就巴巴凑上去,转头来对付江家。   就该让他和他那娘一个下场才好。   *   江寻鹤并非是没有注意倒那些始终盯着他往回传消息的探子,只是他此刻心中只记挂着祖母的病情,倒也只作瞧不见。   但这么多人盯着,也叫他心中大约有了料想,只怕今日回去,不会太顺畅了。   江家老宅就在长街的中央处,横占了不小的地界,大约是商户更讲究些照应,是以嫡系旁支都一并住在此处,顶多自己额外开个小门便是了。   素日里热闹的长街而今除了江府门前聚着的一种仆役,竟然瞧不见什么旁的人。   老管家守在众人前边,见着江寻鹤纵马疾驰过来时,竟然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回过神来后才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试图遮掩过去。   江寻鹤翻身下马,手中还握着马鞭,目光从众人面前扫过:“老管家这是何意?而今江家已经是管家做主了吗?”   老管家没想到自己尚且还没开口,便被顶头扣了个帽子,顿时心中一惊,原本好不容易聚起的气势也彻底被打压了下去。   他下意识搓了搓手道:“这是家主的命令,而今老夫人病重,家中不好生出什么变动来,还是请大公子先行回去吧。”   老管家一边说着,一边在心中叹了口气,按着他的意思,至少也要编个像样的借口才好,可家主也不知为何,非要在此事上羞辱人才好。   他不过是个听人吩咐做事的,他又能有什么法子,他在江家带了这么多年,伺候过两代家主,而今还有个眼瞧着势不可挡的大公子,人心如何他瞧得最是清楚。   有些人是听不进去劝的。   “祖母病重,不想着多寻名医,倒是将我拦在外面,江骞真当他那点心思就能藏得不见踪迹吗?”   老管家其实心中也有些预料,大公子虽然掌管生意之事手段狠厉,但在江家也向来是从不与家主起争执,只差辟了谷,做个什么只管着庇护江家的神灵了。   猛地一听见他直呼家主名字,倒是还怔了怔神,而后惊道:“大公子不可胡言,家主也是为着老夫人着想……”   在江寻鹤的注视下,他缓缓哑了声息,神情上也见出诸多无措来,今日之事无论怎么拎到外面去说,总归都是不占理的。   “祖母素日里待我极好,而今病重,无论如何,我也应当近前侍疾,你不若且去问问江骞,他今日当真要这般阻拦我?”   老管家着实是想不通,自家大公子怎么去了趟中都再回来,便一口一个江骞叫得极为顺畅,从前那些个克己守礼都好似被抛在了脑后般。   倘若这老管家亲眼见着了沈瑞,便应当知道而今什么算作一个被窝里睡不出两种人来。   “大公子。”   一道女声从人群后传过来,老管家闻声顿时心中轻松了不少,连忙侧过身子给来人让开了路。   “桂嬷嬷。”   桂嬷嬷看着风尘仆仆的江寻鹤心中微叹了一口气道:“大公子还是先回去吧,而今大公子奉命在乌州查案,现下私自回府,只怕要惹出祸事来,老夫人便是卧病在床也是难以心安。”   “更何况老夫人现下正在静养,不单是大公子,就是谁也仍不许近前的。”   江寻鹤冷眼瞧着他们一个个好似垒在一处般凑着借口打发他,这般场景他并不算陌生,毕竟他从来都好似不算真正的江家人,所有人都是将他排斥在外的,要他做一个能对江家有用,又能在不需要的时候一脚踢开的人。   可而今看着眼前层层的阻拦,他心中忽而升腾出个不好的猜想。   就算是江骞有意阻拦他,可祖母却并没有这样做的道理,这么多年来,若说在江家之中扯住个对他还算好的人,那便只有祖母了。   可他们现下想尽了法子阻拦,便好似,祖母已经……   府门前的动静闹得太大,周遭已经有不少人凑了过来瞧热闹,老管家脸色越发难看,生怕此事闹大了,会给江家带来什么不好的影响。   他偏过头小声对身边的仆役道:“快去请家主。”   江骞到得很快,他并没有心思在屋子中等着,于是干脆就坐在前厅。   “孽子,你究竟想要做什么!这江家而今还不是你说的算呢!”   江寻鹤冷眼看着他狰狞的面容,心中情绪难明,忽而开口道:“父亲既然这般容不下我,倒不如即刻将我逐出家门,日后也少了许多算计不是?”   江骞脸色顿时变得极其难看,他厌恶江寻鹤,却不代表他就当真舍得这么个摇钱树,从前这孽子经营生意,而今更是在朝为官,平白叫他们赚了好些青眼。   这些明晃晃地摆在眼前的利益叫他们心中怎么舍得?   江寻鹤勾了勾唇角,只是眼中却瞧不见什么笑意,腕子上的红玛瑙坠子此刻倒好似烫人般,他几乎能想到倘若如意此刻在这里,大约要一边用权势富贵压人,一边要给他撑腰了。   “让开。”   江骞冷哼一声:“你当这是哪里……”   可他话还没说完,周遭的仆役便个个低着头不瞧人,但脚下确实慢慢挪腾开了。   “你们这群混账,还知道谁才是家主吗?”   江寻鹤抬脚上前,轻声道:“父亲,看来而今这江家也并非是你的一言堂了。” 第194章   为着熬药方便些, 便将炉子搭在了江老夫人的院子外,是以只是稍一走近,便可闻着些浓郁的苦味。   桂嬷嬷跟在江寻鹤身后, 神情上实在是为难,她若是没能将人拦下来,只怕过会儿老太太若是知晓了, 定然是要发落自己的。   好在刚一进院子, 就有丫鬟冲出来道:“老夫人瞧着方才喝过药,不知为何瞧着又不好了, 才派人去寻了医士来。”   桂嬷嬷一时间说不清楚心中是喜是忧,连忙道:“不然大公子先在外面等等,老夫人醒了后, 再问过老夫人。”   江寻鹤垂眼看着他, 桂嬷嬷对上他的目光后有些不自然地低下了头, 谁知却听到他说:“好。”   桂嬷嬷压下心中的复杂情绪先行进了屋子, 可没想到原本应当已经昏睡的老夫人却清醒无比地正在喝粥。   见了她进来,面色有些难看, 但到底没有多说什么,反倒是抬手挥退了一旁伺候的丫鬟。   桂嬷嬷这才开口道:“老夫人您……”   江老太太喝过粥,面色稍稍好了些,但仍旧能瞧出面色憔悴不堪, 闻言皱眉道:“前院的事情我已经知道了,一个个都是没用的东西, 那孽子休说事出现在我面前, 便是踏进了我的院子我都嫌脏。”   桂嬷嬷抿了抿唇道:“实在是没想到大公子已经在家中安插了这么多的人。”   江老夫人面露嫌恶:“什么大公子, 不过是个孽障,当年为着我江家的繁盛才娶了他那短命鬼似的娘。结果可倒好, 成亲前折腾出许多动静不提,生了个孽障后又没多久就死了,白白花了我们那么多礼金,还要顾及着她娘家不好娶续弦。”   江老太太说道这里没忍住啐了一口骂道:“一个两个都是赔钱货。”   桂嬷嬷皱了皱眉,到底是心有不忍,于是开口劝慰道:“人都已经死了,老夫人别气坏了身子。”   “死了?”   江老夫人冷哼一声,骂道:“她人倒是死得利索,可这些年就好像根鱼刺儿一样始终扎在我心里,留下个孩子,让我来做这个红脸,可我一瞧见他就觉着糟心,若非还要借着那谢家的势,早将他打杀出去了。”   桂嬷嬷生怕她再气出些好歹,忙扶着她躺下,安抚道:“老夫人别生气了,这些年奴婢始终都按着家主的吩咐送衣服吃食过去,这么年过去了,他不也是没有发觉?”   “估摸着这次是因着担心老夫人的病症,才会这般,待奴婢一会儿出去,将人打发了就是。”   江老夫人也觉着身子发沉,她叹了口气道:“旁的也就罢了,只是我死后,你定要守住这些生意家产,不可叫他夺走一分。”   桂嬷嬷不敢此时明着反驳她,只连声应下了,又替她掖了掖被角后便转身要往外走。   谁知脚步却忽然顿住了,浑身山西该的动作都好似陷入一种僵直的状态般。   “大……大公子……”   江寻鹤正站在半敞开的门扇中间,大约是因为逆着光,所以瞧不大清楚神色,可仍旧足以让桂嬷嬷心中打掂量了。   谁知道他究竟在那站了多久,又将两人间的话听去了多少。   桂嬷嬷僵硬地扯了扯唇角问道:“大公子怎么进来了,老夫人已经歇下了……”   她顶着江寻鹤的目光,终究是难以再继续说下去,声音愈发小,最后干脆哑了声息。   江寻鹤其实对这屋子陌生得很,他几乎没怎么来过,因为桂嬷嬷每次给他送东西、安慰他的时候都会告诉他:老夫人身子不好要静养。   叫他只要照管好自己便成,不必拘着那些俗礼去请安。   可他而今瞧着这屋子又觉着有种微妙的熟悉感——他年幼被斥责、排挤的时候,也曾经幻想过倘若他能再祖母面前承欢膝下,大约日子便不会过得这般难捱。   可他知晓在这样的家中,祖母对他的好已经极其不易,他不能再因着自己的事情打扰到祖母,是以也只能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这般想着罢了。   他无数次路过这院子的时候,都曾在心中想过,祖母在屋子里当是什么样的场景。   而今竟也算了断了他的心思。   他以为自己会生出什么伤心和失望,可实质上并没有,他只是有些怔然,为着那躺在床上满口恶毒的老妇人,也为着他那始终惦念着却原来早已离世的母亲。   江寻鹤弯了弯唇角,可面上却瞧不出半点笑意来,他平静地看向桂嬷嬷:“嬷嬷是想要问我为何在这,还是想要问我听到了多少?”   江老夫人在听到桂嬷嬷喊出“大公子”的时候,便知晓自己今日已然是言多必失,心中也不免生出一丝慌乱来。   一个能被拿捏住的江寻鹤是江家最最好用的工具,可若是全然脱离了掌控的便是江家的灾厄了。   老夫人在心底不断盘算着要如何才能将此事周转过去,刚好桂嬷嬷出言试探的时候,她也注意听着,却不成想听到这样一番话来。   老夫人勉强撑着身子从悬着的床幔边探出:“孽障!你当这是哪里,由得你这般放肆?给我滚出去!”   江寻鹤看着她因着病症和愤怒已经有些扭曲的面孔,心中有些微妙的复杂感,原来他曾经那般依赖过的祖母,竟也是这般的面目可憎。   “祖母心中不是也清楚,这江家而今的境遇,又何必多问?”   江老夫人被他气得喘气都带着些“呼哧”声,手指颤抖着指向他:“我是决计不会让江家落在你手中的,你也不必这般得意,江家还有家主,轮不到你来插手。”   很下意识的,江寻鹤勾了勾唇角,便好似惯会阴阳人的沈瑞般:“祖母放心好了,既然祖母心中这般惦记着父亲,待到祖母百年之后,我定然会将父亲送到下面去陪着祖母。”   “好叫祖母日日得以瞧见。”   江老夫人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顿时脸色大变,想要开口说话却先剧烈地咳嗽了起来,桂嬷嬷连忙给她轻拍着背。   而后又转头质问江寻鹤道:“大公子怎么能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来?”   “什么样的话算作是大逆不道?”   江寻鹤看着两人好似做戏一般的举动,只觉着再荒谬不过。   何曾是他没给过江家一条活路?   “既然病重,那便好好养着吧,三餐药食自然有人送来,就不必再出门了。”   江寻鹤说罢,转身就走了出去。   江老夫人闻言破口大骂,是半点从前的雍容高雅也没了。   “小畜生,当年就应当把你溺死,你和你那赔钱货的娘一样,都是来江家讨债的!还想软禁我?我呸,这江家还轮不到你来做主……”   再走远些,就不大能听清了。   江寻鹤停顿下脚步,始终憋闷再胸前的那口气好似才终于稍稍泄出一点,原本这几天的担忧都随着方才的话沦为被击碎的玉石,纵然从前觉着千般情万般地难得,自此之后也和瓦砾无异。   他留在江家的人不算少,只是从前估计着老夫人的情面,对于江骞做的那些个恶心事也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想平白扰了老夫人清静。   却不想他这么些年只是白白地让杀母仇人过了好些安生日子。   一个管事见了他连忙快步走近闻到:“公子可要去铺子里……”   “不,去山上。”   即便方才已经听到了结果,他也仍然要亲自上山去查验一番,他心中仍然抱着一丝微小的期望。   即便他这么多年也曾因为江骞告诉他“母亲是因着对他多有不喜与不满才始终不愿与他见面”而心生过怨怼,可到了现下才忽然觉着倘若母亲还在世,即便永不见他也是好的。   ——   山上的道观很是冷清,即便这会儿天色还正亮着也仍旧没什么人——就像是一处为了掩盖什么而特意修筑的牢笼般。   他身后跟着的仆役颇有眼色地上前敲门,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个头发半百的道姑过来开门,见了来人有些警惕道:“你们是谁?”   那仆役冷哼一声:“当真是有趣,你这不是道观吗?我们自然是来祈福的。”   那道姑也听出了他语气不善,于是一边说着:“今日不接待外来人”,一边便要去关门。   谁知却被那仆役一把拦了下来:“你这道姑好生不讲道理,我们东家特地到了你这山上来,如今倒是被你一句话给打发了。”   那仆役故意探头向里面看了看,哼笑道:“你这道观一年吃了江家不知多少供奉,而今也不认人了?”   那老道姑虽然年纪大了些,但耳朵还是好使的,听着这话便顿时显出几分犹豫来,最终还是将门扇打得更开了些:“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那仆役回头看了眼江寻鹤,而后清了清嗓子道:“我们是奉了家主的命令,来接主母回家的。”   谁知那老道姑闻言却好似当真相信了般让开了身子:“原来是来接江夫人的,夫人就住在后面,平日里从不出来走动,也不许我们过去,你们要是去接人,便自己过去吧。”   江寻鹤心中的希望在听完老道姑的话后彻底消散了,他腕子上的红玛瑙坠子被他解了下来,此刻就在他掌心中紧握着,凹凸不平的纹样硌得人生疼,可他却恍然未觉般,只是看着眼前有些破败的山门怔神。   这种感觉就好像是他一路忍着冷水刺骨,顶着随时能将他冲垮的江流终于一步步涉水而至时,才恍然发现那处他寻了不知多少年的亭子,早已经被拆解开,充作取暖的柴了。   道观偏僻,平日里没什么进益,这么多年一直都是仰仗着江家,是以道姑现下也不敢催促,只是同那些面面相觑的仆役一道默声等着。   半晌,江寻鹤才抬脚跨过了门槛。   既然来了,哪怕是瞧一眼也好。   ——   道姑只给他们指了一条路,就又走了,一行人只能沿着那条几乎要被杂草掩映上的小路走进去。   好一会儿,才站到那门扉之前。   董嬷嬷正坐在桌子前绣着花,听到外面传来敲门的声音也没多想便放下手中的东西出去了。   虽然这里平日不许那些道姑过来,但每日的吃食供养总还是要有的。   直到她对上了一群高高大大的男人,才猛然发觉出不对劲来。   “你们是谁?这里是江家主母静修的地方,闲杂人等还不速速离去。”   董嬷嬷即便心中忐忑,但还是强作镇定呵斥着众人。   那领头的仆役忽然笑了一声:“嬷嬷这话说得当真是有趣,既然是江家人,为何不认识咱们东家?”   董嬷嬷心中一惊,在瞧见江寻鹤腰间的玉佩时才猛然清醒过来,有些不确定道:“你是……大公子?”   那仆役还不等她确定,便开口打断道:“而今该叫东家了。”   董嬷嬷好似这才反应过来方才的那些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她向后退了两步,连声道:“不可能,就算你是大公子,没有家主的命令……”   她忽然顿住了,自知失言,但心中也明白,倘若那些事情都被翻出来搁在了明面上,只怕最先被打杀了用来抵命的就是她了。   “夫人说过,不愿意见大公子,大公子还是请回吧,不要惹夫人不高兴。”   江寻鹤看着她面色涨红,大约也是想遍了法子来周转,语调平静道:“是不愿意见,还是不能见?”   “大公子这话是什么意思?您也是夫人十月怀胎生下的,为着能够将大公子平安生下,夫人不知吃了多少苦头,而今就想远离俗世,大公子也不愿让夫人如愿吗?”   “大公子难道今日当真要做一个不孝之人吗?”   江寻鹤向前走了两步,鞋尖抵在门扇之间,垂眼看着神色慌乱的董嬷嬷道:“究竟是我不孝,还是你这恶仆二十余年来不忠不义。”   “你也是我母亲从娘家带来的老人了,放聪明些或许还会死得利索点,否则今日便是将你在我母亲坟前活剐了,也算是你求仁得仁。”   董嬷嬷呆愣地仰头看着江寻鹤,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眼前人早已经不是当初可以用一两句拙劣的谎话就打发的稚子了。   她看着眼前已经无可转圜的场景,终于让开了路。   小院中一如江寻鹤所料,只有董嬷嬷一个人的居住痕迹,大约是为着将消息彻底压在这道观之中,甚至都没有第二个人来照应着作伴。   “夫人在怀着大公子的时候便常常遭受家主和老夫人的冷眼,当年夫人出嫁的时候并不光彩,是以家主总用这件事来讥讽夫人,使得夫人郁结于心,在生下大公子不久后便撒手人寰了。”   江寻鹤知晓为何董嬷嬷会说他母亲出嫁并不光彩,因为他母亲出身清流人家,原本身上压着婚约的,却同一商贾私通,最后不得已草草成亲。   这商贾便是江骞。   哪怕是在商贾平民之中,私通私奔也是要叫人耻笑的,所以江寻鹤这么多年来才会始终被那些人骂作孽种。   董嬷嬷似乎犹豫了很久,才小声道:“其实夫人当年并非是私奔,夫人同原定的郎君亦是青梅竹马,哪里会忽然私奔,这些都不过是场局罢了。”   她转身从床底下翻出了一个带锁的匣子,将里面的东西拿出来递给了江寻鹤:“这是夫人留下的书信,原本家主已经命人焚毁了,但我偷偷留下来了封。”   她也说不清自己当初为何会冒着风险将这信留下,要知道凭着江家心狠手辣的行事风格,一旦发现,只怕她便要难逃一死了。   这么多年她将这书信藏在床下,日日睡在上面,却是难有一日安眠。   可她又能有什么法子?她卖身契就在江家手中握着,她的儿子也在江家卖命,若是胆敢妄动,在这江岸淹死的人难道还在少数吗?   她能做的也无非就是这些,就当做是同为女子的最后一点怜惜吧。   书信已经泛黄,即便是被妥善地藏在木匣之中,也已经能看出岁月的痕迹。   江寻鹤手中握着那信,竟有种已经逾越千斤的感觉,他周遭的仆役纷纷不忍地撇开头去,这世上还有什么比自己想念多年的母亲却早已故去一事更叫人伤神?   江寻鹤最终还是将那信拆解开,可他没想到这信首竟写着:吾儿。   可若是说是写给江寻鹤的却又好像不尽然,更多的是一个逐渐走向绝望的女子写给自己、写给这世道的。   “他们曾无数次说过,一家之兴盛全在男子儿郎之身,因而这绢帛功名全捡着好的,一并贴在那堂堂郎君之身,好似这般便可流传千古,甚至将那棺椁之中的腐尸烂肉都熏香了般。”   “我不过是身为女儿身,便好似是背着什么劫难灾厄降生般,又要我贯学女工为家中充门面,又要我最好在这四方院子之中对一切男子做小伏低。便是个石头缝间的虫子,只要能分出雌雄,便胜败已见一般。”   “可到最后,那顶顶能干的儿郎个个畏首畏尾,撑不起门楣后,便干脆将我放到称上称了称份量,卖出个好价钱,好叫这一家都得以存活,最后也不过是落在那儿郎手中。”   “娘亲此生就错在徒有些刚烈的性子,却早已经在多年的教化之间软了骨头,倒最后白白地做了被男子踩在脚下的石头。我这一声恨透了女儿身,可若是来世,只愿我还能做得女儿身,彼时定不会同今世这般。”   “渡春江水寒,我捞不起旁人,也救不得自己。”   江寻鹤缓缓合上了眼,眼角的湿润将长睫打湿,粘成一处。   他捏着信纸的手有些不自觉地发抖,这封信太过于沉重,是母亲将他从江骞那些打压的谎话之中拉扯出来,可却转头又将她自己沉入水底。   她与江寻鹤大约都没错,只是这世道利益交混、权势滔天,总是活了这个,另一个便浮不上来。   他今日就算是把两家的人都一并用作抵命,明日还是照旧会有无数个这样的女子、无数个这样的江寻鹤。   这世上需要的从不是多少个江家,而是数不清的楚家,而后才会有无数个管湘君和叶梅芸。   董嬷嬷叹了口气道:“夫人就睡在后面,公子要不要去看看?”   江骞何其吝啬,又何其恨这个没能被他榨干价值就草草离世的女子,还能修筑一处坟墓,他便已经觉着自己仁至义尽了。   江寻鹤将信纸收了:“你们守在这里吧。”   他独自一人去瞧了那冷情的坟墓,大约是因着董嬷嬷还时时看管着,所以还不曾生出什么破败景象,可对于一家主母来说仍旧是再寒碜不过——江骞就是故意用这种法子羞辱的。   可对于她来说,却未必不是一件幸事,就如同她给江寻鹤取的名字一般,她从未有一刻不在向往着自由。   ——   楚家的商船已经离开了乌州,与此同时江寻鹤忽然回了江东的消息也传到了沈瑞耳中。   他瞧着那信上有些潦草的字迹便知晓江寻鹤定然是得了消息便匆匆赶过去的,他虽未仔细问过江家的情况,但手下却又耳聪目明的探子。   据说那江家老太太是那虎狼窝中难得嫩不过拎出一副好心肠的,虽然沈瑞瞧着实在是未必,但只要能装到死,给江寻鹤留下些念想却也不错。   “备车,去江东。”   他总不能守在中都,就这么冷眼瞧着那只漂亮鬼平白地被虎狼吞吃了。   他这人没什么太大的能耐,但一惯会用权势富贵压人,且对着江家那些个,只怕是更有效用。   *   马车总归是要比水路快些,可即便如此,沈瑞还是在半程的时候,便收到了江寻鹤时隔四日后的头一封信。   侍卫们收拾了吃食正在休息,猛一听见脚步声顿时便起身拔剑警戒,送信的人眨着眼瞧了好一会儿,才忽然惊喜道:“可是沈公子的车马?”   他原以为自己要一路到中都去,谁承想竟然这般好命,在中途便遇见了沈家的车马。   帘子被掀开一个边角,沈瑞只略打量了下便开口道:“江寻鹤派来送信的?”   “正是,东家命我给沈公子送信来。”   他一边说着,一边忙不迭地从怀中掏出那被包裹了好几层的信递到沈瑞面前去。   沈瑞接过信,看着那厚厚的一摞轻轻挑了挑眉,但还是耐着性子一层层剥开,最终落到他手中的也不过是层纸的厚度,同旁边拆解开的一大摞外壳形成了再鲜明不过的对比。   沈瑞轻“啧”了声,一边拆着上面的蜡印一边随口道:“江家而今可有什么变动吗?”   这才过去几日,料想也出不了什么大事,只是他心中到底担忧着江寻鹤,才这般问。   谁知那仆役却挠着头道:“老夫人病逝了,前家主伤心过度干脆剃度去山上做和尚,为老夫人祈福去了,而今江家已经是东家在做主了。”   沈瑞手上动作一顿,抬眼看过去:“剃度了?”   那仆役并未想太多,干脆地应了声。   沈瑞脸色却有些难看起来,他虽未亲自到过江东,但江骞为人如何,他确实再清楚不过,说他因着老太太去世而伤心欲绝剃度,简直是天方夜谭。   对外说是祈福,对内只怕是赎罪。   所以这短短几日之间,江寻鹤究竟经历了什么?   他手上拆信的动作加快,可抽出的只有再单薄不过的一张纸,就连上面的字迹也不过三两行。   “如意,江东此刻多梅酒,若你肯来,定然是欢喜的。”   ——   江寻鹤在桌案前坐了一夜,数次提笔,却最终又总是被他撂下。   粗麻丧服就摆在离着他不过方寸的地方,分明是新做的,可他却总觉着上面散发着一股子霉味。   整个江家都好似处处藏着腐尸般恶臭。   江老太太和江骞什么恶毒难听的话都咒骂过了,那些仆役管事也什么漂亮恭贺的话都说遍了,可他仍旧好似被彻底隔离开一般。   就像是被困在一面再光洁不过的铜镜之中,他能瞧见外面的一切,可却始终间隔着,走不出也走不进。   所有人都或是敬畏或是怨怼地抛舍他,再划出一条再分明不过的界限。   他桌案上摆着的正是乌州刺史送来的一柄如意和一个平安扣,大约是出自同一块料子,瞧着甚是相衬。   让他恍然间生出些错觉来,就好像他只要伸出手就可握住般。   他想写信给沈瑞,让他来救救自己。   可最后,他只是再克制不过地在纸上写道:江东多梅酒,若你肯来……   若他肯来,便是再幸运不过了。   ——   送信的人回来的要比预料之中快得多,他累得不行,却还是第一时间就将信递了过去。   他抿了抿唇,最终还是将要说的话咽了回去,抱了抱拳便退下了。   江寻鹤看着信封上沈瑞的私印,指尖有些不易觉察的颤抖,可最终还是按捺住心思,将信拆开。   就像是他寄出去的那封一样,信上也只是短短的几句话,让他好似一眼便可看到尽头般。   “江寻鹤,这世上从来没有神明俯身去够人间的,我便在中都,等着你一骑红尘送到我面前来。”   直到看到了最后一个字,始终哽在他喉间的那股子气才被吐出来,他看着那几行字,面上有些怔愣,可随后又觉着这样再好不过。   他或许也不需要沈瑞亲自走入这淤泥之间来拥抱他,他自然会收拾干净,走到沈瑞面前的。   “江寻鹤。”   脊背上忽然被拍了下,江寻鹤猛然转过头,便看见沈瑞满面的风尘倦怠,但仍旧是弯着眼睛笑,他的目光在那信纸上扫过,最后盯着江寻鹤的神情瞧,笑道:“这么委屈啊,那你还敢写那种东西来气我?”   他看着江寻鹤的眼睛,笑容收拢了几分,无奈地叹了口气,忽而抬手抱住了江寻鹤。   “江寻鹤,神明不会俯身够人间,但我会来爱你的。”   【正文完】 第195章   不过方做了春祈祝祷, 便觉着处处都好似能冒出新芽一般,就连御街上酒楼的匾额都擦得好似新木般。   一个冬日而已,中都城内的百姓便已经全然忘了逆贼一党将半条街都染得血红的场景了。   几场春雨将街上的石砖都要泡得发酥, 两侧的小摊子上又多出许多应时的玩意儿。   沈瑞从马车上下来时,周遭的百姓都暗戳戳地盯着他瞧,见他看过来便乐呵呵地打招呼。   他们这一冬, 都或多或少地受过沈瑞的恩惠——往年冬日里粮食棉花是什么样的价格, 今年又是如何,没有人比他们心中更清楚。   更别说年前楚家的商铺里还分了些年货出来, 虽说不多,但能让家里孩子甜甜嘴,总归是高兴的。   是以沈瑞活了二十几年, 难得名声好听了些, 也难得不是人见烦。   不过这些百姓们打过招呼后也不说去做自己的事情, 还是一个阵儿地往他身后瞅, 直到瞧见了那高大的人影才算是心满意足地收回目光。   他们可是早就听另一条街的商贩说了,沈靖云这些时日身边跟着个可高大的女子, 虽说戴着斗笠叫人瞧不见面容,可那身上的罗裙处处精细华美,一瞧便知是极为得宠的。   就是那身形瞧着比沈靖云还要更高点,往往是一露头, 就吸引一众的目光。   这些时日中都城内议论纷纷,谁能想到那沈靖云长者一副风流样, 可实质上竟然是好这口的。   啧啧啧, 还真是人不可貌相。   沈瑞感受到了众人的注视, 弯起的唇角向下压了压,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抬脚往前走。   “走吧, 府中那些衣裙穿过了瞧着便没意趣了,今日给你买些新的去。”   他说这话的时候并未刻意压着声音,因而周遭的人都听得一清二楚,一时之间更是彼此交换着暧昧的目光,心中猜忌横生。   直到那高大女子跟着沈瑞进了店中,百姓们才“哄”得一声闹开了。   “你说这沈靖云究竟是什么癖好,竟然会喜欢一个这样高大的女子。”   那人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在自己头顶比划着。   “谁知道呢,我可是听说中都内不少人都琢磨着要同他说亲,谁承想还没等张口他就把人领出来了,一时间都哑了火。毕竟谁知道有这种特殊癖好的人会不会再有旁的什么,谁家能把女儿嫁过去受苦?”   “你们说那女子终日戴着斗笠我们也瞧不见面容,那沈靖云就这般宝贝?”   有人闻言嗤笑一声道:“宝贝什么?我舅妈婆家有个小姑子,她二姨的三舅姥爷家的媳妇就是在沈府做活的,听说是因为这女子长得奇丑无比,这才终日戴着斗笠不敢见人的。”   “啊?不能吧,那沈靖云这般相貌,何至于找一个无盐的?”   “谁知道呢,估计这种有钱有权的人都有些奇怪地癖好……”   外面的议论传得愈发离谱,从长街这边传到那边去,就传出了十几种版本。   而此刻那位高大丑陋的女子正站在沈瑞身侧接受掌柜自以为隐蔽的打量。   掌柜状若无意道:“沈公子今日怎得没带春珰姑娘来?这位姑娘倒是面生。”   沈瑞哪里听不出他话中的意思,嗤笑一声道:“掌柜不愧是多年经商的,这般的好眼力,隔着斗笠便觉着面生了?”   掌柜很想说这般身形的女子实在是中都内难寻了些,但顾忌着沈瑞从前的声名,到底还是故作憨厚地笑了两声,没敢再接话。   他转身给沈瑞介绍着特地准备的几件华丽衣裙,什么乌州特供的锦缎、南海来的蚌珠、云州来的玉石、江东有名的绣娘……   凡是显着贵,能拿来做噱头的东西都被掌柜吹嘘了个遍,他心中还有些微微得意,毕竟这些好东西实在是难寻,中都城内出了他这店,再想找可就难了。   沈瑞懒散地打了个哈欠,觉着东西实在是一般,他原也不是真出来买东西,毕竟这些玩意他库房中好上百倍的也算堆积如山,只是有意将人带出来罢了。   掌柜的见他好似全然不感兴趣的样子,也是心中忐忑,目光在二人之间打量了好半天,才凑近了压低声音悄声道:“沈公子若是不喜欢这些,这店内还有些旁的有意思的东西。”   他退开了半步,给了沈瑞一个“你懂的”的目光,便连面上的神情都显出几分粘腻的猥琐。   沈瑞下意识向后退了一步皱眉道:“滚远点。”   掌柜这招可谓是“自出洞来无敌手”,谁料想这般碰了壁,他忍了忍仍有些不甘心地舍命向前挪腾了点:“当真是有好东西,昨日才到的西域货,这中都内还没人知道呐。”   沈瑞闻言轻轻挑了挑眉,在同掌柜对上目光时,两人交换了一个意义颇丰的眼神。   “当真?”   掌柜心中大喜,知晓自己今日这生意大约是成了,他一拍巴掌打包票道:“您且瞧好便是。”   漂亮话是已经说出口了,可掌柜真对上那高大女子的时候,心中还是莫名发怵,他得稍稍仰头才能同那女子对上目光,而后露出个讨好的神情来:“姑娘,东西已经备好了,你这……”   他话还没说完,那女子就轻飘飘地看了他一眼,而后便抬脚向后边走过去。   这家铺子即便是在中都也是鲜有的好声名,因而即便是后面更换衣服的屋子也装潢精致,摆在深处的铜镜几乎能将整个屋子都晃在其中般。   镜中人瞧了片刻后,才抬手取下斗笠,纱幔从脸上拂过,最后露出江寻鹤那张好颜色来。   外面的人大都觉着他这般身形高大,就连披着一身的华美罗裙都只显得怪异,可这会儿露出面容来,若叫他们瞧见,只怕要觉着先前那么些个由头此刻都可抛舍了。   大约是怕他羞怯,所以掌柜是先将那料子少得可怜、处处都要仰仗艳红绳索的衣裙先送进来的,而今就摆在铜镜前,他随手捻了下,手指的颜色几乎能全然透过那衣料,半点遮掩都没有。   *   沈瑞翘着腿坐在太师椅上,手中捧着个茶盏,但却没喝,好似只是在有意打发时间般。   掌柜是个机灵的,等着人进去了,便领着伙计先溜了,左右他又不怕沈瑞不给钱。   厚重的幕帘被掀开一个边角,从里面探出一只手掌来,大约是身上的衣料已经脱下了,是以连带着腕子小臂都一并从幕帘后探出。   皮肉间的红玛瑙坠子和几处深浅不一的齿痕简直惹眼,若是叫旁人听去了,还不知道又要传出什么风言风语出来。   沈瑞才端起来没多久的茶盏又被他重新搁回到桌案上,他起身走过来,略带着些恶劣地闻到:“穿好了?”   江寻鹤的声音传出来时有些发闷,叫人分辨不得情绪:“都是绳子……我穿不好。”   沈瑞几乎能想到他窘迫的神情来,他眼中笑意横生,但嘴上确实半点不饶人:“哪里便穿不好了?我看太傅大人好大的能耐,夜里写清心咒的时候,不是利落得很?”   幕帘里顿时便哑了声息般,沈瑞冷哼了声,便要转身走,却忽然被扯住了腕子。   “洗掉了吗?”   沈瑞好似被踩了尾巴般:“江寻鹤你还敢问?你自己用的什么墨不知道吗?”   江寻鹤在幕帘后垂了垂眼,是他没注意换墨,才写了沈瑞满身,直到沐浴擦拭时才发现实在是难掉色。   沈瑞气急了,想着法子非要从他身上将这“场子”找回来,开始还专心于折腾人,后边干脆给他套了一身的罗裙领出门去。   可莹白的皮肉上写满墨色的字痕,内容是再寡欲不过的清心咒,但实际上却是裹着这一身的“戒欲”滚进旖旎床榻之间,若是哪里被指腹压狠了,便留下红梅似的痕迹,落在白雪枝干之间。   “江寻鹤,你在想什么?”   听着幕帘后没有声响,沈瑞一肚子火气,他就多余提起这事来,每次一说起来,这漂亮鬼面上好生愧疚,可心底保不齐便是正爽着呢。话再说重了,就又巴巴地扯着他的袖子:“你知道的,我自小便无人疼爱教导……”   沈瑞一把掀开帘子,瞪着人要发难,可还没等说话,便敏锐地觉出些不对劲来。   “你衣服都没脱,还敢骗我说穿不好……”   话还没说完,便被环住腰身扯过去,唇上落下细密的吻,方才还在幕帘外作诱饵的手掌此刻正拢着他的颈子,将衣领向下扯开——他和江寻鹤心中都清楚,只要再往下一点,便是满篇的墨痕。   沈瑞觉着好似有什么料子从自己身上划过去,他睁开眼瞧了眼,顿时便要抬手去将人推拒开。   可江寻鹤仿佛早就猜到了他的举动般,薄纱绳索环在人身上,仿佛陡然之间便生出许多拉扯的力量,就连满腰背的咒文也都被拘束在其间。   ——   掌柜估摸着时间领着伙计回来了,眉开眼笑地一抬头,就看见了沈瑞一张臭脸,心中顿时吓了一哆嗦,刚要说话就被抛了一袋银子。   顿时喜笑颜开地一边谢赏,一边去数银子,半点也没注意到沈瑞那身衣袍偶有收紧的地方原本服帖,此刻却显出了点臃肿,就像是里面塞了什么布料般。   马车又在百姓的打量下一点点驶离,外面的人也早已经听不清车厢内的动静。   “原来如意喜欢这些西域物件儿,我倒是听说有种用在床榻间的东西,叫缅……”   “闭嘴!” 第196章   江家老宅里新添了两只狸奴, 一只乌云盖雪,一只吼彩霞,都是江寻鹤从书院讲完学揣在袖子里带回来的。   刚到家的时候, 那只吼彩霞还有些怕人,稍一招手,就怯怯地往后缩, 只剩下那只乌云盖雪一边抖着身子一边哈人。   可还没过去两天, 就滚着满身的泥土草屑霸占了沈瑞的软椅,懒嗒嗒地晒太阳, 谁若是挡了光,就蛮不讲理地睁眼哈人。   整个宅子里估摸着也就江寻鹤还能伸手摸一摸,大约是被捡回来多少还沾着些孺慕之情, 旁人谁若是凑近了想要伸手, 就得先吃一通好拳法。   这“旁人”里面还要属沈瑞最甚。   春珰每次瞧见了都要借机嘲笑沈瑞, 分明素来是无往不利的, 没想到而今在两只狸奴身上栽了跟头,半点不讨猫喜欢。   但她却偏偏忘记了沈瑞从来是银票玩家, 而今生意做大了更是成了颇为无良的资本家,还是沾着点专制独裁的那种。   买了好些零嘴回来,不过半日就摸清了两只狸奴的喜好,更是不许旁人随便喂, 日常就在腰间挂着个荷包,里面装着不知多少花样。   两只狸奴贪贪嘴, 就得乖乖走到他跟前翻出肚皮来, 几日的功夫, 就将这谄媚的功夫学得再明白不过。   拿捏了狸奴的胃,沈瑞自认就算是获得了取名权。   他而今在府中越发地骄矜, 旁人轻易不大敢驳他的话,因而倒也都由着他去取名了,甚至心中还是抱着些期待的。   虽然早年都在传沈靖云最是不学无术,但这么长时间熟悉下来,众人也都知晓不过是个说出去的幌子罢了,是以还真私底下揣测过沈瑞要给这猫取出什么名字来。   人人都心焦,反倒是沈瑞这个正主儿将话说过了,便抛在了脑后,整日瞧见了也只有一句“咪咪”,最后还是春珰实在抵不过众人的恳求,一手抄着一只猫问沈瑞:“公子不是要给这两只狸奴取名字吗?”   周遭的仆役闻言顿时暗自竖起耳朵,静等着沈瑞开口。   “我还说过这话?”   沈瑞看着那两只正舔着嘴砸吧最后一点零食味道的馋猫,随手指着那只吼彩霞道:“这只叫很怕人。”   而后又顶着众人有些绝望的目光,指着那只乌云踏雪没什么慈悲道:“这只叫会哈人。”   “喵——”   春珰敢说自打这两只狸奴到府里来,今日叫得便是最凄惨的时候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沈瑞方才不是在给它们两只取名,而是在辱骂。   虽然现下听着也觉着蛮脏的……   周遭的仆役都在心疼爱怜那两只狸奴,只有沈瑞对于自己取的名字还很是满意。   但他即便手里捏着零食,往日巴巴凑过来的两只猫也一边哈他,一边骂骂咧咧地叫着,半点不肯凑过来。   *   江寻鹤回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有些昏暗了,书院之中的学子俱是今年便要参加科举的,因而往往散学了,还要逮着最后一课的夫子请教,直到天色实在是不像话了,才悻悻地将人放回去。   但即便如此,他还是先去东市买了沈瑞近日最喜欢的桂花糖糕,又用油纸一层层裹着,小心地揣回来,而今摸上去还有些发烫。   可他今日从回府开始,同他碰上的仆役便个个欲言又止,一副想要对他说些什么,又生怕受了责罚的模样。   最后还是一个女侍实在是没忍住上前小声道:“东家也劝劝公子,好好的两只狸奴,取这样的名字实在是可怜了些……”   待到江寻鹤终于问清楚了沈瑞取了什么名字时,眼中生出些笑意来,仔细想想的确是沈瑞能做出来的事情。   他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道:“好,我知道了。”   *   江寻鹤进院子的时候,两只狸奴才追着个毛球蹿着高追过去,一眼瞧过去还当是三个毛团呢。   沈瑞正倚在藤椅上,悬着的小腿随着藤椅轻轻晃着,他手肘撑在扶手上,将信举得老高,躲在后面散漫地看着。   听见了响动,他才将信纸移开了些看向江寻鹤,而后晃了晃信纸道:“讨债的来了。”   江寻鹤看了眼那信纸:“是陛下?”   “嗯,要修筑太学,没钱了。”   景王谋逆一事将明帝的身子摧垮大半,原就积劳成疾,那之后更是弱柳扶风的,甚至还自发修炼出了新的武功招式——吐血。   朝臣们一旦在朝堂上折腾出大动静了,哪派又和哪家争执不休了,明帝实在劝慰不住,便咳嗽吐血晕倒一条龙服务。   听闻头一次这般招待的时候,险些没将那俩吵架的大臣吓死,跪在大殿外嘀嘀咕咕地先自行跟九族挨个道了声抱歉。   但这两家都是多少年的清贵人家了,传了不知道多少代,估摸着明帝清醒过来的时候,只怕还没数过半数。   虽说明帝并无大碍,但吐血这种事情,总归是不好成习惯的,今日是无事了,谁又能却保下一次还是无事?   谁愿意掏出九族陪明帝做赌,成全他一身圣名?   更何况他这般,朝臣们实在是不敢再争执吵闹,就连上朝的最后一点发疯的乐子都没了,瞧着也是日渐憔悴下去,硬是把朝堂闹出了冥堂的架势来。   最后明帝实在瞧不过去,干脆退位做了太上皇。   其实他心中也清楚,自己若是活着,总归是能震慑朝堂。可倘若是病死了,只怕原本那些好不容易压下心思的又要活络起来,日后休说朝堂稳定,就连皇帝是谁都不大好说。   活着的性价比着实还是高了些。   只是苦了萧明锦被赶鸭子上架,好在自从景王谋逆后,小太子便好似一夜之间便长大了般,比着从前也不知稳重了多少,处理朝政也还算是顺手。   江寻鹤作为太傅在中都内盯了两年,便顶着地方讲学的名头,同沈瑞回江都猫冬了。   萧明锦还时时写信过来,只是信上不是问问朝政大事,便是伸手掏钱,越发一股子市侩嘴脸。   江寻鹤走近了,将裹在外面的油纸解开,捏着块桂花糖糕递到沈瑞唇边。   沈瑞张嘴咬了一口,手中却把那信递到江寻鹤面前,虽然什么都没说,可他挑着眉眼,明显是有种莫名的得意之色。   只怕是那信上写了什么惹他高兴的,擎等着江寻鹤去看。   江寻鹤看破却不说破,只当做不知道,顺着他的心意接过,一眼便瞧见了被沈瑞刻意用手指点着的那句“表嫂虽而今只捡着个清贫育人的官职,但到底也是家大业大,只稍稍拿出些,便足以修建十所太学了。表哥也心疼心疼朕吧,朕着实是被那群大臣逼疯了……”   江寻鹤眼中生出些笑意来,他故意只盯着信瞧,好似半点没瞧见身侧的沈瑞那副几乎将尾巴高高竖起的得意模样。   片刻后才故意道:“嗯,情真意切,还算是言之有物,明日叫清泽去账上取钱吧。”   沈瑞瞧着他神色如常的模样皱了皱眉,他稍稍支起些身子,手指勾在江寻鹤的腰带上将人扯近了些,仔细打量过他的神情,有些不满道:“江寻鹤,你故意的是吧?”   江寻鹤忍了忍,最后禁不住般撇开眼笑起来,摆明了是故意哄他高兴的。   沈瑞“啧”了一声,重新倒回藤椅里,不大满意道:“没意思。”   不单是说江寻鹤,也是在说他自己,床榻上都争不出个名堂来,而今这般在名头上争,倒显得他多小气般。   可他到底还是不高兴,四下瞧了瞧,最后拿那糖糕撒气:“不好吃,不吃了。”   江寻鹤无奈的笑了笑,眼中盛着的笑意几乎要满溢出来,他轻声道:“原是我想岔了,如意大人大量,宽恕我几分吧。”   “不若今夜让你在上……”   沈瑞一把捂住了他的嘴,皮笑肉不笑道:“江寻鹤,我而今已不是三两岁了,这样的陷阱你已经给我挖过不下十次了。”   他若是还信,明日就干脆把名字倒过去写算了。   江寻鹤握着他的腕子,拇指指腹在他手腕内侧轻轻摩挲着,带着些安抚的意思。   沈瑞扬着头瞧了他好一阵,才冷哼一声松开了手。   “你知道的,我从小就没人疼爱……”   “再多说一句,你今夜就同很怕人和会哈人一起住猫窝去吧。”   他已经为这漂亮鬼装可怜的把戏买单上百次了,今日,决计不会再上当了。   不就是一张漂亮脸蛋吗?哼,他早就看腻了!   江寻鹤听见他这话好似才将将想起来般,忽而道:“听闻你给两只狸奴取了名字,但是它们两个瞧着却不大乐意。”   原先的“很怕人”这会儿也不怕人了,已经能熟练地听到自己这名字就跟着那乌云踏雪一并哈人了。   沈瑞看了一眼,摇了摇腰间的荷包,又抬手指了指自己:“我,衣食父母。”   江寻鹤垂了垂眼,状若不经意道:“听闻你从前在中都也养了不少小玩意儿?”   沈瑞不知道他为何会忽然提起这个,随口道:“嗯,猫猫狗狗、花鸟鱼虫都养过。”   “真好,不像我,从前在家中捡了只小兔子,不过两日便被江骞发觉,叫人勒死了,甚至还没来得及给它取个名字……”   沈瑞的手捏紧又松开些,而后又缓缓捏紧了,一抬眼便能瞧见这漂亮鬼垂着眼柔弱伤神的模样,片刻后有些咬牙切齿道:“你取吧。”   江寻鹤抬起眼,眼中哪里有伤神,分明只有笑意。   沈瑞哪里知道那只兔子活得好好的,最后被他送给自己的师娘了。   江寻鹤指着那只乌云踏雪道:“平安。”,手指一转,就指着那只吼彩霞道:“富贵。”   沈瑞眯了眯眼:“江寻鹤,你找死。”   他指了指那两只猫:“平安,富贵。”   而后又指了指自己道:“如意?”   不等江寻鹤说话,便捏着那半块桂花糖糕塞进他口中,恶狠狠道:“今夜你自己睡!”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宝书网(BaoShu6.com)的用户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预览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